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么奇妙的景象啊。”双花的眼睛闪闪发光。
“呃,我们是怎么飞起来的?”灵思风问。
“靠说服。”贝拉风从袍子里绞出水来。
“啊。”灵思风明智地说。
“要它们飞起来其实挺容易,”德鲁伊竖起一根大拇指,伸直胳膊,眯缝着眼睛,测量远处一座山峰的距离,“难的是降落。”
“真想不到,不是吗?”双花说。
“说服是维系宇宙的力量。”贝拉风道,“一切全靠魔法的说法是完全没有意义的。”
灵思风一不小心往下瞅了一眼,视线正好穿过变薄的云层,落在一片白茫茫的大地上,距离相当遥远。他知道自己遇上了个疯子,但这种事他老早就习以为常了;假如只需要听这疯子胡扯就不会往下掉,那他乐意至极。
贝拉风在石头边上坐下来,双腿垂到外面。
“听着,没必要担心。”他说,“如果你老想着石头不该飞起来,它没准儿会听见,然后被你说服,让你的想法成为事实,明白?显然你对当代的思潮非常陌生。”
“看来是这样。”灵思风有气无力地说。他试着不去想那些躺在地上的石头。他试着想象石块像燕子一样飞舞,享受着上升所带来的纯粹的快乐,越过大地、在空中翱翔——
他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这绝非自己的长项。
最让碟形世界的德鲁伊引以为豪的,是他们在探索宇宙奥妙时那种高瞻远瞩的方式。当然,他们同其他地方的德鲁伊一样,也相信所有生命的同一性、植物的治愈力量、季节的自然节奏,还有应该活活烧死那些胆敢持有异议的人。不过碟形世界的德鲁伊还是花了很长时间仔细思考过创造的根本基础,并且形成了以下理论:
宇宙,他们说,其运作有赖于四种力量的平衡,它们分别是魅力、说服、不确定性和唱反调。
因此,太阳和月亮之所以绕着碟形世界转动,是因为它们被说服不要掉下来,并且由于不确定性的缘故而没有飞走。魅力让树木生长,唱反调的本性则使它们保持挺拔,等等等等。
有些德鲁伊暗示说这个理论含有某些缺陷,但高级德鲁伊尖锐地指出,学术论争和令人激动的科学辩论是允许的,季节变换时点燃的火堆就是这类论争和辩论的基本场所。
“啊,这么说你是宇航员啦?”双花问。
“哦不,”贝拉风看着石头轻柔地绕过一座大山,“我是个电脑硬件顾问。”
“电脑硬件是什么?”
“嗯,这个就是,”德鲁伊用穿着凉鞋的脚敲敲石头,“至少是硬件的一部分。这是用来替换的,我负责把它运过来。旋风平原的大圆环出了问题。反正他们是这么说的;这些人从来不读使用手册,真恨不得给他们弄个青铜的环面。”说着,他耸了耸肩。
“那么,它究竟是干吗用的?”灵思风急于抓住任何能让自己忘记高度问题的机会。
“你可以用它——用它告诉你现在是什么时候。”贝拉风说。
“啊,你是说假如上头有雪你就知道肯定是冬天到了?”
“是的。我是说不是的。我是说,假设你想知道某颗星星会在什么时候升起——”
“为什么要知道那个?”出于礼貌,双花表现出了相当的兴趣。
“嗯,也许你想知道该什么时候播种,”贝拉风有些冒汗,“又或者——”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把我的年历借给你。”双花说。
“年历?”
“那是本书,能告诉你今天几号。”灵思风疲惫地说。
贝拉风一僵。“书?”他说,“就像是,嗯,纸做的?”
“没错。”
“在我看来,那似乎不怎么可靠。”德鲁伊一脸不快,“一本书怎么可能知道今天几号?纸又不会数数。”
他跺着脚走到石头前端去了,引起好一阵吓人的颠簸。灵思风使劲吞口唾沫,招手让双花靠近些。
“你没听说过文化冲击吗?”他压低了声音。
“那是什么?”
