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程楚秋顾及三个把兄弟都是青年才俊,不论见识才干,人品武功,皆一时之选。实在不愿意让他们为了自己的私事,卷进无谓的江湖风波当中,而耽误了他们大好前程。
再说他自视亦是甚高,根本没把雷颂德、曹崇,还有他的两个师兄放在眼里,更不用说寄望他们查出真凶了。一想到师父的血海深仇,不知何时能报,还有自己与文君的婚事,也从此遥遥无期,追根究底,都是贪杯好色误事,不禁嗟叹连连。
趁着夜色掩护,他一路直往密林深处奔去,只盼离开兄弟们越远越好。他一边飞奔,一边想着心事,卢昆山出言悬赏的话语便没听进去。只是跑着跑着,背后原本渐渐远离的脚步声,忽然又跟了上来。程楚秋听音辨人,心想:“这两人是谁?
好俊的轻功啊……”
知道不是自家兄弟,他也没心情停下来一探究竟,当下深吸一口气,体内真气流转,脚下使劲,身子往前急窜而出,将身后两人远远甩开。
程楚秋便这么放开脚步,狂奔一阵,但见四周景物不住往后退去,夜风拂面,消解不少烦忧。更因觉自己的轻功彷佛更有进步,欣慰之余,也让他忘却一些不愉快。
他心情放松,脚步略缓,才一会儿,先前那两人的脚步声,竟又自身后响起。
程楚秋颇感吃惊,再次仔细倾听这两人脚步身法,确定绝对不是自己的两个师兄。
心道:“这两人究竟是谁?为何如此拼命?”
要换作平时,他早就忽然来个回马枪,拦住两人,好好质问一番。可是此刻他实在不愿意再多生事端,只是却也忍不住好胜,暗道:“好,我就看看你们两个能够追到什么时候。”
他故意清啸一声,提醒这两人,自己可不是怕了他们。接着提气而行,跨大步伐,再度向前急奔。这次他专心致志,再不稍停,一来他也正好想趁机试试自己的耐力,于是这一奔去,直出了树林也毫不停步。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从背后亮起,将他的影子长长地向前拉出。程楚秋忽然哑然失笑,原来地上就他自己一道影子,看样子,那两个追兵,是追不上自己了。
不过他尚不愿停步,仍是不断向前奔去,速度亦不稍缓。不久之后,但听得隐隐有江水声隆隆作响,竟是在不知不觉间,来到湘江边上了。
前无去路,程楚秋这才停步休息,回头望去,哪有半个人影?心满意足之余,却也是饥肠辘辘。于是他顺着江水而下,一路寻找吃的东西。不久来到一处小镇市集,摸摸衣袋,却只能找出几个铜钱出来。
原来他啷当入狱,身上的银两早给摸了出来,狱卒让他带着几个铜钱,已经是格外开恩了。程楚秋从未过过如此窘迫的日子,好在他生性豁达,叹一口气,便已释然。花了两个钱买了一只烧饼配了粗茶吃了,剩下的揣在衣袋里,心想:“现在风声正紧,我又从狱中脱出,真凶定会按兵不动,静待时机。我得先把自己安顿下来,从长计议。”
可是剩下的钱,尚不够他粗茶淡饭再撑两天,说到从长计议,那还真的得从长计议。信步走到江边,但见江水滚滚,岸边几个渔家一大清早整理渔具渔网,正要出航,他心中忽然浮现“随遇而安”四字,于是上前与渔家商量,给了几个钱,请人帮忙载他过江。
好心的渔家收他的钱后,还赠了他两只螃蟹。程楚秋提着两只螃蟹上岸,进到湘潭县境,找了一间饭馆,让厨房的帮忙煮了,权作午餐,剩下的钱不够沽酒,便改沏了壶茶。
正吃到一半,饭馆外走进两个人,便在门边的桌旁坐下。饭馆伙计上前招呼。
其中一人道:“随便两碗白饭,大鱼大肉,重要的是来壶好酒。”
程楚秋听这人说话中气十足,倒像个会家子。遇到熟人不怕,怕的是人家认得他,他却认不得人家,于是转过身去,省得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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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那伙计将饭菜送上。却听得刚刚说话的那人道:“小二,这壶酒请你送去那桌,给那位程大爷。就说是我请客。”
程楚秋闻言一愣,转过身来,却见那两人似笑非笑地正望着自己。便在此时,那伙计依着吩咐,将酒送到程楚秋桌上,说道:“客倌,那两位爷请客。”程楚秋右手一挥,示意伙计退下。
只见那其中一人道:“怎么?这酒劣,入不了程大侠的口?”程楚秋脑中灵光一闪,说道:“是你们两个?”两人中的另一人笑嘻嘻地说道:“不错,就是我们两个。”
一个问得古怪,一个答得奇妙,不过意思都到了。程楚秋见自己根本不认识这两人,复将头低下,继续啃着他的螃蟹。
只听得其中一人道:“哎哟,咱们程大侠派头大得很,不屑理我们哩!”另一人道:“你忘了自我介绍了,光是一壶酒,好稀罕吗?”两人一搭一唱,相互调侃。
程楚秋完全不予理会,浑然没事人一般。
两人双簧唱了一阵,觉得没趣,便停了下来。相互使个眼色,同时起身,向程楚秋走去,一左一右,与他同桌而坐。程楚秋毫无反应,就好像根本瞧不见两人一般。
两人干笑一声。其中一人道:“算是我们兄弟俩失礼了。在下姓田,这位是我兄弟,姓牛……”程楚秋这才停下动作,看了两人一眼,说道:“原来是江湖人称:”要钱不要脸,犁牛不耕田。‘的田敬容、牛君辅两位仁兄。失敬,失敬!“他口称“失敬”,脸上却殊无敬意。不过田牛两人,见程楚秋居然能一言说出两人姓名,倒是颇感意外。那先开口的田敬容道:“没想到我们兄弟俩的贱名,程大侠居然记得这般清楚,荣幸之至,荣幸之至!”
