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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星期六(4)

    本特利车驶出伦敦,克鲁利往椅背上一靠,开始翻阅烧焦了边的《艾格妮丝·风子的精良准确预言书》。

    不久之后,车子朝牛津郡塔德菲尔德镇驶去。如果抓紧时间,他可以用一个小时赶到那里。

    反正他现在也没别的地方好去。

    磁带播放完毕,自动激活了车上的收音机。

    “……塔德菲尔德园艺俱乐部为您带来园艺匠问答时间。我们上次到这里还是1953年,那真是个美妙的夏天,小组成员们也许还记得郊区以东是牛津郡肥沃的有机土,在西方则逐渐变为白垩地。这正是人们常说的那种地方,无论种什么东西,都会茁壮成长。是这样吗,弗雷德?”

    “没错。”皇家植物园的弗雷德·温德布赖特教授说,“换作是我,也没法表述得更好了。”

    “好的。向小组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来自R·P·泰勒先生。我想是当地居民委员会主席。”

    “啊咳,是的,哦,我热衷于种植玫瑰,但在昨天那场落鱼的暴雨中,我那株获过奖的莫莉·麦圭尔掉了几朵花。请问园艺小组,除了在花园上架设网子以外,还有什么其他建议吗?我是说,我已经给教区委员会写过信……”

    “我必须承认,这不是个常见的问题。哈里?”

    “泰勒先生,让我先提个问题。是鲜鱼,还是腌鱼?”

    “我想是鲜鱼。”

    “好的,那就没问题了,我的朋友。我听说你们那里最近还下过血雨,真希望北部谷地也有类似的天气,我的花园在那里。能帮我省下不少肥料开支呢。那么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把它们掺进土……”克鲁利?

    克鲁利一句话也没说。

    克鲁利。大战已然爆发,克鲁利,我们饶有兴趣地注意到,你避开了我们派去接收你的部队。

    “嗯。”克鲁利没有反驳。

    克鲁利……我们会赢得这场大战。但就算我们失败了,至少对你来说,也没有任何差别。只要地狱还剩下一个魔鬼,克鲁利,你最好希望自己是个凡人。

    克鲁利没说话。

    凡人可以指望死亡,或是救赎。你什么希望都没有。

    你所能希望的,只有地狱的慈悲。

    “哦?”

    只是我们的小玩笑。

    “靠。”克鲁利说。

    “……如今热心的园艺匠们都知道,不用说他是个狡猾的小恶魔,我是说你的西藏人。直接在你的秋海棠园里挖地道,完全不当回事。相信一杯茶可以改变他的态度,加哈喇味的牦牛黄油效果更好,你可以在任何好花园里得到这东西……”

    嗡。嗖。嘭。噪音淹没了剩下的节目。

    克鲁利关上收音机,咬着下唇。他脸上沾满尘灰和泥土,看上去非常疲惫,非常苍白,非常恐惧。

    他拐过一个弯,开上通往M25公路的连接辅路,他将从那里转到M40公路,朝牛津郡行驶。

    但M25公路上出了点问题。那上面有些东西,如果你直视过去,就会伤到眼睛。

    曾经是伦敦M25环形高速路的地方传来一阵低沉的吟唱,这是由各种声响汇成的噪音:汽车喇叭声、发动机声、警笛、手机铃声,还有永远被后座安全带困住的小孩子的吵闹声。它们用古代姆大陆黑暗祭祀密语一遍遍地吟唱道:“万岁,地狱巨兽,世界吞噬者。”

    可怕的魔符印odegra,克鲁利心想。他一打方向盘,朝北环道驶去。是我干的,是我的镨。本来它不过是一条普通公路。干得漂亮,我可以保证,但这真的值得吗?已经全都失控了。天堂和地狱再也无法让世界运转,整个世界就好像终于得到核武器的邪恶轴心国……

    他忽然露出微笑,打了个响指。一副墨镜在眼前具形,衣服和皮肤上的灰尘也消失不见。

    见鬼去吧。如果非走不可,为何不漂漂亮亮地走?

