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宫,博尔吉亚家的老人们站在白色长桥的中段,夜风吹起他们的白袍,他们环顾这座被破坏得难以修复的桥,神色淡然。
看地面上深深的痕迹和那些被砸碎的浮雕,不知道的人会以为是一个发疯的司机开着一辆装甲战车刚从这座桥上驶过,长桥末端的铁门像是麻花那样扭曲变形。
“看起来是得重建了。”赫克托耳家长淡淡地说。
“夏宫本身也有损毁,好在只是外部,内部的系统没什么问题。”另一位家长说。
“小家伙的潜力超出了我们的预料,也许他真的能和那个黑龙竞争?他如果真能成为骑士王,对家族还是很有意义的。对东方的战争迟早都要开启,每个家族都在培养能成为‘东方征服者’的后代。”
“但他的不可控性也超出了我们的预料,如果他在发狂的状态下穿着甲胄冲入夏宫,谁能阻挡他?”
“隆真是养出了怪兽啊……有点头痛,手中有这样一头怪兽,是用它的爪牙还是防备它的反扑呢?”
“那种既忠诚又卖力、围着你马蹄转圈的东西叫猎犬,”最终是赫克托耳家长结束了短暂的争论,“但猎犬永远只是猎犬,只能用来打兔子。你要用狮子,就得有跟狮子共舞的觉悟。隆自己不也是一头不好控制的狮子么?我们还不是扶他上了教皇之位?”
“既然赫克托耳家长那么说了,就多观望一段时间吧。”
赫克托耳家长点了点头,“狮子也是有弱点的,找到他的弱点就能收服他。以他如今的程度,依然只是个有潜力会发疯的孩子而已,我们不需要忌惮他,我们想的话,随时都能解除他的武装……没有了甲胄,他可什么都不是。”
家长们都微微点头表示赞同。确实,他们都是掌握国家命运的人,有什么必要对一个狂化的孩子忧心忡忡呢?他们想用他就用他,不想用他就废掉他,归根结底是一念之间的事。
“贝罗尼卡。”赫克托耳家长望着桥下的激流说。
“赫克托耳大人。”家长们的白袍后闪出了身穿红色舞裙的女孩。
她屈膝行礼,有些战战兢兢,纤长的胳膊腿儿看上去有些可怜,火红的纱裙在激烈的山风中像朵随时都会熄灭的火焰。
赫克托耳家长面无表情地挥手,把贝罗尼卡打得转了个圈儿,跌倒在地,姣好的面颊高高肿起。看赫克托耳家长的慈祥和年迈,根本无法想像他能打出如此强有力的耳光。
“没用!他还只是只小狮子呢,你都不能让他多看你一眼!”赫克托耳家长冷冷地说完,转身离去,长桥上只留下捂着面颊的贝罗尼卡,像只折了翅膀的红色蝴蝶。
她苦涩地笑笑,低下头去,长发委地。
对于家族晚宴,西泽尔不知道的事情还很多很多,比如被邀请的女孩虽然也姓博尔吉亚,但其实跟家族的核心成员都没多少血缘关系,她们长到十六岁就会被家长们像赠送礼物那样赠送给优秀的男孩,订立婚约,而男孩们拥有选择权。
贝罗尼卡是其中最漂亮的女孩之一,还是有前途的舞蹈家,家长们让她盯住西泽尔,既说明他们对西泽尔的看重,也是给贝罗尼卡机会。
可贝罗尼卡没有把握住,虽然她真的努力展示了魅力,还像姐姐那么亲切……
“等你长大了会有很多女孩喜欢你吧?西泽尔·博尔吉亚,”她爬起来,扶着栏杆,望着桥下的水雾,“可你真的会懂得喜欢人么?”