原来这两人差不多在三四十岁年纪,比着程楚秋还要大上十来岁,江湖打滚一二十年,换来的不过是旁人背地里挖苦调侃的外号。而这个程楚秋年纪轻轻,竟然人称“大侠”,越想实在越不是滋味。所以他嘴上说“荣幸之至”,脸上也是毫无荣幸的表情。
程楚秋迅速地又看了两人一眼,但见两人的样貌都不甚突出,体格身材亦与一般寻常人无异,若不特别记忆,下回在街上碰上,只怕还是认不出他们来。不过这两人的作为名声,程楚秋先前已经听人说过,除了正如他们的外号“要钱不要脸”
之外,为人刻薄寡恩,最是常被人挂在嘴边。
突然在这里遇上这两号人物,本来也没什么,可是他们两个昨天却追着自己跑了一整晚,其中缘故,只怕不纯粹是为了路见不平,伸张正义那么简单。况且这也与两人性格不符。
程楚秋道:“两位跟了我一整夜,该不会就为了请我喝酒,这么简单吧?”田敬容笑道:“既然程大侠开门见山的问了,那我们俩也照实说了。程大侠大概不知道,令师兄悬赏一千两银子,死活不论,要逮你回去吧?”
程楚秋心中暗道:“该死!”不动声色地道:“一千两银子?我倒有点受宠若惊了。”
田敬容道:“不,不,不。依你的身手,一千两银子太过小气了。不过最近这几个月生意清淡得很,手头上越来越紧,明知这一单风险高,利润薄,却也只有硬着头皮上了。”
两人相视苦笑,似乎觉得十分委屈。
程楚秋心中有气,道:“你们两个把我当成俎上肉了。”说道:“这么说来,我还真的得喝你们一杯,多捞些本了。”
牛君辅道:“你若肯乖乖合作,不但饶你一命,一路上跟着我们吃香喝辣,保证决不亏待。”田敬容听了,哈哈大笑。
程楚秋跟着干笑几声,说道:“两位与我非亲非故,如此便宜的差事,我又为何要便宜你们?”
