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时分,铛铛车在伯塞公学站进站。直到十字禁卫军全军通过马斯顿周边地区,戒严令才解除,西泽尔和米内在车上待了整整一个下午。
校园里空荡荡的,月桂树在晚风中摇曳,常春藤的叶子哗哗作响。看起来什么都来不及了,考试已经结束,考官和学生们都已散去。米内陪着西泽尔穿越花园去艾诺娅修女的办公室,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
“米内你回去吧,不用陪我。”在办公室门前西泽尔停下了脚步。
“我……”米内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错过了牧师资格考试,西泽尔只能肄业了。
“今天你已经帮我很多忙了,再见。”西泽尔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只剩这间办公室里还点着灯,灯上罩着玻璃马赛克的灯罩。年纪主任艾诺娅修女坐在色彩纷繁的灯光中,冷冷地看着西泽尔。她没有流露出任何怒容,但西泽尔可以想到“老女人”心里的滔天怒火。
学生们都管艾诺娅叫老女人,但她其实还不到三十岁。他们所谓的“老女人”,意思是难缠的、讨嫌的、古板的、没魅力的女人,艾诺娅确实就是这种人。
学校里不乏年轻美貌的女教师,尤其是那些教授绘画、音乐或者礼仪课程的老师,学校支付她们很高的薪水,她们也深知给贵族子弟上课是多么的不容易,如果不想学生们去校长那里投诉的话,最好显得有魅力些,不仅青春期的学生们喜欢有魅力的女老师,而且他们的某些家长也被吸引,没准某个学生的父亲正等着续弦呢?所以受人欢迎的女老师们总是穿着细细的高跟鞋子和轻盈的纱裙子,露着光洁笔直的小腿和精致的脚踝,袅袅婷婷地在学园里走过,阵阵香风。
男孩们私下里评点女教师的容貌和身材,议论她们谁更风骚。
但艾诺娅不同,她六岁成为见习修女,十二岁成为终生修女,这辈子没有喜欢过任何男人,也不知女性魅力为何物。她的脸长年累月地僵着,像是被寒风冻僵了再也没能缓过来,嚷嚷的时候,嗓门又大得像是打雷,学园里经常回荡着她的尖声怒斥:“这是邪恶的行径!”
学生们都说最近学园里的燕子死了好些,是被艾诺娅的吼叫吓出了心脏病。
被她责备得最狠的人就是西泽尔,“如果没做好让自己心灵洁净的准备,就不要踏进这神圣的地方,用你的脚弄脏它的地面!”她曾当着所有人的面怒斥西泽尔。从那天开始,西泽尔会被劝退的传言就在校园里流传开来,男生们都蛮期待的。
西泽尔在办公桌前坐下,艾诺娅背后的窗户里,太阳正在落山,被军队移动惊起的飞鸟正在回巢。
长久的沉默,谁也不愿首先开口。
西泽尔挠了挠额头,算清了自己所犯的错误,缺席牧师资格考试,罗曼神父想必不会开恩给他补考的机会,那么按照校规就是肄业,出入赌场这是违纪,两者并罚,开除出校立刻执行。
入学时他曾熟读校规,倒不是为了遵守它们,而是想弄清楚自己能违反校规到什么样的程度。那么多年来他违反了无数的校规却总能在这所贵族学校里混,就是因为他算得太清楚了。但今天他失算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没必要在这里耗下去了,结局已经定了,留下来还有什么意义呢?听完老女人的骂再离开这座学园?那不如帮老女人节省口水。于是他冲艾诺娅点点头,起身离开。
“就这样放弃了?果然是西泽尔会做出来的事,永远不会求人,独来独往,觉得这样很帅?”艾诺娅在他背后说话。
“在校规面前低声下气是没用的吧,?没有用的话,为什么要说呢?”西泽尔握着门把手,转过头,淡淡地笑着,“跟低三下四地恳求然后被人轰出门去相比,我确实觉得这样会帅一些。”
温暖的灯光中,他的笑容一如既往的漂亮,就是这种笑容让女孩们魂不守舍。
“如果那扇门外面是悬崖呢?你也还是不求人,打开门然后跳下去?那样我才会认可你的勇气。”艾诺娅冷冷地说。
西泽尔眉峰一挑:“嬷嬷你不是那种会浪费时间来跟肄业生聊天的人,这么说来应该是有什么转机吧?我还不用从这间学校里滚出去么?”
