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那神秘的丛林后,世宁和杨逸之由丽江府而入四川行都司,过海棠关、晒经关,进入了黎州安抚司。渡过汉水之后,眼前辽阔,绿草披拂,现出一片草原来。一路行来尽是穷山恶水,到此不由得眼前便是一阔,胸中豪气,仿佛不由自主地升腾而起。世宁笑道:“如此景象,看来中原不远了。”
杨逸之抬头,看着天边被太阳映照得一片明亮的云朵,他的眼中又露出了那种沉思的表情:“只怕未必。”
世宁道:“从这里再走三百余里,便是成都府,那是天下有名的富庶地方,怎么不算中原?是你担心太多了。”
杨逸之目光不变,摇了摇头,道:“我感觉得到,她来了!”世宁听他说得莫名其妙,问道:“谁来了?”杨逸之沉声道:“曼荼罗教追杀我的人,或许就是兰葩,来讨我欠下的债。”
随着他的话语,从远处的云层中,忽然飞来了一只苍鹰。定睛看去那苍鹰飞行的姿态极为诡异。世宁忍不住问道:“这鹰可是曼荼罗教的武器?”
杨逸之也盯着那鹰,没有说话。那鹰在空中盘旋着,忽然向两人冲了过来。世宁心神一振,紫气纵横,舞阳剑出鞘,全神戒备。但那鹰飞得歪歪斜斜的,丝毫看不出有何威力。但就连世宁的心头,也升起了一股不安。这不安,竟使他握着舞阳剑的手,都轻微地颤抖了起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将心中的杂念压下,双手如铁钳般握紧了剑。但他忽然发现,颤抖的并不是他的手,而是舞阳剑。世宁骇然抬起头,他实在不明白,一只鹰,为什么会让这柄通灵的舞阳剑有这样的反应!
那鹰越飞越近,铁翼钢爪,都看得清清楚楚了。世宁忽然无端地觉得那鹰有些臃肿。这个怪异的念头还没转完,那鹰仿佛也发现了他们,张嘴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唳。它的嘴张到最大的时候,却并不闭合,而是一直张开。它那庞大的身躯竟然就随着这一声长唳,从中间分裂成两半。紧接着那鹰的两半身躯化作万千碎点,纷纷扬扬地撒了下来。
世宁跟杨逸之骇然看着这一幕,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些碎点渐渐飘下,两人忽然发现,这些碎点张牙舞爪,竟然每一个都是活的!
那不是鹰的尸体,而是一种硕大的蚂蚁!是它们在瞬间啃食干净鹰的身躯,连其中的骨骼都啃得一干二净!
明晃晃的太阳下面,就见那些蚂蚁全身都罩着一层厚厚的金壳,只露出两只锋利的大螯,以及六根壮硕的爪子。那蚂蚁的身长足有三寸,大螯就有两寸余长,样子狰狞可怖。它们显然是发现了杨逸之和世宁,大爪在空中拼命划动着,向两人扑了过来。
世宁长剑划动,守住身前,叫道:“这是些什么东西?”杨逸之的脸色有些苍白,他喃喃道:“金蚁!苗疆仅次于金蚕蛊的神蛊金蚁!”
世宁一声长啸,长剑倏然划出,舞阳剑卷起一道紫气,破空向那神蛊金蚁射了过去。那金蚁全然不惧,大螯急啮,那紫气竟然被它们切割成碎雾,再击到金蚁身上时,已经没有了杀伤力。空中一阵急风之声,那些金蚁全都猛飞了过来。世宁倒抽了一口气。
杨逸之见状摇头道:“没用的。苗疆三大蛊物:金蚕、金蚁、金蛇,全都不惧内家真气。你的剑气,恐怕对它们没用。何况这还是小金蚁,若是等会儿来了长出翅膀的飞天金蚁,那就绝不是我们能够抵抗的了。”
世宁大笑道:“飞天金蚁又怎样?一样叫它做了滚地葫芦!”
世宁一声怒喝,舞阳剑脱手而出,化作一道紫芒,向金蚁群中怒射而去。那舞阳剑何等锋利?略一回旋之间,斩在金蚁身上,登时金壳碎裂,浓稠的体液溅了出来。杨逸之叫道:“千万不可让这些汁液溅在身上!”