田敬容道:“程大侠,我们请你喝这壶酒,是有个名堂的。”提起酒壶,满满斟了一杯,递到他的面前,续道:“这杯叫敬酒。”又斟了一杯,重复前面的动作,说道:“这杯呢,就叫罚酒。你爱喝哪一杯,由你选择。”
话才说完,程楚秋忽然一掌拍在桌上,两只酒杯应声从桌面跳了起来。接着只见他倏地伸出手指,朝着酒杯一一弹去。那两只酒杯受力,一前一后,朝着门外激射而去,才刚刚出了门口,后面的那只酒杯追上前面那只,“乒乓”一声,撞个粉碎,酒水破片,洒了一地。
要露这一手,无论是内力、巧劲、准头,都要有相当功力才行。尤其那两只酒杯从桌上弹起,到粉碎之前,杯中酒水,更无一滴洒落,田牛两人面面相觑,心中自愧弗如。
尚作没理会处,那程楚秋已然起身,说道:“小二,算帐!”店伙计应了一声,却不敢立即上前。程楚秋把钱摆在桌上,迳行离去。
他一路向北出了城门,回头一望,却见田牛两人仍是远远地跟着。他早知田牛两人绝对不会轻易死心,想来刚才是因为人多,露了那一手又让他们有所忌惮,所以没有下手。易地而处,程楚秋也知道,只要紧紧地跟着猎物,总是能找到机会的。
程楚秋便是不想再多惹事端,也只怕有所不能了。心生一计,趁着四下无人,忽然发足狂奔,然后躲在道旁的长草当中。待两人急急忙忙追赶上来,突然从背后杀出。
他这一下固然算是偷袭,却也是俗谚双拳难敌四手的因应之策。只是田牛两人也不是毫无准备,吃惊之余,连忙拉开战圈,让他无法同时应付两人。数招一过,两人十几年的默契逐渐占了上风,彼此既相互支援,亦相互掩护,程楚秋左右开弓虽然威风凛凛,但一时也奈何不了他们。
堪堪又是数十招拆过。那田敬容手上不停,嘴上笑道:“还好程大侠手边上没有酒杯,否则给我们两个弹上一弹,那可不是闹着玩的。”程楚秋经他这么一提醒,心道:“是啊,我怎么没想到呢?”可是此刻莫说没有酒杯了,地上黄土一片,连个石子也没有。身上只剩两个铜钱,要是当暗器扔了,下一顿只好到山中打猎。
但见田牛两人绕着自己不住打转,打持久消耗战的意图明显。程楚秋对自己的武功虽然一向深具信心,但也不是自大狂,一念及此,脚下步伐错动,也跟着绕圈子急奔。
那田牛两人轻功不比程楚秋好,如此一来,便再也不能以程楚秋为中心绕圈打转,一时阵势大乱。程楚秋便趁此时反客为主,换他绕着牛君辅打转,不断趁隙攻击。田敬容几次飞身来救,他都刻意闪避,不予理会,只紧紧咬着牛君辅不放。
牛君辅这下让程楚秋紧紧缠上,感觉相当困扰。他与田敬容两人并非同门师兄弟,只因个性相投,相知相惜,进而结伴闯荡江湖,因缘际会之下,两人更成了江湖上知名的赏金杀手。
当然,要吃这行饭并不容易,赏格越高,对手就越难缠,风险也就越大。重练功夫是来不及了,不过两人倒是开诚布公地相互研究过两家功夫,去芜存菁后,练好几套招式阵法,这十几年来再加上两人临敌实战经验,越练越精,颇有把两门截然不同的武功融合在一起的味道,威力高出不只一倍,因此占了不少便宜。
可是这会儿程楚秋的速度比田敬容还快,不但如此,他还好像从刚刚的交手中,抓到了几处两人合作的要领似的,每回总是比田敬容抢先一步,占到他该站的地方。
牛君辅从未见过头脑这么好,悟性这般高的人,由于久久等不到田敬容的援手,他渐渐难以支持,于是将心一横,舍掉两人所研究出来的阵法,以单纯的本家功夫应对。
虽然牛君辅用的还是自己的武功,程楚秋还是感受到了这细微的变化。几乎便在同时停步,双掌一探,便往牛君辅身上按去。牛君辅闪避不及,连忙招架,“碰”
地一声,两人各退一步。
程楚秋大喝一声:“再来!”足尖一点,又是两掌拍去。牛君辅无奈,只好硬接。这回两人出力更大,“碰”地一声,程楚秋退出一步,牛君辅则退了三步。
程楚秋猛吸一口气,还是喝道:“再来!”仍是双掌拍去。牛君辅大吃一惊,他刚刚那一掌已出了八成功力,虽然不敌,也是接了下来,但若想再度发劲,也得有个喘息的时间。程楚秋竟然一吸气,就能再度发掌,还出声说话,其中高下,不言可喻。他脑筋才这么一转,程楚秋双掌已至,连忙摒住呼吸,再次硬接。
四掌相抵,这回发出的声音较为沉闷,“波”地一声,牛君辅倒退连连,程楚秋则反而向前进了一步。
那牛君辅勉强接这第二掌,眼前一黑,霎时但觉天旋地转,还来不及运气察探自己有没有受伤,耳边又响起他此时最害怕的声音:“再来!”但见程楚秋迎面而来,使得还是那一招,但掌上内劲了得,不得不应。
牛君辅吓出一身冷汗,但还是得硬着头皮上。连忙拿桩站定后,奋力向前一挡。
他这一下使出全身吃奶力气,只怕给程楚秋不知何时方尽的无穷内力震死。
忽地眼前一花,程楚秋居然不见了。牛君辅这一挡挡了个空,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进了两步。便在此时,只听得田敬容大叫:“让开!”却是不知何时,田敬容已经来到他面前。
牛君辅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但他与田敬容心意相通,一听到“让开”两字,身子随即往旁边一让。便在同时,只听得“碰”地一声巨响,田敬容的身子应声往后飞了出去。
原来那程楚秋接二连三地找牛君辅单挑,田敬容瞧在眼里,心中颇是焦急。及至程楚秋想以内力高下速战速决,更知不妙。自己这一边明明是以二敌一,放着这样的优势不用,大是不智。于是身形一动,朝着程楚秋背后发出一掌。既是以腹背之势夹击,亦是围魏救赵之计。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程楚秋早就在等他出手。因为那牛君辅接了程楚秋两掌,样子已经十分勉强,这第三掌打不打在他身上,牛君辅都无力反抗。程楚秋虽然不喜欢这两人,但彼此也没什么深仇大恨,所以没什么兴趣对他赶尽杀绝,脑筋一转,已经动到田敬容身上。
这故这第三掌是虚,为的只是引诱田敬容上来解救。程楚秋待得他来到背后,倏地矮身,躲到牛君辅背后。田敬容只怕自己这一掌不够快,不够狠,不能逼得程楚秋撤掌回救,哪里料得到他会躲到牛君辅背后?眼见自己这一掌就要拍中牛君辅,百忙中上臂一歪,手掌斜引,只盼别扫中自己人,口里同时出声警告:“让开!”
