在放生命沙漏的房间里,忙忙碌碌的沙漏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死神不紧不慢地在一排排沙漏间走过,阿尔波特尽职尽责地跟在他身后,怀里抱着本打开的大书,那是死神的账本。
声音在四周咆哮,仿佛一个噪音堆成的灰色大瀑布。
它来自一眼望不到头的架子,一排又一排的沙漏正倾泻着凡人的时间。这是种沉重的声响,郁闷的声响,就好像有人把颜色黯淡的奶油冻倒在了灵魂那明亮的布丁上。
很好。死神最后说,我找到了三个。这一晚倒挺安静。
“好狄·汉姆筋,罗布森院长——又是他,再加上凯莉公主。”阿尔波特道。
我在想,要不要让那孩子去。
阿尔波特查了查账本,“嗯,好狄不会惹什么麻烦,院长嘛,是人称经验丰富的那种。”他说,“公主真是可惜了。才十五岁。可能不大好处理。”
没错。的确可惜。
“主人?”
死神站在原地,手里拿着第三个沙漏,若有所思地看着光线在它表面上跳动。他叹了口气。
还这么年轻……
“你还好吧,主人?”阿尔波特忧心忡忡地问。
时间仿佛永无止息的溪流,把所有的……
“主人!”
什么?死神惊醒过来。
“你有点过头了,主人,就是这么回事——”
你在胡说些什么啊,伙计?
“刚才你变得有些古怪,主人。”
无稽之谈。我从没感觉这么好过。那,先前我们在说些什么来着?
阿尔波特耸耸肩,低头瞅了瞅账本上的条目。
“好狄是个巫女。”他说,“要是派小亡去,恐怕她会不大高兴。”
所有魔法从业人员都有这个特权,等他们的沙子漏光以后,死神会亲自索命,而不是派他手下的什么小职员去应付。
死神似乎没有听到阿尔波特的话,他的眼睛又落在凯莉公主的沙漏上。
当你发现事情成了眼前看到的样子,有时候脑子里会出现一种忧郁的憾恨,那种感觉叫什么名字?
“悲伤,主人。我想是。现在——”
我很悲伤。
阿尔波特张口结舌地呆立在原处。最后,他好不容易抓住两次精神错乱之间的空隙挤出句话来:“主人,我们刚才说的是小亡!”
哪个小亡?
“你的学徒,主人。”阿尔波特耐心地解释道,“个子高高的小伙子。”
当然。好吧,我们就派他去。
“他可以单独行动了吗,主人?”阿尔波特有些怀疑。
死神想了想。没问题。他最后说,他很热心,学得也挺快。而且,说真的,他补充道,这些人也不能指望我一天到晚总追着他们跑吧。
小亡茫然地睁大眼睛,盯着离自己几英寸远的天鹅绒墙帷。
我穿过了一堵墙,他想,而这是不可能的。
他小心翼翼地把帘子掀开,想找找后头是不是藏了扇门什么的。他只看见些石灰碎屑,而石灰背后的东西尽管有些潮湿,但毫无疑问是堵结结实实的砖头墙。
他试验性地戳了戳。很显然,他别想从原路再回去。
“好吧,”他对墙壁说,“现在怎么办?”
一个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呣,打扰一下。”
他缓缓转过身去。
房间中央摆着张桌子,一个克拉奇家庭围在桌旁,有父亲、母亲和半打个头依次递减的孩子。八双圆滚滚的眼睛盯住了小亡。第九双眼睛属于一个祖父母辈的老人,性别不明,它们并没有看着小亡,因为其主人相信,到手的一点水煮鱼比任何莫名其妙的事件都要来得实惠,于是趁乱挤到了公用的菜碗跟前。就这样,坚定的咀嚼声打破了屋里的寂静。
房间显得狭小拥挤,一个角落里还摆着献给奥夫勒的神龛。这位六臂的鳄鱼神咧嘴微笑的样子跟死神一模一样,当然了,死神并没有他手下那群神鸟,据说神鸟不仅会带来崇拜者的消息,还能帮他保持牙齿的清洁。
对于克拉奇人而言,热情好客绝对位于所有美德之首。就在小亡瞪眼睛的当儿,女主人已经从身后的架子上拿下一个空碟子,默不作声地从大碗里舀出鱼来,并且,在短暂的争抢之后,从那双古老眼睛的主人手里夺下了一块上好的鲶鱼肉。不过,她那双用黑粉描线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小亡。
刚才说话的是男主人。小亡紧张地鞠了一躬。
“对不起。”他说,“呃,我似乎是穿过了那堵墙。”听上去实在不怎么样,他得承认。
“抱歉?”男人说。女人的手镯叮咚作响,她仔仔细细地往盘里摆上几片胡椒叶,又撒了些绿色的调味料。小亡的心脏咯噔一下,担心自己确实认出了那东西。几个星期之前他曾经尝过一次,尽管制作方法十分复杂,但只需一口就能真相大白:那是鱼内脏在鲨鱼胆汁里浸泡几年之后的结晶。死神说多吃几次就会爱上它了。小亡决定不去费这工夫。
他尝试着贴墙边往挂珠帘的门口移动,所有的脑袋都随他转动起来。他又试着咧开嘴,挤出一个微笑。
女主人说:“我一生的丈夫啊,这魔鬼为何露出了牙齿?”
男人回答道:“或许是饥饿,我渴望的月亮。再加些鱼!”
而他们的祖辈则抱怨说:“我正吃着呢,讨厌的孩子。这世上的人啊,对高寿的老人简直没有一点敬意!”
掉进小亡耳朵里的话全是克拉奇语,这门语言有无数的花饰和微妙的双元音,而且特别古老、特别精致。举个例子,其他人还没学会拿石头砸烂彼此的脑袋,克拉奇语里已经有了十五个可以表达“刺杀”的词。现在,这些话在他脑子里就像母语一样又清晰又明白。
“我不是魔鬼!我是人!”完美的克拉奇语,把他自己惊得一愣。
“你是个贼?”父亲问,“一个杀人犯?如此这般溜进屋里,难道你是收税的?”他的手滑到桌子底下,掏出一把磨得纸一样薄的屠刀。他的妻子尖叫着扔下盘子,把最小的几个孩子搂到身边。
小亡望着刀刃划破空气,然后放弃了抵抗。
“我从地狱最幽暗的深渊带来问候。”他胡诌了一句。
对方的转变很是惊人。屠刀放下了,全家人都露出了大大的笑容。
“竟有魔鬼到访,于我等真是无上的荣幸。”男人喜形于色,“噢,奥夫勒腰上丑陋的小鬼啊,您想要什么?”
“抱歉!”
“魔鬼会给帮助它的人带来祝福和好运气。”男人说,“噢,无尽深渊里邪恶的呼吸,我们怎样才能助您一臂之力?”
“那个,我并不很饿。”小亡说,“但假如你知道哪能找到一匹快马,好让我在太阳落山前赶到斯托·拉特去——”
那人笑容满面地鞠了一躬,“肠子里恶臭的排泄物啊,我知道一个再好不过的地方,假如您愿意屈尊跟我前往。”
小亡赶忙跟了上去。那位古老的祖先目送他们离开,它的颚骨有规律地咀嚼着,脸上露出挑剔的表情。
“在这地方他们就管那叫魔鬼?”它说,“奥夫勒用潮湿让这片地方腐烂,就连他们的魔鬼也是三流货色。比起咱们老家的魔鬼,它连个脚趾都不如。”
妻子拿来一碗米饭,放在奥夫勒神像中间那双合起的手上(等明早它就会消失的),然后退后一步。
“丈夫的确说过,上个月在咖喱花园,他曾遇上一位不在那里的顾客。”她说,“他很受震动。”
十分钟之后,男人回到家里。他一言不发,神色庄严,把一小堆金币堆到桌上。好一笔横财,足够买下城里的一大片地方。
“他有一口袋的这个。”他说。
一家人盯着钱看了一阵。妻子长叹一声。
“财富带来无尽的烦恼。”她说,“我们如何是好?”
“我们回克拉奇。”丈夫坚定地说,“好让孩子们在一个真正的国家长大,忠于我们古老种族光荣的传统。男人可以挺拔骄傲地矗立,不必再当男招待,给坏心眼的主人服务。而且,海枣芬芳的鲜花啊,我们必须立刻动身。”
“噢,沙漠勤劳的儿子,为何如此焦急?”
“因为,”男人回答道,“我刚刚卖掉了王公的冠军赛马。”
这匹马比不上冰冰轻灵迅捷,但也能撒开四蹄跑得飞快,轻而易举就把几个骑马的守卫抛在身后。不知为什么,这些人似乎急于跟小亡谈上一谈。很快,小亡就远离了莫波克简陋的郊区,沿着大道进入斯托平原肥沃的黑土地。无数个世代以来,伟大而缓慢的安科河定期泛滥,终于形成了这个平原。河流带来了繁荣和安全,还有慢性关节炎。
这一路极度地无聊。随着阳光从白银蒸馏成金黄,小亡飞驰过一片平坦、寒冷的大地,地上全是一格一格的甘蓝菜田。关于甘蓝菜其实有很多可以大书特书的地方。你可以说说它们出众的维生素含量,它们对铁元素的重要补充,它们可贵的粗纤维和值得推荐的营养价值。不过,总体而言它们缺乏某些东西,尽管无论在营养还是道德上,它们都宣称自己远胜过,比方说,水仙花,但它们却从没能激发过诗人的灵感。当然,诗人饥肠辘辘的时候除外。从安科-莫波克到斯托·拉特不过二十英里,但如果以有无意义为指标,这距离仿佛两千英里那么漫长。
斯托·拉特的大门也有守卫,但和巡视安科的卫兵相比,他们显得相当羞怯,而且业余。小亡一路小跑过去,其中一个觉得自己未免有些傻,于是问了句来者何人。
“恐怕我没空停下。”小亡说。
那个卫兵是个新手,而且相当尽职。守门并不是人家许诺给他的工作,他从没想到自己竟然会穿一身锁子甲,拿根系着把斧头的长棍子,从早站到晚。他期待的是激情,还有挑战,还有十字弓和下雨时不会生锈的制服。
他上前一步,准备保卫自己的城市;身为获得正式授权的平民雇员,他决心击败任何胆敢藐视自己命令的人。小亡看了看在脸旁几英寸处晃动的长枪。事情真是越来越过分了。
“话又说回来,”他于是镇定地说,“要是我把这匹相当不错的马送给你,你觉得怎么样?”
宫殿的入口并不难找。那儿也有守卫,而且他们端着十字弓,对生命的看法要无情得多。另外,小亡的马也送光了。他在门口逗留了一会儿,眼看着守卫开始毫不吝惜地对他发送注意力,只好带着满肚子的愁闷,到街上去游荡。
他踩过了好几里的苔藓,后背感觉像块木头,而且,经历过这一切之后,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因为她在他隐身的时候看见他了?这有什么意义吗?当然没有。只不过他老瞧见她的脸,还有她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希望。他想告诉她,一切都会好的。他想把自己的事和他所有的愿望都说给她听。他想找出她究竟住在宫殿的哪个房间,然后整夜整夜地守在那儿,直到灯光熄灭。等等等等。
过了些时候,城里的一个铁匠发现一件怪事。此人的铺子在一条狭窄的小巷里,正好能望见宫墙,当他从活计上抬起眼睛时,一眼便瞧见了一个高高瘦瘦、脸颊有些发红的年轻人,正不停地往墙上撞。
又过了好一阵子,一个年轻人带着脑袋上的几处外伤走进城里的一家酒馆,跟人打听距离最近的巫师。
更晚些时候,他出现在一幢墙面脱落的房子外头,一块黑乎乎的铜牌宣布这里住着“烈焰·切维尔,数学博士(幽冥),无限与光明的大师,王子的巫师,神圣入口的守护者,如无人应答,信件留与隔壁之努谨特夫人”。
尽管心脏怦怦直跳,这块门牌还是给小亡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门上有个沉甸甸的怪兽门环,样子挺怕人,嘴里还含着个铁圈。小亡拿起门环敲了两下。
屋里出现了短暂的混乱,那是一系列很居家的声响,要是发生在一幢不那么尊贵的房子里,别人或许会以为这么匆匆忙忙的动静意味着,比方说,屋里的人正把午饭的盘子堆进水槽,把脏衣服往暗处塞。
门终于开了,缓慢而神秘。
“你坠(最)好装出吃惊的样只(子)。”门环很健谈,只是嘴里的铁环有些影响发挥,“他拴了根绳只(子),然后一拉。对开门的咒语不咋熟,明白?”
小亡看了眼咧嘴微笑的铜脸。我为一个能穿墙的骷髅干活,他告诉自己,我有什么资格大惊小怪的?
