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看这一边,新娘请笑笑,对,别紧张,好,好极了。”
刘子蓉是新明日报的纪者。
说得正确点,她是社交版的见习记者,负责采访社会上喜庆宴会诸如此类活动。
职责并不重要,照片与文字也不会登在显著的地位,可是,子蓉仍然努力办事,精神奕奕。
此刻,她在圣保罗教堂门口替一对新人拍照。
新娘是富商黄乃佑的女儿黄绮云,打扮得犹如小公主一般,头戴钻冠,身穿维拉王设计的婚妙及礼服,使子蓉忍不住多拍了几张照片。
黄家自有专用的摄影师,可是不介意采访的记者锦上添花。
拍完了照,子蓉刚想离去,一位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走过来笑问:“贵报是──”
子蓉连忙答:“新明日报。”
“呵!正派的大报纸。”
中年人自怀中取出一封红包,递到子蓉跟前,“小小意思。”
子蓉双手乱瑶,“不能收不能收。”
中年人满面笑容,“这是喜包,你不要欢喜吗?”
塞进子蓉口袋里,立刻走开。
子蓉两手都是摄影器材,推都推不掉。
心想算了,十元八块,不用太拘谨。
回到报馆,冲出照片,挑了张最满意的照片,配上说明,交给编辑。
上头一看,没声便赞好,“子蓉,你有摄影天才。”
照片中新娘娇怯如花,一手掀起裙据,另一手拥着花束,活色生香。
于蓉但笑不语,既然做,就得做好它。
希望有一日可以随新闻组出发任摄影。
过两日,正在工作,同事唤她听电话。
对方说:“我叫黄绮云。”
子蓉一时没有领会,“黄小姐,什么事?”
“贵报社交版前天刊登我的结婚照片。”
“呵是,”子蓉想起来,“不知黄小姐可满意?”
“比我所有的照片都好。”
“我可以把成片送你一套。”
“真的吗,谢谢你。”
这位千金小姐甚有礼貌,懂得亲自拨电话过来,太多人只会叫秘书吩咐人家做这个做那个。
“过两日你可以派人来取。”
子蓉没想到她亲自上来。
子蓉顺带招待她参观报馆。
她赞不绝口:“真没想到设备如此先进。”
“可惜科技不能帮助报纸质素,还是人才最要紧。”
于蓉送她出门。
黄绮云忽然问了一句话:“为什么婚后的他对我不再殷勤?”
子蓉一怔,“我想,婚姻在乎默契,不应太过重视细节,互相爱护支持才重要,往后还有几十年要过。”
黄绮云笑了,给子蓉一只信封。
“这是什么?”
“你千万别客气。”
她已经上了司机接载的车子。
信封内是一张千元美金钞票。
子蓉忽然想起有一只红包未拆,一看,又是大钞。
子蓉略觉不安,这不大好吧,外快如此多。
可是,她也不致于老实得向任何人招供。
下午,又有一宗婚礼,据说,新郎与新娘在电脑国际网络上认识,等于从前的笔友。
他们在结婚当日总是状态最佳的一天,几乎每一对新人都即才女貌。
新娘已不再羞人答答,子蓉见过有人亲自指挥亲友站好拍照,声震屋瓦,惹人讪笑。
子蓉采访几句,忽然看见一位老太太走过来,手中也拿着红包,她吓得调头便跑。
老太太扯住她衬衫,“照片请放大一点。”
她唯唯诺诺。
“晚上来喝喜酒。”
子善终于脱身。
还好,这次红包只有一百大元。
子蓉征得编辑同意,社交版上添了一栏,叫做钻婚纪念,欢迎结缡超过三十年的夫妇提供当年及今日的合照。
编辑笑,“这样温馨,不知有无读者。”
子蓉大惑不解,“为什么把读者视作一群亢奋暴戾灭绝人性嗜黄又冷血的人?”