    他开着车,轻声吹起口哨。

    他们行驶在高速公路外外车道,仿佛四个毁灭天使,这种说法其实相当准确。

    总的来说,他们开得并不快。四个人把速度稳稳保持在105英里,似乎坚信在他们到达之前,大戏不会开演。确实不会。和以往—样,他们有的是时间。

    死亡、饥荒、战争和污染朝塔德菲尔德驶去。

    这是个狂风大作、空气潮湿的周六下午,特蕾西夫人自我感觉特别诡秘。

    她穿上了飘逸长裙,一锅炖甘蓝煨在火上。房间由烛光照明,每根蜡烛都仔细放入布满蜡油的红酒瓶里,码放在客厅四角。

    她身旁坐着三个人。家住贝尔塞兹公园的奥默罗德夫人,带着像个花盆一样的深绿色帽子。史考基先生小手苍白,—双无色的眼睛往外突着。还有大街上“今日发型”的美发师朱莉娅·佩德利(这家店铺之前是“高人一剪”,再之前是“长发诱惑”,再之前是“卷发染发”,再之前是“平价剪发”,再之前是“布赖恩先生的理发艺术”,再之前是”理发师罗宾森”,再之前是“叫一辆车出租公司”)。她刚步出校院,深信自己的诡秘程度深不可测。为了提高自己的诡秘造诣,朱莉娅开始佩戴手工打造的海量银饰,涂绿眼影。她认为自己看起来鬼气森森、面容憔悴又浪漫。只要她再减个三十磅,就真能达到这一效果。朱莉娅确信自己患上了厌食症,因为每次照镜子时,她的确都会看到个胖子。

    “你们能把手拉起来吗?”特蕾西夫人说,“另外,咱们必须保持安静。灵魂世界对扰动特别敏感。”

    “问问我的罗恩在不在。”奥默罗德夫人问道。她有个砖头似的下巴。

    “我会的,亲爱的,但我联络的时候,你必须保持安静。”

    房间中鸦雀无声,只有史考基先生的肚子发出阵阵咕噜。“抱歉,女士们。”他喃喃说道。

    经营”揭开帷幕探索神秘世界”这么多年,特蕾西夫人早就发现了一个诀窍。安静坐好,等待灵魂世界联络的最佳时长是两分钟。超过这个时间,人们会感到烦躁;少于这个时间,他们会觉得钱花得不值。

    她在脑袋里开列着购物清单。

    鸡蛋。莴苣。一点烹调干酪。四个土豆。黄油。几卷手纸——这个千万不能忘,已经快用光了。再给沙德维尔先生来一份上好的猪肝,可怜的老家伙,绝不能……

    到时间了。

    特蕾西夫人把头往后一仰,无力地垂在肩膀上,然后慢慢抬起。她几乎完全闭上了眼睛。

    “她正在进入状态,”奥默罗德夫人轻声对朱莉娅·佩德利说,“不用紧张。她只是在同彼方架起一道桥梁。她的灵魂向导很快就要来了。”

    被人抢戏令特蕾西夫人相当恼火,她发出一阵低吟。“哦——嗯——”

    接着她用尖锐的颤声说:“你在吗,我的灵魂向导?”

    她稍等片刻,留下少许悬念。洗涤液。两罐烘豆。哦,还有土豆。

    “哦?”她用一种低沉喑哑的声音说。

    “是你吗,格罗尼默③?”她问自己。

    【③格罗尼默1829年生于新墨西哥州。作为一支阿帕西印地安人的领袖,他对美国政府进行了长期抵抗,战功卓著。】

    “是嗯我,哦。”她答道。

    “今天下午有位新成员加入。”她说。

    “哦,佩德利小姐?”她以格罗尼默的口吻说。特蕾西夫人早就知道印第安灵魂向导是必不可少的道具,而且很喜欢这个名字。她曾跟牛顿解释过这些问题。年轻人意识到特蕾西夫人对格罗尼默—无所知,他也懒得详加解释。

    “啊,”朱莉娅尖声说道,”很高兴认识您。”

    “我的罗恩在吗,格罗尼默?”奥默罗德夫人问。

    “哦,贝里尔老太婆。”特蕾西夫人说,“这里有那么多嗯可怜的失落灵魂嗯在我的圆帐篷门口嗯排成了行,也许你的罗恩在他们之中。哦。”

    接着,特蕾西夫人用自己的声音说:“格罗尼默先生想知道,这里有叫史考基的先生吗?”

    史考基雾蒙蒙的眼睛突然一亮。“哦哦,我就叫这个名字。”他满怀希望地说。

    “好的,这里有人想跟你说话。”史考基先生参加降神会已经一个月了,她还没能想出个合适口信。这次该轮到他了。“你认不认识叫,嗯,约翰的人?”