“多谢。”他说。
“不客气。债(在)鞋垫上察察(擦)脚,今天刮土器休息。”
门后头是间大屋子,光线黯淡,天花板有些低。闻起来主要是熏香的味道,但也有一点点搁了很久的脏衣服和煮甘蓝菜的味儿,你还能闻出这里住着什么样的人——就是把所有的袜子都往墙上扔,然后拣两只没粘住的来穿那种。屋里的大水晶球上裂了条缝,星盘缺了几块,地板上的八元灵符磨损得有些厉害,天花板上还吊着个鳄鱼标本。在任何管理完善的魔法机构,鳄鱼标本都是再常见不过的标准配制。不过这一只嘛,看上去对这样的安排似乎不大满意。
对面的墙上挂着块珠帘,帘子以一种戏剧性的方式掀开,一个人影出现了,面孔隐藏在兜帽之下。
“仁慈的星座照耀你我相会的时刻!”它高声道。
“哪些?”小亡问。
突然出现了一阵忧心忡忡的寂静。
“抱歉?”
“照耀我们的是哪些星座?”
“仁慈的星座。”人影似乎有些动摇,随后重振旗鼓,“为何烦扰烈焰·切维尔,八把秘钥的守护者,地堡空间的旅人,至高无上的巫师——”
“请原谅,”小亡说,“你真的是吗?”
“真的是什么?”
“那个什么什么大师,神圣地牢的什么最高统治者?”
切维尔好不耐烦地一把掀开兜帽。小亡原本期待看到一个长着灰色长须的神秘人物,结果眼前却出现了一张很有些丰满的圆脸,又粉又白,挺像是猪肉馅饼。还不只是颜色,在其他方面也有些类似,比方说,像大多数猪肉馅饼一样,它也没有胡子,另外,同样和大多数猪肉馅饼类似的是,它看起来基本上一直都很愉快。
“从修辞的意义上讲。”他说。
“什么意思?”
“唔,意思是不。”切维尔道。
“可你不是说——”
“那是广告,”巫师道,“是我正在钻研的魔法。你想要什么到底?”他意味深长地瞥一眼小亡,“爱情的催化剂,嗯?能鼓励年轻女士的什么东西?”
“有没有可能穿过墙壁?”小亡孤注一掷。切维尔的手已经伸向一个装满黏液的大瓶子,这话让他顿了顿。
“用魔法?”
“呣,”小亡说,“我想不行。”
“那就挑堵非常薄的墙。”切维尔道,“或者,我还有个更好的主意,从大门走。推荐使用你背后那一扇,如果你只是来浪费我的时间的话。”
小亡稍一犹豫,然后把装金币的钱袋放到桌上。巫师瞄了它们一眼,喉咙深处发出一点嘶嘶的噪音,显得蠢蠢欲动。小亡手疾眼快,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我曾经穿过了墙壁。”这话讲得慢吞吞的,态度十分沉着。“当然,当然。”切维尔嘴里咕哝着,眼睛被拴在了钱袋上。他拿过装着蓝色液体的瓶子,拔下软木塞,心不在焉地灌下一大口。
“问题是,在穿之前我不知道自己能行,穿的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正在穿墙,而现在穿完了我又不记得是怎么弄的。可我还想再穿一次。”
“为什么?”
“因为,”小亡说,“假如我连墙也能穿透,还有什么干不了的呢。”
“很有深度,”切维尔赞许道,“富于哲理。那么,墙那边的年轻女士是叫——?”
“她是——”小亡吞口唾沫,“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即使真有个姑娘的话。”他急忙加上一句,“而我也没说那儿真有这么个人。”
“当然。”切维尔又灌下一口蓝色液体,然后哆嗦了一下,“好吧。如何穿墙。我会研究研究。不过,费用可能会比较高。”
小亡慢条斯理地拿起钱袋,拈出一小块金币。
“这是定金。”他把金币放到桌上。
切维尔捡起硬币,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番,仿佛预感它会爆炸或者蒸发似的。
“我从没见过这种硬币。”他责备地说,“这些弯弯曲曲的字是怎么回事?”
“但它是金子造的,不是吗?”小亡道,“我是说,你也不是非接受不可——”
“当然,当然,是金子,”切维尔赶紧附和,“是金子没错。我只是奇怪它是哪儿来的,没别的意思。”
“你不会相信的。”小亡说,“这儿的日落是在什么时候?”
“通常我们都尽量把它安排在夜晚和白天之间。”切维尔仍然盯着硬币,同时小口小口地抿着瓶子里的蓝色液体,“差不多就是现在。”
小亡往窗外瞄了一眼。街上已经有了些黄昏的味道。
“我会回来的。”他一面嘀咕着一面往门口走。巫师喊了些什么,但他只顾没命地往前跑。
他惊慌失措了。死神会在四十英里外等他。这下可有他好看的。这下——
啊,孩子。
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卖鳗鱼冻的小摊旁转出来,手里还端着盘田螺。
这醋特别开胃。来尝尝,我这儿还有根牙签。
当然,他是在四十英里之外没错,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会同时出现在这里……
而此时,切维尔还在自己乱糟糟的房间里,手里不住把玩着金币,自言自语地嘟哝着“墙壁”,同时继续灌那种蓝色液体。
直到喝干了瓶里的液体,他才注意到自己都干了些什么。他的眼睛聚焦在瓶子上,透过渐渐升起的粉色薄雾,他看见商标上写着“格兰尼·维若蜡的公羊药高(膏)和积(激)情促进剂,睡前符(服)用,没(每)晚一芍(勺),一小芍(勺)”。
“我自己?”小亡说。
当然。我对你很有信心。
“哇噢!”
这个建议让小亡把一切都抛在了脑后,还让他有些惊讶,因为自己并不觉得特别紧张。过去的一个多星期里,他已经见识了不少死亡。再说,一旦你知道过后还要跟牺牲者说话,所有的恐惧就都消失了。大多数人好像都松了口气似的,偶尔有一两个比较愤怒,但他们对几句鼓励的话都反应良好。
觉得能行吗?
“唔,先生。是的。我想。”
就是这个劲儿。我把冰冰留在街角的马槽里了,完事以后直接带它回家。
“你要留在这儿吗,先生?”
死神左右看了看,眼窝里精光一闪。
我想我要到处转转。他神神秘秘地说,我似乎感觉不太好。新鲜空气对我有好处。他好像记起了什么,把手伸进袍子里神秘的阴影中,掏出三个沙漏。
个个简单明了。他说,享受这个过程。
他转过身,一边哼着歌一边迈开步子。
“呣,谢谢你。”小亡把沙漏举到灯下,发现其中一个只剩下寥寥不多的沙子。
“意思是由我负责吗?”他高声喊道,可死神已经转过了街角。
冰冰见到他,轻轻嘶叫一声算作招呼。小亡爬上马背,心脏在忧虑和责任的重压下跳动。他的手指自动工作起来,从鞘里拿出镰刀,调整、固定好刀刃(刀刃在夜色中闪烁着钢铁的蓝光,像切腊肠一般斩断了星光)。他上马的时候相当小心,下午骑马太多,臀部有些酸痛,但骑在冰冰背上感觉其实跟骑枕头差不多。给他权力这事儿让他晕乎乎的,他又想了想,干脆从鞍囊里拿出死神骑马时穿的袍子披上,再小心扣好银色的领针。
他又看了眼第一个沙漏,然后双膝一夹,催冰冰上路。马儿嗅嗅冰冷的空气,小跑起来。
在他们身后,切维尔冲出门来,在严寒的街道上不断加速,长袍在身后上下飞舞。
冰冰正慢跑着,渐渐加大马蹄和鹅卵石之间的距离。最后它一甩尾巴,跃过了屋顶,向冰冷的天空飘去。
切维尔并没有看见这一幕。他心头有更紧急的问题。巫师纵身一跃,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掉进了马槽中刺骨的凉水里。他满心感激地躺在细碎的冰碴儿中间,没过多久,水面上就冒起了白烟。
小亡伏在马背上,感受着速度那纯粹的快感。沉睡的大地在他脚下无声地咆哮。冰冰轻轻松松地奔跑着,鬃毛扫过小亡的面孔;它健壮的肌肉在皮肤下滑动,就像鳄鱼溜下沙丘一样平顺。黑夜从镰刀飞驰的刀刃上滑过,被切成了弯弯曲曲的两半。
他们在月光下疾驰,阴影般悄无声息,只有猫才能看见他们;当然,还有那些涉猎不该为人类所知之事的家伙。
小亡并不太记得了,但他很可能放声大笑过。
很快,冰冷的平原变成了起伏的山地。随后,锤顶山脉的一排排高山也从世界另一头向他们直冲过来。眼前出现了两座山,像小妖精的牙齿一样尖尖的。冰冰低下脑袋,在银色的月光下瞄准了山间的一条通道。不知在什么地方,一只狼嚎叫起来。
小亡又看了眼沙漏。玻璃上雕刻着橡树叶和曼德拉草根,即使在月光下,里头的沙粒也呈现出苍白的金色。他把沙漏左右转动一番,好容易看清了一个淡淡的名字:好狄·汉姆筋。
冰冰放慢了速度。小亡低头一看,只见森林的顶端散落着些许雪花。这要么是初冬,要么就是春天已经近了,两者都有可能;因为锤顶山老喜欢囤积天气,然后再随心所欲地把存货施舍出来,并不怎么参考当前究竟是什么季节。
他们身下出现了一道口子。冰冰再次放慢速度,转一个弯,朝一个积满雪的白色空地降落。那块地是圆形的,正好在圆心的位置上有一座小屋。要是周围的地面没有积雪的话,小亡还会发现一个问题——空地上连一截树桩也没有。这儿从来就没砍过树,仿佛只是不鼓励树木在这片土地上生长,或者是请它们搬到了别的地方,仅此而已。
烛光从底楼的一个窗户透出来,在雪地上投下一圈苍白的橘红色。
冰冰的落地动作十分熟练而轻柔,它踩在冰冻的地面上,一点没有下沉。当然,也没有留下脚印。
小亡下马朝大门走去,一面低声嘟囔,一面试验性地挥舞着镰刀。
小屋的屋檐很宽,既能挡雪又能遮住柴火堆。每年冬天,锤顶山高处的居民都会在屋子三面堆上柴火;不预备柴火就过冬,那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儿。但这里却连一个柴堆也没有,尽管距离春天还很远很远。
不过,门边倒是有一捆干草。上头附了张纸条,字写得很大,稍稍有些颤抖:给你的马。
有人在等他。这原本会让小亡有些不安,假如他没有对这种情绪进行坚决抵制的话。不过,最近的日子已经教会他一件事,与其在一片疑云里淹死,还不如纵身一跃冲到它顶上去。再说了,冰冰一点也没为道德上的考虑而瞻前顾后,早已经张口大嚼起来。
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要不要敲门呢?这似乎有些不大合适。因为,要是没人应门,或者人家叫他走开,那该怎么办?
于是他松开门上的插销,伸手一推。它挺合作地朝里打开,没有发出吱吱声。
门里是间厨房,天花板很低,房梁高度适中,刚好能砸中小亡的脑袋。一个长长的碗柜里摆满了瓷器,石头地板被擦洗打磨得闪闪发亮,唯一的蜡烛放出微弱的光芒,反射在瓷器和石板上。一个坑一样的火炉里也升着火,不过没能让厨房亮堂多少,因为里边只剩下一根木头和大堆的白灰。小亡知道这是最后一根柴火,尽管并没有人这么告诉他。
一个老妇人正坐在餐桌旁运笔如飞,鹰钩鼻子离纸不过几英寸远。一只灰猫蜷在桌上陪着她,还冷静地冲小亡眨了眨眼。
镰刀撞上根柱子。女人抬起眼睛。
“就来。”她朝桌上的纸皱皱眉毛,“我还没把身心健康那部分想说的写进去,全是些傻话,哪个身心健康的人会死掉?想喝一杯吗?”
“什么?”他记起自己的身份,于是更正道,什么?
“如果你喝酒的话,当然。是覆盆子酿的。在碗柜上。干脆喝光它。”
小亡对碗柜投以猜忌的目光。他感到自己似乎丧失了主动权,于是掏出沙漏瞪大眼睛。里头还剩了一点沙子。
“还有几分钟。”巫女头也没抬。
“你怎么,我是说,”你怎么知道的?