“果然是西泽尔,始终在用你那双可恶的眼睛观察别人。”艾诺娅不悦地皱眉,“你很幸运,因为戒严令的缘故,考试临时取消,也就是说你没有错过考试,又一次逃脱了校规的处罚。”
“真是个好消息。”嘴里这么说,西泽尔却没流露出任何喜色。
“听完了好消息就滚出去吧。”艾诺娅眉头紧皱。
“不教育我了么?出入赌场在您心里是很严重的过错吧,肯定是‘邪恶的行径’了。”
“不想浪费口舌,赌场是懦夫才会去的地方,只有懦夫才会把成功的渴望寄托在赌博上。”艾诺娅冷冷地说,“跟懦夫有什么可说的?”
“嬷嬷您说的没错。”西泽尔拿出钱袋,把赢来的金币倒在办公桌上。
“肮脏的钱不要放在我的办公桌上!”艾诺娅厉声说。
“是我和阿黛尔下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今天是缴费的最后一天。”
艾诺娅一怔。他已经忘了这件事,在伯塞公学里,学生的学费和生活费通常都不用直接缴纳现金,他们的家长会跟银行打招呼,银行会开具转款用的汇票。作为神职人员她不太愿意触摸金银币这种东西,财物是种诱惑,尤其是这些来自下城区赌场的金币,满是划痕,表面有些油腻,不知曾在多少人的手里摩挲过。
“是挺脏的,不过钱这种东西在嬷嬷你看来本来就很脏对不对?”西泽尔一下就猜中了她心里的想法。
“你去赌场是要赢一笔钱缴纳学费和生活费?我记得你和你妹妹有笔年金,足够支付你们的学费和生活费。”透过玻璃镜片,艾诺娅盯着西泽尔那张无所谓的脸。
“本该在年初寄过来,可现在都四月份了,管财务的老师提醒了我,再不支付就得办退学了。”西泽尔说,“所以跟牧师资格证书相比,弄到钱对我来说更重要。您和我对某件事的重要程度看法不同,因为我们中有个人站在悬崖边,另一个人坐在安全的地方。安全的人才有资格憧憬未来,站在悬崖边的人只是想要活过眼下这一刻。”
十六岁的男孩,漫不经心的语调,漫不经心的表情,说的却是几乎让自己陷入绝境的事。
艾诺娅沉默了很久。
“如果是这样,你本可以告诉我,我帮你想办法延长缴费的时限。”艾诺娅说,“也许只是银行转账出了什么问题。”
“说实在的,今天之前没想到嬷嬷您会给我什么方便,也许真的是我太不善于求人了吧?”西泽尔微笑,“不过有人跟我说过,在你还能爬行的时候,千万不要靠在别人肩膀上行走,因为别人总会把你扔下的,那时候你可能爬都爬不动了。”
“你家里……比较缺钱么?”艾诺娅问。
“不,他们只是把我忘了。”西泽尔淡淡地说。
他走了出去,在背后关上了门。
回到校舍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伯塞公学的校舍很不错,但多数学生都不住在校园里,他们自家的房子更宽敞也更舒服,还有仆役来往伺候。
西泽尔住的是个套间,蓝色合欢花的壁纸有点旧了,客厅里摆着一张圆桌,窗下摆着一张木质边框的沙发靠椅,除此之外就没什么家具了,透出清寒的气息。屋里没有点灯,黑暗凝重得就像某种胶质,他脱下校服挂在餐椅的椅背上,然后在那张沙发靠椅上坐下。
月亮升起在山顶上,繁星灿烂,星月光辉在他那张锋利的脸上镀了一层银边。
机械轰鸣的声音从大地的东南方传来,像是神话中的巨人把红热的铁坯放在铁砧上锻打,又像是数百数千架青铜大钟在轰鸣。
马斯顿的东南方是大海,海边是一片开阔的平原,名为帕提亚平原,附近有几处港口。听人说中午听到的汽笛声不是商船而是战船,雾气弥漫的海上,忽然出现张着白色巨帆的重型战舰,它们巨鲨一般滑过,桅杆上挂着青色的龙旗。港口里的商船水手纷纷逃走,青色龙旗是大夏联邦的标志,来的竟然是东方人!