那程楚秋也在等他这一句。一见牛君辅依言闪开,立刻发出一掌,迳往田敬容胁下拍去。田敬容为了闪避牛君辅,右掌斜拍用老,根本无法回救,此时别无选择,只得伸出左掌来相抵挡。
一个仓皇应付,一个以逸代劳,结果那就不用说了。更何况程楚秋的武功,原就比他们两人都高。
那牛君辅见田敬容的身子像纸鹞般飞了出去,大叫一声,急窜向前,伸臂抱住。
田敬容“哇”地一声,鲜血吐得他满襟都是。
牛君辅大骇,不敢稍有停留,头也不回地趁势往前急奔,在地上留下一条长长的血迹。
程楚秋假意追了几步,以威吓两人别再回来。随即复行向北。他原本就往北走,如果田牛两人还不死心,也许会猜他往其他方向,自己偏偏继续向北,来个实者实之,虚者虚之。
这天下午,来到岳麓山下。他早听说山上有座建于晋代的慧光寺,至今已七八百年的历史,称得上是一座千年古刹。他身边没钱,本来正好可以借宿寺庙。可是如此闻名的寺院,各方投单人马亦多,说不定会遇上熟人。
正自为难,忽见山边有群土木工人从山坳边弯了出来,一边走一边抱怨。经过身边时,程楚秋仔细一听,原来都在埋怨工头只知道催促赶工,休息时间越来越少。
程楚秋赶上众人,询问他们正在赶什么工作。几人见他面生,纷纷走避,其中只有一人回答:因为朝廷下令要重建岳麓书院,期限在即,所以不断赶工。他们几个因为住在附近,回去吃完晚饭后,还要回来赶夜工。
告别众人,程楚秋心想:“既然在赶工,一定正缺人手,而且这书院与江湖武林更是八竿子打不着,绝对不会有碰到熟人之虞。”
一般武林人士日常的经济来源,不外乎是由帮会门派所供给。练武的人生活要求并不高,况且过于优渥的生活,有碍于练武修行。所以若有门派归属,日常生活不虞匮乏。
而如果不属任何门派,本身又没有家业家产的话,武功便几乎成了他们的唯一专长。所以成为像田敬容、牛君辅的赏金猎人者有之,成为职业杀手者有之,成为走镳护院亦有之。
至于偷蒙拐抢,一般来说,是这些练武者所不屑为的,武功越高,越是如此。
尤其以武力加诸在一个不会武功的人身上,更将为所有同道所不耻。因此就算沦落到偷蒙拐抢一途,大都也能谨守上面的分际,甚至发展出一些个人的做案原则,而且这些人也以惯犯居多。
所以程楚秋虽然身无分文,三餐无以为继,却从没想到要去偷抢。一听到有工作的机会,就代表有吃饭的机会。于是便循着众工人所来的路上,找到重建中的岳麓书院。经过询问找到工头,表达了工作的意愿。
那工头见他人模人样,不似奸邪之辈,第一关面试就算过了。最重要的是工地正在赶工,正是需要人力。要技术的细工也许做不来,挑砖担土的粗活倒是可以试试。谈好条件,程楚秋当晚就上工。当然,他跟寻常工人混在一起,也就尽量表现与一般寻常人无异,未敢太过招摇。
几天下来,大家只知道这个年轻人来历不明,但是工作认真,人也相当和善,从来没人把脑筋动到“武林高手”上面来。
这天下午,工头忽然差人把他找去。迎面劈头便问:“你识字吗?”程楚秋不知他会有此一问,愣了一下。
那工头道:“我瞧你身体虽然结实,但长得倒也斯文,猜想应该念过几个字吧?”
