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翎指了指鼻尖。
“就是我。”
不等他们惊讶的嘴巴阖上,又道:“‘神鹰堡’本也有一个幕后大老板,那个人也是我;‘金龙堡’可也一样。这三个堡都是我一手创建的,结果却联合起来追杀我,世事就是这么可笑,你简直拿它一点办法都没有。”
小家伙们兀自楞了老半天。
师父的本领远超过他们的想像,使得他们宛若面对一个怪物似的,久久说不出话。
铁蛋咽口唾沫,忽然一拍手道:“刚才他们说你有一木关于‘第四个堡’的书,是不是你想再弄个‘第四堡’与他们对抗?”
岳翎□口气儿,苦笑道:“那是我骗他们的鬼话。休说我今生已无精力再搞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勾当,更何况,也还未必搞得出比‘三堡’更强的组织……”
铁蛋咯感失望。
“我还以为你真有这么一本书呢……”
又一转眼珠。
“对了,韩不群也说你偷了他一本书,还有一把剑。”
岳翎笑道:“这本书倒是有的,不过那不是韩不群的东西,而是韩不群的老子、我的师父——‘白莲’东宗第二代祖师爷韩林儿亲手交给我的镇派之宝。”
无哀、无恶可还不知他和“白莲教”也有关系,不由大惊小敝。
铁蛋得意洋洋的道:“师父从前叫做岳不党,是‘白莲’东宗的副教主哩。”
无恶哼道:“什么党不党,难听死了!”
岳翎有一刹那间,彷佛跌入了回忆里,但眼神一凝,又清醒过来,悠悠的道:“我是个孤儿,从小被师父带大,他对我一直很信任,简直跟他的亲生儿子差不多。我十一岁那年,朱元璋那个王八蛋扫平了陈友谅、张士诚,便一心想要除掉旧主,自立为帝,于是他派廖永忠来滁州,名义上是接师父去应天府享福,其实却没安著好心。我师父已知在劫难逃,便把天书神剑都交给了我……”
无恶怪道:“韩不群是他的儿子,为什么不交给他呢?”
岳翎笑了笑,还未说话,铁蛋已先抢道:“韩不群鼠头鼠脑的,心术不正。我要是他老子,也不会把东西交给他。”
无哀、无恶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岳翎又道:“结果不出师父所料,船到瓜步,就被廖永忠派人暗地里凿沉了,师父……
师父是北地人,根本不会水……”
语声似乎有些哽咽,脸上反而笑了起来,虎目闪闪发光。
“朱元璋那个王八蛋!”
重重的说了一句,作为结尾。
“好哭鬼”竟听得泪汪汪,两手在面上乱擦,边道:“我师父的师父,武功一定很高……可惜了……哇……”
铁蛋立刻岔嘴道:“当然高!‘白莲教经’上的功夫,吓!可不比咱们少林寺差多少。”
一句话听得岳翎也楞了半天。
“‘白莲教经’上的功夫?你在说什么?”
铁蛋指著他笑道:“你别装傻!我还晓得那本经是你跟韩不群改的,把‘白莲教’的练功法门全改到了里面去。”
笔作正经的大咳一下。
“听著:‘胜者为圣,败者为魔。人生在世,非圣即魔,若无斗心,永堕魔道’…
…
“岳翎不禁失笑。”
这句经文的确是我那时候写的,现在想起来真是幼稚得很。
“铁蛋老气横秋的道:“当然当然,师父若还执著魔佛之分,如今又怎会号作‘魔佛’?”
岳翎不知他在“白莲”圆屋中的遭遇,终究不明白他颠三倒四的话语,奇怪的瞅了他一眼,道:“‘白莲教’一向无武术可言,历代门人都只会一些普通的把式而已。但师父蹩脚,徒弟可不一定蹩脚。”
忽然哈哈大笑,一摸铁蛋脑袋。
“刚才在堡外那一掌的滋味如何?小家伙,凌厉得紧哪!”
铁蛋楞了一楞,总算恍然大悟。
“那个卖面子的就是你嘛!为什么不早说清楚?”
岳翎笑道:“说清楚了,你还装得像吗?”