在伊罗伯大陆战火连连的时代,阿苏大陆却始终平静,因为它被巨龙般的皇国“夏”所镇守。夏国有多大,只怕大夏皇帝自己也搞不太清楚,伊罗伯大陆上的随便一个强国放在夏国,就是一个行省。
周边国家畏惧夏的强大,纷纷成为它的附属国,在圣历1777年,夏国宣布成立新的联合制国家“大夏联邦”,夏皇在名义上统一了东方。从此东方以大夏联邦为巨头,西方以教皇国为巨头,东西方之间保持着均势。
直到圣历1884年,也就是四年前,锡兰战争爆发。这是一场中小型战争,参战的双方分别是千年古国拜占庭帝国和另一个千年古国锡兰王国。
锡兰国是大夏联邦的属国,拜占庭帝国是教皇国最看重的盟友之一。拜占庭帝国的皇帝查士丁尼七世是教皇的好友。锡兰和拜占庭两国接壤,历史上一直有边境冲突,但在教皇国和大夏联邦的压制之下,战争一直没有扩大。
锡兰出产全世界最优质的红茶,但跟另一项出产相比,红茶完全可以忽略。锡兰国的少女以美丽著称,有人说每个锡兰少女都有资格成为皇后。
查士丁尼皇帝年轻英俊,素来以多情著称,他听闻了锡兰少女的风情,就派使者向锡兰国求婚。拜占庭帝国的国力远强于锡兰,查士丁尼七世又是整个西方有口皆碑的美男子,他愿以皇后之礼迎娶锡兰公主,这对小国锡兰来说是很高的礼遇。
但锡兰国王膝下只有一个女儿,这位公主年轻有为,是锡兰国的首席外交大臣,被认为有可能成为未来的锡兰女王,锡兰国等于把未来的王者送给了查士丁尼七世。
权衡利弊之后,锡兰国王从民间甄选了一位绝色少女,赐给她公主的头衔,把她送往拜占庭帝国的首都君士坦丁堡和亲。而送亲的使者却是真正的锡兰公主,外交大臣苏伽罗。这是个致命的错误,直接导致了锡兰国的灭亡。
苏伽罗号称“天上莲花”,意思是她即使在天国中都是无与伦比的佳人,她的存在就是为了令王者们都失魂落魄的。锡兰国王竟然让天上至美为人间至美送亲,在苏伽罗的光辉中,新娘只是侍女的水准。
查士丁尼七世一眼就看中了苏伽罗,也通过间谍知道苏伽罗就是真正的公主。被爱情烧昏了头脑的查士丁尼七世强行把苏伽罗留在宫中,让副使给锡兰国王传信,愿意以五座边境城市换取真正的锡兰公主。遭到拒绝后,查士丁尼七世以锡兰国用假公主和亲为由,向锡兰国宣战。
拜占庭帝国的国力远胜于锡兰国,还拥有威震诸国的“狮心骑士团”,而锡兰国的战士们的主力武器还是弩弓和家中世代相传的蛇形短剑,原本这场战争应该是一边倒的。但查士丁尼皇帝没有想到,锡兰国拥有一支未曾暴露在世人面前的秘密军队,那是由从小在山中受训的少年组成的刺客军团“黑曼陀罗”,导师对他们的要求是“敏捷如鹰、狡诈如狐、残暴如鬼”。黑曼陀罗把狮心骑士们困在山地中,用落石陷阱重创了他们,跟着锡兰军队兵临君士坦丁堡城下。
查士丁尼皇帝只得向翡冷翠呼救,但教皇不愿触怒大夏联盟,驳回了这一请求。眼看君士坦丁堡就要沦陷,可查士丁尼皇帝竟然亲自率众发起绝地反击,一举摧毁了黑曼陀罗军团。大军长驱直入侵入锡兰国境,攻陷锡兰王都。锡兰国几乎全部年轻男子战死。
原本只是为了婚约而战,结果最多不过是割地赔款,但拜占庭帝国损失了半数的狮心骑士,复仇之心不可遏制。
十四岁以上的锡兰少女都被掳到君士坦丁堡,按照容貌评级之后送给支持拜占庭帝国的各位盟友,充当上至君主下至骑士的万物。最后,狮心骑士团举行了审判,宣城是锡兰国王首先背弃了两国之间的承诺,导致战争和流血,他们判那个老人死刑,用长矛将他钉死在十字架上。
那一日,千年古国锡兰国灭亡,被囚禁的苏伽罗得知消息从高塔上跳下自杀,她摔得粉身碎骨,但仍坚持着以自己的血在地面上写,“神必让这国亡了!”
