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汤光亭给莫高天挟在腋下,又点了穴道,全身是动弹不得,如此奔波颠簸了几里路,四肢百骸与每一处关节,没有一个地方不是又酸又痛的,他张大了嘴巴想要破口大骂,却又偏偏发不出半点声音。忽然之间莫高天几个大起大落,吓得他紧紧地闭着双眼,一颗心好像要从嘴里跑出来一样。几滴黄豆大的雨点打在他的脸上,也有如被小石子打到一般,热辣辣的直疼。他于是索性闭着两眼,任由莫高天摆布。
又不知过了多久,汤光亭感觉好像已经在平地上奔跑,雨势也渐渐停歇,这才睁开双眼。只见眼前一派月光淡淡地洒在草地上,抬头一看,四野是无止境的黑。
极目望去,远远地仿佛可以看到一座乌鸦鸦地山影,正朝着背后渐行渐去。汤光亭一想到这一个什么莫名其妙的老人,正挟持着他一步一步地远离他自幼成长熟悉的家园,心中不免一阵惶恐由然而生。
正胡思乱想间,忽然才一眼发现那一个又凶又俏的恶婆娘,便在自己伸手可及之处。只见她脸色苍白,双眸紧闭,一副非常害怕的模样。汤光亭自幼生长在山寨,从没有见过跟他年纪相仿的少女。尤其林蓝瓶五官端正秀丽,脸蛋白里透红,样子十分讨人喜欢,汤光亭看着看着,不由得傻了,浑忘了自己身处险境。
林蓝瓶这时也感觉到莫高天已不像初时那般窜高伏低,那样惊心动魄了,便好奇地缓缓睁开了眼睛。在迷蒙的月光下,一张眼便瞧见一个傻头傻脑的小伙子盯着她的脸上直看,仔细一瞧,却不是那个店小二是谁?当下柳眉倒竖,张嘴便骂,一时忘了自己也给莫高天点了穴道,嘴是张开了,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汤光亭见林蓝瓶才张开眼睛,便一副凶巴巴的模样,嘴里念念有词,却听不到在说什么,随即意会原来她也遭遇到与自己相同的情况,不禁咧嘴笑了起来。林蓝瓶看到他不怀好意的笑容,心里厌恶,便撇过头去不去看他。
汤光亭见状大乐,心想:“我老早便想一个人下山来见见世面,爹爹妈妈却总是不准,这下子可好了,不但一路上有个姑娘作伴,而且不管我在外头玩多久,回去也不会挨骂。因为只要我能回家他们就高兴死了,哪还会管我多久回去?”一想到回家,心情不由得又沉了下来,寻思:“我真的能平安回去吗?这死老头子要拿我去换那位公子,应该不会对我怎么样才对。”心里是这么想,但却一点把握也没有。
隐隐间忽听得似有水流声音,汤光亭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想道:“哎呀,不好,这个死老头要带我们上船走水路。要是真赶起路来,这一夜就可以走上百里,那他根本就是要带我走了,还说什么换人?”他这会儿才当真害怕起来,幸好身上又湿又冷,打起颤抖来,就算给人瞧见了,也不会不好意思。
渐渐地,只听到滔滔水声愈来愈响。这时林蓝瓶也回过头来看了看汤光亭,满眼都是惊疑不定的神色。汤光亭心中不悦,便想:“你这会儿看着我又有什么用?”
他想趁机在林蓝瓶的面前表现自己英雄气概的一面,咬紧牙关强做镇定,两排牙齿却反而不听话地打起颤来。
果然过不了多久,才穿过一道土堤,一片黑压压的河面便横在眼前。大雨后的河水湍急,汹涌澎湃如万马奔腾,再加上月色昏暗,视线不佳,只听得耳中水声隆隆,极目却不能视物,分外有一股骇人之感。汤光亭暗暗祷祝,希望别给莫高天寻到船只。
那莫高天站在岸边略一迟疑,便沿着河岸一路往北寻去。走着走着,忽然汤光亭只觉得脚下绊了一下,身子一个踉跄往前俯跌而去。他“唉呀”的一声大叫,额头撞到了河边的石块,登时肿了一个包。
汤光亭急忙爬起身来,右手搓揉着额头,气极败坏地道:“死老头,你干什么摔我?”一开口才发觉自己已能出声说话,接着动动手脚,四肢也已可以恢复活动了。汤光亭喜出望外,只见莫高天整个上半身弯了下来,右手放开林蓝瓶,抚着左胁部,肩膀剧烈地震动着,仿佛正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那林蓝瓶双足一落地,马上机灵地打了个滚,跃开丈外,深吸一口气,让内息在体内运行一周,发觉并无异状,当下二话不说,是拔腿就跑。汤光亭见状,叫了一声:“喂!你……”想起林蓝瓶未必会把他当一回事,也赶紧跟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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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才跨步,忽地一粒石子从身后飞去,正巧打在林蓝瓶左小腿弯上的“合阳穴”上。林蓝瓶“哎呀”一声,俯身跌了一跤,挣扎了几下,就是爬不起身来。
汤光亭顺着小石子的来势望去,只见莫高天两腿交叉端坐在地上,双眼紧闭,一动也不动。
汤光亭当然知道这是他搞的鬼,但见他端坐良久,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未动,胆子也就大了起来,快步走近林蓝瓶的身畔,明知她不能动弹,也不管她愿不愿意,一把拉住她的手臂,故意催促道:“那老贼秃受伤了,现在运功疗伤,还不趁这个机会快走?”
林蓝瓶实在是不愿意让这个臭小子碰她,但她此时此刻只想趁早躲开莫高天,走得越远越好,只道:“可是我的脚被点中了穴道,整只脚都麻了,实在走不了……”
汤光亭佯道:“可惜我对这种高深的功夫所知不多。这么吧,你把解穴的方法告诉我,我来替你解解看。”其实这种以内力点人穴道的功夫,是一种上乘的高深武学,别说汤光亭对此根本一窍不通,就是练过两年正宗玄门内功的林蓝瓶,也只是知道有这门武功罢了,如何能指导他替自己解穴?不过林蓝瓶倒是知道解穴之法不外是推血过宫,心想,说不定这个莫名其妙的臭小子真的会解穴,在自己的腿上摸来推去的,岂不糟糕?忙道:“不了!不了!你……你还是扶我起来吧……”
汤光亭见她着急的模样,心下大乐,说道:“你的脚不方便,就算扶着你走也走不快,我看不如这样吧!我来背着你走好了!”说着便在她的身前蹲下身子,做出一付要她靠上来的样子。
林蓝瓶自小生长在大户人家,恃宠而娇,脾气古怪,从来没有男子敢在她的面前讨她便宜。她今年才十四岁,对男女之间的事情也只是似懂非懂的,见这令人生厌的臭小子趁机占她便宜,便想一脚将他踢翻过去。但她随即想到自己现在有求于人,这顿脾气倒也不便发作,只嗔道:“不好!不好!”
汤光亭逗得兴起,接着道:“背的不行,不然用抱的好了!”林蓝瓶一听,回答得更坚决:“不要!”汤光亭佯怒道:“你这个也不行,那个也不要,你到底想怎么样?干脆你自己留在这里好了!”说罢转身作势要走。
林蓝瓶见他生气,不由着急起来,忙道:“小二哥!小二哥!”汤光亭大声道:
“我不是店小二!”脚下更不停步。林蓝瓶心道:“奇怪了,你刚刚明明就是店小二嘛!”嘴上却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的名字。”汤光亭道:“我姓汤……”
一回头,却见到莫高天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身来,正一步一步地向他们靠近。汤光亭大叫一声,撇下林蓝瓶掉头就走。才迈开几步,冷不防便一头撞进一堵肉墙之中。
由于去势过猛,整个人都给弹了出来,摔倒在地上。
只见莫高天不知何时挡在他的面前,冷冷地道:“汤大侠倒有这个闲情雅致与女子调笑。”那汤光亭一跤跌坐在石砾上,痛得他屁股仿佛要裂开了,但在林蓝瓶面前又岂能轻易示弱?反正命悬人手,不如放胆开骂一番,便道:“老贼秃!你到底想带我们上哪去?”