铁蛋不满的唧咕道:“哦,你只怕我装不像,就不怕我把命送了?”
岳翎道:“那倒不会,你是最适当的探路先锋……”
无恶点头道:“笨鸟先飞,自古皆然,甘蔗都是从不甜的一头开始吃起。”
铁蛋才想骂人,岳翎又道:“我事先把你的身世传扬开去,‘三堡’纵然嚣张跋扈,也不敢轻易动你……”
铁蛋惊得跳起老高,想及“三堡”对自己恭谨的态度,愈发奇怪,急急问道:“我有什么身世?”
岳翎笑而不答,无恶又抢道:“你爹是鸡蛋,你娘是鸭蛋……”
铁蛋顺手刷了他一个大巴掌,苦苦追问,岳翎耸耸肩膀,道:“其实我也只是乱猜的,你自己去问彭和尚好啦。”
话锋一转。
“你可晓得,为何你最近几个月来功力一进再进?”
铁蛋一直被自己身上莫名其妙的“贱骨头神功”,弄得既感奇怪,又隐约有点恐惧,忙道:“我最近一被人打,功力就增强几分,有人说这是什么‘七毒门’的‘吸功大法’,又有人说这是咱们少林寺的‘如来神功’,还有人说我是彭和尚的徒弟……”
岳翎笑道:“且先别管这许多名目。老实说,我并不清楚你身怀什么功夫,我只知道你们这几个潜力虽厚,但自小在寺里依赖长老惯了,个个懒散成性,自然长进得慢。铁蛋这几个月只身在外闯荡,碰到问题非得自己解决不可,如今这一身功夫都是被逼出来的。人嘛,本来就是贱骨头,称之为‘贱骨头神功’倒也恰当得很。”
铁蛋可乐了,想到自己刚才独斗当世三大高手时的骠悍劲儿,连自己都止不住心惊,抬鼻抬眼的瞅了瞅两个师兄,笑道:“当初叫你们溜出寺来,一个个都跟乌龟一样,现在可后悔了吧?”
无恶呸道:“后悔个大屁!咱们天天在寺里享福有什么不好?青菜、豆腐、大萝卜……”
铁蛋笑得打跌,历历叙说“灵芝草”、“人参汤”的滋味,惹得他俩一个吐口水、一个掉眼泪。
铁蛋偏头想了想,又问:“为什么江湖上有那么多人尊敬你、崇拜你,却又有那么多人恨你、怕你?”
岳翎淡淡一笑。
“人家为何抬举我,倒没什么好提的,我也记不了这许多。但人生一世,如果竟没被半个人恨过,此人必为乡愿无疑。”
铁蛋望了望师父,犹豫著道:“那个‘九尾狐狸’说你杀了她不满三岁的儿子……”
无哀、无恶立刻齐声喝阻:“师父怎么可能干下这种事?人家乱讲,你也乱听?”
不料岳翎的眼神竟倏然黯淡下来,一握手道:“我的确杀过不满三岁的孩子,而且还不止一个!”
小家伙们又楞住了,瞪著对面那张从小看到大的脸庞,彷佛瞪著个陌生人似的。
雪花轻轻飘落屋顶,发出几乎觉察不出的声响,室内一片寂静。
岳翎盯著一座架在角落里的屏风,眼神却似已穿过屏风,看见了十余年前的往事:“自从师父把天书神剑交给我之后,韩不群就一直对我很不谅解。那时我还懵懵懂懂的,跟铁蛋差不多,并未把这两件东西当成命根子,他若真个开口向我要,我绝无拒绝之理,但他这个人……唉,城府实在大深了点,疑心病又重,什么事都不明著来,我又那会知道他的心思?
后来我们纠合了一群东宗旧属,在山东另起炉灶,我一心只想有番大作为,重振‘白莲教’的声威,他却不断的排挤我,想要那两件东西,偏又不肯明说,搞得我一头雾水,不知那里得罪了他。他的企图又不大,彷佛仅只安于有块地盘、充个龙头也就够了。我三十三岁那年,终于灰了心,更和他闹翻了脸,一气之下,便离开‘白莲’总坛,满想自己闯出片天地,但另一方面,却又不停的怀疑,再弄出这么一个江湖帮会或秘密教派,成天争地盘、闹意气,到底有何意义……”
铁蛋不禁心忖:“师父的想头比我复杂多了,我才不会这么夹夹缠缠的,多累呀!”