    “不。”史考基先生说。

    “哦,似乎是有些天国线路干扰。他的名字应该是汤姆,或吉姆。或者,哦,戴夫。”

    “我住在赫默尔·亨普斯特德镇的时候,认识个叫戴夫的。”史考基先生略显疑惑地说。

    “对,他说了,赫默尔·亨普斯特德镇。他就是这么说的。”特蕾西夫人说。

    “但我上周还碰见他在外面遛狗,看上去挺健康。”史考基先生有点摸不着头脑。

    “他说不用担心,他在帷幕另一侧过得更开心。”特蕾西夫人硬着头皮说了下去,她总希望能给自己的客户带来好消息。

    “跟我的罗恩说—声,我要跟他讲我们克莉丝托的婚礼。”奥默罗德夫人说。

    “我会的,亲爱的。现在,稍等一下,有什么东西过来了……”

    有什么东西过来了。它坐在特蕾西夫人脑袋里,向外看了看。

    “SprechensieDeutsch?”它通过特蕾西夫人的嘴说,“Parlez-vousFranrais?Nihuijiangzhongwenma?”④

    【④德语:你会讲德文吗?法语:你会讲法文吗?最后一句不需要解释,试试拼音。】

    “是你吗,罗恩?”奥默罗德夫人间道。她得到了回答,口气相当急躁。

    “不,绝对不是。不过,在这个愚昧的星球上——我刚巧在过去几小时中游历了其中的大部分地区——愚昧到如此程度的问题只可能来自一个国家。亲爱的女士,我不是罗恩。”

    “好吧,我要跟罗恩·奥默罗德讲话。”奥默罗德夫人略显烦躁地说,“他个子不高,秃顶。你能让他过来吗?谢谢。”

    对面静了片刻。”确实有个符合这种描述的灵魂正在这儿晃荡。好吧,我会让你们说两句,但你必须赶快。我正在试图改变天启。”

    奥默罗德夫人和史考基先生对视一眼。此前的降神会上从没出过这种状况。朱莉娅·佩德利全神贯注地看着特蕾西夫人。这才像那么回事。她希望特蕾西夫人的身体紧接着会变得空灵透明。

    “你……你好?”特蕾西夫人用另一种声音说。奥默罗德夫人吓了一跳。这声音听起来正是罗恩。前几次听起来更像是特蕾西夫人。

    “罗恩,是你吗?”

    “是的,贝、贝里尔。”

    “好的,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说。首先我去了克莉丝托的婚礼,就在上周六,咱们玛丽琳的大女儿……”

    “贝、贝里尔。我活着的时候,你、你从、从来没让我插上过一句话。现、现在我死了,只有一、一句话要说……”

    这让贝里尔·奥默罗德有点不高兴。以前罗恩现身时,会告诉她自己在帷幕彼端过得不错,生活在某处很像是天国别墅的地方。现在他听起来就是罗恩,奥默罗德夫人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她祭出了杀手锏;过去每当罗恩开始用这种语气讲话时,她就用这招。

    “罗恩,注意你的心脏病。”

    “我再也没、没有什么心、心脏了。记得吗?总之,一、一句话,贝里尔……?”

    “什么,罗恩?”

    “闭嘴。”说完这话,那个灵魂就离开了。“很感人,不是吗?好了,女士们还有这位先生,十分感谢。我恐怕要继续工作了。”

    特蕾西夫人站起身,走到门口,打开灯。

    “出去!”她说。

    她的客人们站起来,走到门庭,感觉莫明其妙。奥默罗德夫人更是火冒三丈。

    特蕾西夫人走进厨房,把炖甘蓝的火关掉。

    她把水壶放上,给自己煮了一壶茶,随即坐在厨房桌子前,拿出两个杯子,倒上茶水。她在其中一个杯子里加了两勺糖,然后稍等片刻。

    “我不加糖,谢谢。”特蕾西夫人的嘴巴说。

    她把两个杯子摆在自己面前,从加糖的那杯里喝了一大口。

    “好了。”所有认识特蕾西的人都能辨认出这是她的声音,但他们也许认不出这种腔调,蕴含着森寒怒火的腔调,“你来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最好有个好理由。”

    一辆大货车整车的货物都倾倒在M6公路上。根据载货单显示,车里装的都是波纹钢,但两名巡警很难接受这种说法。

    “那么我想知道的是,这些鱼是打哪儿来的?”警长说。

    “我说过了,它们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前一分钟我还在以六十英里的时速开车,下一秒钟,啪!一条十二磅的大马哈鱼砸碎了挡风玻璃。于是我赶紧拐弯,从那东西上面碾了过去。”他指着卡车下面一条锤头鲨鱼的遗骸说,“然后撞上了那个。”

    那是一堆三十英尺高的鱼,大大小小,各式各样。

    “你喝酒了吗,先生?”警长不抱什么希望地问。

    “我当然没喝酒,你这蠢货。你能看见那堆鱼,对吧?”