莫高天“哼”地一声,并不答话,张目四处探望,口中喃喃说道:“我记得这附近有座祠堂……”忽地转过头来,对汤光亭说道:“喂,姓汤的小子,看你活绷乱跳的,精神倒好。你就扶着林姑娘,一步一步的跟着我走。”汤光亭心想:“这老贼秃武功这么高强,他若要杀我,我就是有十条命也不够他杀,反正今天晚上是逃不掉了,只要他不下毒手,总能找得到机会逃命。”心里打定主意,更何况他要自己去扶这一位千娇百媚的小姑娘,正是求之不得,嘴上却兀自不甘示弱地道:
“扶就扶嘛,有什么了不起!”走到林蓝瓶身畔,伸手往她腋下穿去。林蓝瓶一个手肘往后一撞,正中汤光亭的胸口,喝道:“干什么?”
汤光亭胸口吃痛,闷哼了一声,心里骂道:“臭小娘,要不瞧在你的面皮上,要我一个晚上吃你这么多拳脚,门儿都没有。”嘴巴凑近她的耳朵,却轻声细语地说道:“林姑娘,我这可不是有意的。老贼秃武功高强你是知道的,我们现在暂且顺着他一点。不是有句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吗?反正我们再找机会开溜就是了。”林蓝瓶心中气苦,啐了他一口,道:“还都不是因为你刚才拖拖拉拉的……”
汤光亭无赖地道:“姑娘说的是。”左手拉过她的左臂,往自己的脖子上绕了过去,右手便腾了出来去搂她的腰。这一手是他常在山寨中看到的。寨里的兄弟出外打劫受了伤,常常就是这样两两相搀着回来。要是受的伤再重一些,那便是要用抬的了。但话又说回来,虽然他常看这景象,做倒是第一次。尤其这也是他头一回碰触到年轻女子的身体,尽管他平日胆大妄为,此时也不由得脸红心跳。一会儿,忽然忘情地脱口说道:“林姑娘,你的身子好轻喔,倒像没生骨头似的。”
林蓝瓶将绕在他脖子上的左臂用力一收,勒住了他脖子,怒道:“你再跟我说半句疯话,瞧我不勒死你!”其实林蓝瓶这一收意在警告,倒也不怎么用劲,反倒是汤光亭藉着她这么一收,搂在她腰间的右手也趁机用力一揽,口里同时嚷道:
“哎哟,勒死人啦!勒死人啦!”林蓝瓶没见过这么无赖的人,身子一被抱紧,仓皇之下只有尖叫以应。两人打打闹闹,浑忘了有莫高天这么个人在旁。
只是莫高天没空理会他们。他早上经过此地,明明就勘查了一座荒废了的祠堂,以备不时之需。可这会儿已经是半夜了,四野漆黑一片,什么地形地物都瞧不出来,哪还能找到白天的祠堂?
三个人便这么摸黑在河边的石子上走路,老是跌跌撞撞不说,汤光亭与林蓝瓶的身上又湿又冷,简直苦不堪言。
又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找到了一座河边渔民的船坞,虽然空气中隐隐地弥漫着一股鱼腥味,但至少是个遮风避雨之所。三人找了个地方席地而坐,莫高天复又起身寻了些凳子,船桨之类的东西,随手一扳,无论何物皆应声而裂,点了火熠,当成柴火烧了起来。众人疲累,煨着火堆,莫高天运气打坐,汤、林二人便各自歇息了。
第二天一早,汤光亭便给莫高天给踢醒了。少年人重睡眠,昨天晚上闹到大半夜才睡,迷迷糊糊中才惊觉自己身在何处。定眼一瞧,天还没亮。汤光亭正要发一顿牢骚,没想到便听莫高天说道:“快将林姑娘叫起来,我们要赶路了。待会儿起得晚了,要是碰到渔民,那就有得纠缠不清了!”
想起林蓝瓶,汤光亭的睡虫便全都醒了。见林蓝瓶蜷缩在另一边的角落,秀发盈盈披落一地,正兀自睡得香甜。汤光亭实在不愿叫醒她,但毕竟还是缓缓走近她的身畔,伸手小心翼翼地摇了摇她的肩头,轻轻道:“林姑娘!林姑娘!”过了一会儿,林蓝瓶毫无动静,他手上又加了些劲,继续道:“林姑娘!林姑娘!”莫高天在一旁瞧见了,冷笑道:“你这么轻力,倒像是怕摇死了她一样!”
汤光亭不去理他,只是林蓝瓶依旧没有动静,禁不住大著胆子去扳她的肩头。
林蓝瓶整个身子翻了过来,脸色潮红,倒似喝醉酒一般。汤光亭忍不住好奇偷偷捏她的脸蛋,但觉触手灼热,“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莫高天听见,问道:“干什么?”汤光亭说道:“林姑娘的脸好烫呵……”莫高天一听,不禁皱起眉头,走近林蓝瓶的身旁欲一探究竟。才弯下腰,林蓝瓶忽地抬起左腿便朝他的胸前踢去。他毫不闪避,冷笑声中“波”地一声,这一脚正中他的胸口。汤光亭跟着“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莫高天自持身分,只当做浑然不觉,依旧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细查她的脉搏。
林蓝瓶哪里挣扎得开?几番使力,脸蛋涨得更红了。汤光亭见两人都使上了劲,忙替林蓝瓶开脱道:“老头……不,不是,老先生,林姑娘神志不清,你可别当真……”
莫高天白了他一眼。过了一会儿,说道:“嗯,你练的是无极门一派的道家内功,看这个样子练得也有两三年的光景。按理道家玄门内功,练一天是一天的功力,不该只淋了一场雨就病成这个样子。”话锋一转,忽问道:“昨天的那个宋镇山,是教你武功的师父?”
莫高天的语气虽然平和,然而不知为何隐然有一股威严,令林蓝瓶不敢不答。
林蓝瓶迟疑半晌,嗫嚅道:“不是,是宋先生的大弟子教我们的。不过他说他教的只是一些入门的基本功,练来自卫强身,不让我们以师父弟子相称。”莫高天略一沉吟,道:“嗯,你满嘴他呀他什么的,殊无半点敬意。那是因为你的父亲名头大,又是朝廷命官,不让你叫他师父,却又做师父的事,还不是存心巴结。……那这又是为什么呢?难道长剑门想攀附官府?对了,你刚刚说:‘我们’……嗯,那自然是你的兄长们也都跟着练武了。”
这一段话莫高天自言自语的讲在嘴巴里,汤光亭自然是听得一头雾水。倒是林蓝瓶听见他提起自己家里的父兄,就有如燃起了她脑海中的导火线一般,不但让她忆起了前些天的家族遭遇,也连带地让她想起了自己现在的处境。而如今,仅存在这个世上的唯一亲人,却也在昨儿个夜里分离,生死未卜。一想到这,眼眶一红,泪水便不住夺眶而出。
原来这林蓝瓶的父亲,便是江都留守、南昌尹林仁肇。
却说宋太祖赵匡胤自陈桥兵变,崇元殿受禅以来,已经先后定荆湘、破西蜀、平南汉。而南汉既平,比邻的南唐自然全国震动。南唐主李煜毫无与宋逐鹿之心,急忙派遣他的弟弟李从善为使,自称“微臣”上表宋太祖,通篇卑躬折节,曲意奉承,不但愿意自去国号,改传国玉玺上的印文为“江南国主”,还请宋太祖赐诏呼名。然而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那时宋太祖早已与弟赵光义、宰相赵普议定“先南后北”的政策,对江南是势在必得,但却仍应允了李煜的要求。这其中最大的原因,便是林仁肇。
林仁肇的身材高大,胸口纹了一头吊睛白额大老虎,人称“林虎子”,端的威猛无比。当年后周入侵淮南,他援兵厮杀,不但一举收复寿州,接着又乘胜攻克濠州,并率领敢死队借风纵火,焚毁正阳桥,立下了战功。他骁勇善战,夙负勇名,为江南诸将之首。宋太祖亦闻他剽悍,所以未敢轻举妄动。
宋太祖当然不可能就此罢休,时时亟思除去林仁肇之策。那时正好李从善又奉了李煜之命,赴汴京入朝。宋太祖灵机一动,一面便假托要重用他为名,把李从善留在汴京,不但盖了华厦巨宅给他,还封了他一个“泰宁军节度使”的官做。一面派人至南唐传诏,只说:“从善是个人才,朕要重用他的能力,既然你也上表说今后南北一家,那就更不要分什么彼此了”云云。李煜无奈,亦只得顺从,只多派人手,南北往来于李从善的住处,打探消息。于是从此南北通使,往来便频繁了。
过了几个月,宋太祖便秘密安排几个皇宫画匠,混充在前往南唐的使者当中,四处拜谒南唐的文武大臣,这其中林仁肇自然是主要的目的。这些皇宫画师们靠的便是丹青妙笔吃饭,所以不多久便已偷偷地将林仁肇的形貌、面容一一临摹下来,绘成了好几大卷,托人快马送回汴京面呈太祖。太祖收了画卷,就中挑了一幅叫工匠裱装起来,另寻了一处宫室,将它挂起。接着便借故派人宣李从善入朝觐见。
君臣面谈许久,太祖佯称身体不适提前退朝。李从善与一班廷臣退出,其时日色尚早,诸臣便有意无意地引着李从善,来到悬挂着林仁肇画像的别室之内。一入室中,李从善一眼就看到了林仁肇的画像,廷臣见他神色有异,知道他认出了画中主人,却故意假装问道:“大人认得此人吗?”李从善心中满腹疑窦,正要找人排解,见僚臣问他,便趁机追问道:“这不是敝国的留守林仁肇将军吗?怎……怎么会有他的画像在这儿?”一位侍臣便道:“林将军是江南猛将,生平从未到过江北,我们久闻其名,却始终未能亲睹将军一面,如何能绘出他的肖像?这幅画像是林将军自己托人呈上来的。”
李从善听完自然是大吃一惊,急忙追问细故。这位侍臣故意推托半晌不肯说,最后才嗫嚅道:“大人既然已经在朝中为官,算来大家也都是同朝的臣子,我就不妨直言相告。皇上对林将军仰慕已久,前些日子特赐诏谕,命他前来。他覆旨愿意来归,只待事机成熟,唯恐口说无凭,便令人奉上此像,以作为信物。”说完,又领着李从善到宫外附近的一处豪宅大院,指着说道:“听说皇上已经打算将这座宅第赐给林将军。只要他真的奉旨归附,依皇上的恩典,到时候还怕弄不到一个什么节度使当当吗?”