世宁点了点头,一指点出,紫府真气窜空而出,正好点在剑身微靠后处。那宝剑登时如同神龙怒卷,凌空而出,旋及便鼓成一个极大的紫色漩涡,在金蚁群中疾飞。片刻的工夫,已将那些金蚁斩杀得干干净净。
世宁收回舞阳剑,还未站稳,忽然一阵沙沙之声仿佛风一般传了过来。他手中的舞阳剑,又开始轻微地颤动了起来。
世宁心中一震,他的身形忽然拔地而起!
这一掠,直上两三丈高,宛如鹰隼一般,俯视地面。但见远处那浓密的青草宛如被一把巨大的镰刀割去一般,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急遽地消亡着,倒下去的青草之处,全都闪烁着茫茫的金光,放眼望去,怕是有千只万只的金蚁!
世宁的脸色变了,他的身形急速落下,一把抓住杨逸之的手,大叫道:“走!”杨逸之犹豫道:“你自己走吧,我欠了……”
世宁的身形突然顿住,一字字地道:“你没有欠任何人的债,绝没有!就算要还债,也不应该还给这群畜生!”他边说边手腕用力,将杨逸之甩在身前,紫府真气连环摧运,两人骤然加速,星驰电擎一般急速向前行去。那金蚁爬行的沙沙声,却一直跟在身后,丝毫不闻减弱。世宁不敢怠慢,全力奔行。
突然只闻轰轰的水声,四川之地,本多山川,这草原不过十几里大小,再向前走,便是悬崖峭壁。这时只听世宁一声长啸,双手运劲,将杨逸之猛然向对岸掷了过去。自己也更急速奔行,待奔到了悬崖的边上时,猛地用力一蹬,身子腾云驾雾一般向对岸飞了过去。
他这一跃全凭求生的信念,待到跃在半空中时,才想起这悬崖如此宽阔,自己能否跃过?一想之下,心中一点把握也没有,甚是惊恐。耳听风声呼呼,那山岚云雾处仿佛有清风吹过,然后他的身体便是一轻,眼前忽然现出一片光幕来。那光淡淡的,仿佛不是日光,而是月亮的影子,在山岚雾气中呈现出隐约的绳索形状。生死关头,世宁来不及多想,伸手向绳索攀去。绳索变成了一只手,竟然是杨逸之。两人止不住步伐,摔在了一起。
世宁只觉两耳嗡嗡震鸣,良久不息。许久他才坐了起来,探头向下一看,却不禁吓了一大跳。那悬崖中间云雾茫茫,也不知有多深。假若这一跳稍微近了些,便是粉身碎骨,遗尸荒野。当真后怕之极。
他还来不及想清自己是如何跃过这本不可跨越的悬崖的,那潮涌的金蚁瞬间也追到了崖边。此种蛊物竟似已通灵,知道无法跃过这么宽阔的悬崖峭壁,登时发出一阵嘶嘶的尖啸声,冲着对岸的世宁二人恨恨地挥舞着长螯。
忽然,那些金蚁全都静了下来,从它们中间,慢慢现出了一条路。一个裹在赤红斗篷中的女子,缓缓走到了悬崖边上。那斗篷将她的脸也包住了,看不出相貌来。她一到崖边,便静默地站住,头深深低着,似乎也像那些金蚁一般,单纯用感觉在追寻着世宁两人的下落。
杨逸之的脸色更加苍白,那个女子围裹着脸,是不是因为她的脸已因那酷刑而损坏?她是不是兰葩?杨逸之忽然有种冲动,要飞过悬崖,紧紧拥住这个已失去相貌的女子。但他却没有动,只是迎着风,痛苦地站立着。广阔的天堑边,站着两个静默的男女。
忽然,那女子的手臂扬了起来。几点金光,从她身上飞了出来,凌空向世宁两人扑下!那是长着翅膀的飞天金蚁!
