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珏陡地回身,怒瞪着邱忆凤。邱忆凤双掌本已扬起,粉腮一片铁青,不知忽然想到了什么,双掌又徐徐放落,咬着牙道:“想不到你这般无情无义,好!……”话只说了一半,眸中突涌痛泪,弹身电驰而去。方珏木然成痴,久久,才回过神来,转身走到林荫下,杜大娘已然苏醒过来,只是十分虚弱,枕在李筱娟的膝头上,李筱娟低着头,只顾流泪,方珏黯然叹了口气,道:“大娘,对不起……”杜大娘声细如蚊地道:“不要紧,只要……筱娟跟我们回去。”方珏以断然的口吻道:“筱娟,回不回家随你的便,我不再勉强你!”李筱娟俯首不语。方珏又道:“我去雇辆车,大娘目前不宜行动。”说完,转身便走,外面闹得天翻地覆,尼庵内却寂静无声,毫无反应,可能,她们出家人不愿沾染江湖是非。
襄阳,五里桥,李府。
上房里,“金凤女”躺在床上,孤灯茕茕,照着她深陷而紧闭着的眸子,颧骨高耸,人已消瘦得变了形,苍白的脸孔没有一丝血色,如不仔细看,真不知她还留着一口气,曾经蜚声武林的奇英,竟落到这等地步。床头椅上,南宫芳婷在闭目假寐,像是疲累不堪。“金凤女”口唇连动,喃喃出声:“筱娟,你……怎么还不回来,娘……恐怕等不及……见你最后……”像是梦呓,令人听了鼻酸。南宫芳婷揉揉眼,幽凄地道:“大姐,筱娟她早晚……会回来的,你……唉!”“金凤女”睁了睁失神的眼,又闭上,孱弱地道:“大妹子,我……看见她爹来接我,我熬不下去。”南宫芳婷拭泪道:“大姐,你为什么这样想不开,为了筱娟,你该……活下去,大姐,你这样糟蹋自己,能证明什么?”
“大妹子,我……活着是痛苦啊!”
“我反对你的做法。”
“我……不成了……”
“吃点药……”
“不,让我解脱,让我……脱离苦海……”
“大姐,你要筱娟抱恨终身么?”
“这是她命苦,她……投错了……胎,我……真的不行了,我……”苍白的脸上,突然起了红晕。回光反照,南宫芳婷拉住她的手,怆声道:“大姐,你要振作,大姐……”小婢迎春冲进房门,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小姐……回来了,还有……姑爷跟杜大娘。”南宫芳婷陡地站起身来,望着房门激动地道:“方珏也来了,谢天谢地,太好了!”李筱娟一头冲入房中,扑向床,哀叫一声:“娘!”跪下去痛哭起来。南宫芳婷栗声道:“筱娟,你不能哭,跟你娘……说几句话。”方珏与杜大娘相继入房,方珏唤了一声:“姑姑!”目光扫向“金凤女”,心头一惨,眼圈红了。李筱娟不敢再哭,但抽咽不止。“金凤女”失神的眼睁大了,只剩-层皮的脸上浮起了一抹根本不像是笑,令人断肠的笑容,伸出枯瘦的手,想摸爱女的头,但又无力地垂下,李筱娟忙握住她的手,悲叫道:“娘啊!女儿……不孝!娘……您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金凤女”面皮抽动了数下,一点潜在的残余力量被母性亲情所激发,脸色更红润了,精神突然振作了些,开口道:“小妞,宝贝,娘……要撇下你走了……”李筱娟泪如泉涌,哀呼道:“不,娘,您不能走,您不能……丢下我!”“金凤女”挣扎着道:“娘……只有一句话,你听着,娘……没做什么羞辱李家门楣的事,娘……是清白的,只是……命不好,不明白的,问……南宫姑姑……”李筱娟又唤了一声:“娘!”声音足以摧肝断肠。“金凤女”失神的眼望向方珏,费力地道:“孩子,我……对不起你,一切……都不是你的错。”方珏滴下了伤心之泪,张口说不出话来。南宫芳婷急向李筱娟道:“筱娟,你娘不肯吃药,不肯接受治疗,这里有续命灵丹,可是……你劝你娘吃下去。”说着,把数粒丹丸,塞在李筱娟手里。李筱娟颤栗地摇着“金凤女”道:“娘,把药吃下去!”
“我……不……”
“娘,您如果……女儿绝不会活。”
“小妞,你……要活下去,代我……向奶奶尽孝!”