李从善嘴里虚应了几句,便匆匆告辞。回到住所,连忙修书遣人星夜驰回南唐,呈报他的兄长李煜知晓。林仁肇树大招风,朝中执掌兵权的朱全斌与皇甫继勋等人,早就因为他的英勇过人,而忌恨在心。得知了这个消息,便趁机向李煜大进谗言,说林仁肇暗中连络宋廷,拥兵自重,意图自立为王。
论当皇帝,李煜的才能不及他在诗词书画上的万分之一。打从一开始,他便从来不准备问鼎中原,他所预备的,是做好宋朝的籓属国。他几乎年年进贡,最高记录是一年四回。太祖生辰进贡送礼,高楼落成也要献上贺礼,绫罗绸缎与黄金白银都是数以万计的从南唐运出,直至国库空虚。到后来甚至因为物资缺乏,为了节省开支,竟然动脑筋到铸造铜钱的原料,也就是铜的身上--改用了铁去铸造钱币。
李煜自贬国格,牺牲民生,几乎能放弃的都放弃了,为的只是苟且偷安,这会儿居然听到有人意图造反,坏他的美梦,那还得了!便找人传来林仁肇,质问他是否曾接受宋诏。
枢密使陈乔,素与林仁肇交好,在得知了这方面的消息后,暗中告知了林仁肇,要他多加留心。林仁肇根本没有受过宋诏,对于这样的流言丝毫不以为意,不以为然地道:“林某问心无愧,惧着谁来?”便把陈乔的话当成耳边风。及至李煜果然召见询问,当然也就一口答称:“没有!”李煜只道他刻意隐瞒,也没多说什么,只吩咐设宴款待林仁肇,却暗中叫人在他的酒中下毒。林仁肇不疑有他,吃饱喝足后告辞回家,没多久便在家中毒发身亡。
这一天夜里,早已是休息的时候了。林蓝瓶独自一人待在房间,虽然全身裹着棉被,两眼皮却睁得大大的。忽听得厅上乱哄哄地闹成一团,心想不知又是哪一个叔叔伯伯喝了酒,跑到大厅去嚷嚷了。岂知过了一会儿,伺候自己的小丫鬟便慌慌张张地闯进房来。林蓝瓶见她冒失,小姐脾气正待发作,倒是小丫鬟先开口道:
“不好了,小姐!不好了!”林蓝瓶气她说话口没遮拦,娇叱道:“放肆!什么事这么大声嚷嚷!”那小丫鬟嚷了半天,只道:“不好了!老爷他……老爷他……”
林蓝瓶心想:“这个丫头平时很怕自己,现在这么晚了,她胆敢闯进房里来,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只道:“我爹他现在在哪里?”那丫鬟道:“在大厅……
他……他……”林蓝瓶懒得去听她再说什么,赶忙披了件外衣,道:“我瞧瞧去!”
还没来到厅上,只听到大厅里已经乱成一团。林蓝瓶的一颗心不禁怦怦地跳了起来。当下三步并成两步,抢进大厅,只见家里的人,不知何时都已聚在一起哭成一团。她用力拨开人群,将身子挤了进去,赫然见到自己的父亲就躺在地上,嘴角、眼里、耳里不断淌出鲜血,看样子气绝已久,已然身亡了。
林蓝瓶大吃一惊,父亲是个武官,今日若说是战死沙场,固然仍是令人伤心,但有道是:“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中亡。”早有这么一个心里准备。而今惨死家中,却是无论如何不能够接受。林蓝瓶痛哭失声,扑过去抱住父亲的尸身,大叫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那时林延秀亦在一旁,只说道:“爹下午进宫,一直到刚刚才回来。我和大哥等了老半天,爹进门后,还跟我们说了一会子的话,怎想到我才一转身,他老人家忽然口吐鲜血,就此倒地……”说到这里,语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
林蓝瓶听完又是一阵哭嚎。纷乱间,忽然门吏来报,说是宫里的潘佑,潘大人求见。林仁肇的大儿子林延龙霍地起身,说道:“快快有请,我们正好有事请教!”
那门吏应命而去,一路上多嘴地向潘佑细述了一切情形。潘佑闻言大骇,急急忙忙赶向大厅。林延龙见潘佑到来,迎出跪地再拜,道:“潘大人深夜忽然造访,想来是有预感吧。您向来在宫里当差,家父今日奉旨进宫,是不是在宫里发生了什么事,还望大人告知一二。”
潘佑赶忙扶起他来,颤声道:“林将军怎么遇害了?”林延龙便引他去见父亲的尸体。潘佑见林仁肇七窍出血,死状甚惨,知道是中了剧毒,不禁动容。众人见他悲伤,又是一阵大哭。
一会儿,潘佑才缓缓地道:“皇上昨天晚上接到消息,说将军曾受过赵匡胤的密诏,阴图谋反……”那林仁肇的二儿子林延春性格急躁,听到这里不禁脱口大叫:
“岂有此事!胡说八道!胡说八道!”林延龙出言制止他,道:“二弟稍安勿躁,潘大人是在跟我们陈述这件事情。”转向潘佑道:“舍弟个性冲动,潘大人勿怪!”
潘佑道:“是!”轻咳了一声,续道:“朝中大臣知道了这个消息,有人主张马上将令尊拘捕入狱的,也有人主张应该仔细调查的。”林延龙素知潘佑为人慷慨正直,便道:“潘大人不畏权势,独排众议,小可在这此代替先父向潘大人谢过。”说罢,长揖为礼。
潘佑顿首回礼,续道:“事关重大,皇上还是决定先诏将军进宫问话。林将军在皇上跟前听到这样的事情时,神情十分激动,极力否认。众人七嘴八舌闹了一阵。
我见圣上不置可否,又下旨赐宴,总道皇上虽不至就这么算了,但至少也是觉得尚须仔细调查,所以才摆宴安抚林将军的情绪。席上更赐酒一盅……”林延春大叫:
“遮莫不是这个没用的皇帝,竟然下毒将我父亲害了!”林延龙斥喝道:“二弟不可胡说!”潘佑泪湿眼眶,哽咽道:“席上我与令尊比肩而坐,除了这御赐的酒,我们所吃的食物并无二致啊!”
林延龙听完欲言又止,半晌说不出话来。林延春怒不可遏,嚷道:“岂有此理!