她没理他,只管把纸拿到蜡烛旁,烘干墨水,用一滴烛泪把信封好,塞到烛台底下,然后又把猫抱了起来。
“格兰妮·比德明天会直接过来收拾,你要跟她走,明白?还要监督她把粉红色的大理石脸盆架给盖嬷·纳特利,比德好几年前就盯上我的脸盆架了。”
猫咪心照不宣似的打了个大哈欠。
“我可没有,我是说,”我可没有整晚的时间,你知道。小亡责备道。
“你有,没时间的是我,而且也没必要大喊大叫。”巫女从凳子上滑下来,小亡这才发现她的背有多驼,简直就是张弓。她有些吃力地取下挂在墙上的帽子,用一堆帽针把它固定在一头白发上,然后抓起两根拐杖。
她朝小亡走过来,步子有些蹒跚;两个瞳孔像黑醋栗一般又小又亮,此时它们正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
“我会用得上披肩吗?我要不要穿上披肩,你觉得?不,我想不用。我猜我要去的地方会相当的热。”她凑到小亡面前凝视着他,两道眉毛皱到了一块儿。
“你比我想象的要年轻多了。”她说。小亡没吱声。好狄·汉姆筋又静静地说,“你知道,我认为我等的根本不是你。”
小亡清了清嗓子。
“你等的是谁,到底?”
“死神。”巫女的回答简单明了,“这是交易的一部分,你看。提前知道自己的死期,而且确保得到——特别关照。”
“我就是了。”小亡说。
“是什么?”
“特别关照。他派我来的,我为他工作。别人谁也不肯要我。”小亡闭上嘴巴。全错了。他会被送回家去,灰溜溜地。第一回承担一点点责任,他就给搞砸了。他仿佛已经听到了大家的嘲笑声。
哀号从窘迫深处升起,像警报一样放开了嗓门,“可这才是我第一份真正的工作,现在我全给搞砸了!”
镰刀哐当一声落到地上,切下一条桌腿,又把一块石板拦腰斩断。
好狄望着他,脑袋偏在一边。过了一会儿,她说:“明白了。你叫什么名字,年轻人?”
“小亡。”小亡吸吸鼻子,“亡沙漏的简称。”
“好吧,小亡,我猜你身上什么地方带着个沙漏吧。”
小亡茫然地点点头。他把手伸到腰带下头,拿出沙漏来。巫女钻研了一番。
“还剩大概一分钟。”她说,“我们没多少时间可浪费了。等我把门锁上。”
“可你不明白!”小亡哀号起来,“我会把事情弄得一团糟!我过去从没干过!”
她拍拍他的手,“我也没有。”她说,“我们可以一起学习。现在把镰刀捡起来,别像个小奶娃似的,真是个好孩子。”
巫女把他赶到雪地里,自己也跟着走出屋子,完全无视他的连声抗议。她拉上门,又从门旁边的钉子上取下一把沉甸甸的铁钥匙,锁好房门。
雾气收紧了拳头,把森林攥进手心里,直到树根发出吱吱的声响。月亮开始滑落,但满天硬邦邦的白色星星让冬夜显得更加寒冷。好狄·汉姆筋哆嗦起来。
“那儿有根老木头。”她的语气挺随和,“能看见整个山谷,景色美极了。夏天的时候,我是说。我想过去坐坐。”
小亡搀着她穿过雪地,尽量把木头上的积雪清理掉。他们坐下来,沙漏就放在两人之间。无论夏天时景色如何,眼下只能看见一堆黑色的石头和空中飘落的点点雪花。
“我真不敢相信这一切。”小亡道,“我是说,听你的口气,好像巴不得死了的好。”
“有些东西是挺舍不得。”她说,“不过也越来越淡了,你知道。生命,我指的是。渐渐的,你自己的身体也信不过了,你就只能上路。我猜我也该尝试点新鲜玩意儿。他跟你提过吗,搞魔法的一直都能看见他?”
“没有。”这个答案并不完全符合事实。
“嗯,我们的确能。”
“他不怎么喜欢巫师和巫女。”小亡主动提供情报。
“没人喜欢臭屁的家伙,”她有些得意,“我们给他惹了不少麻烦,你知道。祭司就不一样了,所以他喜欢祭司。”
“他从没跟我说过。”
“啊。他们老是宣传人死了以后有多么多么好。我们呢,我们却说只要肯用心,在这儿一样可以过得不错。”
小亡有些迟疑。他想说:你错了,他根本不是那样子的,他一点不在乎人是好是坏,只要他们别迟到就成。而且,他加上一句,对猫很和气。
不过他改变了主意。他想起来,谁都需要相信些什么东西。
又是一声狼嚎,距离很近,吓得小亡四下张望起来。山谷对面传来一声回应。接着森林深处又有几只加入了合唱。小亡从没听到过这么悲伤的声音。
好狄·汉姆筋一动不动地坐着,小亡瞥了她一眼,又瞥了眼沙漏,越来越感到惊慌失措。他一跃而起,抓过镰刀,双手一挥。
巫女站起来,把身体留在了背后。
“干得漂亮。”她说,“我还以为你会错过时间呢,有那么一小会儿,刚才。”
小亡靠在一棵树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只见好狄绕过木头凳子,盯着她自己。
“呵。”她挑剔地说,“都是时间搞的鬼。”她举起一只手,透过手掌看到了星星,然后放声大笑起来。
然后她开始变化。灵魂不再被身体的形态场所限制,当它意识到这一点,它就会发生改变,但小亡从没见过有人能控制得如此完美。她的头发从紧束的发髻中散开、加长,还改变了颜色。她挺直了上身,皱纹缩小、消失了。灰色的棉裙像海面般波动着,最后勾勒出和先前完全不同的线条,让人心烦意乱。
她低下头,咯咯地笑了,然后把衣裳变成了紧身的叶绿色裙子。
“你觉得如何,小亡?”她的声音曾经嘶哑、颤抖,现在却暗示着麝香、蜂蜜汁之类,让小亡的喉结像橡皮筋上的皮球一样上上下下。
“……”他努力做出回答,同时紧紧抓住镰刀,直到指关节变得煞白。
她朝他走过去,动作仿佛穿着溜冰鞋的蛇一般顺滑。
“我没听见。”声音很低,而且愉快。
“很、很、很漂亮。”他说,“你过去就是这样吗?”
“我从来都是这样。”
“哦。”小亡盯着自己的脚尖,“我得把你带走。”他说。
“我知道,”她说,“但我要留下。”
“你不能那么干!我是说——”他绞尽脑汁搜索着词语——“你知道,如果留下来你就会,那什么,扩散开,然后变得越来越薄,直到——”
“我会好好享受的。”她的态度很坚决。她微微向前倾,给了他一个蜉蝣的叹息般虚无缥渺的吻。吻还没有结束,她已经开始消失,最后只剩下了那个吻,就好像嬉笑的小猫,只不过更加性感。
“行行好,小亡。”她的声音出现在他脑子里,“也许你以为是你自己想坚守职业原则,问题是,有的时候,你有勇气不理会职责吗?”
小亡傻乎乎地抚摸着脸颊呆立在原地。空地周围的树木颤抖了片刻,微风带走了笑声,冰冷的寂静重新围拢过来。
责任感穿透了他脑袋里的粉红色薄雾。小亡掏出第二个沙漏——沙子已经快漏光了。
沙漏的玻璃上有莲花瓣的图案。小亡伸出手指一弹,沙漏“嗡”了一声。
他嘎吱嘎吱地跑过雪地,把自己扔到马鞍上。冰冰脑袋一扬,前腿抬起,朝着星星跑去。
一道道壮丽的蓝、绿色光芒从世界的屋脊上静静地垂下。八色光像一块巨大的幕布,缓缓地舞动在碟形世界上空;碟形世界的力场喷发出强大的魔法,形成美丽的极光,渐渐隐入中轴地冰冻的绿色群山中。
正中的“夭居”是诸神的居所,足足十英里高,通体闪烁着冰冷的火光。
有幸见过这景象的人屈指可数,而小亡并不是其中之一,因为当他们追赶着流星穿越夜空时,小亡的脑袋一直埋在冰冰的脖子里,双手拼命抓紧,生怕跌下马去。
天居周围还挤着不少高山。同天居比起来,它们不过是白蚁的小丘而已,尽管每一座其实都拥有大堆的关隘、山脊、陡坡、峭壁、碎石坡和冰川。能跟这么一长串东西打交道,任何普通山脉都会心满意足的。
在一个漏斗形山谷的尽头,你能找到这些山里最高的一座。山上住着倾听者。
倾听者修道会是碟形世界最古老的一个宗教派别,尽管谁也说不清倾听到底算不算个正规的宗教,在这个问题上,神仙们自己也无法达成一致。这些人的神庙本来很可能被几场全副武装的雪崩一扫而光,唯一的问题是,就连神仙也有些好奇,想知道倾听者到底能听到些什么。假如真有什么事能惹得神仙心烦意乱,那就是发现竟然还有些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还得再过几分钟小亡才能抵达目的地,一排省略号可以很好地填满这段时间,但读者已经可以注意到神庙古怪的外形——它像块巨大的白色菊石一样蜷在山谷尽头——而且很可能想要一个解释。
事实是,倾听者们希望能弄清楚造物主在创造宇宙时到底说了些什么。
他们的理论其实挺简单。
造物主创造的任何东西都不可能被摧毁,很显然这意味着最初几个音节的回声仍然存在于某个地方,在宇宙的所有物质上弹啊跳啊,一个真正称职的倾听者肯定应该能听得见。
好多好多个世代之前,倾听者们发现了这个山谷的奇异之处,冰雪和巧合把它塑造成眼下的样子,让它有了跟回声谷截然相反的声学性能,于是他们就在这里建了一座多层神庙,其在山谷中的位置与狂热的 hi-fi 迷家里那把舒服的椅子的位置完全相当。各种声响流进寒冷的山谷,被复杂的声音装置攫取、放大,一路往里传送,直到神庙中心的房间,无论白天黑夜,那里随时都坐着三个修道士。
坐着倾听。
事实上,他们听到的不仅是最初圣言的回声,同时也有碟形世界上所有的声音,这就造成了某些问题。为了能认出圣言,他们必须学会辨别所有其他的噪音。这需要一定的天分,对学徒的考核自然也十分严格。一个新手要想获得接受训练的资格,必须能只凭耳朵听出一千码之外的硬币落地时哪面朝上,而要想真正融入修道会,他还必须听出硬币是什么颜色。
尽管神圣的倾听者们避世隐居,还是有许多人不畏艰险,千里迢迢地来到他们的神庙。这些人穿越了巨怪出没的冰冻之地,在湍急、刺骨的河中涉水而行,爬过难以攀援的高山,经过荒无人烟的苔原,就为了走上一段通向隐秘山谷的狭窄阶梯,敞开心胸寻求造物的秘密。
而修士们会对他们高喊:“该死的,小点声!”
冰冰像一个模糊的白点般穿过了山顶,降落在一块白雪皑皑的空院子里,天空中变幻的色彩把地面映得很有些诡异。小亡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冲过静悄悄的走廊,来到第八十八任院长的房间。虔诚的追随者围绕在床边,院长已经奄奄一息。
有着繁复图案的马赛克地板在小亡脚下咚咚作响,而修士们自己穿的都是羊毛套鞋。
他来到床前,镰刀拄在地上,稍稍停了一会儿,好让自己喘口气。
院长个子很小,头上完全无毛,皱纹比一口袋的梅干还多。他睁开了眼睛。
“你迟到了。”他低声说,然后断了气。
小亡吞口唾沫,好容易喘了口气,然后举起镰刀慢慢画出一个弧形。不管怎么说,他的动作还算够精确;院长坐起来,把自己的尸体留在了背后。
“一秒钟也不早。”他用只有小亡能听到的声音说,“刚才你还真让我有些担心呢。”
“行了吗?”小亡道,“你知道我还得赶去——”
院长跳下床来,穿过一排排悲恸的追随者走到小亡跟前。
“别急着走。”他说,“我向来很期待这类谈话。平时那一个怎么样了?”
“平时哪个?”小亡大惑不解。
“高个。黑袍。没怎么吃饱,从他的样子看。”
“平常那个?你是说死神?”
“就是他。”院长高高兴兴地说。小亡的下巴掉了下来。
“你死的次数还挺多的嘛,唵?”他好不容易吐出一句。
“还行,还行。当然,”院长说,“一旦你找着窍门,剩下的就只是练习了。”
“是吗?”
“我们得上路了。”院长说。小亡啪一声合上嘴。
“我一直想说的就是这个。”他说。
“所以,方便的话,把我捎到山谷下头。”小个子修士心平气和地继续道。他风一般从小亡身边掠过,径直往院子里走。小亡盯着地板看了片刻,这才撒腿追了上去,其动作不仅有失体面,而且极度缺乏专业精神。
“我说——”他张开嘴。
“另外那个有匹叫冰冰的马,我记得。”院长愉快地说,“你从他手里把活儿包下来了?”