悬崖上风很大,将那雾岚搅成漫天云絮,但那飞天金蚁却丝毫不受影响,缓缓地逼近了世宁两人。世宁手中的舞阳剑颤动得更厉害,他丝毫不敢大意,暗中一用力,一串紫雾从他的手心腾起,灵蛇般游移着,迅速灌入舞阳剑剑身。凄迷的风雾中,那剑更加亮,剑身上的寒气也更加重。那些飞天金蚁似乎忌惮此剑,凌空停在世宁的面前,并不上前。
世宁陡然一声长啸,舞阳剑骤然脱手飞出,向最近的一只飞天金蚁砍了下去。
随着那飞天金蚁发出一声尖锐的啸声,长剑破体而入,登时将它斩成了两截!但它体内的反震之力强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世宁手微微一麻,几乎握不住剑柄。金蚁那浓稠带着腥气的汁液飞溅而出,化作漫天腥臭的雨滴,向世宁飞溅而下。世宁只觉右肩一阵冰凉,已沾上了一滴金蚁汁液。
世宁大吃一惊,急忙将肩上的衣服撕扯而下,扔在了一边。但就这瞬息的耽搁,那汁液已经透衣而入,紧紧粘在了他的肩头上。那汁液宛如有生命一般,用力地向世宁体内钻去,同时,汁液变得越来越沉,仿佛一座巨大的山岳压在了世宁的肩头上。
世宁长吸了一口真气,缓缓向右肩攻了过去。真气竟然在这团汁液中运转如意,那团汁液好像变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世宁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掣动舞阳剑,就待向汁液团上砍去。
杨逸之见状惊道:“不可!”世宁咬牙道:“有何不可?痛也不过一时,忍一忍就过去了。”杨逸之缓缓摇头,道:“此液团乃是金蚁一生中啮食毒物所累积,人中之后,不出三日,必定会全身血液尽皆化为剧毒,攻心而死。”
世宁身子一震,道:“如此说来,那岂不是必死无疑?”杨逸之道:“除非豢养金蚁之人用自身心头热血,才能解此剧毒……”
说罢杨逸之缓缓抬起头来,盯住对面悬崖上那个周身裹在红斗篷中的女人。风雾凄迷,那斗篷的红色宛如鲜血挂在遥远的天边。世宁笑道:“她本要杀我们,怎么肯救?看来这条路是走不通了。”杨逸之看着他,道:“我去求她。”
世宁摇头道:“不管她是不是兰葩,只要一见到你,都会立即把你杀了。她的毒蚁十分厉害,你体内又完全没有内力,还是不要冒这个险了。”话音未落,世宁脸庞一阵抖动,体中真气突然变强,身体仿佛在承受着极大的痛苦一般,战栗了起来,整个身体都蜷曲在了一起。那些飞天金蚁似乎感受到了什么,静默地让开了一些。良久,世宁渐渐舒开身子,他的额头上,竟然透出一片紫色!
世宁心里明白这是因为金蚁的剧毒已然攻体,他的生命力被那剧毒压榨着,攻击着,在短暂的时间内大放光华!
杨逸之望着悬崖对岸的那位女子,道:“让我去罢,你放心,我没那么容易死的。并不是所有的武功都需要内力才能运用。”他深深地看了世宁一眼,“我也不会让你死。”他的神情坚定而自信,一种闪烁未定的光芒隐隐从他体内透出。
世宁的脸色忽白忽紫,看着杨逸之。受了多罗吒幻心术的影响,世宁已经将青坟前发生的事完全忘却。世宁甚至不知道,杨逸之在对决姬云裳的时候,已经有了顿悟梵天宝卷的机缘。但世宁也明白,眼前的杨逸之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身上潜藏着一种强大到不可思议的力量。但是,杨逸之尚未能完全控制这种力量,这本身就是一种危险。因此,世宁决不会让他为了自己而去调动这种力量。于是世宁笑道:“你说的对,我们都不会死。我们要一起逃出去!”
世宁牵住杨逸之的手臂,猛一提气,向山下飞纵而去。他此时真气陡长了几分,身法转侧之间,当真有若闪电,登时远远将那些飞天金蚁甩在了后面。
那些金蚁却没有去追他们,只是缓缓飞回了对岸,停在那女子的身边。那女子一动不动,仿佛并不知道世宁两人已然离去。她只知道,她必将一直追杀他们,直到天涯海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