    在鱼堆顶端,一只很大的章鱼冲他们懒洋洋地挥舞着触须。警长压抑住向它挥手的冲动。

    另一名警员把身子探进警车,正冲着对讲机说:“……波纹钢和鱼,在距离十号路口一英里的地方,堵塞了M6号公路向南的道路。我们必须关闭所有南向车道。对。”

    在沙德维尔的梦境中,他飘浮在一个小镇的公共绿地上空。绿地中央有很大一堆柴火和干树枝。柴堆中间戳着一根木桩。男女老少都聚集在绿地周围,眼光发亮,脸颊发红,激动地期待着什么。

    人群中突然一阵骚动:十个男人从草地对面走来,后面跟着个相貌俊俏的中年妇女。她年轻时肯定很有魅力,“生机勃勃”这个词钻进了沙德堆尔梦中的头脑。走在女子身前的是猎巫军二等兵牛顿·帕西法。不,不是牛顿。这人比较老,而且穿着一身黑皮衣。沙德堆尔满意地发现这是古代猎巫军的少校制服。

    女子爬上柴堆,把双手背到身后,让人捆在木桩上。柴堆被点燃了。她冲围观的人群讲着什么,但沙德维尔听不真切。人们越聚越拢。

    一个女巫,沙德维尔心想,他们在烧女巫。中士心里暖洋洋的。就是这么回事,这才对头。世界就该是这样。

    只是……

    女子突然抬头盯着他,开口说:“也包括你这个愚蠢的老傻瓜。”

    只是她会死,会被烧死。而且,沙德维尔在梦中意识到,这是个可怕的死法。

    火苗越烧越高。

    女子抬起头。尽管沙德维尔是隐形的,但她还是直勾勾地盯着他。她在微笑。

    接着是轰的一声。

    一阵雷鸣。

    原来是雷,沙德维尔醒来后心想,但被人注视的感觉还是挥之不去。

    他睁开眼,十三只玻璃假眼正注视着他。那是特蕾西夫人闺房中各式柜架上的毛绒玩具。

    沙德维尔把头一转,发现有个人正全神贯注地盯着自己。而那人正是沙德维尔。啊,他心惊胆战地想,这就是那种什么离魂体验。我能看见自己,这回可真要完蛋了……

    他拼命做出游泳的动作,极力靠近自己的身体。和这种事儿的惯常发展一样,他的判断力很快恢复了正常。

    沙德维尔松了口气,心想怎么会有人在卧室天花板上装镜子?他困惑地摇了摇头。

    中士爬下床,穿上靴子,小心地站起来。似乎少了点什么。一根烟卷。他把手深深探入口袋,掏出一个小罐,开始卷烟。

    我做了个梦,他想。沙德维尔不记得自己的梦境,但不管梦到的是什么,都让他感觉怪不舒服。

    他点燃烟卷,正好看见自己的右手:终极武器。最终审判日的武器。他伸出一根手指,对准壁炉架上的独眼泰迪熊。

    “磅!”他沙哑哑地笑了起来。沙德维尔不习惯笑,所以很快开始咳嗽,这才是他熟悉的领域。他想来点喝的。一罐香甜炼乳。

    特蕾西夫人应该有些。

    他大步走出卧室,向厨房前进。

    沙德维尔在小厨房外停下脚步。特蕾西夫人正跟什么人说话。一个男人。

    “那你到底想让我干什么?”她问道。

    “啧,侬这恶婆娘。”沙德维尔嘟囔道。她显然正跟一位绅士访客在一起。

    “说实话,亲爱的夫人,这种情况下我的计划难免有些变动。”

    沙德维尔听得血液凝固。他迈步穿过珠帘,高声叫道:“索多姆和俄摩拉的罪人啊!欺负无力抵抗的妓女!从俺的尸首上踏过去吧!”

    特蕾西夫人抬起头,冲他微微—笑。屋里只有她一个人。

    “伊在哪儿?”沙德维尔问道。

    “谁?”特蕾西夫人问道。

    “某个娘娘腔南蛮子。”他说,“俺听见伊叨叨了。就在这儿,向侬暗示着什么。俺听得真真儿的。”

    特蕾西夫人张开嘴,一个声音冒了出来。“不是某个娘娘腔南蛮子,沙德维尔中士。是‘那个’娘娘腔南蛮子!?”