编辑一愣。
“对读者也不公平。”
出乎意料之外,照片来源不绝,原来城市离婚夫妇虽多,金婚纪念的男女也不少。
“着,这位老太当年容貌多么秀丽。”
“在老先生眼中,她美貌”如当年吧。”
肯定。
结婚十年以上,才渐入佳境。
子蓉并不反对离婚,若果认真无法相处,还是分开的好,不过,老掉了牙的话一句:结合之前,双眼宜睁老大,把对方真实面目看清楚。
因为职业缘故,子蓉几乎没成为婚姻评论专家。
春天是结婚旺季,周末守在纪念花园,有时可看到六七对新人。
子蓉忍不住想:都相爱吗,都可以白头偕老吗。
然后,她在报上看到一则小消息。
黄请云周建中宣布分居。
子蓉吓一大跳。
查查日子,才过了一季多一点。
那样盛大昂贵轰动的婚礼,子蓉感慨,就此报销,未兔残忍。
编辑也着到了。
“子蓉,去采访一下。”
“我只负责结婚,不管离婚。”
编辑啼笑皆非,“这是你练习做特写的好机会。”
子蓉考虑了整个下午,拨电话约黄绮云谈话。
黄绮云很爽快的答允。
这出乎子蓉意料之外,是什么令她愿意把私事招供出来?
黄绮云消瘦了,弱质纤纤,却不减秀丽,她在家中接受访问。
“谈话方便些。”她说。
子蓉提醒她:“现在你说的话,全部有可能出现在报章副刊上。”
“我知道。”
多么矛盾,怕闲人听见,却不怕公众看到。?
子蓉不得不开门见山:“可以谈谈婚姻之道吗?”
黄绮云垂下泪来,“我对婚姻失望。”
这次访问,历时三小时。
离开宽大优雅的黄府之际,子蓉有点累。
把这篇访问整理出来并不容易,可是花足精神时间也不讨好,到底访问名媛比不上采访政府要员,或是小说家音乐家重要。
子蓉有点气馁。
回到小小公寓,她翻阅过往拍摄的结婚照片,忽然感慨万千。
噫,不知几对夫妇仍在一起生活。
突发奇想:喂,不如看他们离了婚没有。
有些相片后边注着姓名地址电话,因为当事人曾经要求寄回照片。
傍晚,回到报馆,子蓉向编辑提意见。
编辑鼓励:“好得很,做个对比,对年轻男女有警世作用。”
同事却取笑:“子蓉快成为爱情专家了,这世界天灾人祸,满目疮痍,她都看不到,专管人家离了婚没有。”
子蓉不出声。
编辑主持公道,“我们不妨照顾每一个层面的读者。”
有人问:“黄绮云女士为何离婚?”
子爱答:“她对婚姻有太多憧憬。”
“嗯,所以对现实失望。”
“你呢,子蓉,你对婚姻看法又如何?”
子蓉不知怎样回答,她正想探讨婚姻幽秘。
编辑勉励她:“去做好这个特辑。”
于蓉盘算:访问五位女士已够了。
她着手处理。
第一个主角当然是黄绮云。
接着,她找到了两年半前在纪念花园注册处举行婚礼的李秀雯。
李秀雯当日穿粉红色套装,半跟鞋,她是事业女性,个性爽朗。
联络上了,她笑道:“新明日报的刘小姐?当然记得,你拍的照片还在我案上呢,做访问?好呀,只怕我乏善足陈。”
听到照片会上报,又略为兴奋,她在广告公司任职,不介意出这种锋头。
“婚姻生活?”李女士笑了。
看得出还觉得满意。
她很坦白:“我是个孤女,这是我唯一的家,我很重视珍惜家庭生活,故尽力尽心,当然,我不会委曲求全,真的过不下去,也有能力照顾自己。”
说得很好。
“丈夫待我不错,很支持我。”
“生活中有烦恼吗?”
“怎么没有,想要个孩子,但是不愿交给保姆带。叫我留在家中,做全职主妇又不是我那杯茶。”
子蓉颔首。
“总括来说,相当享受家庭生活。”
“开销由两人平均分担吗?”
可爱的李秀雯笑答:“我不喜做伸手牌。”
“祝你们白头偕老。”
活泼的她说:“已经有白发了。”
子蓉受她感染,对婚姻多了一丝希望。
而女方经济与精神独立,是否有利婚姻?这是大学社会系的一个论文题材呢。
第三个请问对象就没有这样幸运。
吕合玲女士相当年轻,歇业在家,怀孕,环境较差。
子善轻轻问:“满廿一岁没有?”
她微笑,“快廿二岁了。”
“为什么这样早结婚?”
“渴望温暖。”
“有否如愿以偿?”
对方苦笑。
子蓉安慰:“只要感情好,其余一切可以解决。”
“可是这世界没有钱难办事。”
子蓉说:“年轻也是本钱。”
吕女士颔首,“我打算把孩子交外婆,再找工作做。”
“有无觉得仓促?”
她低下头,“时间可以打回头的话,我就不结婚。”
啊,她承认失败。
子蓉侧然。
“吕女士,这段访问会在报上刊出。”
“我知道。”
“我帮你在照片面孔上打格子可好?”