程楚秋释然,道:“百家姓、千字文,背得挺熟。”
工头拍掌道:“那就行了,办这件事用不着一千个字。”叫管帐的给他几十文钱,要他到街上买套新衣裤。今天早些休息,明天一早找他报到。
程楚秋拿了钱,原本心想:“我窝在这里,只不过想挣点盘缠,又不是要在这里安身立命。这些钱虽然不多,但也足够我另外找个地方了。不如我今天就走吧!”
可是回头想想,这工头不但给了他工作,还管吃管住,现在又拿钱给他,算也是信任他。自己要是就这么走了,也未免太对不起人家。再想,明天到底有什么事这么神秘,也颇令人好奇,最后还是决定耽搁下来。
第二天一早,程楚秋依约换过新衣服去找工头。那工头另外叫过两个人过来,吩咐道:“你们两个带着这位程兄弟一起去,东西就交由他来点。要是见到徐大人,记得照子放亮一点。如果见不到徐大人也没关系,把东西交给费师爷,他会安排一切的。”
两人应命,招呼程楚秋一起走。三人穿过兴建中的大堂,来到前庭,只见庭前已经有六个人候着,一见到三人出来,两两一前一后,纷纷将脚边的木箱用一对竹竿抬起。程楚秋见那用绳索缚绑着木箱的竹竿,在两人的肩头中间弯得像弓一样,而三口木箱却都不大,一个人尽可以环抱起,因此知道这箱内东西颇重,但一定不会是石头。
当下便由程楚秋等三人当先,其余人等跟在后面。程楚秋与另外两位互通了姓名。原来一个姓张,一个姓洪,程楚秋便满口“张大哥”、“洪大哥”地称呼他们。
一阵东拉西扯,那程楚秋趁机问道:“两位大哥,我们这会儿要上哪儿去啊?”
那姓张的道:“头儿没跟你说吗?我们要去送礼。”
程楚秋道:“送礼?送什么礼?”那姓洪的道:“头儿既然没跟你说的话,那你还是别知道那么多了好。总之到了那儿,你张大眼睛瞧,就能知道怎么一回事了。”
两人既然不愿意明说,程楚秋也不好打破沙锅,只道:“那我到时候要做什么?”
那姓张的道:“哦,你帮忙对一下礼单,简单轻松,又没什么责任。”那姓洪的笑道:“谁叫你不多读点书,现在才来埋怨,又有什么用?”
那姓张的道:“我家要是有钱给我念书,以我的聪明才智,早中状元了,今天就是你们两个给我送礼了!”那姓洪的听了哈哈大笑,直道:“你别做白日梦了!”
谈笑间,三人进了城里,来到一幢深宅大院的后门。那姓张的上前叫门,不久之后,门后探出一个头出来,望了三人一眼,说道:“找总管吗?”那姓张的道:
“还请通报。”那人将头缩了回去。
姓洪的要随行的挑夫们先将肩头的重担放下休息。又过了一会儿,门扉复开,一个前额微秃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姓张的上前问安。
前额微秃的中年男子看了三人身后的东西一眼,说道:“东西还蛮多的。都是些什么?”那姓张的从怀里拿出礼单,递了上去,道:“只是一些小玩意儿,不成敬意。”
前额微秃的中年男子笑了笑,让人把门打开。姓洪的立刻吩咐众人将东西抬进去。那姓张的道:“罗总管,我家主人还吩咐让我带了一封信来,希望能交给徐大人,不知……”
那前额微秃的中年男子道:“我先带你去见师爷吧,大人见不见你,那就看你家主人信上写些什么了。”那姓张的陪笑道:“是,是。”
罗总管便将礼单另外交人,自带着姓张的去了。另外那人拿着礼单,与姓洪的说道:“哪位跟我点收啊?”那姓洪的指着程楚秋,说道:“我们这位程兄弟。”
那人道:“行啦,跟我走吧。”
程洪二人跟着那人一路行去。程楚秋道:“这位大哥怎么称呼?”那人道:
“我姓罗。”程楚秋听他语调颇为冷漠,心中不快,只“嗯”地一声,不再说话。
程楚秋三人带来的那三口箱子,一字排开,放在一间仓库门前。挑夫们把东西放下,就到一旁休息了。三人赶上,姓洪的将箱口一一打开,那姓罗的拿着单子,凑了上来。
程楚秋跟着上前,与那姓罗的清点箱中物品。既曰“送礼”,程楚秋早知这箱中不外乎便是金银珠宝,但他还是故意装着吃惊的模样,以符合他目前的身分。
点着点着,那姓张的突然转了回来,后头还跟着一个下骸留着白胡子的老先生。
程楚秋只听得那姓张的指着自己所站的地方,道:“就在这里了。”白胡子老头眯着眼睛走了过来。那姓罗的往后退出一步,招呼道:“费师爷!”