“活儿?”小亡完全懵了。
“或者无论什么称呼。请原谅,”院长说,“我其实并不清楚这些事是怎么安排的,小伙子。”
“小亡。”小亡心不在焉地说,“而且我认为你该跟我回去,先生,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他在心里暗暗祈祷,但愿这话显得立场坚定又威信十足。修士转过身来,和和气气地冲他笑笑。
“真希望我能,”他说,“或许以后吧。现在,能请你捎我到最近的村子去吗?我想这会子我正在被孕育呢。”
“被孕育?可你刚刚才死!”
“没错,不过,你看,我有种那个,嗯,你可以称之为季票。”院长解释道。
理解之光照到小亡身上,不过速度非常缓慢。
“噢。”他说,“我读到过。投胎,对吧?”
“就是它。已经五十三次了,或者五十四次。”
他们一起朝冰冰走去。马儿抬起脑袋,院长拍拍它的鼻子。冰冰认出他来,轻轻嘶了一声。小亡爬上马背,又帮院长坐到自己身后。
当冰冰开始上升时,小亡说:“这一定非常有趣。”从闲聊的绝对标准上看,这句话的得分肯定负得厉害,可他实在想不出更好的话题。
“不,完全不是。”院长说,“你这么想是因为你相信我能记起所有的前世,问题是我显然不能。至少活着的时候不能。”
“这我倒没想到。”小亡承认。
“想想看,学上厕所整整五十次。”
“不是什么值得珍藏的回忆,我猜。”
“没错。要是能彻底从头再来,我是不会再投胎的。而且,你才刚刚活出点眉目来,神庙的伙计们就下来找那个老院长去世的时候受孕的孩子了。什么叫缺乏想象力,哈。请在这儿停一下。”
小亡低头一看。
“我们在半空呢。”他有些疑惑。
“不会太久的。”院长从冰冰背上滑下来,在稀薄的空气里走了几步,然后扯着喉咙开始放声大喊。
这一幕似乎持续了相当的时间。之后院长又爬回马背上。
“你不知道这一刻我等了多久。”
距离神庙几英里的地方有个地势稍低的山谷。山谷里的村民从事的行业基本是服务业。从空中看那是堆七零八落的房子,面积都不大,但隔音效果非常棒。
“随便哪儿都成。”院长说。小亡让冰冰停在房屋显得最密集的地方,院长在雪地之上几英尺站住脚。
“希望你的下辈子能有所好转。”小亡说。院长耸耸肩。
“希望总是有的。”他说,“反正我至少能休息上九个月。景色倒没什么,至少里头还算暖和。”
“那就再见了。”小亡道,“我赶时间。”
“后会有期。”院长转身走开,神色有些悲伤。
天还没亮,大地依旧笼罩在闪烁的中轴光之下。小亡叹口气,拿出了第三个沙漏。
它的架子是白银做的,装饰着许多小王冠。已经几乎没剩下什么沙子了。
到此为止,什么乱七八糟的事他都见识了,小亡相信这一夜已经不可能变得更糟。他小心翼翼地把沙漏翻过来,瞅了眼上头的名字……
凯莉公主醒了过来。
她听到了什么,那是完全没有弄出一点动静的人所发生的声响。忘了豌豆和公主的故事吧——多少年以来,纯粹的自然选择已经决定了一件事,活得最久的王族是那些能在一片黑暗中、凭着聪明的刺客没有弄出的动静发现刺客的家伙,因为在宫廷这个圈子里,总有人时刻准备着拿小刀切断继承人的喉咙。
她躺在床上,脑袋转得飞快。她早就在枕头底下藏了把匕首,现在一只手开始贴着被单往上滑,眼睛睁开一条缝,四处窥探着不熟悉的阴影。她心里很清楚,只要露出半点没睡着的意思,她就永远别想醒过来了。
对面的大窗户透进来些许光线,但屋里到处都摆满了盔甲、挂毯和各式各样的用具,加在一起足够掩护整整一支军队。
她发现匕首已经从床头掉了下去。算了,反正她大概也用不好那玩意儿。
呼喊卫兵,她想,不是个好主意。要是屋里有人,那么卫兵肯定已经被干掉了,或者至少是被一大笔钱砸昏了过去。
火炉边的地板上有个暖壶。这能当武器用吗?
微弱的金属声响。
或许喊人的主意也不是那么糟……
窗户破了。有一秒钟,凯莉看见一幅大片的蓝、紫色火焰背景,一个戴着兜帽的人影匍匐在一匹马上,她还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马。
床边的确有人,匕首已经举起了一半。
接下来的一切仿佛是慢镜头播放,她如痴如醉地看着:握匕首的胳膊抬起来,马以冰川的速度冲过地板。现在拿着匕首的手举到了她上方,开始下降,马抬起了前腿,骑手踩着马镫站起来,挥舞着一种什么武器,然后刀刃划破了慢腾腾的空气,发出好像手指擦过湿玻璃边缘的噪音——
光线消失了。什么东西落在地上,发出柔和的闷响,接着是金属的咔嗒一响。
凯莉深深吸了一口气。
一只手捂住她的嘴,时间不长;一个忧心忡忡的声音说:“如果你尖叫,我会后悔的。拜托!我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能往声音里加进这么多不知所措的恳求,这个人要么很有诚意,要么就是个超级演员,而超级演员是不需要吃刺杀这碗饭的。于是她问:“你是谁?”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有权利告诉你。”那声音说,“你还活着,对吧?”
她及时把一个尖刻的回答吞进肚子里。提问的语调让她有些不安。
“你看不出来吗?”
“这不大容易……”对方顿了顿。她拼命睁大眼睛穿透黑暗,想为声音加上一张脸,“我或许已经给你造成了非常严重的伤害。”这个声音补充道。
“难道你刚刚不是救了我的命?”
“事实上,我不知道我救了什么。这附近有灯吗?”
“女仆有时候会在壁炉上留些火柴。”凯莉感到身边的存在离开了。先是迟疑的脚步、两声“砰”,然后是一声“咣当”,尽管这个字眼并不足以形容金属落地时整个房间里那种丰沛、刺耳的杂音,甚至在你以为已经结束之后好几秒,还又加上了几声叮叮咚咚的脆响。
“我在一副盔甲底下。我该往哪儿走?”声音听上去有些朦胧。
凯莉悄无声息地滑下床,摸索着走到火炉旁,借着快要熄灭的火光找到了几根火柴,她划燃一根,激起一小片硫磺的烟雾,接着又点起支蜡烛,找到那堆散落的盔甲,从它的剑鞘里拔出剑来,然后差点把自己的舌头吞下去。
有谁刚在她耳边吹了口热气,还湿漉漉的。
“那是冰冰。”地上的一堆说,“它只是想跟你友好友好。我猜它想来点干草,如果你有的话。”
凯莉靠着王家的自制力回答道:“这儿是四楼。女士的卧房。有多少马我们也从没领上来过,你知道了一定会吃惊的。”
“哦。能不能请你拉我一把?”
她把剑放下,掀开一块胸甲,眼前出现了一张苍白、消瘦的面孔。
“你最好告诉我为什么我不该叫来卫兵。”她说,“单凭闯进我的卧室这一条,已经足够把你折磨至死了。”
她瞪住他。
半晌他说:“那个——能不能放开我的手?谢谢——第一,卫兵很可能看不见我;第二,那样一来你就永远没法知道我为什么在这儿了,而你看起来很想知道的样子;第三嘛……”
“第三什么?”
他张开嘴,又把它合起来。小亡本来想说:第三,你美极了,或者至少是很有魅力,或者反正比我认识的任何姑娘都更有魅力,尽管我得承认我的确不认识多少姑娘。从这里我们就可以看出,小亡天生的诚实已经永远地阻碍了他向诗人的方向发展;要是小亡把哪个姑娘比喻成夏日,接下来他准得详详细细地解释自己心里想的是夏天的哪一日,还有当时下没下雨之类。在当前的情况下,他没能找到嗓子或许反而是件好事。
凯莉举起蜡烛,看了看窗户。
窗户好好的。石头窗框并没有碎。每一块彩色玻璃都完好无损,包括玻璃上代表斯托·拉特的纹章。
“别管第三了。”她说,“让我们回到第二来。”
一个钟头之后,黎明抵达城市。碟形世界的阳光从不奔跑,它流动,因为一遇上世界标准的魔法力场,光线的速度就会一下子给拖慢下来,如一片金色的大海般涌过平坦的土地。有一会儿工夫,岩石上的斯托·拉特像潮水中的沙堡似的遗世独立,直到白昼绕过它继续向前爬去。
小亡和凯莉并排坐在她的床边。沙漏躺在他俩之间,上半部分已经没有沙子了。
屋外传来城堡醒来的声响。
“我还是不明白。”她说,“这意味着什么?我到底死了还是没死?”
“它意味着,”他回答道,“根据命运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你应该已经死了——我还没怎么研究过理论。”
“而你本来应该杀了我?”
“不!我是说,不,刺客应该杀掉你。我已经解释过了。”小亡说。
“你为什么要阻止他?”
小亡惊恐万状地看着她。
“你想死吗?”
“当然不想。但看上去大家想不想压根没影响,不是吗?我只不过想讲点常识罢了。”
小亡盯着自己的膝盖,然后站起身来。
“我想我该走了。”他冷冷地说。
他折起镰刀,把它装进马鞍背后的鞘里,又看了看窗户。
“你是从那儿进来的。”凯莉热心地说,“你瞧,刚才我不是想——”
“能打开吗?”
“不能。走廊上有个阳台,但人家会看见你的!”
小亡只作没听见。他推开房门,领着冰冰进了走廊。凯莉追了出来。一个女仆停下脚步,行了个屈膝礼,然后微微皱了皱眉头,与此同时,她的大脑明智地选择了忽略一匹高头大马在地毯上行走的景象。
阳台底下是城堡内部的一个院子。小亡瞄了眼栏杆,然后上了马。
“小心公爵。”他说,“是他在背后捣鬼。”
“我父亲一直警告我要提防他。”公主说,“我有专人帮我尝毒。”
“你还该弄个贴身保镖。”小亡说,“我得走了,还有不少重要的事情。别了。”他暗自希望这是自尊心受伤时的正确语调。
“我还能再见到你吗?”凯莉问,“我还有好多事想要——”
小亡傲慢地打断了她,“这或许不是个好主意,如果你仔细考虑过的话。”他弹了弹舌头,冰冰一跃而起,跳过栏杆,跑进蓝色的天空里。
“我想说谢谢你!”凯莉在他身后吼道。
刚才的女仆总觉得事情不大对头,于是跟了上来。她问:“您还好吗,殿下?”
凯莉心不在焉地看着她。
“什么?”
“我只是在想——是不是一切都好?”
凯莉的肩膀垮了下来。
“不,”她说,“一切都糟透了。我的卧室里有个死刺客,你能不能想想办法?”