吕女士笑了,“一定会认出来。”
子蓉告辞,立刻到办馆去叫人送水果及巧克力糖到吕女士家。
子蓉伏在报馆写字格前苦写。
同事问:“有故事了吗?”
“有一点。”
“子蓉,看不出你会暗中用工夫。”
子蓉一时不知这话是褒是贬,不方便回答,赔笑之余,执笔疾书。
同事并没有走开,“为爱情做文章,多么取巧,不过,你写的真是爱情吗?抑或,现代婚姻轻率自私,早已不值一哂?”
子蓉只是说:“你的意见十分中肯。”
她不管别人怎么说,她打算先交出头三段访问稿,以及前后对照的相片。
看了真叫人欷嘘。
傍晚,接到电话。
“刘小姐,我是吕合玲,请到我家来一次。”
子蓉听出她声音中的悲伤与屈辱,“我十分钟后即到你处。”
子蓉看到年轻的孕妇脸上全是瘀青,一只眼睛肿如鸽蛋。
“唉呀,快通知警方。”
“他知道我接受话问,非常生气。”
“你有无亲友家可以暂避?”
伤者摇摇头,“他再也不会回来。”
“我陪你到医生处检查。”
相熟的医生检查过后建议孕妇住院观察。
吕女士坦言:“我没有钱。”
子蓉说:“我有。”
当晚,吕合玲就小产了。
为故事平添一丝悲惨的意味。
编辑读完访问,忍不住问:“她打算怎么样?”
“与丈夫分手,白天可在亲戚开的纺织厂工作,晚上到理工大学修读课程。”
“呵重新做人。”
“正是,社会上这种再生人是很多的。”
“之后,就炼成金刚不坏之身了。”
希望她成功。
第四对夫妇令人鼓舞,两人加一起足足一百六十多岁,共育有五名子女,廿二名孙儿,三个曾孙。
戚氏夫妇身体机能良好,相敬如宾。
子蓉精神为之一振,这是婚姻最好的一面。
问到老太太过去六十年有何烦恼,她答:“有,他鼻鼾声不绝,真讨厌。”
子孙们大笑。
廿二名孙儿中有五人已婚,也许得到优良遗传,无一人离婚。
他们当晚有饭局,请记者同往。
子爱问:“有人生日?”
戚老太太笑:“那么多人,一定有人生日。”
子蓉与他们一家大吃大喝,非常尽兴。
细心的她留意到,当晚结账的是老先生本人。
如此疏爽,怪不得子孙乐意欢聚,做快乐的老人家也得讲条件:看得开,手头宽裕,身体健康。
老了,一定要向威氏学习。
子蓉在特写中注明:“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问稿刊出,戚家打电话来:“可否把照片放大送我们?”
子蓉问:“要几份?”
“三十五份。”
“那么多?”
“呃,寄给亲友看。”
“好,没问题。”
“刘小姐,我们愿意付款……”
“款项请捐儿童医院。”
这时,同事们开始吃醋:“为什么我们不获篇幅写专题?报馆是否想捧红刘子蓉?公道一点好不好?”
最后一个访问,不知挑什么人好。
子蓉翻阅照片部。
照统计,都会中平均八对夫妇有一对会离婚,可是不知怎地,四周围都是离婚的人。
有一对新人,在白色游艇上举行婚礼,非常幸福的样子,可是太过做作,过份重形式,子蓉不赞成。
又有一次,某新娘因为花球颜色没有预期中好看,失声痛哭。
子蓉当时想:太太,这样容易流泪,将来你会哭成一条河。
子蓉也最怕那种年轻而娇嗲,对婚姻有误解的女子:“结婚后由丈夫照顾看护我,养我”,有手有脚,干吗要叫别人养,小宠物乎?
最后一位主角似乎很难找。
慢着,不如,给男士一个机会。
在商业会所里结婚的一对夫妇给子善相当深刻印象,因为他十分英俊,她相貌平平。
子蓉拨电话给那位邵仁山先生。
他很爽朗,不过──“由男人来谈婚姻之道,未免尴尬。”
“为什么,”子蓉问:“不关男人事?”