“一群人花了五百年才让一个石头圆环运转起来,这时候有个人跑来给他们一本小书,一天一页,还带些饶舌的小建议,好像‘现在是种蚕豆的好时候哦’还有‘早睡早起身体好’之类。这种时候就会产生文化冲击。还有,你知道文化冲击中最重要的一点——”灵思风停下来喘口气,然后无声地运动嘴唇,试着回想自己说到了哪里,“是什么吗?”
“是什么?”
“当一个人正在驾驶一块一千吨的大石头时,千万别让他受这种打击。”
“它走了?”
众所周知,矗立在幽冥大学上空的烂石堆叫做“艺术之塔”,现在,忒里蒙正小心翼翼地从塔垛子上往下看。远远的,一群学生和导师点了点头。
“能肯定吗?”
会计用双手围成话筒,对他喊道:
“它撞破了面朝中轴的那扇门,一个钟头之前就已经逃了,先生。”
“错。”忒里蒙说,“它走了,我们逃了。好吧,我这就下来。有人受伤吗?”
会计咽了口唾沫。他并非巫师,只是个和蔼、好脾气的普通人,老天不该让他目睹过去一个钟头里所发生的一切。当然,校园里总有些小魔鬼、彩色光和各种半实体的幻想到处东游西逛,但箱子那毫不手软的杀戮真能让人勇气顿失。试图阻止它简直无异于跟冰川摔跤。
“它——它吞掉了负责人文学科的院长,先生。”他喊道。
忒里蒙精神一振。“谁都有不走运的时候。”他喃喃道。巫师走下长长的旋转楼梯。过了片刻,他微微一笑,那是个稀薄、紧绷的笑容。没错,事情正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很多事情都需要重新组织。如果说忒里蒙真有什么爱好,那可就属组织了。
石头贴着高原向前疾驶,刮起仅仅几尺之下的积雪。贝拉风前前后后地忙个不停,往这儿涂上些槲寄生油膏,在那儿写上几个古老的文字;至于他的两位乘客嘛,灵思风惊恐万状、精疲力竭地蜷起身子,双花则在担心他的箱子。
“前进!”德鲁伊的呼喊盖过了石头滑行的噪音,“看哪,伟大的飞翔电脑!”
灵思风从指缝里往外瞅了一眼。在遥远的天际,有一座硕大无朋的建筑,灰色和黑色的石板排列出一个个同心圆和迷宫般的街道,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荒凉而阴森。这些小山一样的东西总不会是人弄出来的吧——肯定是一队巨人被变成了石头……
“看起来石头还真不少。”双花说。
贝拉风动作比划到一半,停了下来。
“什么?”
“很不错。”我们的观光客赶紧加上一句。他搜肠刮肚地想找出个好听的词儿来,最后决定还是使用“民族风情”。
德鲁伊身子一僵。“不错?”他说,“这是一个用硅铸成的胜利,一个现代技术的奇迹——不错?”
“哦,是的。”双花表示赞同。对于他来说,“挖苦”也不过是两个字组成的一个词罢了。
“民族风情是什么意思?”德鲁伊问。
“意思是非常、非常的了不起。”灵思风忙不迭地插进来,“我们似乎正面临降落的危险,如果你不介意——”
贝拉风转过身,气稍微平了一点点。他高高地举起双臂,用一种很委屈的自言自语吼出一长串单词,简直没法翻译,不过结尾倒还清楚——“不错!”
石头慢下来,在纷飞的大雪中一个侧飘,正好悬停在同心圆上方。下边的一个德鲁伊手持两根槲寄生,上下挥舞,姿势深奥。贝拉风巧妙地把石头降落到两根巨大的柱子间,只发出了一丁点儿“咔嚓”声。
灵思风憋在嗓子眼里的一口气终于化作长长的叹息。这声叹息刚一获得自由,就赶紧找个地方躲了起来。
一把梯子“砰”地靠在石头的一侧,接着一个老德鲁伊的头出现在石头边缘。他吃惊地瞥一眼两位乘客,然后把目光转向贝拉风。
“也该是时候了。”他说,“离除夕只剩七个星期,那玩意儿竟然又出了岔子。”
“你好,扎克力阿。”贝拉风说,“这回又怎么了?”