    沙德维尔把烟卷扔在地上。他举起胳膊,微微颤抖着指向特蕾西夫人。

    “恶魔。”他嘶哑地说。

    “不。”特蕾西夫人用恶魔的声音说,“好吧,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沙德维尔中士。你在想这个脑袋随时可能一圈圈旋转,然后开始吐出豌豆浓汤,就像《驱魔人》里那样。听着,我不会。我不是恶魔。还有,我希望你仔细听听我要说的话。”

    “恶魔之种,闭嘴。”沙德维尔喝令道,“俺可不想听侬瞎咧咧。侬晓得这是甚吗?是一只手。小指、无名指、中指、食指和拇指。今儿晌午,它已经除掉你的一个同类。侬赶紧滚出这位女士的脑袋瓜,不然俺就把侬轰到天国去。”

    “问题就在这儿,沙德维尔先生,”特蕾西夫人用自己的声音说,“天国正在降临。问题就在这儿。亚茨拉菲尔先生都跟我说了。现在别再搞得像个老傻瓜,沙德维尔先生,坐下来,喝杯茶。他会给你解释清楚。”

    “俺可不听伊那来自地狱的哄骗,女人。”沙德维尔说。

    特蕾西夫人冲他笑了笑。“老傻瓜。”她说。

    沙德维尔什么都能对付,就是这个不行。

    他坐在椅子上。

    但没有把手放下。

    摇摇晃晃的高架标志宣告南向车道暂时关闭,一小片橙色交通锥森林已然竖立起来,疏导机动车拐弯驶上北向车道。还有些标志要求机动车减速到三十英里。警车驱赶着来往车辆,像是一群身上长着红色条纹的牧羊犬。

    天启四车手没有理会这些标志、交通锥和警车,继续沿着空荡荡的M6公路南向车道行驶。

    “我相信,你肯定熟悉《启示录》吧?”特蕾西夫人用亚茨拉菲尔的声音说。

    “嗯。”沙德维尔说。他在撒谎。他的圣经知识仅限于《出埃及记》第二十二章十八节,其中提到了女巫,讲到她们谋生的艰难,以及你为什么不该干这行。他还瞟了一眼第十九节,里面写到要把跟野兽睡觉的人弄死。沙德维尔认为这完全超出了他的职权范围。

    “那么你听说过敌基督啰?”

    “嗯。”沙德维尔说。他看过一部叫《凶兆》的老片子,里面讲得清清楚楚。他记得就是从大货车上掉下来一堆玻璃板,削掉别人的脑袋,诸如此类的东西。根本没提到什么正经八百的女巫。他看了一半就睡着了。

    “敌基督此刻就生活在地球上,中士。他会引发哈米吉多顿,审判之日;尽管他自己并不知道这些。天堂和地狱都已做好开战的准备,场面会很难看。”

    沙德维尔只是嘟囔了一声。

    “事实上,有关部门不许我直接干预此事,中士。但我相信你肯定明白,任何通情达理的人都不会允许这个世界就此毁灭。我说得对吗?”

    “嗯。大概齐。”沙德维尔说着,从特蕾西夫人在水池下面发现的一个锈迹斑斑的罐子里喝了口炼乳。

    “只有一件事能够拯救世界。也只有你值得我信赖。敌基督必须被杀死,沙德维尔中士。这是你的职责。”

    沙德维尔皱皱眉。”俺不晓得。”他说,“猎巫军只杀巫师。这是规章之一。当然,还有恶魔和小鬼。”

    “但、但敌基督不止是巫师。他、他是巫师的王。比你想象的更巫师。”

    “他会不会比,嗯,恶魔更难驱除?”沙德维尔逐渐有了兴致。

    “难不了多少。”亚茨拉菲尔想驱除恶魔时,只需要强烈暗示自己还有活儿要干,而且天色好像不早了。克鲁利每次都能领会。

    沙德维尔看看自己的右手,露出笑容,接着又犹豫起来。

    “这个敌基督……伊有多少***?”

    只要目的正当,可以不择手段,亚茨拉菲尔心想。通向地狱的道路由好意铺就①。(这话其实不对。通向地狱的道路是用冰冻的上门推销员铺就。每到周末都会有很多年轻恶魔在上面溜冰。)他兴高采烈、言之凿凿地扯谎说:“很多。满满当当。他胸口长满了这东西。以弗所人那个好多胸脯的丰饶女神狄安娜,跟他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

    【①英美谚语。】

    “俺不晓得侬那什么狄安娜。”沙德维尔说,“但如果伊是巫师——俺估摸着伊准是,那么以猎巫军中士的名义起誓,俺听侬的了。”

    “很好。”亚茨拉菲尔通过特蕾西夫人说。

    “我不太赞同这种杀戮行为。”特蕾西夫人自己说,“但如果这个人、这个敌基督活着,其他人就都要死。那我看咱们也就别无选择了。”

    “没错,亲爱的女士。”她说道,“好了,沙德维尔中士。你有武器吗?”

    沙德维尔用左手揉了揉右手,又攥了攥拳头。

    “嗯。”他说,“俺有这个。”他抬起两根手指,放在唇上,然后轻轻—挥。

    屋里沉默片刻。“你的手?”亚茨拉菲尔最终说道。

    “对,这是件可怕的武器。它能除掉侬,恶魔余孽,对不?”