“而且——”她举起一只手——“我不想听你说‘死了,殿下?’或者‘刺客,殿下?’又或者尖叫什么的,我只想要你去处理处理。动作要快。我觉得我有点头疼,所以你点头就好。”
女仆点点头,慌慌张张地行了个屈膝礼,然后退开了。
小亡不大清楚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冰冰滑进了维度之间的裂缝,天空就那么从冰蓝色变成了暗灰色。他并没有降落在死神领地的黑土上,是黑土出现在他脚下,就像一艘航空母舰轻柔地移动到了喷气机之下,帮飞行员省下了降落的所有麻烦。
冰冰小跑着回到马厩,在门前停下,甩甩尾巴。小亡滑下马背,朝房子跑去。既而又停了下来,往回跑,填上草料,再重新往房子跑,再一次停下来,喃喃地跑回马厩,给冰冰擦擦汗,看了看桶里的水够不够,回头又往房子跑,然后再次折回来,从铁钩上取下毯子,帮冰冰扣上。冰冰庄重地用鼻子碰了碰他。
小亡从后门溜进去,一路到了图书室,路上没遇到什么人。即使在夜里的这个时候,空气也跟热辣辣的干沙差不多。他搜索着凯莉公主的传记,时间仿佛已经过去了好几年,但他终于还是找着了。传记放在一个高高的架子上,薄得让人郁闷。小亡能把它拿到手里,全靠了图书室的梯子。那是个装着滑轮、摇摇欲坠的东西,和早期的围城机械有着极大的相似性。
小亡用颤抖的手指翻开了最后一页,然后发出一声哀鸣。
“公主在十五岁时遇刺,”上头写着,“随之而来的是斯托·拉特和斯托·赫里特的联合,以及稍后中央平原各城邦国家的崩溃和——”
他继续往下读,根本停不下来。偶尔再发出一两声悲叹。
最后他把书放回架子,稍一迟疑,又把它塞到其他几部书后面。他从梯子上往下爬,却仍然能感觉到书本的存在,感觉到它在向整个世界发出尖利的控诉。
碟形世界上找不到什么远洋轮船。没有哪个船长喜欢冒险驶到看不见海岸线的地方。事实令人遗憾,当你看到远方的船只好像越过了世界的边界时,它们并不是消失在地平线背后,而是真的从世界边缘掉了下去。
几乎每代人里都会出现几个热情洋溢的探险家,他们怀疑这个事实,于是扬帆出海,准备证明通常的观点是错误的。奇怪得很,从来没有一个人回来宣布自己的探险结果。
由于这个原因,对小亡而言,接下来的这个类比也就变得毫无意义了。
他感到自己仿佛搭乘泰坦尼克号遭遇了船难,命悬一线之际,却又被路西塔尼亚号救了上去。
他感到自己仿佛一时冲动扔了个雪球出去,结果眼睁睁地看到自己引发的雪崩吞噬了三个滑雪胜地。
他感到历史正在自己周围碎成一片一片。
他感到需要找人谈谈,而且要快。
这个“人”指的肯定是阿尔波特或者伊莎贝尔,因为,经历了如此漫长的一夜,还要向那对蓝色的小光点解释一切,这样的前景实在无法想象。而伊莎贝尔,好吧,有那么几回,伊莎贝尔的确曾屈尊往他所在的方向瞟过几眼,但她的心思很明显,在小亡和一只翘掉的癞蛤蟆之间,唯一的区别只有颜色而已。至于阿尔波特……
的确,老头子算不上什么完美的谈话对象,但绝对是最好的,因为场上只剩下了一名选手。
小亡从梯子上滑下来,穿过一排排书架往回走。睡上几个钟头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就在这时,他听到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然后是奔跑的脚步声和关门的声响。他从最近的书柜探出头去,眼前只有一张凳子,上头放了两本书。他拾起一本,瞟了眼书名,又读了几页。书旁边还有块湿漉漉的蕾丝手巾。
小亡起晚了,他急急忙忙地跑去厨房,随时准备接受声如沉雷的批评意见。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阿尔波特站在石头水槽边,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的平底锅,大概正在考虑是把油脂刮掉还是让它再待一年。小亡拖出把椅子,阿尔波特转过身来。
“看来你挺忙的嘛。”他说,“半夜三更还在到处闲逛,我听说。我可以给你弄个鸡蛋。还有稀饭。”
“鸡蛋,谢谢。”对于阿尔波特的稀饭,小亡从没鼓起过足够的勇气。它们似乎在锅子深处过着自己的小日子,还拿调羹当饭吃。
“主人待会要见你。”阿尔波特补充道,“但他说你不必着急。”
“哦。”小亡盯着桌子,“他还说了别的什么吗?”
“他说昨晚是他一千年以来头一回轻松轻松。”阿尔波特道,“他哼着歌呢。我不喜欢。我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
“哦。”小亡开吃,“阿尔波特,你在这儿待了很长时间吗?”
阿尔波特的视线从镜片上边射过来。
“也许。”他说,“在这儿很难弄清楚外头的时间,孩子。我是老国王死了没多久过来的。”
“哪一个国王,阿尔波特?”
“阿托若罗,我想他是叫阿托若罗。胖乎乎的小个子。说话叽叽喳喳的。我只见过他一次,不过。”
“在哪儿?”
“安科,当然是。”
“什么?”小亡道,“安科-莫波克没有国王,这谁都知道!”
“我说过,那是以前的事儿了。”阿尔波特坐下来,从死神专用的茶壶里给自己倒了杯茶,昏花的眼睛里露出向往的神情。小亡满怀期待地等待下文。
“那时候还有国王,真正的国王,不像你现在摊上的这些。他们是君主。”阿尔波特小心翼翼地往自己的茶碟里又倒了些茶,呆呆地拿头巾来回扇着,“我是说,他们既贤明又公正,嗯,相当贤明。而且,”他赞许似的加上一句,“他们看你一眼就能下定决心砍你的脑袋,根本不用想第二回。所有的王后都是高高的个子,脸色苍白,戴着从脑袋一直裹到肩膀的大帽子,叫什么巴拉克之类的——”
“巴拉克拉瓦头巾?”小亡问。
“啊,对,还有公主们,白昼有多长她们就有多美,非常高贵,能尿透一打床垫——”
“什么?”
阿尔波特有些迟疑,“反正就是些诸如此类的。”他没有坚持,“还有舞会、赛马和私刑。伟大的日子。”他如痴如醉地对着自己的记忆微笑起来。
“一点不像你现在摊上的这些日子。”阿尔波特从白日梦里钻出来,心绪显然不佳。
小亡问:“你还有其他的名字吗,阿尔波特?”然而短暂的眩晕已经结束,老头不肯上钩。
“哦,我知道了。”他厉声道,“搞到阿尔波特的名字,然后你就去图书室里找找看,嗯?探头探脑,到处打听。我知道你,一天到晚躲在里头,看那些年轻女人的故事——”
一定是愧疚的使者在小亡眼睛深处吹响了他们沉闷的喇叭,因为阿尔波特咯咯笑起来,还伸出根干瘪瘪的手指戳了戳他。
“你至少该哪儿拿的放回哪儿去,”他说,“而不是到处乱丢,等老阿尔波特来收拾。再说了,这么干也不对,偷窥那些可怜的死人。多半会看瞎你的眼睛。”
“可我只——”小亡想起了衣袋里湿漉漉的蕾丝手帕,于是闭上了嘴巴。
他留下阿尔波特一个人去喋喋不休、收拾餐具,自己悄悄溜进了图书室。苍白的阳光透过高处的窗户射进屋里,落在那些古老、耐心的书本上,温柔地侵蚀着它们的封面。无数细小的灰尘飘浮在一片金色中,时不时会有一道光落在其中一粒上,让它像颗微型超新星一般熠熠生辉。
小亡知道,只要努力竖起耳朵,他就能听到好像昆虫的声音,那是传记在书写自己。
换成过去,小亡或许会觉得很诡异。可现在——现在这种动静让他安心,它说明宇宙目前运转良好。可是,他的良心捕捉到了这个念头,发现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插话的机会,于是愉快地提醒他,没错,宇宙或许的确运转得很好,但它显然没有对准正确的方向。
小亡穿过一片书架之海,往昨晚那两本神秘的书走去,发现它们已经不见了。阿尔波特一直在厨房,而小亡从没见死神本人进过图书室,那么,伊莎贝尔在找什么?
他瞄了眼矗立在头顶的书架。想到将要发生些什么,他的胃都凉了……
没别的法子。他必须找人谈谈。
凯莉,与此同时,也发现生活有些艰难。
这是因为因果关系带有让人难以置信的惯性。小亡由于愤怒、绝望和初生的爱情发动了错误的一击,把因果关系推上了另一条轨道,但它自己却还没有发现。这就好像踢了恐龙的尾巴一脚,得等上一会儿,另一头才会反应过来该“嗷”一声。
简而言之,宇宙知道凯莉已经死了,所以发现她还没有停止走动、呼吸,不禁觉得有些吃惊。
这表现在很多小地方。早上的时候,朝臣会鬼鬼祟祟地向她投以古怪的眼神,而且想不起为什么一见她自己就莫名其妙地觉得不舒服。更让他们万分尴尬、也让她心头不爽的是,他们发现自己试图忽略她的存在,或是压低了嗓门讲话。
侍从长发现自己指示手下降半旗,却拼了老命也没法解释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干。接下来他又莫名其妙地订购了一千码长的黑色旗布,这个事件引发了轻微的神经痛,人家只好小心翼翼地把他送回到自己床上。
那种诡异而虚幻的感觉很快就在整座城堡蔓延开。马夫长让人把国葬时用的棺材架子取出来擦洗,然后又站在马厩的院子里,拿抹布揩眼泪,因为他记不得这一切是为了什么。仆人们轻手轻脚地走路。厨师有种难以抗拒的欲望,想要准备葬礼后标准的冷肉晚宴,为此他不得不做艰苦卓绝的斗争。王室的狗齐声悲鸣,又闭上嘴巴,觉得自己傻呵呵的。通常负责为斯托·拉特王室葬礼拉车的两匹牡马变得难以驾驭,差点踢死一个马夫。
在斯托·赫里特公爵自己的城堡里,他徒劳地等待着信使。事实上对方的确已经出发,只是走到途中却想不起自己该干什么,于是又停住了。
在所有这一切之中,凯莉就像个固体鬼魂一样飘来荡去,而且越来越心烦意乱。
午餐的时候,事态发展到了顶点。她冲进大厅,发现王座前竟没有摆上餐具。她大声而清晰地对仆役长讲话,这才得以纠正这个错误,然后却发现大家递盘子的时候直接绕过了自己,她根本没机会下手。随后,她恼火地看到侍从端上酒来,第一个倒给了内阁大臣。一切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这样的行为实在显得有些虚幻,但她的确伸出一只脚绊了一下倒酒的侍从。对方一个趔趄,小声嘟哝了些什么,然后低头盯住了石板。
她转到另一边,在餐室主管的耳朵边大喊道:“你看得见我吗,伙计?我们吃冷猪肉和火腿干吗?”
对方正低声跟北塔小六边形房间的女官谈话,此时转过身来,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眼神里的惊讶渐渐被无法聚焦的迷惑所取代,“怎么,是的……我可以……呃……”
“尊贵的殿下。”凯莉提示道。
他喃喃道:“可是……是的……殿下。”两人之间出现了一阵沉甸甸的沉默。
然后,仿佛重新上好了发条一般,他背转身去,继续跟女官聊起天来。
凯莉呆坐了半晌,又惊又怒,脸气得煞白,然后她把椅子一推,横冲直撞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几个仆人正偷空在房间外的走廊上分享一支卷烟,结果被一种隐形的东西撞得东倒西歪。
凯莉跑回自己屋里,用力拉了拉铃。值班的女仆就在走廊尽头的起居室待命,听到铃声应该赶紧过来,然而,过了好一阵子,门才缓缓推开,一张脸探进来窥视着她。
这回她认出了那个表情,而且已经做好准备。她抓住女仆的肩膀,硬生生地把对方拽进屋里,啪一声关上房门。惊慌失措的女仆眼睛到处乱瞄,就是不看凯莉;凯莉后退一步,照着对方的脸颊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你感觉到了吗?感觉到没有?”她尖声叫着。
“可是……你……”女仆呜咽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后退,一直退到了床边,她重重地坐了下来。
“看着我!我跟你说话的时候看着我!”凯莉怒吼着朝她逼近,“你能看见我,不是吗?告诉我你能看见我,不然我就让人杀了你!”
女仆看进凯莉惊骇的眼睛里。
“我能看见你。”她说,“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什么?”
“你不是已经……我听说……我原以为……”
“你以为什么?”凯莉厉声道。她已经不再大喊大叫了,从她嘴里蹦出来的每一个字都仿佛是白热的鞭子。
女仆抽泣着瘫倒在床上。凯莉站在旁边,一只脚在地上啪啪地敲着,过了一会儿,她轻轻摇了摇女仆。
“城里有巫师吗?”她问,“看着我,看着我。城里有个巫师,对吧?你们这些姑娘老是偷偷躲起来巫师长巫师短的!他住哪儿?”
女人泪流满面的脸转向凯莉。所有的直觉都嚷嚷着公主并不存在,但她英勇地抵抗着。
“呣……巫师,是的……切维尔,在华尔街。”
凯莉的嘴唇挤出一个稀薄的笑容。她不大清楚自己的外套被放在什么地方,但冰冷的逻辑告诉她,与说服女仆感觉到自己的存在相比,亲自去找那该死的衣服要容易得多。她等待着,同时仔细观察,女仆止住了抽泣,带着茫然的困惑看了看她周围,然后急急忙忙地跑了出去。
她已经忘记我了,凯莉心想,她看着自己的双手,我看上去不是挺实在吗?