白胡子老头点点头,朝箱内看了一眼,说道:“都点好了吗?”那姓罗的道:
“都好了。”将礼单递上。
费师爷接过,看也不看,说道:“让人把东西搬进库房,没其他事的话,你们就下去吧!”一物克一物,这个姓罗的在程楚秋面前趾高气昂,跩得跟什么一样,可这会儿师爷出来了,就突然变成一只老鼠了。
那姓张的趋向前去,说道:“师爷,这回大人他……他还满意吧?”费师爷道:“老张,今天是我们家大人的五十大寿。你们不知哪儿打听到这个消息,自己送上贺礼,这……可跟我们大人无关呐!”
那老张道:“啊,小的失言,小的失言……”费师爷哈哈笑道:“不过你放心,回去告诉你们家老板,就说他的这一番心意,大人都知道,下次可别要再这么破费了!”
那老张总共来送过两次礼,这回是第三次,却是头一次听到这什么“下次不要再破费了”的话,而这费师爷的脸色,也是第一次这么和善。
老张喜出望外,直道:“多谢,多谢……”领着洪程两人,就要告辞。那费师爷瞧着程楚秋,忽道:“这位小哥长得挺俊,也在赵老板底下做事吗?”上下不住打量。
程楚秋但觉他无礼,还没开口,那老张已经说道:“没错,没错,程兄弟现在在我们那儿上工呢!”
费师爷脸色不屑,道:“做工能挣多少钱?这样吧,这两天府里正忙,就让他来这儿帮忙,要是表现得好的话,说不定还可以留下来哩!”程楚秋赶紧敬谢,道:“这个不用……”
老张插嘴道:“这个没问题,绝对没问题……”程楚秋大怒,忘了自己正在避风头,差点就要破口大骂。那姓洪的见他表情不对,连忙上来拉住他,说道:“程兄弟,你要是能在这里工作,那是你前辈子修来的福气啊!还不快谢谢费师爷!”
程楚秋脑筋一转,心想:“光看这个什么徐大人的师爷、总管,还有这三箱东西,就知道他绝对不是什么清廉的好官了。我不如顺势躲在这里,既乐得轻松,又可以考察一下这姓徐的为人。若他侦是个不折不扣的贪官污吏,那就不必客气了。”
于是话头一转,说道:“可是我在那边的工钱,工头还没结给我。”老张道:
“赵老板还会赖你这小子几十文钱的帐吗?你担心的话,我明天就拿来给你好了。”
程楚秋吁了一口气,说道:“要是这样,那就好了。”忽又紧张兮兮地道:“可是在这边的工钱,可得先讲好。”
费师爷失声笑道:“说你笨嘛,却又精得很。”说好包吃包住,一天给他三十五钱。这个价钱可将近是做苦工的两倍,程楚秋心满意足地同意了。
老张拉过程楚秋到一边,叮嘱他千万要努力认真,工钱的事情,包在他身上。
听得程楚秋满口答应,这才与那姓洪的,领着其他人回去了。
费师爷便让人来领他下去换过衣服。应命而来的是刚刚那个姓罗的,原来他是罗总管的侄子,管罗总管叫叔叔。其实这姓罗的一家三代,不论男女,都在这徐府工作,所以势力算是有的。
不过程楚秋是师爷要的人,这姓罗的在他面前也就不敢再那般嚣张。梳洗一番,换过衣物之后,便直接领他去找师爷。那师爷见了,赞道:“你的体格长相都不错,徐府就少了像你这般人才的人。今天晚上大人寿宴,各方的贺客很多,你今天就负责在大门旁帮忙带客入座。”
程楚秋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心道:“原来是当门僮。”但听得那费师爷继续叮嘱道:“今晚的客人,虽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但彼此身分高低,还是有所区别。什么人该坐什么地方,半点也不能弄拧了。等一下小罗会带你去找罗总管,他会告诉你每个人的桌位。”
程楚秋心道:“你怎么不干脆带我去?真是麻烦。”抱怨归抱怨,还是又跟着那姓罗的走。那罗总管早从别人那里得知师爷另外找了人来,心中也许不以为然,但嘴上也没说什么。后来但见程楚秋记性不错,只教了一遍,便将全部人名记了起来,这才暗暗佩服师爷的识人之能。
当夜徐府席开三十余桌,而他果然便被安排在大门边,帮忙带领客人到他的桌位上。当然,负责这项工作的有好几位,而且程楚秋负责的,还是属于比较外围,身分地位比较低的客人。
好不容易,把所有形形色色的宾客都搞定了。程楚秋原本以为可以休息一下,没想到这边忙完,马上便给叫去帮忙端菜,收拾碗盘。程楚秋大叫:“苦也!”帮忙带路还好,就是挑砖头做苦工也罢,程楚秋这辈子目前为止,最做不惯的事情就是伺候别人。现在要他听人呼来唤去,斟茶倒酒,实在是打从心底的千万个不愿意。
可是不知为何,他还是忍了下来。也许是因为他有比眼前这些痛苦的差事,更令他感到困扰,而需要逃避的吧?程楚秋自己也不清楚,不过事实就是,他确实忍了下来,任人呼来唤去。
正感沮丧,而不知如何是好时,远远地主桌开始上演一场戏。那就是由徐大人的一些晚辈,上前磕头拜寿。
程楚秋这才看清楚这位徐大人的长相。其实五十岁的他,因为保养得宜,看来一点也不老,实是何“寿”之有?却又拜个什么寿?不过人家可不管,既有面子,又有贺礼可以收,宾主尽欢,何乐不为?