真是岂有此理!”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敢作声。
潘佑忽然一拳打在左手的手心上,叫道:“糟了!”一把抓住林延龙的手,急忙道:“刚才我从宫里出来,不小心见到皇甫继勋在校场上点兵。”林延龙道:
“那便如何?”潘佑道:“皇上鸩杀林将军,足见猜疑已深。那皇甫继勋是‘神卫军都指挥使’,夤夜点兵所为何来?更何况皇甫继勋一向与令尊不合啊!”
林延春虽是个莽夫,但心思却较乃兄为快,怒道:“他若敢来,我叫他来得去不得!”林延龙听他二弟这么说,总觉得有些不妥,却又不知该说他什么。只听潘佑道:“如果与皇甫继勋刀枪相向,那便是公然反叛了,情况只有更加不利。”林延春恨恨地道:“这皇帝决定要毒害我父亲之时,就早已认定我们林家谋反了,哪还有什么有利不利的?”潘佑道:“皇上一时受奸人蒙蔽,误杀忠良,总还算是个冤屈。但林家若是起兵反抗朝廷命官,那便是承认通敌卖国,永陷万劫不复之地了。”
林延龙道:“那依先生看,我们该当如何?”潘佑道:“事不宜迟,还是快走吧!走得愈远愈好!”林延龙正色道:“不行,如此一来,与承认谋反有何差别?”
林延春亦同声附和道:“我与我哥哥一个意思。”潘佑急道:“此间差别十万八千里……”正待解释下去,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阵撞门声,同时有人高声道:“圣旨到!
南昌尹暨江都留守林仁肇接旨!”一句话都还没说完,整片大门几乎都要给不断地撞门声给弄垮了。潘佑铁青着脸,口中喃喃道:“大家都别争了!已经来不及了……”
门吏匆匆来报,说门外人马杂沓,个个执刀抡枪,鼓噪喧闹,硬是要闯进来。
众人脸色大变。林延春怒道:“爹都给他害死了,还能起来接圣旨吗?这狗皇帝分明是故意派人来打探爹死了没有,顺便抄我们林家的门!”林延龙道:“兄弟勿慌,林家今日终难逃此劫,惟死而已。只是潘大人是林家的客人,这次好意前来报信,却无端卷入这场劫难中。无论如何我们得保护潘大人离开这个地方。”
林延春果见潘佑神情大变,魂不附体,便道:“潘大人请放心,我们兄弟定保你安然离开此地。”话是这么说,但是林延春只觉自身都已经难保了,能否保他离开,实在毫无把握。却听潘佑黯然道:“国势如此,而残杀忠臣,我今天若死,总算还能知道死在这里,他日国破,却不知道要死在哪里?”竟无意逃走。
林延龙以为他吓傻了。便与林延春道:“二弟,别收拾了,带着三弟、么妹,一同护着潘大人先走吧!”林延春与林延秀都不肯先走,林蓝瓶道:“大哥!我们带着家仆家兵,一起冲出去岂不是更好!”林延龙摇头道:“我是家中的长子,父亲过世无法接旨,当然是轮到我来接了。”门外此时又传来数人异口同声的声音道:
“林仁肇!你要是一直躲在里面当缩头乌龟,我们就一把火烧了你的乌龟洞!”说着,许多人哈哈笑了起来。
林延龙接着道:“你们听,这皇甫继勋欺人太甚!我们要是都这么走了,以后林家要拿什么跟人家在江湖上立足?”林延秀眼泪不住落下,哽咽道:“我们自过我们的,与别人何干?”林延龙笑道:“你这是孩子话。再说皇上派皇甫继勋来抄家,焉无万全的准备?我去接旨,也可以分散他的注意,争取一点时间。”
林延秀、林蓝瓶听大哥的口气,竟是要牺牲自己,双双垂泪,只是不允。林延春道:“延秀、瓶儿,你们年纪已经不小了,也都练了几年功夫,自己应该可以照顾自己。尤其是延秀,你是哥哥,要好好照顾妹妹,知道吗?”林延龙听他话中有话,说道:“二弟你说什么?”林延春笑道:“凭什么是长子接掌一家之主?爹在世的时候,常夸我英勇足智,是他的衣钵传人,可却从没提过你!”林延龙愠道: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跟我吵这些吗?”原来林延龙与林延春只差了一岁。而接下来的林延秀、林蓝瓶与两位哥哥的年纪却差了十来岁,日常在家,当然都是听从大哥二哥的教导。倒是林延春早已跟随父亲东征西讨,他天生好逞勇斗狠,冲锋陷阵,往往奋不顾身,立下不少汗马功劳。兄弟俩性格不同,平日争执,亦所在多有。
林延春道:“大哥千万不可误会。贼人见你孤身一人接旨,还不是一样会起疑心?既然要做,就让我陪你把这戏给做足了,咱们一搭一唱,时间拖得越久,瓶儿她们越能离开险地。万一不成,我功夫比你好,说不定临死还能拖皇甫老儿垫背!”
林延龙本来只想到自己拚着一死,以换得亲人周全,至于有几成的把握,却是不敢多想。听得林延春设想较自己周延,知他心意已决,便道:“好吧!就这么办!”
林蓝瓶一听,哭得是更加厉害了。林延龙不理,一面派人去应门,一面命人准备香案接旨,而林延春便去暗中准备兵刃。纷乱间,一道黑影翻过围墙,直闯进大厅。
林延龙定眼一瞧,失声叫道:“先生可你来了,我心上的石头终于放下了一半!”
闯进来的那人道:“大公子,外头围了一大批人马,高举着火把将这里照得亮如白昼,不断高声嚷嚷,这……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林延龙遂将整个事件大致上说了一遍。那人听完大惊失色,直道:“林将军忠心如此,想不到居然会遭到这样的下场。……那门外那些人只怕是不怀好意了!刚才我要进来的时候,先是几个人挺枪拦住我的去路。我没空理他们,便直接翻墙过来。那几个人本来还要啰皂,却隐隐约约听到有人说:‘随他去吧,将军吩咐了,管出不管进,他想进去,就让他进去吧!’”林延龙叹道:“昏君佞臣当道,又何止林家有此劫数,我江南百姓,只怕自此难逃颠沛流离之祸。”说着,便将刚刚与林延春商议的结果,一五一十道出。
那人听了扼腕道:“只可惜我门中师弟们不在此间,否则定护着林家上上下下,全家大小周全!”但林延龙死志已决,那人的师弟们来不来对他来说并无差别。只道:“我与延春决心留下,以性命来维护我林家的声誉,只盼先生保得潘大人与延秀、瓶儿安全离去。如此祖宗声誉与血脉延续皆得两全其美,若先父在天有知,亦必感先生大德!”说罢长跪下去。那人急忙伸手搀扶,连道:“林公子不必如此。
但教我宋镇山有一口气在,便绝对不负所托。”
那人正是宋镇山,长剑门第三代的大弟子。
长剑门素与南唐地方官府关系良好,两年前他受了掌门之命,带着徒弟来到南昌林家,负责教导一些基本的武术给林家子弟。由于宋镇山是近年来长剑门中不世出的练武奇才,为人沉稳干练,又善广结江湖豪杰,已渐渐成为第三代接班人的头号人物。现任掌门姚奉达生性恬淡,亦乐得将门中帮务逐渐交付给他协办。因此宋镇山只带着徒弟往来奔波于两地之间,并不是固定待在林府。这一日他恰在南昌邻近处理要事,返途耽搁了时辰,便打林府而来。一到门外,只见兵马森然罗列,各执火把将林府团团围住,一片肃杀景象,便命徒弟在远处等候,自己一人仗着绝妙轻功,翻墙而入。
林延龙听得宋镇山此言,犹如吃下一颗定心丸。直道:“好,好,好!”其时中门已开,皇甫继勋领着神卫军鱼贯而入,催促接旨的声音不断传来。林延龙纵是不舍,亦无可奈何。走了几步,又回头道:“潘大人,林家冤屈,日后还有劳大人伺机平反!”潘佑只是垂泪顿首,说不出话来。林延龙将手一摆,说道:“快去吧!”