一定是魔法。
她溜达进自己的更衣室,试探着打开几个柜子,终于找到一件带兜帽的黑色长袍。她披上衣服,闪进走廊,跑下了仆人用的楼梯。
自从长大以后她再也没走过这边。这是被单毛巾、赤裸的地板和货梯的世界,空气中略带着些发霉的面包味儿。
凯莉穿过这片地方,活像个被束缚的幽灵。当然,她知道宫里有仆人的住处,就好像大家在心里的某个地方都意识到了下水道和排水沟的存在一样;而且她也准备承认,尽管仆人们的长相大同小异,但他们肯定各自都有些特色,好让跟他们最亲最近的人能够,从理论上讲,把他们分辨出来;不过她却没有准备好看到眼前的景象。掌酒侍从摩葛德隆,从来都像艘张着满帆的大帆船一样庄严地行驶在宫廷里,现在却悠闲地坐在食品间里,外套敞开,还抽着烟斗。
几个女仆笑着从她身边跑过,根本没瞅她第二眼。凯莉继续往前跑,她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她是她自己的城堡的闯入者。
她意识到,这是因为它压根儿就不是她的城堡。她周围这个吵吵闹闹的世界,包括它冒着白烟的衣服和冷飕飕的储藏室,都是它自己的世界。它不属于她。很可能她倒属于它呢。
她跑到最大的厨房里,从桌上拿了只鸡腿。这地方排着无数陶罐子,借着火光看过去,活像是为乌龟准备的兵工厂。凯莉罕见地感到有些做贼心虚。贼!在她自己的王国里!厨师的视线就那么穿过了她,眼神像煮过的火腿一样光滑。
凯莉跑过马厩,出了后门,途中的岗哨尽管个个目光敏锐,却都没能发现她。
到了街上就没那么诡异了,但她却莫名地感到自己无足轻重。这很让人灰心丧气。在凯莉的整个经验里,世界一直都绕着她转,现在却发现满大街的人全都各干各的,甚至懒得瞅她一眼。行人撞上她,又弹开去,只琢磨片刻自己究竟撞上了什么东西;有几次她不得不从马车的轮子跟前跑开。
鸡腿没能有效地填补午餐留下的空缺,她从一个小摊上顺手拿了几个苹果,暗自提醒自己要让侍从长去搞清楚苹果什么价,回头给摊主送些钱来。
就这样,头发蓬乱、身上有些邋遢还略微散发着马粪味儿的凯莉公主终于来到了切维尔的门前。门环给她带来些麻烦。根据她的经验,门是会自动为你打开的;这种事情应该有专人负责才对。
由于心情过于烦躁,她甚至没注意到门环在冲她挤眼睛。
她又努力了一次,觉得远处仿佛传来东西落地的声响。过了些时候,门开了几英寸,她瞄到一张圆嘟嘟的红脸蛋,上头还盖着头鬈发。凯莉公主的右脚显示出十足的机智,自动跑去抵在门缝里,这让她吃惊不小。
“我要求会见巫师。”她宣布,“请立刻领我进去。”
“他现在挺忙的。”那张脸说,“你是想要一剂爱情药水吗?”
“一剂什么?”
“我——我们在搞降价促销,切维尔的激情药膏之盾。”那张脸用一种令人吃惊的方式使了个眼色,“为你提供狂野的食粮,同时保证歉收。懂我的意思吗?”
凯莉昂起脑袋,“不。”她十足冷静地撒起谎来,“我不明白。”
“公羊药膏?少女的稻草?持久药水?莨菪眼药水?”
“我要求——”
“抱歉,我们打烊了。”那张脸把门关上。凯莉抽回脚来,时机刚刚好。
她嘟囔了几个能让宫廷教师们惊诧莫名的字眼,乒乒乓乓地砸起木头门来。
敲打的节奏突然慢了下来,她意识到一件事。
他看见她了!他还听到了她说的话!
她以加倍的热情对大门发动了新攻势,使出肺里所有的力气嚷嚷起来。
她耳朵边有个声音说:“涮(算)了吧。他可固执着哪。”
凯莉慢吞吞地四下瞅瞅,眼睛对上了门环莽撞的目光。它冲她晃晃自己的铜眉毛,嘴里含着铁环,说出的话含含糊糊的。
“我是凯莉公主,斯托·拉特的王位继承人。”她用骄傲掩饰恐惧,“我不跟门上的零件讲话。”
“啊,可我不过是个门环,我想跟谁说话就能跟谁说话。”门环怪兽高高兴兴地说,“而且我可以告竖(诉)你,主人今天心情很召(糟),不想被人打扰。不过你可以试试那个有魔力的纸(字)眼。”它补充道,“虫(从)一个漂亮女人锥(嘴)里说出来,八次里头九次都能皱(奏)效。”
“有魔力的字眼?什么有魔力的字眼?”
门环毫不掩饰地讥笑道:“人家就啥也没教过你吗,小姐?”
凯莉挺直了身体,不过并没有产生多大效果。她觉得今天自己的心情也糟透了。她父亲曾亲手在战场上干掉过一百个敌人,她总该能搞定一个门环才对。
“我受过良好的教育。”她冷冷地告诉对方,“由这片土地上几位最优秀的学者提供指导。”
门环并没有露出五体投地的表情。
“要是他们没教过你那个有魔力的纸眼,”它平静地说,“他们咋可能最优秀?”
凯莉伸手抓住这个沉甸甸的门环,使劲把它往房门上撞。门环对她猛抛媚眼儿。
“跟偶(我)来硬的,”它大着舌头喊道,“偶(我)喜欢!”
“你真恶心!”
“没绰(错)。噢噢噢,感觉好极了,债(再)来一回……”
门开了一条缝。阴影中凯莉瞄到一丝鬈发。
“小姐,我说过我们打烊——”
凯莉崩溃了。
“请帮帮我。”她说,“拜托!”
“瞧见啦?”门环得意洋洋地说,“每个人都能想起那个有魔力的纸(字)眼,迟找(早)的事儿!”
凯莉曾经访问过安科-莫波克,见过几个幽冥大学——那是碟形世界的首席魔法学府——的高阶巫师。他们中有的个子很高,大多数都挺胖,几乎个个都打扮得十分光鲜,或者至少自以为打扮得很光鲜。
事实上,在巫师的圈子里也有各种潮流,和比较平凡的手艺人没什么不同。眼下这种老参议员的做派不过是暂时性的。前几代人曾经追求过完全不同的东西,比如苍白有趣的脸色,或者邋邋遢遢的德鲁伊风格,又或者神秘阴郁的气质。而在凯莉的心目中,巫师大致相当于镶着皮毛的小山,说话时还带点儿哮喘。烈焰·切维尔与这种形象实在有些差距。
他太年轻。好吧,这怪不得他,从理论上讲,即使巫师也不得不从年轻的时候慢慢老下去。他没留胡子,镶在脏兮兮的袍子上的只有磨烂的衣角而已。
“要喝一杯什么吗?”屋子里,穿过的衣服、用过的盘子扔得到处都是。切维尔一边说话一边偷偷把一件衣服踢到桌子底下。
凯莉四下瞅瞅,想找个没被占据的地方坐下,同时摇了摇头。切维尔注意到了她的表情,赶紧补充道:
“是乱了些,恐怕。”他使出一记胳膊肘,将吃剩的大蒜香肠击倒在地,“平时有努谨特夫人帮我打理,一个星期两次。可她姐姐出了些毛病,所以她得过去一阵子。真的不喝吗?一点不麻烦。昨天我还看见一个空杯子来着。”
“我遇到了麻烦,切维尔先生。”凯莉说。
“稍等片刻。”壁炉上钉着个吊钩,切维尔从吊钩上拿下顶尖角巫师帽。这帽子过去也应该有过风光的日子,尽管很可能并不比如今威风多少。切维尔戴上帽子,“好了。说吧。”
“这帽子很重要?”
“噢,至关重要。不戴上恰当的帽子,你别想干好巫师的活。这档子事我们巫师最清楚。”
“那好吧。我说,你看得见我吗?”
他凝视了片刻,“是的。没错,我能很肯定地说我看得见你。”
“也能听见?你能听见我说话,对吧?”
“清清楚楚。是的。每个音节都很响亮。没有问题。”
“那么,要是我告诉你整个城里只有你能,你会吃惊吗?”
“只有我?”
凯莉哼了一声,“还有你的门环。”
切维尔拉出把椅子坐下。他在椅子上扭了扭,脸上滑过一个若有所思的表情。他站起来,伸手从屁股底下掏出块扁扁的红红的东西,看起来仿佛曾经是半块披萨。他哀怨地望着它。
“我找了它整整一上午,你能相信吗?”他说,“这可是块总汇披萨啊,还加了双份胡椒呢。”他好不伤心地在压扁的面团上咬了一小口,然后突然想起了凯莉的存在。
“老天,真是对不起。”他说,“我的礼貌都哪儿去了?你会怎么看我啊。来。吃块凤尾鱼吧。请。”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凯莉厉声质问道。
“你觉得自己是个隐形人?在心里,我是说?”切维尔含含糊糊地问。
“当然不是。我只觉得愤怒。所以我要你给我占一卦。”
“这个嘛,我拿不准,听起来像是医学上的什么问题——”
“我可以付钱。”
“这是违法的,你知道。”切维尔可怜巴巴地说,“先王特别下令严禁在斯托·拉特占卜。他不怎么喜欢巫师。”
“我可以付很多钱。”
“努谨特夫人跟我说过,说现在这个姑娘很可能比她爸爸还可怕。傲慢得很,她说。我们这些从事微妙的艺术的人,我们在她那种人眼里是落不着好的,我恐怕是这样。”
凯莉微微一笑。有的朝臣见过这笑容,假使他们在这儿,一准会赶紧把切维尔拽开,弄到个安全的地方,比方说另一块大陆上。可巫师只呆呆坐在原地,奋力想把袍子上的蘑菇渣挑出来。
“我听说她的脾气坏得很。”凯莉道,“就算你什么也没干,她没准儿也一样会把你赶出城去,很可能。”
“噢天啊。”切维尔说,“你真这么想?”
“你看,”凯莉说,“你不用帮我预测未来,只看看现在就成。就算她也找不出什么反对的理由。要是你愿意,我还可以替你跟她说说情。”凯莉表现出十足的宽宏大量。
切维尔大喜过望,“唔,你认识她?”
“是的。只不过,有时候,我觉得跟她也不是太熟。”
切维尔叹了口气。他在桌面上的废墟里翻了老半天,掀开一大堆功勋卓著的盘子和几顿饭的木乃伊,终于挖掘出一个鼓鼓的皮革钱包,上头还沾着片奶酪。
“好吧,”他似乎仍然心存疑虑,“我有塔罗牌,古人智慧的结晶什么的。或者中轴地之京族序列,赶时髦的人现在都用这个。我不玩茶叶占卜。”
“给我试试那个京族什么的。”
“那就把这些蓍草根往上扔。”
她扔了。他们看着蓍草形成的图案。
“呣。”过了一会儿,切维尔说,“嗯,壁炉里一根,可可杯里一根,街上一根——讨厌的窗户,桌上一根,还有一根,不,两根在碗柜后头。剩下的嘛,我猜努谨特夫人会找出来的。”
“你又没说用多大力气。要我再来一次吗?”
“不不不,我想不用了。”切维尔抽出垫在桌腿底下的黄色大书,“这个图案似乎很有意义。是的,这儿,八元灵符8887:违规,不知悔改的傻瓜。然后参照这里……等等……等等,没错,找到了。”
“怎么说?”
“胭脂虫的皇帝没有直起身子,明智地选择了在下午茶时间出发;晚上,杏花中的软体动物一片沉寂。”
“请接着说!”凯莉满怀着敬意,“这是什么意思?”
“大概没多大意思,除非你是只软体动物。”切维尔说,“我猜在翻译的时候可能丢了些什么东西。”
“你确定你知道该怎么弄吗?”
切维尔急忙说:“咱们试试塔罗牌吧。”他把牌摆开,“拿一张,随便拿。”
“是死神。”凯莉说。
切维尔很快做出解释,“啊。嗯。当然,抽到死神并不是在所有情况下都意味着死亡。”
“在哪些情况下不意味着死亡?是不是对方过于激动而你又太尴尬,不好意思说真话的那些,呣?”
“这样吧,再抽一张。”
“也是死神。”
“你把刚才那张放回去了?”
“没有。要我再抽一张吗?”
“反正也不会有什么害处。”
“唔,真是巧了!”
“死神第三号?”
“没错。这副牌是专门用来整人的?”凯莉竭力显得沉着镇定,但就连她自己也能察觉出声音里那一点点歇斯底里的苗头。
切维尔皱着眉头,小心翼翼地把牌全都收起来,洗了几次,在桌面上一张张翻开。里头只有一张死神。
“哦,天啊。”他说,“我想这回问题比较严重了。我能看看你的手相吗?”
他仔仔细细地研究了半晌。还跑去拉开碗柜的抽屉,翻出个宝石匠用的眼镜,拿自己的袖子擦掉上头的稀饭,又在她的手上花了好几分钟,任何细节都没放过。最后他往椅子背上一靠,取下眼镜,瞪住凯莉。
“你已经死了。”他说。
凯莉沉默着。她想不出一个恰当的回答,“我没死”缺了点性格,而“严重吗?”又显得太过轻佻了些。
“我跟你说过吗?我觉得问题很严重?”切维尔问。
“我想你已经说过了。”凯莉小心地控制住自己的声音,非常平稳,没有问题。
“我说对了。”
“哦。”
“可能是致命的。”
“难道说,”凯莉道,“比变成死人还致命?”
