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思风心惊胆战地握住对方的手,为骨头碎裂的咯吱声做好了心理准备。他的期待落了空。巨怪的手只是有些粗糙而已,指甲附近还长了点儿青苔。
“抱歉,”灵思风说,我过去从没跟巨怪打过交道。”
“我们的种族正走向灭亡。”星光下,壳瓦磁领着大家出发,神色哀伤,“小贾思帕是我们这个部落里唯一的卵石。我们为哲学所苦,你知道。”
“是吗?”灵思风拼命跟上巨怪的脚步。巨怪们的行动非常迅速,但也十分安静。巨大的影子鬼魂般游走在夜色中,唯一的声音来自那些不小心的夜行动物,它们偶尔会在巨怪脚下发出一声被压扁的尖叫。
“哦,是的。哲学的殉道者。我们最终都会走到那一步。据说,有天晚上你醒来的时候,你会想:何必自找麻烦?然后你就真的不再自找麻烦了。看见那些大石头了吗?”
灵思风看见草丛里躺着些巨大的阴影。
“最边上的那块是我姑妈。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反正她已经整整两百年没动弹了。”
“天啊,真为你难过。”
“噢,没什么,我们会照顾好他们的。”壳瓦磁道,“反正附近没多少人,你知道。我明白这不是你们的错,可你们好像硬是没法把一个正在思考的巨怪和一块普通的石头区分开。我的叔祖父居然被采石工人挖走了,你知道。”
“太可怕了!”
“是啊,刚刚他还是巨怪,转眼就成了个装饰性的壁炉。”
他们在一个挺眼熟的悬崖边停了下来,黑暗中隐约可见火堆被踩踏的痕迹。
“看来这儿曾经有过一场打斗。”贝璃尔道。
“他们都不见了!”灵思风冲到空地的另一头,“马也不见了!连箱子也没了!”
“其中一个泄漏了,”壳瓦磁单膝跪下,“就是你们里头那种水汪汪的红色东西。看。”
“血!”
“是这么叫的吗?我一直没弄明白它到底有什么用。”
灵思风像只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窜,甚至连灌木丛也检查了一遍,怕有人会藏在后头。就是这个举动让他被一个绿色小瓶绊了一跤。
“克恩的药膏!”他呻吟道,“他到哪儿都带着它!”
“唔,”壳瓦磁说,“你们人类也能做到某些事情。我是说,我们巨怪是躺下来思考哲学,而你们就干脆坏掉——”
“死掉,是死掉!”灵思风尖叫道。
“没错。他们没那么干,因为他们不在这儿。”
“除非他们被吃掉了!”贾思帕激动不已。
壳瓦磁“嗯”了一声,灵思风问:“是狼吗?”
“很多年以前我们就把附近的狼全部摆平了。”巨怪道,“我是说,老祖父把它们全摆平了。”
“他不喜欢狼?”
“倒也不是,只不过他走路的时候不太注意脚下。嗯。”巨怪又看了看地面。
“这儿有条压痕,”他说,“马还不少。”他抬头望着周围的小山。月光下,到处都有光秃秃的悬崖和陡峭的石壁横在森林之上。
“老祖父就住在那儿。”他轻声说。
他的话里有些什么东西,灵思风立刻决定自己最好永远也不跟老祖父碰面。
“他,有点儿危险?”巫师冒昧地问了一句。
“他又老又壮,脾气还很坏。我们已经好多年没看见他出来活动了。”
“好多世纪。”贝璃尔纠正道。
“他会把他们都踩扁!”费思帕不停地在灵思风脚趾上蹦蹦跳跳。
“有时候的确会发生这样的事,一个很老的大巨怪会独自走进山里,然后——呃——然后石头占了主导,你懂我意思吧?”