这场惨剧震动了大夏联盟,皇帝愤然向整个西方宣战,作为西方领袖的教皇国也不得不参战。原本只是为了一个莲花般的女孩,最终却引发了伊罗伯和阿苏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战争,就像一位哲人说的,也许蝴蝶在海这边扇动翅膀,海那边却刮起了风暴。
生活在马斯顿的人们没有感受到战争,只是因为高文共和国是中立国,无论是教皇国还是大夏联盟,都不会轻易得罪这具有战略价值的商业国。
但就算是躲在世外桃源的人,终究还是会闻见战场上的硝烟味。
西泽尔默默地计算着时间……三年,已经过去三年了。
三年里他和妹妹生活在这座遥远而安逸的小城里,像个与世无争的马斯顿人。他渐渐熟悉了这里的大街小巷,每年参加仲夏夜庆典。他甚至养成了一个当地人才有的习惯,午饭后跳上铛铛车,停停走走,荒废一些时间。
可当他就要变成一个马斯顿男孩时,翡冷翠的气息再度袭来,就像一场华丽的风暴。
下午的那一幕在他脑海里不断闪动,成千上万的重装骑兵填满了山间道路,斯泰因重机的尾排管吐出浓密的白色蒸汽,军服上徽章的反光刺痛了人们的眼睛。那是权与力的狂流,顷刻间降临在马斯顿,如此磅礴,令这座小城几乎无法承受。那个瞬间他觉得自己又重回到了那万钟齐鸣的翡冷翠,尖塔群如密集的骑枪般指向天空,漫天飞舞着白色的花瓣。
原来三年来他从未离开过翡冷翠,他的心一直留在那里。
有人从身后蒙住了他的眼睛,那双手柔软温暖,还带着淡淡的香味。西泽尔忽然就放松下来了,下意识地笑笑,这才是他真实的笑容,并不像展露在女孩们面前的那样美好,带着一点点疲惫。
有人说每个人的真心笑容都是有限的,笑完了就没有了,只剩下应付这个世界的假笑。如果真是这样,他愿意把所有的真笑容都省下来,留给背后的那个女孩。
“我猜是一只流浪猫吧?”西泽尔说,“在花丛里走过的流浪猫,所以爪子上还带着香气。”
那双手松开了,妹妹阿黛尔坐在他的膝盖上,月光之下,她的美带着某种虚幻的特质。
虽说是亲生兄妹,但长得并不很像。阿黛尔有一头柔软的棕色长发,发间点缀着细细的发绳和流苏坠子。眼睛是明媚的绿色,睫毛很长这一点倒是和哥哥一样。她的辫子修长脸庞小小,歪头看人的时候就像一只好奇的天鹅。
三年里她长高了好些,以她如今的身高坐在西泽尔的膝盖上已经不合适了,但她仍保持着小时候的习惯。
“为什么不开灯?”西泽尔问,“为什么穿着围裙?”
今天阿黛尔穿着格子花纹的围裙,像个在厨房里跑进跑出的小厨娘,但他们通常是不做饭的,校舍里有餐饮提供。
“哥哥生日快乐!”阿黛尔大声说着,把西泽尔的脑袋抓成一个鸡窝。
西泽尔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今天是他生日,过去的一周里他一直在为筹措学费而想办法,把生日给忘了。
“铛铛铛铛!”阿黛尔拉着他来到桌边,一把揭开蒙在餐具上的布,下面是漂亮的裱花蛋糕,用草莓酱写着“哥哥十七岁生日快乐”,围绕着蛋糕还有杏仁饼干、切片芝士和新鲜的草莓。
这样的生日庆典和同学家的生日宴会相比当然是很简陋了。在有钱人家的生日宴会上,大家喝着香槟酒或苹果汁,仆从们托着银盘穿梭在大厅里,还有乐队演奏,有三层甚至五层高的生日蛋糕,像这种简陋的蛋糕他们碰都不愿碰。但随着阿黛尔一根根点燃蛋糕上的蜡烛,一切的简陋都不复存在,烛光照亮了她那张完美无瑕的脸,就好像全世界的珍宝都堆在那里,光彩流动。
来马斯顿的那天西泽尔只穿着简单的黑色大衣,全身上下没有任何装饰,“但他带了最昂贵的装饰品”,男孩女孩们都这么说。他带了阿黛尔。
有人觉得西泽尔是存心故意的要示威,借公主般的妹妹抬高自己的身份。但对西泽尔来说,他只是不想阿黛尔难过。
他们要去那么远那么陌生的地方,车窗外飘着细雪,如果穿得还简陋清寒,阿黛尔会难过的吧?所以他给妹妹穿上最好的衣服,花了很长时间帮她梳好头发,戴上她仅有的那些装饰物,搞得他们好像不是被逐出翡冷翠而是出门度假。
“还有烤鸡翅哦!”阿黛尔戴上棉布手套,小跑着去厨房。
校舍里的人都走空了,只有他们俩住的这间里有朦胧的灯光阿黛尔穿着棉拖鞋在漆黑的走廊里小跑,张开双臂,像是凫水的小鸭子。西泽尔看着她的背影,体会着她的开心。
她一定是花了很长时间准备吧?就像她小的时候背着西泽尔画画,直到画好的那一天才会拿出来给西泽尔看,西泽尔要是在看到的第一瞬间微笑,她就开心得花园里转圈。这么多年过去了,她都长大了,还是那么想讨哥哥开心。
“吹蜡烛吹蜡烛!”阿黛尔把他推到蛋糕前,“吹蜡烛前还要许愿!”