    “你没别的更,呢,实在的?比如美吉多的金匕首?或者迦梨女神的剃刀?”

    沙德维尔摇摇头。“俺有些大头针。”他说,“还有猎巫人上校汝不可吃任何带血食物亦不可施魔法或遵守时间·达里波的专用雷电枪……俺可以装上银子弹。”

    “那是对付狼人的,我想。”亚茨拉菲尔说。

    “大蒜?”

    “吸血鬼。”

    沙德维尔耸耸肩。”嗯,中。反正俺也没那些怪子弹了。但雷电枪可以发射任何东西。俺这就去拿。”

    他拖着脚走出房间,心中暗想,俺还用得着武器?俺是个有手的人!

    “好了,亲爱的夫人。”亚茨拉菲尔说,“我相信你肯定有便利可靠的交通工具吧?”

    “哦,当然。”特蕾西夫人说。她走到厨房角落,拿起一个粉色摩托头盔,那上面画着朵黄色向日葵。她戴上头盔,把皮带系在下巴上;然后又在一个碗橱里翻了半天,拿出三四百个塑料购物袋和一堆泛黄的本地报纸,最后是顶花里胡哨的绿头盔。它表面积满灰尘,顶上写着“逍遥骑士”几个字。这是她侄女佩图拉二十年前送给她的礼物。

    沙德维尔扛着雷电枪走回房间,惊诧地盯着特蕾西夫人。

    “我不知道有什么好奇怪的,沙德维尔先生。”女士说,“车就停在楼下路边。”她把头盔递给中士,“你得戴上头盔。这是法律。我想一辆轻型摩托车应该不允许载三个人,就算其中两个,呃,是同一人。但这是紧急情况。我保证你绝对不会有危险,只要紧紧抓住我就行。”她笑了笑又说,“很有趣,不是吗?”

    沙德维尔脸色发白,小声嘟囔一句,随后把绿头盔戴好。

    “你在嘀咕什么,沙德维尔先生?”特蕾西夫人瞪着他说。

    “俺说,但愿魔鬼用个肉钩子把你穿起来。”沙德维尔说。

    “这种话就到此为止吧,沙德维尔先生。”特蕾西夫人把他推到门厅,走出房门,来到伏尾区主干道,一辆老旧的小摩托车正等着他们俩。哦,应该说是他们仨。

    大货车封锁了道路。波纹钢封锁了道路。三十尺高的鱼堆封锁了道路。这是警长平生所见的最有效的道路封锁。

    大雨也在添乱。

    “知道推土机什么时候能到吗?”他冲对讲机喊道。

    “我们噼里啪啦会尽快噼里啪啦。”对方说。

    他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揪自己的裤腿,忙低头向下看去。

    “龙虾?”他先是一蹦,又是一跳,最后落在警车顶上,“龙虾。”他重复道。附近有三十多只龙虾,某些身长超过两英尺。大多数正沿着车道爬行,有六七只停下来观察着警车。

    “出了什么事,警长?”正在隔离墩旁给卡车司机做笔录的警员问道。

    “我只是不喜欢龙虾,”警长闭着眼睛严肃地说,“会让我起疹子。那么多腿儿。我就在这儿坐会儿,等它们都走了你跟我说一声。”

    他坐在雨中的车顶上,感觉屁股底下湿了一片。

    一阵低沉的呼啸声传来。打雷?不。这声音持续不断,而且正逐渐靠近。摩托车。警长睁开一只眼。

    基督耶稣!

    有四个人正向这边驶来,速度绝对超过—百。他正要爬下车,冲他们挥手、向他们喊叫;但这四个人已经开了过去,径直驶向底朝天的大卡车。

    警长无能为力。他又闭上眼,等待撞击声。警长能听到他们迅速靠近,接着:

    嗖——

    嗖——

    嗖——

    嗖——

    伦敦的交通系统比人们想象中的要复杂数百倍。

    无论天使还是恶魔,都与此事无关。它主要跟地理学、历史学和建筑学有关。

    交通系统主要是为了给人们提供便利,不过所有人都不相信。

    伦敦不是为机动车设计的。话说回来,它也不是为人类设计的。它就这么诞生了,问题也由此出现,而解决方案又会引发新的问题,在五年、十年或者百年后对人们造成困扰。

    最近的解决方案是M25公路:大致成环形绕城一周的高速路。到目前为止问题都很普通:比方说还没完工就被荒废,或者超级堵车长龙最终套成了没头没尾的复杂圈子,诸如此类的玩意儿。