言毕,迳自转身而走。
于是宋镇山便拉着潘佑打头阵,林延秀携着林蓝瓶随后,一前一后从刚才宋镇山来的地方翻墙而出。那几名“管进不管出”的兵卒,见到头顶黑影一闪,纷纷喝道:“谁?”长矛长枪便刺了过来。宋镇山知道此地不宜久留,要是给某个人缠上了,千军万马一起靠拢过来,那便任你是武功天下第一,也决不可能还能保得了旁人离开,当下更不打话,长剑递出便是杀手,只听得长枪大刀铿铿锵锵掉了一地,几名兵卒竟连哼都没哼一声,尽皆毕命。
潘佑是个文官,从未见过如此的杀人功夫,当场吓得手足发软。宋镇山并未特别留意,只觉手中一沉,立刻反手抓住潘佑的后腰带。说也奇怪,宋镇山的身材并不比潘佑高出多少,但他这么一提却将他凌空离地半尺。接着他右手还剑入鞘,手臂一长,抓住随后而降的林延秀,低喝一声:“快走!”宋镇山便这么左手提着潘佑,右手拉着林延秀,而林延秀右手又牵着林蓝瓶,四人竟如在脚底下装了风火轮一般,急奔而出。
但那兵刃掉落的声音,仍然惊动了附近的官兵,两小队的人马呼喝着从两翼围了过来,散入巷道里追赶。不过虽然看起来宋镇山是一人带了三个人,然则林延秀兄妹俩毕竟也练了几年功夫,脚下却也不慢,逐渐地只有骑马的赶得上他们。追的人少了,宋镇山怯意渐去,来到他徒儿的接应处,反而联手将追兵杀下马来。
众人便各自骑了一匹马,宋镇山吩咐徒弟送潘佑回宫后,返回长剑门通报消息,自己则亲自带着林氏兄妹望北而去。
原来宋镇山心中有个计较,若是将他们兄妹送回长剑门安顿,安全是安全了,但如此一来,便是公然与朝廷为敌,那可是大大地违背了长剑门当初结交林家的原意。于是他决定让长剑门与这件事划清界线,便暗中嘱咐徒儿回去报告掌门,请他当作不知此事,尤其千万别派人手支援。只是若放着林氏兄妹不管,却又有违江湖道义,还好他的交游甚广,一路上便寻了他的结义兄弟:沈凤鸣与熊一飞出面帮忙。
心想:“既然江南容他们林氏不下,我何不便索性将他们带到江北?反正李从嘉正好疑心他们勾结宋兵,而我也不可能一辈子跟着他们。他兄妹俩日后形迹若是给南唐知晓,只会说是林家果然与宋廷有往来,便丝毫不会怀疑到长剑门来了!”
长剑门与林仁肇素有来往,那是南昌府众人皆知的事。今日皇上下旨抄家,竟然被走脱了两个人,还伤了不少神卫军,追究下来,只怕长剑门会脱不了干系,这林氏兄妹更是烫手山芋。但只要将他们送过江去,朝廷查无实证,纵是怀疑,却也不能怪罪下来。反正死了一个南昌尹,将来还是会有一个南昌尹,到时多方巴结,代求往上疏通,日子一久,朝廷自然就会淡忘了。
宋镇山心中计议已定,在与沈凤鸣、熊一飞会合后,这一日在路途上又碰上了一队南唐兵士,这些士兵走卒通常不会有什么高明的武功,自然便是全军覆没了。
宋镇山心想,老是这么过关斩将也不是办法。于是便让大家换装成士兵。林延秀与林蓝瓶身材尚矮小,却没有合适的军装,宋镇山倒也不刻意要他们伪装,于是便这么五人三骑,继续赶路。岂料当晚错过了宿头,又忽然下起了大雨,众人慌不择路,却投到铸剑山的马道上来。
也是林氏兄妹该有此劫,不但碰上了跑马寨的土匪,最后还招来了莫高天,纵是宋镇山如此高手也折在他的手底下,林蓝瓶也终和哥哥林延秀失散。
汤光亭哪里知道这其中有这么多前因后果,只见林蓝瓶想起了自己的遭遇,伏在地上哭得也有一会儿了,便忍不住伸手去摇她,轻唤道:“林姑娘,林姑娘!”
林蓝瓶忽然“嘤”地一声,停止抽噎。汤光亭大骇,急忙扳过她的身子,只见她双目紧闭,连忙大叫道:“哎呀,不好了!”莫高天道:“她不过是晕过去了,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伸掌按住林蓝瓶小腹上的气海穴上,将内息徐徐注入,不一会儿,林蓝瓶竟恢复抽噎,两眼已能自由睁开。
汤光亭一见既惊又喜,道:“这可太好了,您……您老人家这一手可真厉害,华陀、扁鹊再世也比不上!”莫高天道:“臭小子,你对这位姑娘倒是挺关心的。
你知道她是谁?什么来历吗?”汤光亭就是不知道,正好想从他的口中探听,于是以退为进,说道:“不就是林姑娘啰!”
莫高天便将林蓝瓶的身分来历大略说了一下,最后补充道:“他爹是做官的,而你爹是当强盗的。这官兵捉强盗,好比猫捉老鼠,一个在天,一个是地,天南地北,相差十万八千里,你这番心思,只怕是白花了!”
汤光亭不服气,接口道:“她老子是当官的,她却不见得有官当。我老子是土匪头子,我也不见得要继承他的衣钵。将来我把功夫练好了,行侠仗义,惩……这个(他原本想说‘惩奸除恶’,却怕将他土匪老子给惩除去,于是急忙改口)济弱扶贫。到时江湖上人人见了我,都要叫一声:‘汤大侠!’那时名满天下,林姑娘知书达礼,自然另眼看待。说不定还会有人帮我起外号,叫什么……”他肚中墨水有限,一时想不出个什么响亮,听起来又是大侠客的外号,嗯啊了一阵,莫高天忽然接口道:“索命阎罗!”说罢哈哈大笑,道:“胡吹大气,大言不惭!”
那汤光亭先是一愣,随即会意莫高天是在嘲讽自己,当下满脸通红,回道:
“起码好过什么‘自大老人’,难听死了,而且只有老头子才能用,你年轻的时候难道没外号吗?”莫高天“哼”地一声并不答话,但被他这么一说,心里倒也不禁纳闷起来。
汤光亭见他不答,便续道:“老前辈,您那么好的武功,又有一个说出来,便让那个宋镇山吓得半死的外号,可是却甘心做朝廷的奴隶,不用说她老爹是个大大的勇将忠臣,就是以您的身分来为难这么一个小姑娘,要是不小心传出去给人家知道了,岂不是有一点这个……那个吗?”
汤光亭自小成长在一个土匪窝里头,那是天底下最龙蛇杂混的地方,各种因利益而分分合合的大小团体,每天不断上演着钩心斗角,尔虞我诈的戏码。他父亲又是一个山寨王,是整个山寨的权力核心,每天听的逢迎拍马,阿谀谄媚,那是比吃饭还多。所以身为一个管理者,他必须得要知道谁说的是真,谁道的是假,谁的为人重义而忘利,谁在紧要关头会以利害义。因此汤光亭自小便在这么个环境之下,学会了察言观色与见风转舵。他发觉莫高天行事虽然刚愎自用,手段激烈,但绝对不是那种无恶不作,蛮不讲理的人,于是几句言语试探之后,胆子竟然渐渐大了起来,直接编排莫高天的不是,顺便探查他这次半路劫人的目的。
只听得莫高天说道:“哼,你是想说我以大欺小,以强凌弱是不是?告诉你,我莫高天不愿意做的事情,便是天王老子也差不动我。皇帝是什么东西?我根本不放在眼里!谁善谁恶,谁忠谁奸,我自己有眼睛不会看呐,还要你这臭小子教我?”
汤光亭忙道:“晚辈不是这个意思……”莫高天打断他的话,道:“我不管你是什么意思,反正这天底下的事,老子喜欢干就干,老子不高兴做的,就是拿把刀子架在我脖子上,我也请他尽快砍下去。”汤光亭哭笑不得,只道:“是,是!不过您是将林姑娘给劫来了,可是您看她病成这个样子,一条小命都去了半条。掳一个半死不活的人,对您来说只怕也没什么光彩,好歹您就像刚刚那个样子,给她治好了吧!”