“全乱了套。今天它预测日出竟然提前了三分钟。说什么呆瓜哩,小子,这东西就是了。”
贝拉风爬下梯子,从两位乘客的视线中消失了。被落下的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同心圆中心的大空地。
“现在我们怎么办?”双花问。
“睡一觉如何?”灵思风提议道。
双花没理他,自顾自地爬下了梯子。
同心圆周围,不少德鲁伊正一面用小锤子敲打巨石,一面专心致志地倾听。这边还躺着几块大石头,每块周围都围着一圈德鲁伊,人人都在仔细检查、相互争论。好多难以理解的句子飘到了灵思风耳朵里:
“肯定不是软件不兼容——‘踩踏悬梯咒’本来就是为同心圆设计的,蠢货……”
“依我说干脆再升起火来,试试月亮仪式得了……”
“——好吧,好吧,石头都没问题,那难道是宇宙出问题了,啊?……”
巫师疲惫的心中弥漫着一团浓浓的雾气,但他仍然冲破阻碍,回想起天上那颗可怕的星星。就在昨晚,宇宙的的确确出了问题。
他是怎么回到碟形世界的?
他有种感觉,答案就藏在自己脑子里的某个地方。接着他又产生了一种更讨厌的感觉:还有什么东西也在注视着下方的一切——从他的眼睛后头。
咒语原本深藏在他心底,把窝安在无人涉足的心灵深处,现在它爬了上来,厚着脸皮坐在他的前额上,一边看着眼前的来来往往,一边还在大嚼爆米花。
他要把它推回去——世界消失了……
他置身于黑暗中;温暖、腐朽的黑暗,墓穴里的黑暗,木乃伊棺材里那种天鹅绒般的黑暗。一股浓浓的旧皮革味儿,还有废旧纸张的酸味儿。沙沙、沙沙。
他感到黑暗中充满了无法想象的恐怖——说到无法想象的恐怖,它们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实在太容易想象了……
“灵思风。”灵思风从没听过蜥蜴讲话,不过想来和这个声音应该没什么两样。
“唔,”他说,“什么事?”
对方咯咯一笑——奇怪的声音,就像翻动纸张发出的动静。
“你应该问‘我在哪儿?’”这个声音说。
“答案会讨我喜欢吗?”灵思风拼命瞪着这团黑暗。他的眼睛缓过劲儿来,看到了些东西。很模糊,不够亮,几乎什么东西也算不上,只是空气中的一点点痕迹,却意外地让他感到非常熟悉。
“好吧,”他说,“我在哪儿?”
“你在做梦。”
“现在我可以醒过来了吗?拜托?”
另一个声音回答道:“不行。”同第一个一样老迈、干瘪,但仍有些许不同。
“我们有些事情要告诉你,非常重要。”第三个声音竟然比前两个更像干尸在讲话。灵思风傻乎乎地点了点头。在他的心底,咒语从他精神的肩膀上探出头来,鬼鬼祟祟地向外窥探。
“你给我们制造了很大的麻烦,年轻人。”那个声音继续道,“居然就这么从世界边缘掉下去,一点儿也不考虑别人。我们只好大费周折,你知道,狠狠地扭曲了现实。”
“真糟糕。”
“所以,你现在面临着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
“哦,好。”
“许多年前,我们安排一位兄弟躲进了你的脑袋里,因为我们预见到有一天你会扮演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
“我?为什么?”
“你经常逃跑。”其中一个声音说,“这样很好。你是个幸存者。”
“幸存者?不知道有多少次我都差点儿没死掉!”