“那就希望在我十七岁这年阿黛尔能找到喜欢的男孩吧。”西泽尔逗她。
“喂!这可不是我的生日啊,是哥哥的生日,不如许愿哥哥你自己找到喜欢的女孩!”阿黛尔的眼睛亮晶晶的,里面跳动着烛火,“我希望她很温柔,会弹琴……最好还喜欢诗歌!”
“喂喂,这是挑选你喜欢的女孩还是挑选我喜欢的女孩啊?为什么她要和你一样喜欢弹琴和诗歌?”
“哥哥喜欢的女孩以后会嫁给哥哥啊,那就是嫂子咯,她会和我们一起住。这样哥哥不在的时候,我能和嫂子一起弹琴和念诗。”
“可你以后也会嫁给别人住到别人家里去啊,所以你不会和我喜欢的女孩住在一起,你们也不用有一样的爱好。”
西泽尔说完这句话立刻就后悔了。阿黛尔先是愣住,然后出神,最后睫毛低垂,刚才还神气活现的女孩此刻变得非常沮丧,原本欢快的气氛一下子降温到零度。
因为父母的缘故,阿黛尔对婚姻家庭这种事情并没有什么感觉,她大概是以为自己永远都会是一个妹妹,从未想过自己也会变成某个陌生男人的夫人,搬到他的住宅中去。西泽尔只是开了个玩笑,就把她的小小世界打碎了。
他立刻弥补,轻轻抚摸妹妹的头发:“放心吧,我不会丢下你的。即使将来你嫁了人,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只要你吹声口哨,我就会出现在你面前。我会在我的房子里给你留一间卧室,把你喜欢的衣服挂在衣柜里,把你喜欢的小熊放在床头,每天晚上都有仆人烧好洗澡水等你。你想来就来,不用通知我,洗个舒服的热水澡睡觉,或者跟我喜欢的女孩弹琴念诗。”
“可他们说女孩要是嫁人了就由丈夫说了算。”阿黛尔还是很沮丧。
“他会允许的,我来想办法。”西泽尔淡淡地说。
“好吧好吧!哥哥是世界上最霸道的哥哥,我还是自己跑回来见哥哥好了,不然哥哥会带着剑去跟我未来的丈夫谈判吧?”阿黛尔又笑了起来,“吹蜡烛吧!记得许愿!”