莫高天瞪了他一眼,说道:“她是因为家里突逢变故,心理受创。再加上路途劳顿,心力交瘁,以致伤了心脉。我又不是大夫,内力只能吊一吊她的小命,要真想治好她的病,还是得看看大夫。”心想:“以我的内力医治她当然是可行,只不过昨天挨的那一拳,劲力在体内尚未完全消解,而那宋镇山虽然也受了伤,却只怕他的党羽就在附近,我多耗一分内力便多一分凶险,此中关键不可不知。”接着说道:“小子你倒有趣,只关心姑娘,却不担心自己。”
汤光亭苦笑道:“前辈刚才不是说了,您老要是开心,自然就会放我走,您要是不愿意,我就是跪在地上求您,也是白忙一场。”莫高天哈哈大笑,道:“臭小子聪明伶俐,举一反三,很合老子胃口!不错,不错!”
他接连说了两声“不错”,心里倒是真的是觉得他不错。站起身来绕着汤光亭走了一圈,回想起昨儿个夜里,汤光亭徒手对付林家兄妹的情形。接着想道:“他的父亲索命阎罗汤广成在江湖上没什么名气,能教他的多半是一些外家功夫。而能以一敌二,和玄门正宗的弟子打上五、六百招,足见他的悟性不错。是了,昨儿个他出招时,并不特别拘泥于招式,往往在招式与招式之间,多有自己别出心裁的应变变化,所以林家兄妹充其量只是在拿他当靶子练剑招,而他却是用脑筋在险中求胜。”
昨夜莫高天自己虽然也是大敌当前,然而他所练的内功心法,最近才又更上一层,不但精气畅旺,耳目更较以往敏锐,所以汤光亭与林家兄妹的一举一动,纵使只是眼睛余光所及,现在回想起来,竟也是历历在目。
莫高天越想越觉心动,不由自忖:“以他的资质再加上我的调教,二十年后当可与天下英雄一较长短,便是宋镇山,恐怕也是不遑多让吧!”想想自己的名声威吓武林,江湖上够格跟他相提并论的寥寥无几,然而这样的一身武艺竟无人可以继承他的衣钵,这不能说不是一种遗憾。
大抵上,为人师表者,最大的愿望便是得天下英才以教之。练武的通常也有这种毛病,遇到难得一见的良质美材,就好像雕刻工见到了和阗玉,书画家得到了廷圭墨一般,那不但是想据为己有,而且迫不急待地想在他们的身上,使出浑身解数,藉以印证自己不凡的身手。
汤光亭见莫高天神色有异,两眼不住地打量着自己,不由得头皮发麻。赶紧开口说道:“老前辈,既然您救不得林姑娘,那我们还是快走吧,到别的地方找大夫去!”莫高天这才回过神来,说道:“是了!”心想:“收徒弟的事马虎不得,此时尚有要事在身,一路上可以再观察观察他,可千万别重蹈我师兄的后辙。”便接着说道:“那好,上船吧!”
汤光亭道:“上船?”他昨晚担心一夜的便是莫高天要带他们乘船离去,因为这一上船,那真的便是远离家园,不知何年何月方能归来。想起在山上的时候,每天便是跟父亲吵着要独自下山见识见识,如今真的下山了,却自心底升上了一股莫名的怯意,一开口,嘴皮子竟不由得微微发颤,道:“前辈不是还要拿我回去换林公子吗?我们要上船去哪里?”莫高天道:“你不是想救林姑娘吗?我知道这长江对岸附近就住着一位高明的大夫,不上船怎么过江去呢?”
汤光亭将信将疑,说了一声:“是!”扶着林蓝瓶上了停在附近的一艘渔船上。
莫高天取出一锭银子,放在用来固定船只缚缆的木桩上,用力一按,竟将那锭银子按进桩头里。如此一来,这锭银子落在船主手上的机会便大得多了。汤光亭见他心思细密,兼之取物有道,对自己未来处境的乐观,暗暗再添一分信心。
就这样三人趁着天色未亮,仗着莫高天膂力雄健,一桨一桨地划过长江宽阔的江面。
三人上岸之后,来到了一处市集。林蓝瓶精神萎靡,无法长途跋涉,莫高天便将就她的情况,边走边休息。结果这一上午下来,休息喝茶的时候多,走路赶路的时间少。起初汤光亭还以为是他体恤林姑娘,故意放慢了脚程。可是接着一整个下午竟也都还是走走停停。按理这儿距离铸剑山也不过隔着一条江水,在同一处地方停留越久,给对手留下的线索也就越多,莫高天应该不至于这么糊涂才是。汤光亭想想觉得不对,留心观察,才发现莫高天一路上都在问路。
原来莫高天要去的地方倒是十分隐密,一连问了十几个人都答说不知道,其中还有一位菜贩回他道:“这位兄台,我在这村庄上都住了三代了,从没听说过有你所说得这个地方,你会不会是弄错了?”汤光亭也不禁起疑,眼角才瞥到莫高天,没想到莫高天立刻将手往他嘴前一摆,说道:“好了,不准你开口,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确实有这么个地方,我二十年前才来过,决计错不了!”汤光亭见他说得郑重,悄悄做了个鬼脸,倒也不敢表示什么意见。
结果折腾了一个下午,还是没找到路。当晚三人便借宿在村上的一处农家。第二天一大早起来,莫高天仍不死心地拦住人就问。堪堪过了正午,三人无精打采地找了间面馆打尖,那店小二一上来招呼,莫高天便立刻抓着他问。那店小二听完了他的描述,竟然说道:“那个地方很偏僻呐,也没什么风景可看的。客倌若是喜欢游赏山水风光,小的倒是有个地方可以……”莫高天听着精神一振,马上回道:
“不必了,我们就爱去那里,烦劳相告。”那小二一愣,说道:“是,是!”说着便将怎么个走法,仔仔细细地描述了一遍。最后还是不忘加上一句:“客倌若是喜欢游赏山水风光,小的倒真是有个强过千百倍的去处……”
莫高天心情愉快,有耳无心地听他叽哩咕噜地说了一长串后,赏了他几枚铜钱。
那店小二笑得阖不拢嘴,说道:“客倌,您老是个大好人,我就跟您说了吧。您刚问的那个地方这几个月来不平静,我有个远房的表舅住在那附近,原先是个猎户,哎呀,其实也不算是猎户啦,就是设设陷阱,抓抓兔子、獐子之类的,运气好的话,偶尔也能抓到野鹿,山猪啦。反正那里人烟罕至,野兽不少,生活一直都还过得去。
但是上个月月底,他竟然带着老婆孩子搬到邻村去了,客倌您看是为什么?”莫高天原本以为店小二还要说什么有关于该地的事情,没想到他拉拉杂杂地谈了一堆,最后还说书吊人胃口。要不是心情正好,否则依他平日的脾气,早就一巴掌过去打下他两颗门牙。
汤光亭年少,好奇心强,见莫高天没兴趣知道,便接口问道:“大叔,那是为了什么?”
店小二脸色一沉,郑重其事地道:“那个地方听说出现妖魔鬼怪呢!”林蓝瓶虽然身在病中,听到这里亦不禁瞪大了眼睛。汤光亭说道:“妖怪?”那店小二道:
“这可是我表舅说的,确实错不了。他跟我说啊,这几个月来已经出了好多事了。
起先是林子里的野兽动物,不知为了什么,忽然一只一只地暴毙。我表舅本来想说,是不是这个林子来了什么厉害的猛兽,事关他日后的安全,便仔细察看那些动物尸体的伤口,这一看才知奇了,根本全身没有一处伤口,而且尸体虽然早已冰凉,却是软绵绵的,好像骨头都断了一样。”
汤光亭说道:“这事确是不寻常,只不过这跟妖怪好像还扯不上关系吧?”店小二道:“如果只是这样,那也还好。我表舅当时判断,这些动物是染上了某种怪病,所以才会这样,为了怕这种怪病传染开来,于是便将发现的动物尸体用火给烧了。结果接下来的日子,他烧掉的野兽畜生,比他抓到的还多一倍不止。”
林蓝瓶忽道:“你表舅心地善良,日后定有好报。怎么后来又搬走了呢?”店小二道:“这姑娘有所不知,可怕的还在后面呢!”莫高天听到这里,也不禁留上了神,只听得店小二续道:“就在上个月,莫名其妙死掉的野兽开始逐渐减少,我表舅正开心着可以恢复以往的生活了,哪知与他一同在山里打猎的吴大叔,忽然得急病死了,死状可跟那些山里的野兽一个样。大家还搞不清楚状况呢,结果同在那山林里头打猎、伐木,还有耕地种田的人家,竟然一个接着一个都得病死了,这回死状各有不同,有的人全身发黑,有的七孔流血……”林蓝瓶听他说得恶心,不由一声轻呼,撇开头去。
那店小二见状,连忙说道:“啊,客倌还没吃面呢!当真对不起,小的就是话多这个毛病。总之,那个地方妖魔作乱,余下幸存的人呢,前些日子通通都搬出来了,所以客倌没事还是别去为妙。”
汤光亭与林蓝瓶面面相觑,各自叫了些面饼充饥。莫高天草草吃饱,便催促道:
“快些吃吃,咱们该走了!”