邵仁山沉吟:“你有道理,好,我可以说几句话。”
小蓉高兴得不得了。
“请到舍下来喝杯荼。”
星期六下午,子蓉到他们郊外的住宅去。
邵仁山夫妇在门口欢迎她。
邵太太的姿色比给婚当日更加平庸,手中抱一婴儿,同她长得一模一样。
于蓉放下照相机,“愿听听你们对婚姻生活的心得。”
刘太太笑道:“且慢,先喝杯咖啡,吃块蛋糕。”
子蓉没想到会有这样好的待遇,老实不客气坐下来。
呵,何等香滑的咖啡,还有,如此美味的椰丝蛋糕,都是邵太太手艺。
子蓉有点明白了。
她试探问:“邵太太可是全职主妇?”
对方笑,“我也盼望如此,不,我一直有工作”
“请问是何种职业?”
“我在成功大学教物理。”
子蓉连忙在心中诅咒自己狗眼看人低。
“邵先生呢?”
邵仁山答:“我是将要成名的画家。”
说罢,他睐睐眼,那样有幽默感及自知之明,子蓉十分欣赏。
他带子蓉参观画室。
子蓉看过邵氏作品之后,觉得非常优秀,相当肯定:“你会成名。”
邵太大连忙道谢。
子蓉发觉整间屋子一尘不染,几明瓦静,的确是专心作画的好地方。
有这样一个贤内助,邵仁山无后顾之忧,将来有一日名成利就,邵太太占一半功劳。
他们两人对自己对伴侣都信心十足。
如无意外,当可一起终老,所以说,凡事都不可看表面。
等到告辞之际,于蓉发觉那太太脸容慈和端祥,非常可亲。
谁说一个人的内涵不重要。
子蓉决定帮邵某人一把,以很大篇幅来介绍他的作品。
特辑终于分期刊出。
反应艮好,有许多读者来电,希望有更多专题介绍生活中的疑难杂症。
同事们仍然挪揄:“下次写吃饭吧,还有,谈睡觉如何,哈哈哈,都是大事呢。”
子蓉心平气和。
她想做一个读书的专辑:成年人还看不看书?什么时候看?看何种书,为什么?
编辑找她说话。
“子蓉,报馆要调你。”
子善苦笑,不是调她去听电话吧。
“你如愿以偿,这次,调你去做国际新闻,下周德国外相来访,派你去跟,快做资料。”
不不不,子蓉在心中喊出来,我不要同不相干的洋人打交道。
编辑笑,“以后,你可以摘下婚礼记者这种不敬的称呼。”
子蓉僵在那里,“老总,我喜欢做专题。”
“啊,上头说你的特写得八十九分,有时间的话,可以继续努力。”
子蓉总算露出一丝笑意。
她一定会挤轧出时间来。
时间这回事最奇怪,越挤越多,越忙越经用,非得精明、刻苦、郑重地用不可,否则,坐麻将桌上,或是下午茶厅里,也就是大半辈子。
唯一对抗时间的办法,便是工作,那么,时光即使飞逝,工作成绩长存。
半年后,子蓉接到一通电话。
“刘小姐?”
子蓉仍然没有把她的声音认出来,“哪一位?”
“黄绮云,记得吗?”
“啊,当然,黄小姐,最近生活如何?”
“好极了,”是她喜孜孜的回答。
“可是请我喝茶?”
“刘小姐,请你吃喜酒。”
于蓉的反应算快,“啊,恭喜恭喜。”
到底是有妆奁的女子二嫁再嫁,不是问题。
“刘小姐,我想请你替我拍给婚照片。”
“可是,我已经调职了,我介绍新同事给你认识可好?”
寅绮云坚持:“刘小姐,你当私人帮我一次忙可好?”
“如此实面,我不便拒绝。”
“下星期六,中国会所。”
“我会带齐机器上来。”
“谢谢你。”
子蓉有种感觉,黄绮云是会结婚四次的那种人。
看是谁吧,每个个案不同,有人一次嫌多,可是黄绮云有条件,不不,不是讽刺,并非不敬,而是以事论事。
星期六,下午,天气良好,子蓉准时到达,会所内嘉宾齐集。
黄绮云容光焕发,身穿象牙色锻子小礼服,发髻上别满栀子花。
她仍然是子蓉见过最美丽的新娘。
呃,不是最好,可是最美。
子蓉替她拍了许多照片。
新郎迟到,出现的时候有点醉意,但是非常英俊,是一个意大利人。
工作完毕,子蓉告辞。
黄绮云给她一个小小盒子,里边装着一块蛋糕。
在车上,子蓉咬了一口。
结婚蛋糕是不好吃的居多,糖霜人口时太甜,接着似有苦意。
有点像所有婚礼。
担任婚礼记者那么久,刘子蓉几乎不大敢结婚。
调职也许是好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