“不懂。”
壳瓦磁叹了口气,人类有时会像动物一样行动,不是吗?而巨怪有时候会像石头那样思考,而石头可不怎么喜欢跟人类打交道。”
一个长着层砂岩表面的巨怪敲了敲壳瓦磁的肩膀,灵思风记起这个瘦骨嶙峋的巨怪名叫卜勒卡。
“我们追吗?”他问,“传说要我们帮助这个又湿又软的灵思风。”
壳瓦磁站起身来思考了一会儿,然后抓住灵思风的颈子,大手“咔咔”地一挥,就把巫师放到了自己肩上。
“我们追。”他坚定地说,“如果遇上老祖父,我会尽量向他解释的……”
两英里之外,一队人马正在夜幕中疾驰。其中三匹搭着俘虏,他们浑身捆得像粽子、嘴里塞得满满的,一看就知道是出自专家之手。另有一匹马拉着个粗制滥造的简易雪橇,箱子静静地躺在雪橇上,身上还缠着麻绳和一张大网。
赫瑞娜轻声下令队伍停下,然后招手让其中一个手下到自己跟前来。
“你能肯定吗?”她问,“我什么也没听见。”
“我看见了巨怪的身影。”对方的语气平平板板。
她四下看了看。树木已经渐渐变得稀疏,遍地都是碎石;前方,小路伸向一座光秃秃的小山,在红色的星光下,这座嶙峋的小山让人特别的不舒服。
小路本身也令她忧心忡忡。看得出,路已经存在了很长、很长时间,但它肯定是某种东西建造的,而巨怪可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主。
她叹了口气。突然之间,那份女秘书的工作也显得不那么糟了。
赫瑞娜第一百次地开始反省做一个女剑客的许多不便之处。其中之一就是男人们从不拿你当回事,直到他们真的死在你手上为止,而到那时,他们是怎么想的也已经无所谓了。然后还有皮衣之类的东西,它们的确能把她衬得引人注目,可也实在传统得太过分了。还有啤酒。野蛮人赫伦和剌客秦巴之流当然可以整夜在粗俗的小酒馆里狂欢,但赫瑞娜不肯降低自己的品位,假如没有一小杯、一小杯的好酒卖,她根本不会进门——要是酒里再加上颗樱桃就更好了。至于卫生间……
可她身材太高大,当不了贼;太诚实也不能做刺客;太聪明没法成为一个称职的妻子;而另外那个为女人开放的职业又太伤她的自尊心。
因此她就成了一个女剑客,而且干得挺不错。她攒下了一小笔财富,准备用这些钱为自己打造一个未来。虽然具体的细节还有待商榷,可有一件事早已确定无疑:她的未来里绝对要包含一个坐浴盆。
远处有树木断裂的声音。看见树的时候,巨怪从没想到过其实可以绕过去。
她又抬头看了看那座小山。两片高地向左右延伸,中间是一大块突起,上头有——她眯起眼睛——几个洞?
巨怪的洞。不过或许好过在黑夜里到处乱闯。只要熬到天明就不会再有什么问题了。
她朝甘希亚倾过身去,准备下达命令。甘希亚是这群莫波克亡命徒的首领。她对他并不怎么满意。他的确有着公牛一样的肌肉和公牛一样的猛劲儿,可问题在于他的头脑也和公牛没什么两样,还同白鼬一样恶毒。莫波克市区的大部分人都是他这副德行。他能为了一瓶糨糊卖掉自己的奶奶,而且很可能已经这么干了。
“我们上洞里去,然后在入口点上一大堆火。”她说,“巨怪不喜欢火。”
甘希亚的眼神表示,他对该由谁来下命令有自己的看法,不过他的嘴唇说的是:“你说了算。”
“很好。”
赫瑞娜回头看了看三个俘虏。是那个箱子没错——忒里蒙的描述非常精确。可那两个男人谁看着也不像是巫师。连个蹩脚巫师也不像。
“喔,天啊。”壳瓦磁说。巨怪们停下了脚步。黑夜像天鹅绒般包围了他们。一只猫头鹰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叫声——至少灵思风推测那应该是猫头鹰,他对鸟类学有点儿糊涂。或许刚才那个是夜莺也说不定。要么就是只画眉。一只蝙蝠从他头顶掠过。对这个他倒很肯定。
他累得要命,而且浑身都是擦伤。
“干吗哦?天啊!”他问。
他凝视着黑夜。远方的山里有一个斑点,也许是堆火。
“哦,”他说,“你们不喜欢火,对吧?”
壳瓦磁点点头。“火会摧毁我们脑袋的超导性能,”他说,“不过那堆火太小,对老祖父不会有什么影响。”
灵思风小心翼翼地四下打量,竖起耳朵侦查那个老流氓巨怪的动静。他已经见识了正常的巨怪能对森林造成多大伤害。巨怪们倒不是存心搞破坏,他们只是单纯地把有机物当作一团麻烦的烟雾。
“那就让我们祈祷他别发现火堆好了。”他热心地说。
壳瓦磁长叹一声。“恐怕希望不大。”他说,“他们把火点在了他嘴里。”
“我真是活该!”克恩一面悲叹,一面徒劳地扭动身子。
双花呆头呆脑地盯着他。甘希亚的弹弓在他后脑勺上砸出了一个可观的大包,直到现在,观光客对有些事情也还是迷迷糊糊的,而所谓的“有些事情”就从他自己的名字开始。
“我本来应该注意周围的动静,”克恩道,“我本来应该集中注意力,结果却被你那些什么来着,对了,你那些大口嚼嚼搞得魂不守舍。我肯定是变软弱了。”
他用胳膊肘撑地抬起了身子。赫瑞娜和其他人都站在洞口的火堆旁。行李箱静静地待在角落里,身上依然盖着网子。
“这个洞有些古怪。”贝檀说。
“什么?”克恩问。
“喏,仔细看看。你见过这副模样的石头吗?”