汤光亭与林蓝瓶异口同声问道:“上哪去?”莫高天道:“路都问清楚了,还不快走!”两人不敢违拗,赶紧吃饱动身。
路上汤光亭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莫前辈,我们一路上一直问不到知道这地方的人,一来想是这地方偏僻,二来恐怕也是因为知道的人,大半都死了的关系吧?”莫高天想想觉得不错,便点了点头。汤光亭续道:“什么妖魔鬼怪的,应该是这些乡野村夫加油添醋,夸大其词。不过死了这么多人,一定有什么蹊跷。……
莫前辈二十年前去过那个地方,这其中原因,莫前辈可知道吗?”
莫高天摇头道:“这回你可猜错了,我就是不知道,所以更非得去看看不可。”
其实汤光亭并不关心这些人的死因。他之所以故意问这些,只是想确定那里到底是不是此行的真正目的地,而不是莫高天年纪大了,记错了地方。
既然确认了目的地,汤光亭便不再多言。三人循着店小二指示的方向,一路走了八九里路。转过一处山坳,但见荒草埋径,地势起伏,分不清地北天南。莫高天却大叫:“是这里了!”带头拨草而走,不久便寻着一条小溪涧。汤光亭扶着林蓝瓶,随着莫高天跃入溪涧中,三人踩着溪石,直往上游而去。走着走着,只见两旁夹岸地势越来越高,两旁树木也越来越多,穿过乱石堆,便来到了一处山谷的入口。
再往前行,只见溪流两岸结着几间茅屋,一派恬静闲雅,景致怡人的桃源景象。
那一间间茅屋的四周,都挖成了一区区的苗圃,几只绿叶抽出新芽,几名男女,不论老少,皆做黄衣打扮,有的打水灌溉,有的锄地翻土,在苗圃里忙进忙出的,浑没注意外人的到来。
莫高天整了整长袍的下摆,抱拳朗声说道:“麻烦这位师姐通报你家主人一声,就说莫高天求见。”众人听到人声,纷纷抬头来看。人群中一位较年长的黄衣女子说道:“这位老先生,您来得真是不巧,门主几个月前就已经出谷去了,眼下却不知到了何处。”
莫高天失望地“噢”的一声,接着说道:“那不要紧,我与你家主人颇有交情,此次前来拜访,实有一事相求,但也非你家主人出面不可。不知你家主人可有弟子在此?”那黄衣女子道:“莫先生可是来求医的?”莫高天道:“正是!”黄衣女子道:“如此,请跟我来。”
黄衣女子便领着三人走在苗圃间的小径上,走过了一畦畦的苗圃,接着便是花圃。各式各样的花朵依着花时不同,有些已然凋谢结籽,有的尚含苞待放,而有的早已花团锦簇,大大小小,缤纷灿烂。林蓝瓶瞧着兴起,便想伸手去摸摸,那黄衣女子见到了,忙道:“姑娘,这些个花,有些是有毒的,请千万不要随便乱碰!”
林蓝瓶一听,急忙缩手,伸了伸舌头。
汤光亭为了缓和林蓝瓶的尴尬,追上几步,问那黄衣女子道:“师姐,这个地方真是漂亮。我要是每天都能在这里过日子,那可真不知道会有多快活。这些花草样子这么多,好像每一株都不一样,可不知有多少种?”
黄衣女子道:“我们种这些花草可不是好玩的,这里种的全都是可以入药的药材。有些这里的天气土壤不适合栽种的,也都经过我们不断地尝试培养,最后种植成功,所以都是心血结晶,请千万不要去碰它。刚刚说有些有毒,那可不是吓你们的。……至于说一共有几种嘛,这可难倒我了。……你们看,前面这个池塘,里面种的是一些属于水生的植物,就是水里面养的鱼,也都是可以入药的喔!如果再加上后山里豢养的野兽虺虫,若说有两三千种,恐怕也差不多吧!”
谈话间,已经来到一座竹亭。汤光亭抬头一看,只见竹亭里挂着一块头匾,上面写着:“不药”二字。其余便是一张圆桌,几张凳子,别无长物。那黄衣女子道:
“我先进去通报一声,请各位在里头稍坐。”说罢,姗然离去,走进另一边的一间木屋。
汤光亭扶着林蓝瓶找了张凳子坐下,那莫高天却不就坐,双手负在背后,来来回回踱着方步。汤光亭瞧着无聊,也站起来走出亭外。举目而望,但见四野绿郁葱葱,轻烟袅袅,红花彩蝶,白云飞鸟,隐隐间人声笑语相闻,安居和乐,直是天上人间气象。
正自出神间,忽听得那黄衣女子开门出来,站在门口招手道:“各位,里边请。”
三人依序进了木屋大门,才发现这仅是一个穿堂。穿过回廊,经过中庭,最后跟着黄衣女子进入了花厅。那黄衣女子招呼众人就坐后,开口道:“三位请稍坐,不巧少主人与大师兄也都外出了,眼下只有梅师姐在,奴婢刚才已经通知梅师姐了,她一会儿就出来。”莫高天道:“原来你不是万回春的徒儿啊!”那黄衣女子微微一笑,道:“奴婢资质愚钝,没那个福气。”说罢,带上门,迳自去了。
待那黄衣女子走远,莫高天忽道:“二十年没来,这里完全变了一个样了!”
话才说完,门帘开处,走出一位少女,莫约十六、七岁,身穿葱绿缎织衫,下着嫣红百花裙,手里捧着个托盘,盘中盛着四碟果子,一个茶壶,四只茶杯,笑吟吟地走了出来。汤光亭见她模样可爱,笑脸迎人,不禁打心底有着一股好感,忽然心想:
“若说容貌,这位梅姑娘比之林姑娘,可以说是各有千秋,但要说讨人喜欢,林姑娘可是大大不如了!”想着想着,回头看了林蓝瓶一眼,只见她脸上毫无血色,宛如又回到了初次相见那夜,同样一副娇弱的模样,不由得让他又兴起了怜爱之意。
正胡思乱想间,那位梅姑娘已将茶水递到他的面前。汤光亭伸手接过,顺口道:
“有劳梅姑娘了!”这本是一句平常的礼貌用语,可是汤光亭在说话的同时,两眼怔怔地瞧着对方,在态度上可以说是有点轻佻。那梅姑娘见状,虽觉得自己的容貌,能让一名男子如此失态而暗自欢喜。但还是讨厌他瞧得无礼,两手一侧,将整杯了热茶水倒了一半在汤光亭的身上。
那汤光亭两眼正瞧得出神,浑然不知茶水淋身。待到惊觉,已经烫得他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若不是两位美女在旁,为了顾全面子,早就“我的妈呀”叫了出来。
那梅姑娘假装吃惊,道:“当真对不起!我一不小心,杯子滑了一下,烫着没有?”说着赶紧放下托盘,掏出手绢,便往汤光亭的身上乱抹。汤光亭这次却不好意思了,直道:“没事,没事,不用了,我自己来好了。”那梅姑娘却是不依,硬要帮他擦拭衣裳,汤光亭口中直说:“不用了,不用了,真的不用了。”手下却也没闲着。就这样两个人四只手在那边推来推去,一会儿,那梅姑娘忽然“噗嗤”的一声笑了出来。汤光亭愣在当场,不知所以。
这时只听得门帘后有一个女声说道:“阿蕊,你是不是又在作弄人了?”那位梅姑娘开口应道:“师姐,我怎么敢呐,这回是阿蕊真的不小心!”说着,又笑了起来。
只见门帘掀开处,又走出来一位少女,模样看上去不过比这位阿蕊长个两三岁,然而秀丽脱俗,体格苗条,若比之阿蕊则多了一分成熟高贵,而比之林蓝瓶则多了那么一分娇艳妩媚。这时汤光亭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原来这个地方有如人间仙境,只是因为住了这么一位神仙姊姊。”
那位少女一走出来,空气中顿时弥漫着一股既非花香,也不是檀香的淡淡香味,令人闻之不觉精神为之一振。
那少女先走向汤光亭,关心道:“不好意思,我这阿蕊妹子调皮捣蛋,绝对没什么恶意,还望请海涵。不知公子烫伤了没有?”