另外两个却彷佛看见师父孤剑单骑,浪迹天涯,一派燕趟游侠模样,不禁大为向往。
又听岳翎续道:“我就这样一路想,一路走,不觉竟走到了山西境内。那年朝廷正大张旗鼓,军出塞外,追逐蒙古人,兵祸、天灾,再加上徵粮徵饷,简直弄得山西全境民不聊生,饿殍遍野,一日之间在路边看见几十具尸体,竟变成了最平常不过的事。”
“我身上虽带了些银子,却买不到东西吃,散给那些□民,自也毫无用处。我走到辽州,就再也走不下去,半点可吃的东西都没了,只能眼睁睁的望著兵老爷把一车一车的干粮运往前线,去对付那些已对咱们构不成威胁的鞑子。我在辽州城内随便找了个地方歇脚,决定翌日就打回头。那晚信步走到城外,只见路旁有座破庙,里面传出一些非常非常细微的呻吟。我觉得奇怪,走过去一看,整个头皮顿时发起麻来……”
岳翎茫然扫视了三个徒弟一眼,又盯回到屏风之上,但铁蛋却在他那双全然空洞的眸子里,寻著了一丝狞恶怖栗,不由机伶伶的打了个寒战。
只闻岳翎又道:“那座小庙里居然塞满了小子,大概全都在十岁以下,一个个又冷又饿,只剩下一口气儿,有的已经不会动了,有些甚至已经腐烂了,还有些缺手缺脚的,我察看了一下他们的伤口,竟是被刀砍的。我问其中一个比较大的孩子,到底是谁干的,他说是他们的父母干的。他们的父母故意把他们弄成残废,再叫他们去向过路客讨饭,这样讨得比较多些,但到后来,根本什么东西都讨不到了,就把他们丢在这里,随任他们慢慢死去。那个孩子还说:‘我们还算好的呢,有些都已经被吃掉了。’他说这话的时候,一点也不害怕,反倒满高兴似的……”
三个小家伙愈听愈觉得胃里不舒服。铁蛋念及自己成天想吃想喝,刚才还在拚命吹嘘“人参”、“灵芝”的美味,不由大感惭愧。岳翎顿了顿,续道:“我坐在那个庙前,坐了很久,生平第一次发觉自己其实是个完全没有用的废物。从前我镇日以武功骄人,打败了几个地痞无赖,就止不住沾沾自喜,以为天下就数我最厉害,然而现在我却只能像个白痴一样的坐在这里,想不出一丝丝儿的计较来帮助他们。这些孩子,明天,后天,顶多大后天,就将在饥寒交迫中受尽煎熬,慢慢死去。他们好不容易来到人间,难道就是为了吃上这许多苦头?”
岳翎彷佛想要问谁,但屋内任谁也答不出来,只有从天而降,冰冷冷的雪花“悉悉嗦嗦”的回答他。
岳翎的瞳孔逐渐放大,语音透出冰一般的寒意:“我终于走进庙里,挑了一个顶顶虚弱的孩子,把他抱到庙后。那孩子睁开眼来看我,眼珠子根本都已经浊掉了。他也不问我想干什么,就那么一直看著我。我把他放在庙后树林里的一块空地上,然后把身子一跳,跳到一棵大树顶上。那孩子的眼晴亮起来啦,虽然没有力气笑,但仍看得出来他高兴得要命。我又跳下地面,问他:‘这样好不好玩?’他一个劲儿的点头。我又说:‘你想不想学?学会了之后,你就可以到另外一个地方去,再也用不著吃苦了。’那孩子又点头,问我说:‘那我可不可以回家?’我说当然可以,叫他把眼睛闭起来,用心想那个最想去的地方,然后我伸出手在他脑门上一按,那孩子就死了。”
无哀只觉胃底冲上一股东西,连忙憋著喉管咽下,眼泪却止不住扑簌簌直流。
岳翎的语声愈发平静:“我把那些孩子一个个的抱到小庙后面,一个个的杀了。我什么都不想,只不停的拍著他们的脑门,好像在拍战鼓一样。杀了一个,就往树丛里一塞,再去找另外一个,最后只留下了四个比较有希望救得活的,想把他们带到有东西吃的地方去。但那时天已亮了,附近的村人不知如何得了消息,拿著锄头、木棍赶来,把小庙团团围住,骂我是凶手,要我偿命。他们疯子一样的逼过来,乱打一通,我不愿跟他们动手,只好一溜烟的走了,四个孩子也没来得及带……”
铁蛋咬牙叫道:“你怎么不把这些大人也杀了?他们自己把孩子丢在那里不管,反还要怪你?”