克恩不得不同意贝檀的观点。洞口的半圈石头的确不同寻常;每一块都比人还高,磨损得厉害却又闪闪发光。顶上还有一排与之相对。整个效果让人联想起德鲁伊的石头电脑,而且,这位制造电脑的德鲁伊只隐隐约约知道点儿几何学,却完全不知重力为何物。
“再看看墙上。”
克恩斜眼看了看身边的墙壁。里头有一条条的红色水晶。他并不很确定,但看起来似乎有无数个小亮点在石头里边一闪一闪的。
洞里的通风非常好。一股稳定的微风不断从山洞深处的黑暗中吹来。
“我们进来的时候风向跟现在刚好相反,我敢肯定。”贝檀压低了嗓门,“你怎么想,双花?”
“呃,我不是什么洞穴专家。”他说不过我在想,那边垂下来的那个钟乳石什么的还挺有趣,有点像球茎,对吧?”
他们看着那东西。
“我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双花道,“但我觉得离开这儿应该是个不错的主意。”
“哦,是啊,”克恩挖苦道,“我猜我们该请这些人给我们松绑然后放我们走,呃?”
克恩还没跟双花待上多长时间,否则接下来他也不会吃这一惊。观光客高兴地点了点头,然后大声说:“打扰一下!能把我们松开,放我们走吗?这儿太潮了,还挺凉的。抱歉。”声音清晰、缓慢而又慎重,是他为说另一种语言的人特别准备的语调。
贝檀瞟了克恩一眼。
“他该那么说吗?”
“这还真是件新鲜事儿,我得说。”
还真有三个人离开火堆朝他们走了过来。不过他们看上去不像准备帮任何人松绑的样子。事实上,其中两个似乎挺乐意看到谁给捆起来,遇上这种时候,他们准会在周围摆弄匕首,提些油腔滑调的建议,眼睛里还闪着凶光。
赫瑞娜做了自我介绍,方式比较独特——她抽出剑来,对准双花的心脏。
“你们谁是巫师灵思风?”她问,“一共有四匹马。他在这儿吗?”
“呃,我不知道他在哪儿。”双花道,“他去找洋葱了。”
“那么你们是他的朋友,他会来找你们的。”赫瑞娜扫了眼克恩和贝檀,然后凑到箱子跟前仔细看了看。
忒里蒙一再强调要他们别碰箱子。猫的好奇心也许可以杀死猫,可赫瑞娜的好奇心却能谋杀一整群狮子。
她割破大网,抓紧了箱盖。
双花往后一缩。
“锁上了。”她说,“钥匙在哪儿,胖子?”
“它——它不用钥匙。”双花道。
“上边有锁眼。”
“呃,是的,可如果它想上锁,它就锁上。”双花不安地说。
赫瑞娜注意到了甘希亚的窃笑。
“我要打开它。”她咆哮道,“甘希亚,你来办。”说完,她大步回到了火堆旁。
甘希亚抽出把薄薄的长匕首,弯腰凑近了双花的脸。
“她要打开它。”他抬头对身边的同伙咧嘴一笑,“她要打开它,维姆司。”
“啊哈。”
甘希亚不紧不慢地朝双花晃晃匕首。
“听着,”双花耐心地说,“我想你没明白。箱子只管自己的情绪如何,要是它想关上,那谁也别想打开它。”
“哦是啊,我忘了。”甘希亚陷入了沉思,“当然,它是个魔法箱子,对吧?他们说还长了小腿儿呢。我说,维姆司,你那边有腿没有?没有?”
匕首抵住了双花的喉咙。
“我很不高兴,”他说,“维姆司也一样。他不怎么说话,只喜欢把人身上的零零碎碎给拆下来。所以,把、箱、子、打、开!”