汤光亭一想到刚才自己的丑态,全叫这位姑娘在一旁给看到了,不禁羞得满脸通红。他原本口才便给,也想说些什么话来圆圆场子,但纵令他张大了嘴巴,脑子里却闹哄哄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位叫阿蕊的姑娘在一旁,瞧见了他这一副德行,是又觉得讨厌,又觉得可笑,不由又吃吃地笑了起来。那少女自然知道阿蕊笑的是什么,但就她目前所碰见过的男人,虽然每一个人看她的眼神各异,却都还不就是那么一回事,所以也不放在心上。面无表情地道:“好了,阿蕊。这里没你的事了,先下去吧!”阿蕊讪讪地道:
“是!”放下托盘,迳自走了。莫高天心道:“原来眼前这一位才是万回春的徒儿,她们口中的梅师姐。”
果然听得那位少女转头对着莫高天唱了个万福,说道:“想来这位就是莫老前辈了。”莫高天道:“老头子正是。”那少女道:“家师常跟我们提起莫老前辈的武功出神入化,神龙见首不见尾。小女子才想说哪一天一定要见一见这位世外高人,没想到这么快,今天就能够亲睹芝颜,幸何如之。”
莫高天哈哈一笑,说道:“老头子的脸有什么好看的。倒是万回春年纪一大把了,什么时候竟然收了一个,这么聪明漂亮的女娃儿当徒弟,真是叫人好生羡慕。”
言下之意,是质疑万回春收她为徒的用意。
那少女道:“倒也不是师父对我特别青睐,在垂暮之年还破格收我为关门弟子。
只不过先祖正好也是我的师祖……”话还没说完,莫高天“啊”的一声轻呼,道:
“原来你是万回春的师父,人称:‘没钱没救’,见钱眼开,梅师成的孙女。”那少女顿首道:“莫老前辈言语辱及先人,映雪不敢回答。”众人此时方才知道这位少女的名字。
只听莫高天续道:“无妨。不过你要知道,这外号也不是老头子给他取的。可是在当时,江湖上的人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不过还好,你师父的为人与你师祖就大不相同。我是不欣赏你爷爷惟利是图的作风,不过那时想来你也还没出世,就算你出世了,这帐也算不到你头上来。”
只见那梅映雪低头一阵沉默。她对她祖父的行径自然也有耳闻,也就不再说些什么。过了一会儿才道:“听莫老前辈说话中气十足,脸色红润,不像是有病在身的样子。怎么刚才听下人通报,说莫老前辈是来求医的?”
莫高天道:“病人不是我,是那位姑娘。”说着指向林蓝瓶。梅映雪微微一笑,说道:“那是。”说着走近林蓝瓶,仔仔细细地瞧了瞧她的脸色。接着伸出白玉葱管般的手指去搭她的脉搏。
林蓝瓶但觉搭在自己手腕上的手指,竟比自己的手腕还冰冷,忍不住抬头去瞧了梅映雪一眼。
梅映雪对她微微一笑,将她的袖子重新放好,接着说道:“这位妹子怎么练的好像是道家的内功。”她这句话说在嘴里,倒似自言自语一般。不待林蓝瓶回答,迳自回到案头前,提起笔来,一边开方子,一边说道:“按理一般的风寒是难不倒妹子的,不过要是连想活下去的念头都没有,我就是开仙丹给你也没有用。”停下笔来,轻轻喊了一声:“阿蕊!”阿蕊在后头答应了一声,接着掀开门帘走了出来。
梅映雪也没抬头看她,两眼只盯着写在纸上的几个字,说道:“我想起来了,昨天你做的松果莲子糕,松果可是先炒熟了才碾粉的吧!”一边说着,又下笔写了起来。那阿蕊道:“是啊,你不是说我弄得太甜了吗?你这一会儿想吃那可没有了。
我昨天看你吃了一口,脸上的那个表情,根本就是要我扔掉的意思嘛!我东瞧西瞧觉得浪费,夜里便约着银杏一起吃掉了。”
梅映雪抬头说道:“谁问你这个?我是想知道你莲子是怎么弄的。”阿蕊得意地笑了笑,说道:“这可是我独门的秘诀哟!不过跟你说了也不打紧……”说着说着便谈起这个松果莲子糕的制作过程。
汤光亭见梅映雪竟然看诊看到一半,忽然跟旁人说一些不相干的话,不禁觉得有点莫名其妙。只听得那个阿蕊滔滔不绝地说着,她如何一颗一颗地去掉莲子的芯,如何又蒸又晒,磨米裹浆等等,尽是一些水磨的工夫。不由心想,这个阿蕊平日一定是无聊到了极点,才会异想天开地去弄这些糕点。转头看了莫高天一眼,却见他站了起来,走近窗口眺望着。
汤光亭见他神情专注,不由得留上了神,耳里却一边听见梅映雪说道:“阿蕊,你先让小僮照这个方子抓药煎了,给这位姑娘服下。”却是两人已经研究完了糖果糕饼,回到正事来了。汤光亭不再理会莫高天,只见阿蕊从梅映雪的手里接过方子,说道:“要招呼这位姑娘客房休息吗?”梅映雪道:“是啊,你顺道扶她过去吧!”
汤光亭见状,插嘴道:“你们要带她到哪里去?”梅映雪道:“因为我在这位姑娘的药方里,除开了一些养血益髓补心气的党参、熟地、白芍之外,还配了一些远志、人参来安神。所以服药之后,最好能让她好好地躺下来休息,这样会好得快一些。”
汤光亭心想既是如此,那当然是再好不过了。见莫高天不表异议,便帮忙掀开帘子,让阿蕊扶着林蓝瓶往后面的穿廊出去。
这林蓝瓶前脚才走,花厅大门接着便被人“砰”的一声用力推开,闯进两个人影。那先前带领莫高天一行人进来的黄衣女子,跟着那两个人后脚接着赶到,一见到梅映雪,忙道:“师姐,这两个人说等不及我通报,硬是闯了进来,我阻拦不住……”
梅映雪见闯进来的是两个中年汉子,一个赤裸着上半身,两侧肩窝裹着药布,他自己的外伤看来甚是不轻,却搀架着另外一个人。那另外一个人身上,反倒看不出有什么明显的伤势,不过面如白纸,眼神涣散,好似随时都会断气一样。
那上身赤裸的汉子不顾黄衣女子的阻拦,一路闯将进来,此时听到黄衣女子在跟眼前这位少女报告,语态神情仿佛是她的主子,虽然有点不相信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女娃儿,会有什么样的惊人医术,但还是客客气气地向她拱手说道:“姑娘莫怪!
实在是因为我兄弟伤得重,一般药石无医,全靠每个时辰外施内力吊他一口气。可是就在刚才,不管我输入多少内力,一入任督二脉,都有如石沉大海。我怕他挨不过这一时三刻,所以才无礼冒犯,只要姑娘真的就得了我兄弟,姓熊的便给你磕头!”
汤光亭见这两人进来时便觉得面熟,一听他开口说话的声音,心里便道:“啊,是他!”。只见那上身赤裸的汉子转过头来也瞧见了他,忽然“啊”的一声大叫出来,接着瞧见了莫高天,更是二话不说,双手往后一探,抽出了两柄亮晃晃的板斧。
莫高天看着那两柄板斧,哈哈一笑,说道:“小子,这一次我要是再多加一分力,你那两只手臂恐怕就得找个泥水匠,才能帮你糊上。”
原来那个上身赤裸,两边肩窝扎着药布的正是熊一飞。他带来的那个人,自然便是膻中穴挨了莫高天一笔,鲜血狂喷而出的沈凤鸣了。
有道是冤家路窄,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熊一飞虽然是个大老粗,却也是薄面皮,受不住人讥,听莫高天如此奚落自己,抡起板斧便豁了出去。但他毕竟肩伤未愈,力道速度颇不如昔。莫高天见他此举不异以卵击石,不禁暗暗感到好笑,当下斜踏一步,右掌拍出,便要成全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