“不是对你而言,我指的。”
“哦。”
“有些非常基本的东西似乎出了问题,你看。从每种意义上看你都已经死了,只除了,呃,实际上,我是说,塔罗牌认为你死了,你的生命线认为你死了。每样东西、每个人都认为你死了。”
“我不这么认为。”可惜她的声音缺了些说服力。
“恐怕这事儿你说了不算。”
“可大家都能看见我,还能听到我说话!”
“恐怕人并不怎么看重这些,重要的是他们的心怎么说。进了幽冥大学,最先教你的就是这个。”
“你是说,他们看不见我是因为他们的心要他们别看见?”
“恐怕是的。这就叫预定,或者诸如此类的什么。”切维尔可怜巴巴地望着她,“我是巫师,这档子事我们巫师最清楚。”
“事实上,这还不是你进去之后最早学到的东西。”他又补充道,“我是说,之前你要先搞清楚厕所在哪儿什么的。不过等那些都弄明白了之后,就是它了。”
“可是,可是你能看见我。”
“啊,当然。巫师受过特别的训练,能看见在那儿的东西,同时看不见不在那儿的东西。你得专门做些练习——”
凯莉在桌上弹着手指,却发现这个动作实施起来有些困难。她带着茫然的恐惧低头往下一看。
切维尔赶忙过去拿衣袖抹了抹桌子。
“抱歉。”他嘟囔道,“昨天的晚餐,蜜糖三明治。”
“我该怎么做?”
“什么也不做。”
“什么也不做?”
“唔,你当然可以做个非常成功的夜贼……对不起,这话太没品位了。”
“我也有同感。”
切维尔笨拙地拍了拍她的手,而凯莉满脑门子官司,竟没有意识到他正堂而皇之地冒犯王家尊严。
“你看,一切早就定好了。历史已经计算出来了,从头到尾。事实究竟是什么样子跟这没有关系;历史会直愣愣地从它们身上滚过去。你没法改变任何东西,因为改变早就是历史的一部分。你死了——这是你的宿命,只能接受。”
他抱歉地笑笑,“如果能客观地看待这个问题,你会发现自己其实比大多数死人走运多了。”他说,“你能活着享受死亡。”
“我不要接受什么宿命。为什么我要接受?又不是我的错!”
“你没听懂。历史已经过去了,你没法再跟它发生什么关系。还不明白吗?那里头没你的位置了,最好还是让事情自己发展吧。”他又拍了拍她的手。她看他一眼。他把手缩了回去。
“那我该怎么办?”她问,“不吃饭吗?因为饭的命运不是被我吃。我该跑到哪个地窖去过活?”
“好像有点假模假样的,唔?”切维尔表示同意,“这就是命运,恐怕。如果世界感觉不到你,你就不存在。我是巫师,这档子事我们巫师——”
“别说了。”
凯莉站起身来。
五代人以前,凯莉的祖先还在到处游牧。一天,她的一个祖先领着自己手下的匪徒来到了距离斯托·拉特几英里远的地方。此人注视着沉睡的城市,脸上有种特别坚决的表情,好像在说:就是这儿了。尽管你生在马鞍上,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就非得死在那见鬼的东西上。
奇怪的是,他的不少特别之处都出现在了眼前这一位身上,这大概就是遗传的把戏了。也正是它们造成了她那种相当不同寻常的魅力。而且,它们还从没像现在这么明显过,就连切维尔都感动不已。说起决心来,你能在她的下巴上敲碎石头。
她的祖先在发动攻击前曾经对自己那群疲惫不堪、汗流浃背的追随者们说过一番话,她现在的口气跟他毫无二致,她说:
“不。不,我不接受。我才不要缩成什么鬼魂。你要帮助我,巫师。”
切维尔的潜意识认出了这个声音。它的谐波能让地板里的蛀虫都停下手里的活儿,立正站直了。它不是在阐述一种观点,它是在说:事情将会如此。
“我吗,小姐?”他战战兢兢地问,“我看不出我能干些什——”
他被拽下椅子,拉到了大街上,袍子在身上翻滚。凯莉迈着坚定不移的步子朝王宫走去,巫师像只不听话的小狗一样被拖着前进。当自家的娃带着一只黑眼圈回家时,母亲们就是这样朝学校冲锋的;你没法阻止,这就好比时间的进程。
“你想怎么样?”切维尔有些结巴,他惊恐地意识到自己完全无法抵抗,无论他想抵抗的是什么。
“今天是你的幸运日,巫师。”
“哦,太好了。”他虚弱地答道。
“你刚刚被任命为王家提醒官。”
“哦。是个什么职务,具体地说?”
“你要提醒所有人我还活着。这很简单。一天三顿管饱,还有人给你洗衣服。拿出点精神来,伙计。”
“王家的?”
“你是巫师。我想你多少总该知道些事情吧。”公主说。
是吗?死神说。
(这是个电影里常用的把戏,不适合印刷。死神的话不是冲公主说的。事实上他正在自己的书房里跟小亡讲话。但它还是挺有效的,不是吗?搞电影的大概会叫它渐隐,或者横切/移位,或者诸如此类的玩意儿——一个管场务助理叫 best boy 的行当,无论搞出什么名字来都不足为奇。)
到底是什么事?他在桌上固定了一个小老虎钳,眼下正往不听话的钩子上缠黑色的丝绸。
小亡犹豫了。主要是出于害怕和尴尬,也因为眼前有个戴着兜帽的死神正安闲自在地制作假饵,这幅画面足以让任何人顿上一顿。
再说了,屋子的另一头还坐着伊莎贝尔,她看起来像在缝什么东西,可同时也在望着他,满面阴沉的不以为然。他能感到对方那双带红边的眼睛刺进了他脖子后头。
死神插了几根乌鸦毛进去,从牙齿中间哼出一曲热闹的小调——除了齿缝,他没有旁的器官可以用来哼曲子。然后,死神抬起头来。
呣?
“事情——不像我想象的那么顺利。”小亡手足无措地站在桌前的地毯上。
遇上麻烦了?死神铰掉一点点羽毛。
“嗯,你瞧,那个巫女不肯跟我走,还有那个修士,唔,他又投胎去了。”
这没什么可担心的,孩子——
“——小亡——”
——你还不明白吗,每个人都会落得他们心里所想的那个下场。这样子要简单多了。
“我知道,先生。可这意味着,如果坏人以为自己会进个什么天堂,他就真能进去。而如果好人担心自己会去某个可怕的地方,他就真的会受苦。这看起来不公平。”
我早说过,你出任务的时候必须记住一件事,是什么来着?
“呃,你——”
呣?
小亡结巴着结巴着就没了声音。
没有正义。只有我。
“呃,我——”
你必须记住这一条。
“是的,不过——”
我猜最后全都解决了吧。我从没遇见过造物主,但我听说他对人类很仁慈。死神扯断了线,开始把老虎钳解下来。
把这些念头从你脑子里赶出去,他补充道,至少第三个应该没给你造成什么麻烦。
现在就说。小亡已经考虑了很长时间。意图掩盖真相是没有用处的。他搅乱了历史的整个走向。这种事迟早会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最好还是放下这块大石头。像个男人一样,爽快些。把这口苦酒咽下去。摊牌。躲躲闪闪的,千万不要。听他发落。
锐利的蓝色眼睛朝他闪闪发光。
他回望着对方,活像只夜里出门的野兔,想要瞪赢一辆十六轮大卡车的前灯,而且人家的司机还是个正在超越魔鬼转速计的咖啡因瘾君子。
他败下阵来。
“没有,先生。”他说。
很好。干得漂亮。那么,现在,你觉得这个怎么样?
钓鱼的人认为,一个好的假饵苍蝇应该巧妙地模拟真品的形态。早上有早上用的苍蝇,晚上用的又有所不同。等等等等。
但死神胜利的手指间拈着的这一只显然出自历史的黎明时期。它是原生质汤里的那只苍蝇,吃的是猛犸象的大便。它不是落在窗玻璃上的苍蝇,而是穿透墙壁的那种。这样一只昆虫,它会从最密实的苍蝇拍中间钻过,口里滴着毒液,叫嚣着报仇雪恨。它长了些奇怪的翅膀,满身都是突起。仿佛还有许多的牙齿。
“它叫什么?”
我要叫它——死神之荣耀。死神最后一次对它投以欣赏的目光,然后把假饵塞进袍子的兜帽里,我今晚想出去看一点点生命。他说,你可以替我出任务,既然你已经上手了。看起来。
“遵命,先生,”小亡悲哀地应承下来。他仿佛看见自己的一生在眼前展开,活像一条讨人厌的黑色隧道,尽头一丝光亮也没有。
死神在桌面上敲着手指,自言自语似的嘀咕起来。
啊,对了。他说,阿尔波特告诉我,有人在图书室里捣乱。
“什么,先生?”
把书拿出来又不好好放回去。关于年轻女人的书。他好像觉得这种事挺有趣。
我们已经透露过,神圣的倾听者们可以把听力发展到极致,一次干净利落的日落就能震聋他们的耳朵。有那么几秒钟,小亡觉得自己脖子背后的皮肤似乎也进化出了这种奇异的能力,因为他可以听到背后的伊莎贝尔手上的动作冻住了,还能听到先前从书架中间传来的倒抽一口凉气的声音。他想起了蕾丝手绢。
他说:“是,先生。以后不会了,先生。”
好极了。现在,你们俩玩去吧。让阿尔波特给你们弄个野餐什么的。呼吸点新鲜空气。我早就发现了,你们老躲着对方。他一副心照不宣的神情,用胳膊肘轻轻捅了捅小亡——小亡感觉活像是被棍子戳了一下——又补充道,阿尔波特跟我说了这代表什么意思。
“哦?”小亡相当沮丧。他发现自己想错了,隧道尽头并非没有亮光,那儿不但有光,还有个火焰喷射器。
死神又送出一记标志性的超新星眼神。
小亡这边完全没有回应。他迈着沉甸甸的步子,转身朝门口走去。相比之下,大阿图因的速度和步态足以媲美欢蹦乱跳的小羊羔。
走廊已经蹭过了一半,他背后响起一阵轻柔急促的脚步声。一只手抓住他的胳膊。
“小亡?”
他转过身,透过绝望的迷雾望着伊莎贝尔。
“你干吗要让他以为图书室里那个人是你?”
“不晓得。”
“你……真是……好心。”她谨慎地说。
“是吗?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把手伸进衣袋,掏出手绢,“这是你的,我想。”
“谢谢。”她大声地擤了擤鼻子,“我说——”
“什么?”
“我想说声谢谢。”
“没什么。”他嘟囔道,“只不过你最好别再把书拿走了。这让它们很不安,或者诸如此类的事。”他努力制造出一个沉闷的笑声,“哈!”
“哈什么?”
“就是哈!”
他来到走廊尽头。这扇门通向厨房,阿尔波特肯定会用无所不知的目光来瞄他,小亡知道自己眼下没法面对这个。他停下了脚步。
“可是,我不过是想让它们跟我做个伴而已。”她在他身后说。
他投降了。
“我们可以去花园里走走。”这话完全出于绝望,但他立刻又硬起心肠,加上一句,“当然是不带任何义务的。”
“你是说你不准备娶我?”伊莎贝尔问。小亡骇得目瞪口呆。
“娶你?”
“父亲带你来不就是为了这个吗?”她说,“毕竟,他根本不需要什么学徒。”
“所以他才那么戳我、挤眼睛,还老说什么总有一天孩子这些都是你的?”小亡问,“我一直装着没发现。我现在谁也不想娶。”公主的样子在他心头一闪而过,他补充道,“反正肯定不是你,没有不敬的意思。”
“就算碟形世界上的男人都死光了我也不会嫁给你。”她甜蜜地说。
这话让小亡很受伤。不想娶一个人是一回事,可听到人家说不想嫁给你就完全是另外一码事了。
他们踏上死神的黑色草坪,小亡说:“至少我看上去不像是躲在衣柜里吃了好多年油炸面包圈的样子。”
“至少我走路的时候一条腿里看起来只有一个膝盖。”
“我的眼睛长得可不像两个黏趴趴的荷包蛋。”
伊莎贝尔点点头,“但另一方面,我的耳朵可不像是枯死的树上长出来的东西。黏趴趴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就像阿尔波特弄的那种蛋。”
“蛋白稀稀地流来流去,里头还有好多黏糊糊、一团一团的东西?”
“没错。”
“是个不错的字眼。”她若有所思地承认,“可是,我的头发,我必须指出,一点不像你那种可以用来刷厕所的东西。”
“当然,可我的也不像一只湿淋淋的刺猬。”
“请注意,我的胸部可不像个装在湿纸袋里头的烤面包架。”
小亡瞟了瞟伊莎贝尔的裙子,里头的婴儿肥分给两只小狗仔都绰绰有余。他把舌头上的反驳咽了下去。
“但我的眉毛也不像一对交配的毛毛虫。”他胡乱诌上一句。
“这倒是真的。但是,我提醒你,我的腿至少可以在门口挡住一只猪。”
“呃——?”