西泽尔闭上眼睛,许下了这个生日的愿望,然后一口气吹熄了所有蜡烛。
他根本不用考虑该许什么样的愿,从十三岁生日开始,每个生日他都会许同样的心愿。这个心愿很大也很艰难,不是一年间能实现的,但他还年轻,有足够的时间等待。五十年,一百年,他会不停地许这个愿,直到生命的尽头,他抓起餐刀开始切蛋糕,这才察觉到这只蛋糕不太对,奶油下面居然不是松软的蛋糕,而是一块圆形的硬饼,饼上是一层草莓,草莓上盖着薄薄的奶油。
西泽尔放下刀,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这才想起年金没有寄来,他们的生活很拮据,阿黛尔连甜食都戒掉了。一只生日蛋糕对于别人来说不算什么,但他们就得费很多周折了。
他再看桌上,猜出了阿黛尔是怎么准备这场小小的生日庆典的,杏仁饼干在学园里限量供应,草莓则是餐后水果,多拿一些倒不会招致监管餐厅的老师的不满。她用了自己很少的零用钱买了奶油和鸡翅,亲手做出这只蛋糕来,它的基础是一块从餐厅里拿回来的硬饼。
阿黛尔的心理惴惴不安,她也知道这块蛋糕对于哥哥来说太寒酸了。有时候西泽尔看起来什么都能忍,但阿黛尔知道哥哥的标准很高,堪称苛刻,不够格的东西,他碰都不愿碰。他们在翡冷翠的时候,家里的厨师用普通的蘑菇代替黑松露蒸西泽尔喜欢吃的松鸡,西泽尔只吃了一口就摇铃召唤女侍长,通知她开除那位厨师。没给他任何转圜的机会。
但过生日总得有个蛋糕,有蛋糕才能插蜡烛,有蜡烛才能有温暖的气氛,吹蜡烛才能许愿。阿黛尔也是动了很多心思才做出这个蛋糕来,但现在看来这个蛋糕让哥哥生气了。
“我……我……”阿黛尔赶快端起蛋糕,想把这个简陋的作品从哥哥眼前挪开,免得哥哥更生气。
“那么漂亮的蛋糕,我还没吃呢,怎么就要端走?”西泽尔忽然张开双臂拥抱她,抚摸她的头发,亲吻她的面颊。西泽尔不太喜欢跟人有肢体接触,平日里总是阿黛尔主动拥抱西泽尔,西泽尔通常只是拍拍她的后背罢了,但今天晚上他的拥抱非常结实,甚至有些粗暴。
就像一头喷火巨龙拥抱它的宝藏一样。
阿黛尔这才放心,原来哥哥并没有生气,这次她做的东西又得到哥哥的称赞了,于是她又敢撒娇了,把耳朵贴在哥哥的胸口,听着强有力的心跳声。拥抱的时候她自然看不见哥哥的脸,因此没有察觉到西泽尔的神色略显狰狞,仿佛无数刀剑的碎片组成了他的眉宇和五官,瞳孔喷薄出慑人的气息。
西泽尔松开妹妹,微笑着摸摸她的头顶:“来,我们吃蛋糕。”
两个人在烛光里共进晚餐,分享那块新奇的蛋糕。尽管只是硬饼上抹了奶油,阿黛尔还是吃得很开心,她很久都没有吃上甜食了。西泽尔用餐刀把奶油都抹在阿黛尔的饼上,自己嚼着发硬的饼基。
西泽尔绘声绘色地说起他怎么在赌场里赢了上校的钱,阿黛尔跟哥哥报告说下午门前又有不知谁送的玫瑰花束,她已经从楼上扔下去了,西泽尔说我仿佛听见某个男孩的心碎裂的声音啊,阿黛尔说也许是某个女孩的心呢,不是有女孩给哥哥写过情书么?没准玫瑰花是送给哥哥的。西泽尔笑着说那我可要惩罚你了,你怎么能把别人送给我的玫瑰花随便扔掉呢?也许送花的女孩真的是我喜欢的类型……
平日里他们兄妹之间也是这么聊天的,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就是闲谈而已。但今晚阿黛尔很清楚地知道哥哥有心事,他虽然笑得很灿烂,但烛光里他的侧脸锋利得像刀锋,好像抚摸上去就会割伤手。
“今天我看见十字禁卫军了。”西泽尔放下手中的饼,忽然换了话题。
“嗯。”阿黛尔点点头。这么大的新闻,她待在校舍里也不可能不知道。
“那个人也来了。”
“嗯。”
两个人就此沉默了,客厅里充斥着阿黛尔吃饼的声音,窸窸窣窣的,西泽尔总说她吃东西像是小猫或者小老鼠。
“你想没想过要回翡冷翠?”西泽尔轻轻地挑眉。
“马斯顿也挺好的。”阿黛尔没有直接回答。