西泽尔披着军服坐在栏杆上,眺望着那座巨大的熔炉,火红的光影投射在他裹着绷带的胸前,灼热的风带着衣袖翻飞。
维苏威火山,这真是个适合它的名字,日夜不息地喷吐着火焰,每次开闸的时候都流出赤红色的钢水,即危险又温暖。没事的时候他总是坐在这个人迹罕至的位置上,俯瞰那座熔炉和包围着它的钢铁都市,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
那场神秘的家宴就这么结束了,密涅瓦机关闷不做声地做了善后,医疗组三下五除二把西泽尔包扎得跟粽子似的,丢在病床上,说养养就没事了,作为骑士而言不过是小伤;维修组带着工程车去了山里,把冈扎罗和西泽尔的甲胄拉了回来,直接丢进“骸骨场”。
那是专门用来遗弃炽天使甲胄的一处深槽,深不见底,看上去像是堆积着无数钢铁骨骸的坟墓,所以大家都管它叫骸骨场。
佛朗哥教授说没法修复了,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该是为西泽尔定造甲胄的时候了,就像女孩子长大了就得有自己的礼服裙和高跟鞋,不能再穿着妈妈姐姐的。
所谓定造倒不是全新制造,而是把百年前的炽天使甲胄做翻新和强化,按照西泽尔的身材和神经接驳特点制造新的骑士舱。
这无疑要耗费巨额的资金,不过博尔吉亚家慷慨地支付了一大笔金币给密涅瓦机关,作为两具甲胄的赔偿金,佛朗哥非常高兴地把这笔钱全砸在西泽尔的新甲胄上了。
这件事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去了,一切都按部就班地继续,再有几星期枢机会又要密集地开会了,教皇厅的史宾赛厅长已经派人把各种资料送了过来,叮嘱西泽尔仔细研读。
另一个人也在栏杆上坐下,和西泽尔肩并肩,治疗的几个星期里西泽尔好像又长高了一点,和那个人坐在一起确实有点像兄弟了……而不是早恋早孕生的儿子……
托雷斯把一个深蓝色的描金信封递了过来,西泽尔默默地接过,两个人都望着火焰熊熊的维苏威火山,目不斜视。
信封入手颇为沉重,打开来竟然是一张薄薄的金板,上面以精细的雕工刻出了一份请柬,样式跟那位家族邮差送来的请柬完全一样,除了它是黄金的。
“永久有效的家族晚宴请柬。这是家族给孩子的最贵重的礼物,持有这张黄金请柬,你随时都可以出席家族晚宴,夏宫里永远保存着你的餐具。”托雷斯说,“这也意味着家族会给你全力的支持,家族相信你会成为博尔吉亚家的栋梁。”
“我们不是赌输了么?”
“跟赌局没关系,这是家族给你的礼物。”托雷斯又递来一件东西,“这才是你赢的。”
是那对中校领章,冈扎罗梦寐以求的东西,纯银打造,但远处的火光给它镀上了一层红色。
“果然听话的孩子就会有糖吃……”西泽尔把玩着那对领章。
“你可一点都不听话,家族给你糖吃,是因为你有利用价值。”托雷斯耸耸肩,“将来你会明白的,这个世界上真心容忍你缺点的人,就只有那么区区几个,其他人容忍你,都是因为你有利用价值。”
“我以后会听话啦……”西泽尔撇撇嘴。
托雷斯伸过手,抓抓他的头发,“我说这些不是要你听话,而是让你隐忍。隐忍懂么?”
“懂。”西泽尔点点头。
“听话是对小孩子的要求,隐忍才是大人应该懂的事。随着你越长越大,这个世界上比你聪明比你有经验的人就会越来越少,总有一天,你谁的话都听不到了,所有的事情都要由你来做判断。尤其是你要成为究极的权力者。”托雷斯轻声说,“有些时候愤怒可以帮你解决眼下的敌人,但更多的敌人藏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我知道因为你妈妈的事你无法原谅博尔吉亚家族,可你并不知道当年是谁下达了命令对么?甚至那个下达命令的人是不是博尔吉亚家的家长你都不确定,对么?”