岳翎根本没听见他的话,续道:“我放开脚,一直跑,那时我真庆幸自己练有一身武功,可以又快又远的跑掉。我跑了三天三夜,直跑到许州才停下。我找了家妓院,喝得大醉,又叫来了六个婊子,每一个都他奶奶的压了十几次。后来我想吐,就推开一扇窗子往下吐,那时已经夜深了,但大街上仍然灯火辉煌,一大堆人在那里笑嘻嘻的走来走去,买东西、吃东西、跟婊子调情。我想:‘好哇,我又回到人的世界里来了!我再也不要到那种鬼地方去了!’我躺下来睡觉,可怎么也睡不著,我又爬起来推开窗子往下看那些人,那些跟蚂蚁一样满街爬动的人。”
“我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人是不是必须跟蚂蚁一样过活?一旦有变乱降在身上,就只好闷声不吭的死掉?我又想那姓朱的在搞什么?不必要的仗不停打,老百姓饿死了却连管都不管。那个安安稳稳坐在皇帝卖座上的猪,如果能够多有点魄力、多有点干劲,总可以多救活一些人吧?我忽然想通了,这不只是那姓朱的有问题,而是整个的典章制度都有问题。从那天晚上开始,我再也不想组织什么江湖帮会,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寻出一个最适合人类生活的方式,能够让每一个人都活得好好的。”
岳翎的眼光慢慢收了回来,慈祥的看著三个徒弟。铁蛋忽然觉得师父已不再是以前所熟悉的那个师父,而是某一个自己永远也无法了解、无法企及的东西。师父的躯壳在他眼中慢慢胀大,胀大到整个房间似乎都容纳不下。
岳翎又道:“因为我出身‘白莲教’,一趟山西回来以后,江湖上的声誉也坏透了,而且我既不喜欢在大堆人面前罗哩叭嗦的说些蠢话,更不爱做一大堆蠢仪式;所以我只得找人坐在台前,自己隐身幕后。我先创立‘神鹰堡’,不出一年就发现缺点仍多,于是我又建立‘飞镰堡’,不料改掉了这些缺点,却又引出了另外的缺点,使得我只好再创设‘金龙堡’。结果就是你们现在所看见的情形,三个堡联手追杀我,生怕我再弄出第四个堡来把他们消灭掉。最可笑的还不在这里,最可笑的是——我最后弄出来的‘金龙堡’居然跟朱家班一模一样!我走了一转,却又走回到原地踏步。后来我才发现人类的历史根本是一个循环,任凭你再神通广大,也逃不出这个圈圈。终极的□结不在别处,其实就在人类自己的身上,人有佛性,也有魔性,不能同时包容这两者的典章制度必归失败。人间如有一魔,天下不得太平,人间如有一佛,天下同样不得太平。”
摇了摇头,道:“看样子,这只不过是痴人说梦。”
铁蛋终于明白师父遁入空门,并非为了逃避三堡的追杀,而是真正灰了心。
他不由一拍巴掌,嚷嚷:“咱们就弄个第四堡结他们看看!”
岳翎哈哈一笑。
“什么第四堡,‘大汉堡’?”
伸个懒腰,直腿站起,苦笑道:“这十八年和尚当得真舒服,若非那些王八蛋逼著我不放,我还真不想出来哩。”
铁蛋见他要走,发急道:“可别再一个人溜啦。”
岳翎笑道:“我要干的事还很多,真正可怕的对手直到现在还没露面……”
三小不由一楞。
“除了三堡堡主,还有什么人更可怕?”