“马斯顿是挺好的,但没法跟翡冷翠比,世界上有很多座温泉城,但只有一个翡冷翠。那里是世界的中心。”
“我不想去世界的中心,我待在哥哥身边就好了,在哪里都一样。”阿黛尔抬起眼睛直视西泽尔,神色认真,“我的世界,就只有哥哥身边这么大而已。”
“可你在翡冷翠过着每个女孩都会羡慕的生活啊,不怀念么?在那里你穿天鹅绒和真丝的裙子,出出入入都有人服侍,随时都有新鲜蛋糕,还有从锡兰运来的红茶。下雨天你从来不用出门,只在挂着雨水的窗前弹琴和念诗。你还记得那双白色鹿皮靴子么?你过生日的时候我送你的礼物,你穿了它整整一年,还是整洁如新,因为你根本不用在灰尘中走路,你所到的每一处都铺着红毯人们为你分开道路,他们叫你公主殿下。”西泽尔隔着桌子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妹妹粘了炉灰的小脸,那是阿黛尔端鸡翅的时候不小心蹭上的,“那时候可不会有炉灰粘在你的脸上。”
“我这辈子当过那几年公主,已经很足够了。之后我跟在哥哥身边就好了,翡冷翠是很好没错,但它也很可怕。”阿黛尔把手按在哥哥那青筋毕露的手背上。
他们已经在这座小城里生活了三年之久。三年里阿黛尔亲眼看着哥哥长大,也渐渐地温柔起来,还有了米内那个没心肝的朋友,这让她觉得自己终于远离了翡冷翠,远离了过去的一切,渐渐地安下心来。
但十字禁卫军忽然来了,那个人也来了,于是当年那个深渊般的兄长重又被唤醒,此刻他坐在一张简陋的餐桌边,微笑着,吃着隔夜的硬饼,却好像戎装佩剑,身后罗列着全副武装的军人,让人觉得很遥远。
“我也不喜欢翡冷翠,”西泽尔小口喝着咖啡,“那真是座虚伪的城市,贵族们在舞会上大谈他们对教会的捐款,目光却黏在那些衣着暴露的交际花上;教士们不愿意伸手触摸金钱,说这些叮当作响的东西是魔鬼制造出来诱人堕落的声音,可他们在圣堂里养着娼妇;还有那些用丝绸把自己紧紧裹起来的贵妇,她们明明已经老了,比不上那些花枝招展的玫瑰花,可仍想把男人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却暴露了她们长满赘肉的腰。”
他的嘴角拉出嘲讽的弧线,语意极尽刻薄之能事,可笑得那么迷人。
“你还记得那位号称‘翡冷翠珍珠’的蒂塔夫人么?”他问。
“记得啊,就是那个‘好漂亮好漂亮’的蒂塔夫人嘛。”阿黛尔苦笑,“当然记得咯,她是那种生怕别人记不得她的女人嘛。”
“在那年台伯河的庆典上,她花了很多钱买到了代表市民给教皇鲜花的机会。她在放焰火的时候出场,戴着用‘婆罗多之星’镶嵌的钻石项链,穿着孔雀毛装饰的拖地长裙,裙摆需要十二个仆役托着,可在那件裙子下面她什么都没穿。那笔钱她花得很值得,她走向教皇的几分钟里,全翡冷翠的贵族都只能看着她一个人扭动。后来她成了翡冷翠的沙龙女王。”“哥哥你还踩了她的裙角,她走着走着身上的孔雀毛就掉了下来!”阿黛尔想起了那一节,没来由地想笑。
献花结束后,十二岁的西泽尔从蒂塔夫人身边经过,一身笔挺的定制礼服,披着象征地位的猩红大氅,面无表情。蒂塔夫人正向着市民们飞吻,孔雀毛裙子没有征兆地脱落,这位贵妇吓得抱紧了自己丰腴的身体,躲进仆役们围成的圈子里。事后她暴怒地惩罚了那位为她缝制裙子的老裁缝,让法院没收了他的裁缝店,把他逐出翡冷翠,老裁缝只得拖着病体去遥远的乡下开业。蒂塔夫人想来,一定是裁缝笨手笨脚没有把关键扣子钉好才会害得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春光乍泄,却完全没有怀疑西泽尔。
上校觉得西泽尔是座看不见底的深渊,那是他没见过真正的深渊。如今的西泽尔已经柔和太多了,当年的西泽尔才是一座真正的深渊。既然是深渊,又怎么会玩小孩子的恶作剧呢?