他转身踢了箱子一脚,在木头上留下一道难看的伤疤。
只听一点儿微弱的咔嗒声。
甘希亚咧开嘴。盖子缓缓地、笨拙地打开了。洞口的火光映在金子上——许多金子,金盘、金链、金币,沉甸甸地在闪烁的阴影里灼灼生辉。
“好啊。”甘希亚柔声道。
他回头看了眼洞口的同伙,他们像是在朝洞外的什么人喊话,对里头的一切毫无察觉。然后,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维姆司,嘴唇无声地嚅动着,努力做起了很少练习的心算。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匕首。
然后地板就动了起来。
“我听见有人说话。”赫瑞娜的一个手下说,“那边。在那些——呃——石头中间。”
灵思风的声音从黑喑中飘了上来。
“我说——”他喊道。
“什么?”赫瑞娜应道。
“你们的处境非常危险!”灵思风抬高了嗓门,“你们必须把火灭掉!”
“不,不,”赫瑞娜说,“你弄错了,你的处境非常危险。还有,火得一直点着。”
“有一个很老的大巨怪——”
“谁都知道巨怪会离火远远的。”赫瑞娜点点头,两个人拔出剑来,溜进夜色。
“完全正确!”灵思风绝望地喊道,“可是这只巨怪没法离开,你知道。”
“没法离开?”赫瑞娜有些迟疑。灵思风声音里的恐惧很有感染力。
“没错,因为,你看,你们把火点在了他的舌头上。”
然后地板就动了起来。
老祖父的瞌睡已经持续了好几个世纪,现在他正一点一点地苏醒。他差点根本不会醒来,事实上,只要再过个几十年,接下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上了年纪之后,巨怪会认真地思索宇宙的奥秘,这时它通常会找块安静的地儿,躺下来搞些实实在在的哲学。过段时间它就会忘掉自己的身体,从外到内慢慢结晶,直到整座大山丘里只剩下一小点生命的闪光为止。
老祖父还没走到那一步。他正在思考真理的含义,本来这次似乎很有希望找到答案,结果他却只感到一股烫烫的灰味儿,他想了一段时间,然后认识到出问题的地方原来是自己的嘴。
他生起气来。不纯的硅所形成的神经系统开始传递指令。硅溶胶形成的身体里,石块沿着特别的骨骷平稳地滑动。海船大小的手指伸展开来,抓住大地,树木应声而倒,草皮四分五裂。悬崖高处发生了两起规模惊人的塌方,那是老祖父睁开了双眼,他的眼珠就好像裹了层碎渣的蛋白石。
当然,灵思风不可能看到这一切,因为他的眼睛是只能在日光下起作用的材料,可他的确看见了整块大地缓缓摇晃,然后令人难以置信地在群星下立了起来。
太阳升起。
然而却没有阳光。我们已经提到过,碟形世界的阳光声名显赫,其原因就在于碟形世界的魔法力场让它的动作异常缓慢。所以,此刻阳光正晃晃悠悠地爬上世界边缘的土地,开始与逐步退却的黑夜大军展开一场温柔而宁静的战斗。它如熔金般涌向了沉睡的大地——明亮、清洁,当然主要还是不紧不慢。
赫瑞娜毫不迟疑,她无比沉着地跑到老祖父的下嘴唇边,往下纵身一跃,然后就地一滚。其他人紧跟在她身后落在满地的碎石上,一齐开始骂骂咧咧。
老巨怪撑起了身体,姿势仿佛做俯卧撑的大胖子。
从俘虏所在的地方看过去,这一切倒并不明显。他们只知道脚下的地板不停地左摇右晃,到处都是噪音,其中大多数都让人很不舒服。
维姆司抓住甘希亚的胳膊。
“是地震,”他说,咱们快跑。”
“得拿上金子。”甘希亚回答道。
“什么?”
“金子、金子。兄弟,我们发了!”
维姆司的IQ或许只有室温那么高,可看到蠢事他还是能认得出来。甘希亚眼里闪烁的可不止金子那么简单,而且他好像一直盯着维姆司的左耳。
维姆司绝望地瞅了眼行李箱。它的盖子依然张开着,充满了诱惑——说来也怪,到处抖得这么厉害,你总以为那盖子该给摇得合上了吧。
“我们抬不走的,”他试着说服对方,“太沉了。”
“我们他妈的总要拿上一点儿!”地板又是一抖,甘希亚顺势朝箱子扑了过去。
箱盖“砰”地关上,甘希亚消失了。
为了免得维姆司把这当成个意外,箱盖又“砰”地打开了,只是一秒钟,一片像桃花心木那么红的大舌头舔了舔小无花果树一样白的牙齿。然后它再次合上了盖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