“正是。”
“哦。”
“不过还是尽量别再从世界边缘往下掉了。真的让我们很伤脑筋。”
“‘我们’究竟是谁?”灵思风问。
黑暗中一阵沙沙声。
“太初有道。”一个干涩的声音出现在他背后。
“是蛋,太初有蛋,”另一个纠正道,“我记得很清楚。宇宙的巨蛋,还稍带点弹性。”
“事实上,你们俩都错了。我敢肯定应该是原始的黏土。”
又一个声音从灵思风的膝盖旁传来:“不,那是后来的事了。最早是苍穹。许许多多的苍穹。黏黏的,像棉花糖。还有糖浆,其实——”
“想听听我的意见吗?”灵思风左边的一个破嗓门说,“你们都错了。最开始是清喉咙的声音——”
“然后是道——”
“抱歉,黏土——”
“稍带弹性的,我想——”
片刻的停顿。然后,一个声音谨慎地说:“无论如何,不管那是什么,我们都记得清清楚楚。”
“没错。”
“正是。”
“而我们的任务就是确保它安然无恙,灵思风。”
灵思风眯眼看着这漆黑的一片,“能不能行行好,解释一下你们究竟在说些什么东西?”
纸一样的叹息声。“隐喻只好到此为止了。”其中一个声音说,“你瞧,你必须保护好自己脑袋里的咒语,然后在正确的时间把它带回我们身边。你要明白事情的重要性。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在正确的瞬间被念出来。明白?”
灵思风在想:“我们”才能被念出来!
他终于理解了面前的痕迹是什么。它是书页上的字迹从下往上看时的样子。
“我在八开书里边?”
一个声音漫不经心地回答道:“从玄学的角度看,可以这么说。”它靠近了些。灵思风感到那干燥的沙沙声就在自己的鼻尖前头……
他逃了。
那个孤独的红点在自己周围的黑暗中闪耀着。忒里蒙望着它,身上穿着就任银星会首席大法师的就职典礼上穿的礼服。不过一会儿工夫,红点似乎已经稍稍变大了些。他哆嗦着离开了窗前。
“怎么样?”他问。
“这是颗星星,”占星学的教授说,“我想是的。”
“你想?”
占星师有些畏缩。他俩正站在幽冥大学的观象台上,而比起上司的视线来,地平线上那颗小不点红宝石的光芒其实也没那么可怕。
“呃,你看,问题是我们一直相信恒星应该都跟我们的太阳差不多——”
“你是说就像直径一英里的大火球?”
“是的。不过这一颗,唔——很大。”
“比太阳大?”忒里蒙一直认为直径一英里的大火球已经很了不起了,尽管原则上他对所有星星都持否定态度,它们让天空显得乱糟糟的。
“大得多。”占星师缓缓地说。
“也许比大阿图因的头还要大?”
占星师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比大阿图因和碟形世界加起来还大。”他说,“我们已经核实过了,”他飞快地添上一句,“绝对肯定。”
“确实很大,”忒里蒙表示同意,“让我想起巨大这个词。”
“庞大。”占星师忙不迭地附和道。
“嗯。”
忒里蒙在观象台宽阔的地板上踱起了步子。地板上镶嵌着碟形世界的黄道十二宫。一共六十四个星座,从“双头袋鼠维珍”到“郁金香花瓶加壶里”(这是一个具有重大宗教意义的星座,其涵义,唉,可惜已经遗失在历史的长河中了)。
他在镶着“鬣狗穆波”的蓝、金色瓷砖上站住脚,然后猛一转身。
“我们会撞上它吗?”
“恐怕是的,先生。”占星师回答道。
“嗯。”忒里蒙一边若有所思地捋着胡子,一边往前迈了几步,最后停在“小贩奥克济奥克”和“天界防风草”的顶端。
“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他说,“但我猜这不是什么好事吧?”
“不,先生。”
“很热吗,那些星星?”
占星师咽了口唾沫,“是的,先生。”
“我们会被烧焦?”
“终究会的。当然,那之前会有碟形世界地震、海啸、重力异常,大气也很可能被抽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