观礼的人中只有阿黛尔清楚哥哥的秉性,乐得疯了,又蹦又跳,指着蒂塔夫人咯咯地大笑,怎么也止不住。西泽尔确实是深渊,是微笑的深渊,也是任性的深渊。
“她那么想出名,我就帮帮她咯。说起来她也算受益者嘛,那件事之后的三个月里全翡冷翠的男人都在讨论她的身材不是么?要不然她家的沙龙也不会那么热闹。”西泽尔微笑着说,“反正真正吸引那些客人的东西,也不是她家里的艺术品而是她的身体,那就大大方方展示出来咯。”
“哥哥你那么讨厌翡冷翠,为什么还想要回去?”阿黛尔忽然不笑了,“那里的人都不喜欢哥哥,那里的人对哥哥一点都不好!我讨厌他们!”
“是啊,我知道他们讨厌我,我们相互讨厌。我讨厌翡冷翠的天,总是那么阴霾,像是要塌下来;我讨厌翡冷翠的地,那些玫瑰花吸食着土壤里的人血,开得格外茂盛;我讨厌哥特式教堂的尖顶,锋利得像是枪尖,好像随时都会掉下来把人刺穿;我最讨厌翡冷翠的人,那末日的审判到来时,我如果是法官,会判所有的贵族死刑。”西泽尔轻声说,“但我怎么想不重要,我没法改变那座城市的地位,那是世界的中心,那里汇聚着世界上最浓烈的欲望,也汇聚着世间最美的东西,孔雀毛的裙子和婆罗多之星都很美,但它们穿戴在那些卖弄风情的贵妇身上,被玷污了。全世界只有那座城市配得上真正的公主,你应该回翡冷翠去。”
“哥哥你说过我离开翡冷翠就失去自己的姓氏了,也不再是公主了。”阿黛尔低着头。
“姓氏这种东西对我们并不重要,但一个人并不那么容易改变自己的属性,我的妹妹生为公主,一生都是公主。你的人生就该高高在上,接受万人的仰慕和祝福。”西泽尔微笑,“群鸦霸占了公主的殿堂,迟早有一日,我会为你把它夺回来!”
阿黛尔悄悄地打了个寒战。她的嘴唇动了动,但最终没有说出口。
雄浑的钟声从窗外传来,远处的钟楼上,天聋地哑的敲钟人抓着绳子高起高落,用自己的体重来摇晃那些老式的青铜钟。教堂里,牧师们正挨个点燃吊灯上的蜡烛,再把它们吊起在高高的穹顶下。白衣牧师登上钟楼,打开煤油阀,煤油流入铁槽,点燃之后熊熊燃烧,钟楼变成了一支顶天立地的火炬,在夜幕下分外醒目。
那是教堂召集集会的信号。那间古老的教堂就矗立在伯塞公学里,已经有一百四十年的历史,附近的贵族们都在那里做礼拜。但今天既不是周末也不是节日,教堂忽然敲钟,应该是有什么特殊的事情要宣布。
“我去换衣服。”阿黛尔起身走向自己的卧室。
西泽尔看着她的背影,微笑着。
他很清楚阿黛尔想说什么。阿黛尔也许有点呆,但那只是她作为公主被养大的某种小缺点。其实她格外地敏感,在她面前西泽尔总是表现出春风般的和煦,但对于哥哥是什么样的人她心里是很明白的。返回翡冷翠的话,必然要支付高昂的代价,那代价可能是腥风血雨。
既然能够平静地生活,为什么还要掀起腥风血雨呢?这是她想说的话。
她说的都是真话,她真的不在乎公主的宝石冠,也不在乎那些令无数人痴狂颠倒的裙子和珠宝,她的世界只有西泽尔身边那么大而已,待在这个小小的世界里,她已经很满足了。
可世间的一切幸福都需要支付代价,即使那个幸福再微小也不例外。
这个道理他不想跟阿黛尔讨论。公主不用了解这个世界残酷的一面,公主之需要幸福地生活就好了。别的事情自然有爱她的人为她解决。
西泽尔披上校服外套,思索片刻之后打开那个从翡冷翠带回来的皮盒子,盒子里躺着一柄黑色的折刀,这是柄优雅的“绅士折刀”,通常用来充当拆信刀或者水果刀,翡冷翠的男士们多半会在礼服内袋中备上一柄,但刀匠在这柄刀上做了细微的调整,首先它比一般的绅士折刀略长,其次它的刀刃打开之后能够锁死,就变成了一柄类似匕首的近身突刺武器。
月光之下黑色的刀身上闪现出暗金色的隐纹,像是被搅乱的云水,西泽尔试了试刀口,依然锋利如初。他卷起袖子,把皮质刀鞘捆在了腕口,这样一来它被衬衫的袖口遮蔽,但很容易取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