“娘,您一定要把药吃下去。”说着,把手伸向“金凤女”口边。“金凤女”的嘴被捏开,药丸塞了进去,喉头痰涌,脸上红晕消褪,药丸含在口里,双眸缓缓阖上,断气了,死得很安静。李筱娟狂叫一声,昏了过去。杜大娘与迎春放声哭了起来。南宫芳婷噙着泪,抱起李筱娟放到长几上,施以救治。方珏像失了魂,麻木了,下人们闻声赶到房门外,掩面啜泣。李筱娟苏醒了,翻下长几,扑到床沿,站立,凝望着她娘的遗容,没有哭,只发抖。无声之音最悲哀,她在心里哭,心在滴血。南宫芳婷扶着她,颤声道:“筱娟,哭吧,痛快地哭一场,你哭啊!”李筱娟没哭,但她自己却抽咽起来了。李筱娟像呓语般地道:“娘,等我……我来了。”举掌便拍向天灵。惊叫一声,南宫芳婷一把抓住李筱娟的手,厉声道:“你要你娘死不瞑目?你要你奶奶不能终其天年?”李筱娟扑伏在她娘身上,哭了,像孤舟嫠妇,巫峡猿啼,声声颤人心弦,令人不忍卒听。方珏还是在麻木状态中,像一尊石像。南宫芳婷拭了拭泪,凄声道:“大娘,你是这里的半个主人,料理后事吧!”杜大娘止住悲声,点点头,指挥下人办理后事去了。南宫芳婷坐下来,尽量抑制住悲怀,沉声道:“筱娟别哭了,人死不能复生,乘你娘尸体未寒,听我说,她生前交代要我转告你的话,方珏,你也注意听着……”李筱娟起身,坐在床沿,方珏转面向他姑姑。南宫芳婷叹了口气,才道:“筱娟,你娘命苦,但个性刚烈,先遭你奶奶误会,又被你不谅,她伤透了心,所以才对人生感到乏味,一心要求解脱,她自断心脉,幸我适时赶到,救了她,但她不肯接受进一步的治疗,她的心……已经早死了!”李筱娟回望了遗容一眼,泪水又滚滚而落。南宫芳婷接下去道:“你娘是清白的,没有走错一步路,只是……唉!人生的遭遇莫测,也太可怕!”顿了顿,又道:“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你奶奶指你娘不守妇道,辱没家门,对不对?”李筱娟点点头。方珏的心抽紧了,谜底将在刹那之间揭晓,这谜不但困惑他,而且几乎使他发狂。南宫芳婷望了两人一眼,又道:“你在洞房之夜,有位不速之客,特别来告诉你,你娘是个不正经的女人,所以你才伤心激愤出走,对不对?”
“唔!”
方珏心中一动,忍不住脱口道:“在新野道上,三才门一个姓蒲的长老也说了同样的话,结果被我师姐袁佩玲所杀。”南宫芳婷惊望了方珏一眼,道:“这是一个恶毒的阴谋……”方珏激声道:“谁是祸首?”南宫芳婷面上泛出了愤恨之色,咬咬牙,道:“此人的居心行为,可谅亦可诛。”李筱娟圆睁泪眼道:“是谁?”南宫芳婷道:“说起来不是外人,是你娘的姨表哥,也就是跟你父亲决斗,而你父亲不治死亡……”李筱娟栗声道:”这么说,家父……仍是李凡?”南宫芳婷道:“不错,是李凡!”方珏激动无比地道:“姑姑,我知道对方是谁了……”
“谁?”
“三才门主邱文俊!”
“你猜对了。”
李筱娟惊叫道:“三才门主?”南宫芳婷道:”听我说,邱文俊当年倾心你娘,而你娘爱的却是你爹,邱文俊在你娘嫁人之后,仍不死心,纠缠不休,因为他是孤儿,由你外祖母带大的,所以你娘处处包涵他,所以才引起了误会……”方珏-颗心顿往下沉,邱文俊已成了他的岳父。南宫芳婷停了片刻,又道:“邱文俊因所爱不遂而走极端,约你爹决斗,那时你娘怀孕即将临盆,赶去阻止不及,在途中生产,悲剧因而发生……这是此次你娘因为误认邱忆凤是你,到子午谷求救,才知道邱文俊是‘玄机子’的传人,谜底才得以揭开,你娘事先根本不知道其中有这么大的曲折。”李筱娟颤抖着道:“那与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是谁?”南宫芳婷沉重无比地道:“是你同胎的孪生姐妹!”方珏如中雷击,全身一震,眼前发黑,摇摇欲倒。李筱娟厉叫道:“这怎么会?她……她本人知道么?”南宫芳婷道:“可能到现在还不知道!”方珏激越地道:“她怎么由邱文俊抚养长太?”南宫芳婷道:“你丈母娘在中途生产,一胎双胞,她人在昏迷中,却被邱文俊派来跟踪她的人‘鬼爪魔婆’偷偷抱走了一个,取名忆凤,表示不忘情,你丈母娘一直不知道双胞胎的事……”方珏打了一个踉跄,心乱如麻。南宫芳婷喘了口气,又道:“所以,你丈母娘仍是丈母娘!”方珏狂叫一声:“邱文俊太卑鄙!”李筱娟发了呆,脑海顿呈空白。南宫芳婷摇摇头,道:“方珏,你与邱忆凤已经成了……”方珏切齿道:“我不承认这件婚事。”
“这是什么话,她是筱娟的亲妹妹……”
“不管,我要找邱文俊算帐。”
“冷静些,你丈母娘生前交代,要你与她长相厮守。”
李筱娟扭身伏倒在她娘的遗体上放声大哭,声音是嘶哑的。南宫芳婷与方珏缄口默然,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久久,李筱娟自动止了悲啼,站起身来,注定方珏道:“这是命运,谁也不能怪,方珏,我们没有缘分,还是那句话,忘了……我吧!”方珏心头一片狂乱,簌簌直抖。南宫芳婷期期地道:“筱娟,现在不谈这些,等你娘的丧事办完之后,总得……想个两全的法子,你跟方珏是先拜的天地……”李筱娟断然道:“我绝对不再考虑这问题,请别再提了,永远不要再提。”方珏突地转身冲出房门,越屋而去。南宫芳婷惊叫着追了出去,但方珏已鸿飞冥冥。漆黑的夜,方珏在夜幕中狂奔,像是在逃避什么,乌云满布的天空,像一个庞大无朋的铁罩。悲剧就这样不结而结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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