“不是罗圈腿。”她解释道。
“啊。”
他们从百合之中穿过,一时都找不出什么话讲。最后,伊莎贝尔转身面对小亡,伸出一只手。他满心感激,默默地跟她握了握。
“够了?”她问。
“差不多。”
“很好。我们显然不该结婚,哪怕只是为了子孙后代着想。”
小亡点点头。
几片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树篱中间有条石凳,他们过去坐下。在花园的这个角落里,死神弄了个水塘,一头石狮子呕出冰冷的山泉,流进塘里,养出好些肥肥胖胖的白色鲤鱼。它们有的潜伏在水底,有的从柔美的睡莲间探出脑袋。
“我们该带点儿面包屑过来。”小亡选择了一个完全没有争议的话题,显示出十足的绅士风度。
“你知道,他从没上这儿来过。”伊莎贝尔的眼睛望着鲤鱼,“弄这个只是为了给我找点乐子。”
“没起作用?”
“它不是真的。”她说,“这儿的一切都不是真的。不真是。他喜欢装成人类的样子,没别的。眼下他特别努力,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我想你对他有些影响。知道吗,他还试着学过五弦琴呢。”
“在我看来他更像是玩管风琴的类型。”
“他完全摸不着门路。”伊莎贝尔充耳不闻地继续说道,“他不会创造,你知道。”
“你说他创造了这个水塘。”
“他过去见过一个这样的水塘,就依样画葫芦造了一个。所有的东西都是复制品。”
小亡不安地扭了扭。有只小虫子爬上了他的腿。
“真是太糟了。”他暗自祈祷自己的语气适合眼下的情况。
“是的。”
她从地上抓起一把沙砾,心不在焉地把它们一粒粒扔进水里。
“我的眉毛真有那么难看?”她问。
“呣,”小亡说,“恐怕是的。”
“哦。”扑通,扑通。鲤鱼厌恶地望着她。
“我的腿呢?”他问。
“是的。抱歉。”
小亡有些着急,赶紧在自己储备的那一点点话题里东翻西找,最后还是放弃了努力。
“算了。”他大度地说,“至少你还可以用眉夹。”
“他很和气,”伊莎贝尔没接茬,“那种心不在焉的和气。”
“他不是你的亲生父亲吧,唔?”
“好多年前,我的父母在穿越大干地时出了意外。是场风暴,我想。他发现了我,把我带回这儿来。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干。”
“也许是为你难过吧?”
“他从来没有任何感觉。我不是在骂他,你明白。只不过他没有用来感觉的东西,没有那个,叫什么来着,腺体。他没法觉得,大概是以为自己为我难过吧。”
她苍白的圆脸转过来,面对着小亡。
“我不准任何人说他的坏话。他尽力了。只不过他总有那么多事要操心。”
“我父亲过去也有些像他。现在应该也是,我是说。”
“我猜,他总该有腺体吧。”
“我想是的。”小亡不安地扭扭身子,“我从没认真想过那东西,腺体。”
他们一起盯着鲤鱼。鲤鱼也盯着他们。
“我刚刚搞乱了未来的整个历史。”小亡说。
“哦?”
“你瞧,他想杀了她,所以我就杀了他,可问题是,根据历史她应该死,然后让公爵成为国王,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尽管他从里到外都烂透了,但他本来会把所有的城市都统一起来,变成一个联邦。书上还说会有一百年的和平昌盛。我是说,看他那样子,你本来以为会有恐怖统治什么的,可历史看样子有时就需要这种人。而公主却和别的君王没什么两样。我是说,并不坏,挺好的事实上,只不过不是应该出现的那种,现在统一什么的全都没戏了。历史漫无目的地乱蹦一气,而这些全是我的错。”
他蔫下去,焦急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你是对的,你知道。”
“当真?”
“我们的确该带些面包屑来。”她说,“不过我猜它们在水里也能找着东西吃。甲虫什么的。”
“我刚才说的话你听见了吗?”
“什么话?”
“哦。没什么,没什么要紧的。抱歉。”
伊莎贝尔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我猜你想要动身了。”她说,“很高兴咱们把结婚的事儿说清了。和你谈话很愉快。”
“我们可以发展一种你恨我我恨你的关系。”小亡说。
“那些同父亲一道工作的人,我通常没什么机会跟他们聊天。”她似乎没办法把自己从他身边拉开,就好像在等着小亡说点别的什么。
他能想到的只有一句:“唔,的确。”
“我猜你现在得去工作了。”
“差不多。”小亡有些犹豫,他意识到,不知怎么的,这场对话已经从阴影下飘出去,浮在某些他不怎么理解的深渊之上。
他听到一种噪音,就好像——
它让小亡联想起家里的老院子,想家的感觉于是猛地窜了出来。在锤顶山的严冬里,他家会在院子里养几只山区耐寒的塔戛兽,定时塞些草料给它们吃。到春天解冻的时候,院子的地面会增高好几英尺,表面还有层挺硬的外壳。你可以从上头踩过去,但必须当心,否则就会陷进及膝深的浓缩粪便里。靴子抽出来的时候,绿莹莹、热腾腾,那种声音跟鸟叫蜂鸣一样,都是春天到来的标志。
他听到的噪音像极了这种声音。小亡下意识地瞅了瞅自己的鞋子。
伊莎贝尔在哭,不是淑女式的抽泣,而是大颗大颗地掉眼泪。泪珠像水底火山的泡沫,争先恐后地往上涌,个个都想第一个浮出水面。这是从压力下挣脱出来、在无聊的悲惨里渐渐成熟的号啕。
小亡道:“呃?”
她就像地震时的水面一样浑身发抖,她急急忙忙地从袖子里掏出手绢,但在这种情况下,手绢跟雷暴时的纸帽子一样毫无用处。她试着说些什么,最后却只吐出一串被呜咽打断的辅音。
小亡说:“呣?”
“我说的是,你觉得我多大了?”
“十五?”他胡乱猜个数字。
“我十六了。”她号啕着,“你知道我已经十六了多长时间吗?”
“抱歉,我不明——”
“不,你不会明白的。谁都不明白。”她又擤了擤鼻子,尽管手抖得相当厉害,但还是仔仔细细地把很有些潮湿的手帕放回了袖子里。
“你可以出去,”她说,“再说你来的日子还太短。你没发现吗,这儿的时间是静止的?噢,有些东西倒是会过去,但不是真正的时间。他造不出真正的时间。”
“哦。”
她说话的时候,声音显得稀薄、紧张,而且特别勇敢,仿佛是在极端困难的情况下振作起精神,但随时都有可能再次失控。
“我十六岁已经三十五年了。”
“哦?”
“第一年就够糟的。”
小亡回顾了自己过去的几周,然后满心同情地点点头。
“所以你才跑去看那些书吗?”
伊莎贝尔低下头,穿凉鞋的脚趾好不尴尬地在沙砾上扭动。
“它们浪漫极了。”她说,“里头有好些真正的恋爱故事。有个姑娘见爱人死了就喝了毒药,还有一个因为父亲硬要她嫁给个老头就跳了崖,还有一个宁愿淹死也不肯——”
小亡听得目瞪口呆。要是单看伊莎贝尔选择的读物,你简直不敢相信碟形世界的女青年能活着穿破一双袜子。
“——然后她以为他死了,于是就自杀了,结果他醒过来,就真的自杀了,还有个姑娘——”
根据常识推断,肯定至少有几个女人没有为爱情自杀,平平安安地活过了二十岁,但在这些闹剧里头,常识似乎连个跑龙套的机会也没捞着。小亡已经知道爱情会让你感觉又冷又热,又残忍又虚弱,但他还没意识到爱情也能让你变成个傻子。
“——每晚都游泳过去,可有天晚上刮了场风暴,他没来,于是她就——”
小亡本能地感觉到,总有些年轻人会在,比方说,村里的舞会上相遇,彼此看对了眼,约会个一两年,吵上几次嘴,然后和好,结婚,而且完全没有把自己干掉。
过了好一会儿,他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关于悲剧***情的冗长故事已经讲完了。
“哦。”他虚弱地说,“难道就没有人,你知道,就那么好好相处了吗?”
“爱就是痛苦。”伊莎贝尔说,“必须有很多阴暗的激情。我敢肯定。”
“是吗?”
“当然。还有苦闷。”
伊莎贝尔似乎想起了什么。
“你刚才是不是说什么东西乱蹦一气来着?”她的声音很紧绷,显示出本人正努力振作起来。
小亡想了想,“没有。”他说。
“恐怕我没怎么留心听。”
“完全没关系。”
他们逛回屋子里,没再说话。
小亡到书房,发现死神已经离开了,桌上留下了四个沙漏。皮革大书躺在台子上,锁得结结实实。
沙漏底下压着张字条。
在小亡的想象中,死神的笔迹要么是哥特式的,要么就该像墓碑一样有棱有角。事实并非如此。死神事先研读过一本关于书法的经典著作,最后选定的字体显示出一种平衡的、和谐的人格。
字条上写着:
钓鱼去了。瑟福波罗利有个绞刑,克鲁尔一个自然死亡,卡里克山区一个落崖身亡,还有个疟疾在厄尔-肯特。今天剩下的时间归你自己安排。
在小亡的想象中,历史就像根没了张力的钢索,砰砰砰地在现实中前后乱抽,弄得到处一片狼藉。
历史并非如此。历史是件旧毛衣,拆开时动作很柔和。它被缝缝补补过许多回,有时候还被重新织上几针来适应不同的人。另外一些时候,它会被塞进审查制度的盒子里,为了宣传的缘故遭人修修剪剪。然而,它最后总能跳回自己熟悉的老路子上。历史有个习惯,它会改变那些自以为正在改造它的人——历史破破烂烂的衣兜里总藏着几个把戏,它出来混的时间毕竟已经很长了。
以下就是正在发生的事情:
小亡那把用错地方的镰刀把历史砍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现实。在斯托·拉特城里,王位上坐的依旧是凯莉公主。尽管有一定的困难,但王家提醒官已经开始领宫廷的薪水,全天上岗,负责提醒大家记住她仍然存在这个事实。不过在外地嘛——平原之外、锤顶山区、环海周边一直到世界边缘——传统的那个现实却大权在握:公主已经死了,完全没有什么疑问,公爵当上了国王,世界安安稳稳地按原计划前进,无论那计划究竟是什么。
问题在于,两个现实都是真的。
眼下,两个所谓现实的分界线就在距斯托·拉特城二十英里左右的地方,对一般人来说还不是特别明显。这是因为这条分界线两边的那个——唔,就叫它历史压吧——差别还并不很大。但它正在增强:在潮湿的甘蓝地里,空中有道微光,还能听到微弱的嘶嘶声,活像在炸蝗虫。
人无法改变历史,就好像鸟不能改变天空,只能在上头留下短暂的图案。一点又一点,真正的历史正慢慢辗回斯托·拉特,就像一条桀骜不驯的冰河,只不过要冷酷无情得多。
1码=0.9144米。——译者注
1英尺=0.3048米。——译者注
由纽约驶往利物浦的客轮,1915年5月7日在爱尔兰附近海域被德国潜艇击沉,上百平民遇难。通常被认为不是特别理想的交通工具。——译者注
尽管颓废的胡子和那顶带鹿角的圆皮帽显然是失传了。——原注
这番演讲以史诗的形式传给了后代,诗是他儿子找人写的,这位王子不仅没有生在马背上,而且还能用刀叉吃饭。开头是这样的:“看那边,愚钝的敌人还在酣睡,/怀抱着偷来的金银,灵魂堕落。/将你们的愤怒化作长矛,变成旱季大风天里草原的大火/把你们诚实的刀剑变成五岁野牛的角,像它害了牙疼一样挥舞冲刺……”
然后就这样持续整整三个钟头。而现实呢,由于付不起钱请诗人,所以由它记录下来的内容就比较简短。据说整个演讲只不过是:
“伙计们,他们基本上都还在床上,我们这就冲进去,准跟克咂克的果实掉进矮个老太婆的肚子里一样容易。再说,我反正是受够帐篷了,唵?”——原注
碟形世界最伟大的一对恋人无疑是梅里乌斯和葛蕾忒丽娜,他们纯真、激昂而灼热的爱情本来会在碟形世界的历史中留下深深的烙印,只可惜这两个人出生的日子前后差了两百年,而且还生在了不同的大陆上。不过神仙还是怜悯他们,把他变成了个烫衣板,把她变成了一根黄铜小柱子。——译者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