程楚秋站到一旁,便在此时,后堂竹帘掀开,一前一后,走出两个姑娘。瞧那穿着打扮,前面那个应该是丫鬟,后面是小姐。只见走在后面的那位姑娘上前盈盈拜倒,说道:“祝爹福如东海,万寿无疆。”程楚秋心道:“原来是徐大人的千金。”
徐家小姐向父亲磕过头后,随即又走回了后堂。厅上众人奉承阿谀之词,顿时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都说徐大人好福气,女儿亭亭玉立,一定可以找到一个好婆家。当下便有人说要帮忙做媒,说某某大人的儿子,某某将军的儿子是如何又是如何,更有人说,某某皇亲国戚,某某王公贵子也在物色媳妇,以小姐的姿色,一定能攀上枝头,化作凤凰。听得那徐大人是笑得合不拢嘴,久久不能自己。
程楚秋听了摇头连连,嗤之以鼻,心道:“这位徐小姐长得是不错了,不过哪有像你们说得那般好?”便在此时,忽听得身旁有人低声道:“这个妞儿细皮白肉的,长得相当不错,怎么样?有没有兴趣?”
这人说话的声音刻意压低,似乎是怕旁人听见。程楚秋大吃一惊,实在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被人认了出来。而且此人所言,分明是针对他在宜春所牵涉的姚姬命案有关。难道是自己的熟人?可是这声音他从未听过,急切间一时实在认不出来。
程楚秋全身僵直,想回头一探究竟却又不敢。这人居然能无声无息地来到自己背后,武功之高,匪夷所思,随时都能出手致自己于死命。他出道以来,从未碰过这么强的高手,心中不禁怦怦乱跳。
只听得另一个声音道:“你没瞧见她刚刚走进去的那个模样,小蛮腰这么摇啊摇的,想到这里,我就血脉贲张,怎么会没有兴趣?不过她是官家小姐,千金之体,把脑筋动到她身上,你不要命啦?”
程楚秋听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却听得先前那人说道:“命我当然要,美人却也不能放弃……嘻嘻……”他听到这里,才知道原来是两个跟他毫不相关的人在对话。这两个人早就坐在那边,是自己走到他们两人旁边去,当然不能觉察他们接近了。
程楚秋这下恍然大悟,不禁哑然失笑。正所谓疑心生暗鬼,正好在自己身上得到印证。他缓缓将头侧过瞧去,却见两个劲装汉子,低着头窃窃私语。他们俩的旁边不是没人,只是这两人说话声音甚小,又刻意压低了音调,耳朵若不在他们嘴边,原是听不清楚。只不过程楚秋内力既高,听力复强,这才将两人说话的内容听得一清二楚。
他又听了一会儿,但听得两人谈话内容无非是对徐家小姐的各种遐想,心道:
“瞧这两人的装扮、言谈举止,应该是练过几年,而且是某一位宾客的保镳护院。”
放眼望去,与他们两个差不多装扮的,在这厅上亦复不少。他们自与一些跟班喽罗坐在一旁,这些人不需要接待,程楚秋自然没有接触,所以不知道宴客厅上,竟有这两号人物。
这世上有势着,仗势欺人,有力者,以力凌人,惯例如此,早就见怪不怪了。
所以这两人仗着自己有几分力气,就动力弱的女人姑娘脑筋,程楚秋也没放在心上。
只是心想:“这厅上应该还有不少跟这两个家伙一样,是有武功底子的人,就是不知道有没有高手在里面。”一念及此,将帽子压低,细细瞧着每一桌的客人。
原先那两人仍是说个不停。只听得刚刚最先说话的那人续道:“谁说我是痴心妄想?嘿嘿,我有一样好东西,包管她对我念念不忘,非我不可哩!”另一人不信,道:“哪有这回事?你会使妖法?还是下符咒?”