    眼下的问题是:这条路已经不复存在了,至少在人类的空间概念中不存在。但堵塞的车队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或是正试图改道离开伦敦。它们在市中心的所有方向上排起长龙。伦敦有史以来第一次被彻底锁死。整个城市就是个大型塞车场。

    克鲁利受不了了。

    他利用这个机会又翻了翻艾格妮丝·风子的《预言书》,并进行了严肃认真的思考。

    他的结论归纳如下:

    1).末日之战即将到来。

    2).克鲁利对此无能为力。

    3).它将在塔德菲尔德上演。至少是从那里开始,然后扩展到全世界。

    4).克鲁利上了地狱的黑名单。(地狱也只有这一种名单。)

    5).据他估计,亚茨拉菲尔已经指望不上了。

    6).一切都显得黑暗、阴沉、可怕。通道对面没有光亮,就算有也是迎面而来的火车。

    7).在等待世界末日期间,他或许应该找个不错的小酒馆,喝它个酩酊大醉,把这些破事彻底忘掉。

    8).可是……

    他的思路在这儿断了线。

    因为说到底,克鲁利是个乐观主义者。如果说有种坚定不移的信仰帮他熬过了坏年景——他想到了十四世纪——那就是坚信自己终将时来运转的执念,坚信这个宇宙会关照他。

    好吧,就算地狱要找他的麻烦,就算世界即将终结,就算冷战已然结束、大战即将上演,就算失败几率比一车灌饱了黄汤的醉鬼还高,但机会总还是有的。

    只需要在正确的时间到达正确的地点就行。

    正确的地点是塔德菲尔德。克鲁利可以肯定,一方面是因为预言书,另一方面是因为某种感觉:在克鲁利脑海中的世界地图上,塔德菲尔德正像偏头疼似的一阵阵悸痛。

    正确的时间是赶在世界末日之前。克鲁利看看手表。他需要两个小时才能达到塔德菲尔德,不过时间的正常流动此刻八成已经靠不住了。

    克鲁利把书扔到副驾驶座上。非常时期,非常手段。六十多年来,他一直小心保养着本特利车,连一道划痕都未曾有过。

    见鬼去吧。

    克鲁利突然倒车,给后面的红色雷诺车前端造成严重损伤,然后开上便道。

    他打开车灯,按响喇叭。

    这足以让行人们注意到一辆车正在靠近。如果他们来不及避开……好吧,反正过几小时也都—样。也许。可能。大概。

    “嘿吼。”安东尼·克鲁利高喊着向前驶去。

    屋里坐着六个女人四个男人,每人面前都有一部电话和厚厚一沓打印纸,上面印满名字和电话号码。每个号码后面都用铅笔注明了此人有没有接听,这个号码是否仍在使用,以及最关键的问题:接电话的人有没有兴趣让空心墙隔音隔热材料进入他们的生活。

    多数人都没有。

    十个人夜以继日地坐在这里,皮笑肉不笑地哄骗着、恳求着、许诺着。在两通电话之间,他们会做笔记,喝咖啡,赞叹窗户上奔流而下的雨水。他们就像泰坦尼克号上的乐队成员一样坚守岗位。如果你在这种天气还卖不掉双层玻璃窗,那就永远也卖不掉。

    莉萨·莫罗正在说:“……那么如果您能让我说完,先生。是的,我理解,先生,但如果你能让……”考虑到对方已经挂断电话,她继续说,“好吧,去你妈的,鼻涕虫。”

    她挂上电话,又拨出清单上的下—个号码。

    她没想过要当电话推销员。她真正想当的是魅力四射的国际名流,可惜没考上大学。

    如果她当年多用点功,当上魅力四射的国际名流,或者牙医助手(她的第二位职业选择);或者说实在话,除了在这间办公室里当电话推销员以外的任何工作,都能活得更长,可能也更充实。

    当然,也许长不了多少。今天是世界末日,还剩几个小时。

    说到底,如果想活得更长,她要做的只是别打现在这个号码;二手,不,十手邮购清单标明为伦敦上流人士的A·J·寇鲁利先生(拼写错误是这种清单的优良传统)。

    但她已经打了。莉萨等着铃响四声,然后说:“哦,该死,又是个答录机。”她准备放下听筒。

    但某种东西从耳机里爬了出来。某种很大,还很愤怒的东西。

    它有点像蛆。由成千上万小蛆虫组成的愤怒的巨蛆。它们扭动着,尖叫着。数百万小蛆虫的嘴巴一张一合,同声嘶叫着—个名字:克鲁利。

    它停止叫喊,试探着扭摆身躯,似乎在观察自己的处境。

    接着它土崩瓦解。

    那东西分裂成无可计数的扭动着的灰色蛆虫。它们溢满地毯,超过桌面,淹没了莉萨·莫罗和她的九位同事。虫子冲进他们嘴中,涌入鼻子,爬进肺部;钻入他们的肌肤、眼球、大脑和内脏,同时迅速复制,倾刻之间变成一堆翻滚着的黏稠灰肉,渐渐充满整个房间。它们开始聚集,凝结成一个微微脉动的巨大肉块,把这间屋子塞得满满当当。