岳翎道:“那三个家伙从前是我手中的棋子,现在却又成了人家手下的傀儡。”
边说边拉开暗室秘门。
“你们先守在这儿观看事态的发展,一个月后北京城里见。”
又朝无恶一抬下巴。
“别忘了那些字据。”
举步行将出去。
铁蛋急叫:“我那个徒弟左雷呢?”
岳翎应道:“你放心,我留著他还有用处。”
最后一个字出口,似已在数丈开外。
铁蛋皱眉道:“世上还有什么人能令师父如此忌惮?”
无哀把脸一挤,活像个遭了风灾的大苦瓜。
“外面的人都好可怕,咱们还是回寺里去算了……”
回想起刚才被众人围殴的情景,愈发泪眼滂沱。
忽听一人在土屋门外恭声道:“夫人,少爷有请。”
无恶忙整了整衣裳,启开一只搁放在隐秘之处的大箱子,取出一叠纸头,揣入怀中,低骂声:“成天尽吧这种讨厌勾当,真不晓得活著有什么意思?”
吐口口水,一步一歪的扭出秘室,阖上暗门,这才拉开外间土屋的木门,跟随那堡徒而去。
铁蛋一扯无哀。
“咱们也去看看。”
两人蹑手蹑脚的出了秘室,站在土屋窗口向外偷窥,只见一群群“飞镰堡”徒正由各方涌向大厅,原本平板呆滞的脸上,竟都挂著兴奋异常的样相。
“斗垮那几个王八崽子!”
激亢的语声汇成一股巨浪,直朝大厅滚滚卷去。
铁蛋、无哀等到人群快过完了,才偷偷溜出土屋,逮住两个缀在最后的堡徒,揉烂泥一般的把他们弄瘫在地,匆匆换穿上衣帽,低头追上前面人众,走入大厅。
但见厅内一片灰海,密密麻麻的不知有多少人头浮动,马功高高突起在上,奋拳戟臂,口沫横飞,说得甚是愤慨:“咱们‘飞镰堡’纵横江湖十余年,何曾受过今日这般奇耻大辱?大家眼睛雪亮,必定知晓问题出在何处,不用我再多说!”
成千上万只嘴巴立刻乱糟糟的轰响起来:“都是马必施那个笨蛋!把咱们的脸都丢光了。叫他滚下堡主之位,换个有办法的当当!”
铁蛋从人缝之间望去,只见马必施和“飞镰四雄”正垂头丧气的站在“公正平等”的匾额之下,恍若几只待宰的羔羊。
一干中年堡众虽仍团团把堡主围在中间,但一个个眼神闪烁,显然已有些举棋不定。
铁蛋暗道:“当初马必施追杀师父之时,有没有想到自己也有今天?”
一方面暗感震栗,另一方面却又觉得兴味盎然,不知这些人争来咬去究竟是为了什么。
又听马功更激亢的叫道:“虽说此人是我亲生父亲,但为了‘飞镰堡’的声誉和前途,我实在无法隐忍不言,总要想个计较出来才是。”
上万堡众又哄然附和:“好个‘铁面无私’,这才是咱们‘飞镰堡’的第一条好汉!老的滚蛋,小的上台!”
铁蛋、无哀正被吵得头昏,忽见左首人丛纷纷侧身让路,一队年轻堡徒抱著无数金银器皿、皮袍绸缎走到马功站立的桌子前面。
马功眼神一凝,惊讶万分。
“这些都是从‘四雄’房里搜出来的?”
那队堡徒齐声应“是”,边将手中物事举得老高,好让每一个人都能看见,边道:“好东西还多著呢,都藏在床底下、地窖里,等下大家自己前去看看,包管你们一辈子都没见过。”
当下群情哗然。
“咱们一年到头苦哈哈的,只有一件单衣,这几个王八崽子却把好东西藏起来自己用?”
争相围挤上前,若非忌惮“四雄”身手,早已拳脚相加。
原本环绕四周的中年堡众也面露不豫之色,渐渐往旁散开,杂进了年轻堡徒之中。
“伏风太保”令狐超面容痉挛了一阵,忽然大声道:“咱们当年立下了多少汗马功劳,多比你们享受一些,又有什么不应该?”