先前那人又“嘿嘿”了两声,顿了一顿,神秘兮兮地道:“等我到手了,再借给你用,到时你就知道了。”程楚秋好奇心起,斜眼瞟着两人,心道:“那是什么东西?”果然听得另外那人亦道:“那是什么东西?”
先前那人拗不过另外那人的苦苦央求,从怀中拿出一个瓷瓶,细声说道:“只要把这瓶子里的东西倒在酒里,让徐大小姐喝下,不用半个时辰,她就会主动投怀送抱啦!”另一人道:“那不就是***嘛!”
先前那人道:“什么***?一般的***不过是催情剂,那有什么特别?我这味大有来头,得之不易,一般江湖郎中是配不来的。嘿嘿,我告诉你,就算对方练过内功,是个武林中人,在内力的催动之下,药效只有更强。到那时激情浪荡,需索无度,就怕你身子受不了。”
程楚秋听到这里,脑海中忽然想起姚姬来了,心中怦怦直跳,只听得另一人续问道:“练武的人尚且如此,那一般寻常人又如何受得了?”先前那人道:“这你就懂啦,那徐大小姐有何本事,可以抵挡得住?不过这药量千万要小心拿捏,否则她再怎么风骚,要是一命呜呼,就只能享用一次了。”
另外那人嗤嗤笑道:“享用一次就够了,难道老兄还想把她娶回家吗?”先前那人亦笑道:“娶回家是不必了,不过老子要是一时找不到其他好货色,排遣排遣,也是好的。”“那你不是跟皇帝老儿一样了吗?”“那可不是,你没听见刚刚还有人想帮忙举荐,送她进宫的吗?哈哈哈……”
两人越讲越开心,说到淫邪处,笑声都不一样了。身旁的人都以为两人喝了酒,趁着几分醉意发酒疯,谁也没放在心上。殊不知程楚秋冷眼瞧着他们,心中已有主意。
原来他想,根据纪良平与曹崇的说法,那姚姬是服食一种***过量致死,尤其那曹崇清清楚楚地提到:“这种***经过查证,并非一般寻常的药铺所能配出,它应该是江湖上秘密门派的一种用药,用在身怀内功的人身上,药效只有更强。也就是说,它的配制是用来对付武林中人。”
如果真是如此,那么眼前这人的身上,就有一种类似的药了。既然两边都说配制不易,他身上的药,说不定就是当日姚姬所误食的,就算不是同一种,也当有相当程度的关联。
因此无论如何,这就是一条线索。程楚秋认清两人的形貌,牢牢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打算他们今天就算不自己找上门来,那就由他找上门去。
当天夜晚。
程楚秋瞧那两人的眼神,知道他们越讲心越痒,绝对忍受不了再多等一夜。于是暗中查出徐家小姐的闺房所在。在送完宾客后,一转身,换好衣服,在徐小姐房门廊外的一株大树上,找了一处视野辽阔的地方,躲了起来。
徐府今天大开筵席,大部分的人都忙到很晚,所以这时虽然初更已过,徐小姐闺房的窗户却仍透着灯光,表示她也还没就寝。不久廊下出现一个丫鬟的身影,手上端着东西来到房门前。几下清脆的敲门声,跟着“伊呀”一声,门扉开启,小丫鬟走了进去,复将房门带上。
程楚秋在树上盯了许久,却始终不见那丫鬟出来,心想:“这个丫鬟若陪着小姐睡觉,待会儿只怕要一起遭殃。”忽然想到:“那两人明明是想下药迷奸徐家小姐,但她若是先睡了,这药如何下法?刚刚那丫鬟端进去的东西,只怕已经有古怪了。”
若果真如此,那两人就应该已经在附近了,这才有办法在那丫鬟的手中,制造下毒的机会。
程楚秋下意识缩了缩身子,张大眼睛,往四处瞧去。忽地又想:“既然会把脑筋动到下毒迷奸,可见他们两个根本不懂点穴,所会的武功能高到哪里去?程楚秋啊程楚秋,你何时变得这么胆小如鼠啦!”
他自己挖苦自己,却半点笑不出来。又过了半晌,那徐小姐房间的窗上光影晃动,灯火随即跟着熄灭。
一阵晚风吹过,树叶婆娑,响起如潮水般沙沙声响。程楚秋身在其中,颇有腾云驾雾,或凭虚御风的感觉,一时忘了身在何处。
不过这样惬意的景致并没有维持多久,忽地风止树静,万籁俱寂,巧得是竟然连虫鸣哇叫声也跟着停了。
便在此时,远远地传来几声,蹑手蹑脚的脚步声。程楚秋心道:“终于来了。”
把身子伏得更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