西泽尔怔了好几秒种,才点了点头。确实,他不能肯定切除母亲脑白质的命令来自博尔吉亚家族内部,他只是凭直觉,觉得家族不喜欢父亲跟“卑贱的”东方女人有关系,所以干脆把她变成了个傻子。
“那件事我想过很长时间,委实说我觉得不可理解。在翡冷翠,大人物有情人,这很正常,高级官员们有,红衣主教们也有,只是别让你的政敌抓到把柄而已。博尔吉亚家族想推你的父亲上位,不希望他的私生活有污点,这也可以理解,把你们送出翡冷翠,切断你们和圣座之间的联系,这也可以理解。可为什么要切除你母亲的脑白质,这无法理解,根本犯不着,家长们从来不会在不必要的情况下动用暴力。”托雷斯说,“所以应该有些内情,你还不知道。”
“那谁能知道?”西泽尔下意识地问。
“你妈妈知道,但她已经不可能告诉我们了。”托雷斯说,“还有人知道,但他藏在这座城市里的某处,我们得找到他才能知道。这座城市里满是秘密,有些秘密永远都查不出来,比如教皇厅到现在也查不出到底是谁想让黑龙在一开始就干掉你。”
“那我该怎么办?”西泽尔有点着急了。
“隐忍。”托雷斯扭过头,看着他的眼睛,“无论那个人是谁,他一定藏在上流社会中。你越深地踏入上流社会,就越接近他,我有种感觉……他就在你身边,像幽灵那样,可你偏偏看不到他。”
“何塞哥哥你的意思是……找到幽灵最好的办法就是……自己变成幽灵!”西泽尔忽然明白了。
“是的,所以你要学会隐忍。我相信给你足够的时间,幕后的人会自己出现在你面前,那一天,你给他一刀就好了,最好还不要让人知道你刺的。”托雷斯微笑着说,“而在当下,你最大的敌人其实是黑龙,某些人迫切地希望黑龙胜过你,成为新一代的骑士王。你如果失败,就可能从这场游戏中出局,也就离伤害你母亲的人远了。所以,别想太多,集中精神,第一件事是胜过黑龙!”
“我记住了!”西泽尔使劲点头。
“说心里话,圣座的很多话我是不赞同的。”托雷斯说,“但那句也许真是对的……权力对男人来说可能真的是最好的东西,握住了权力,你爱的人就会幸福,你恨的人,你就可以叫他死!”
他跳下铁栏杆,头也不回地离去,“那套近身格斗战术已经暴露在外人眼里了,对黑龙也就不会奏效了,得想点新的点子。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吧?有力气就一会儿来实验场找我。”
这时候维苏威火山的火眼洞开,耀眼的火柱冲天而起,银红色的铁水从里面涌出,沿着凹槽奔流。西泽尔忽然跳下栏杆,助跑着把手中的军徽和黄金请柬丢了出去,这两件珍贵的礼物掉进了铁水里,冒着一道青烟消融了,连同它们象征的权势。
“喂!”托雷斯一听助跑的脚步声就想到了这小家伙要做什么,转身想要阻止他,但已经晚了。
“你知道你刚把什么烧掉么?”托雷斯被这任性的小家伙气得直皱眉,“那是你进入权贵世界的通行证!刚跟你说了要隐忍!”
“我会隐忍,也会听话,但我不想要他们的东西。”西泽尔遥望着奔腾的铁水,“大不了我再努力些,我想要的东西总会是我的。”
托雷斯沉默良久,无声地笑了笑。
“我说,你要真是我弟弟,我非给你气得吐血不可。”托雷斯把手搭在西泽尔的肩膀上,两个人一路往中央实验场去。
“我是你弟弟倒没关系,要能顺便换个老爹,也不算是坏事。”
“不错,居然学会说笑话了。说笑话可也是贵公子的一门学问,不会说笑话的贵公子就算再优秀也泡不到最上等的女孩子啊。说起来你觉得那个贝罗尼卡怎么样?”
“一看就是家族派来试探我的,我又不傻。”
“人家投来鱼饵,也可以吃掉饵把钩吐回去嘛……”托雷斯也难得那么不正经,维苏威火山的火光里,男孩和男人的背影被拉得很长很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