    肉堆里张开一张嘴,两片不成形的嘴唇上沾着许多潮湿发粘的东西。哈斯塔说:“这—顿还不错,正需要来点儿这个。”

    在一部只有亚茨拉菲尔留言的电话答录机里困了半个小时,让他的坏脾气更加糟糕。

    此外还有返回地狱汇报任务的前景——他必须解释自己为什么迟到了半小时,而且更重要的是,为什么没把克鲁利带回来。

    地狱可不怎么喜欢失败。

    但从好的方面来看,他至少知道了亚茨拉菲尔的口信。这个情报也许能让他逃过一劫。

    更何况,他心想,如果必须面对黑暗议会的熊熊怒火,也还不至于当个饿死鬼。

    房间中充满硫磺浓烟。烟雾散去后,哈斯塔已经消失了。这里只剩下十具骷髅,肉吃得特别干净。还有些塑料融成的水坑,闪亮的金属碎片散落四处,很可能曾是电话的一部分。

    当牙医助手会好得多。

    但如果从光明的一面来看,这一幕只是证明了邪恶本身蕴含着毁灭的种子。在英国全境,有些人本来可能被迫走出舒适的浴缸,或是听到自己的名字被人念错,但现在,平静祥和、无忧无虑的心情取代了紧张和愤怒。哈斯塔的行为营造出一股低度善良波,它正以指数趋势在人群中扩展。数百万人的灵魂得以避免产生轻度淤伤。所以说,这是好的。

    你肯定看不出这是原来那辆车。几乎没有一寸完好的地方。前灯全撞碎了,车轮盖早就没了。它就像经历过上百场撞车比赛的老兵。

    人行道路况很糟。地下通道路况更糟。最糟的是横穿泰晤士河。至少他提前想到了关好所有窗户。

    他最终来到此地。

    再往前几百码就是M40公路,那是直奔牛津郡的通衢大道。只有一个问题:M25环形高速路重又挡在克鲁利和平坦大道之间。这条痛苦环带嘶吼闪烁,散发着黑暗光芒。

    Odegra。没有东西能活着穿过去。

    至少凡间的东西不行。克鲁利不知道它会对恶魔产生什么影响。这条路可能杀不死他,但也不是什么乐事。

    一条警方路障横亘在他和立交桥之间。烧焦的残骸——有些仍在燃烧——证实了之前想要通过黑路上方立交桥的众多车辆的最终命运。

    警方似乎不太高兴。

    克鲁利换到二挡,—脚踩下油门。

    他以六十英里的速度冲过路障。这部分还算容易。

    人体自燃事件在全世界都有发生。上一分钟某人还高高兴兴地享受生活,下一分钟就只剩下凄凉的画面:一堆灰烬再加上孤零零—只未被烧灼的手或脚。但车辆自燃事件还很少有案可查。

    不管现在的数据是多少,都要加一。

    皮坐套开始冒烟。克鲁利目不转睛地正视前方,笨手笨脚地在副驾驶座上摸到《艾格妮丝·风子的精良准确预言书》,把它放到大腿上。克鲁利真希望她预言过这件事。

    (事实上,她说过:一條光路嘶聲尖叫,巨蛇的黑馬車在烈火中燃燒,皇后再也無法唱起那輕快的小調。大多数家族成员都赞同盖拉特里·仪祁的说法。他在十九世纪三十年代写了一篇小论文,解释说这则预言讲的是维索兹创建的秘密组织光明会,在1785年被巴伐利亚当局驱逐。)

    火焰吞噬了车子。

    他必须继续往前开。

    高架桥对面还有一条警方路障,以防车辆从这条路进入伦敦。他们正被广播里传来的一则报道逗得哈哈大笑,据说有位摩托骑警在M6公路上拦下一辆被盗的警车,却发现司机是只大章鱼。有些警察什么都信。但伦敦警队不一样。他们是全英国最老辣、最实用主义、最固执己见、最冥顽不化的警察。

    想让伦敦警队惊惶失措,可得花不少心思。比方说,一辆散了架的大车,差不多像个火球,或者说燃烧的吼叫的扭曲的来自地狱的金属柠檬;再加上一个戴墨镜的疯子,狞笑着坐在火团中,开着它以八十英里时速穿过疾风暴雨,向他们直冲过来。

    这招肯定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