大夥儿不由暴怒如狂,指著厅上匾额嚷嚷:“本堡的堡训是什么?你们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今日非给大家一个交代不可!”
“困火太保”尉迟绝再也按捺不住,厉声吼道:“当年咱们拚命沙场、血战天下群雄、冒死创立本堡之时,你们这些东西却都在那里?如今有什么资格在咱们面前大呼小叫?”
只见他神情怖厉,威猛难当,竟稍稍遏住了众人奋激之情。
马功嗔目喝道:“你们恃功而骄,倚老卖老,须知本堡创立之宗旨,最容不得你们这种人!”
“覆海太保”东方厉冷笑道:“那倒要请间马少爷,本堡可容得下目无尊长,谋逆篡位的野心狼子?”
马功仰天长笑不绝。
“本堡非任何人之私产,乃为大家所共有。有谁想要阴谋出卖本堡,我第一个就把他揪出来!”
马必施浑身抖个不住,指著他喝道:“你倒是说说看,谁要出卖本堡?”
马功才一张嘴,已听一个尖得异乎寻常的声音叫道:“就是你!”
众人转目望见发话者竟是“千面罗刹”何翠,愈发起哄不已。
无恶本不会伪装何翠的声音,便只得吊高嗓门乱嚷一气,却好“飞镰堡”上上下下都知这婆娘平日就有点疯疯癫癫,早已见怪不怪,就算她发出猪哼鸟啼,也不会觉得意外,何况众人正值情绪激动之际,竟没半个人能听出来。
无恶抢上两步,将怀中那叠纸头取出,一古脑儿全塞进了马功手里,边又叽叽喳喳的乱嚷:“大家平时辛辛苦苦栽种出来的谷物粮食,全被这几个老杀才偷偷贱价卖给‘神鹰堡’啦,这些字据就是铁证,难怪大家终年不得温饱!”
马必施面色惨灰,喝了声:“你这贱人!”
手掌一举,欲待朝他击去,终究有所顾虑,掌至中途便硬生生的收了回来,无恶却发出一声尖叫,双手捂胸,倒在地下乱翻乱滚。
铁蛋、无哀忙紧紧咬住下唇,以免笑出声来。
厅内堡众见马必施如此霸道,汹涌的心绪更加达到佛点,一面向前冲撞,一面大声呼喝:“老混蛋,还给大夥儿一个公道!”
马必施脸色变了又变,撕裂什么东西似的炸笑一声。
“好!个‘飞镰堡’!个‘公正平等’!怨不得谁,只怨老夫作茧自缚!”
眼芒灼烧,从上万堡众面上劈过,竟使得一大半人不由自主的垂下头去。
铁蛋心头却也不禁一跳,居然觉得他这一刹那间的眼神,像极了师父岳翎。
一名年轻堡徒三步两步抢到尉迟绝身边,伸手一扯,“嘶”地将尉迟绝胸前衣服扯破,露出里面的狐皮小袄。
“大家看!这就是用咱们的劳力向‘神鹰堡’换来的贵重物事!”
尉迟绝性格暴烈,早被怒火冲昏了脑袋,那管三七二十一,猛然一掌拍上那年轻堡众的顶门,五指戳破头骨,深深剜入脑浆之中。
那人闷嚎一声,却不就死,身躯兀自挺立,两眼骨碌碌的打转。
余人见状,纷纷掣出兵刃,一干中年堡徒更全部返转身子,杂入了人丛之中,只剩马必施和“飞镰四雄”孤零零的困在人体堆就的山海中央。
尉迟绝发出一阵凄厉至极的怪吼,手掌一扭,将那人头颅裂碎成五、六块,一面将沾著脑浆的左手五指伸入嘴中吸吮,一面取下飞镰弯刀,“哗喇喇”的一抖。
“还有没有人想让我尝尝滋味?”
“伏风大保”令狐超、“覆海太保”东方厉、“骑电”独孤霸同时放声大笑。
“老马!当初若算到有这么一天,咱哥儿们不如一齐出家当和尚!”
马必施精眸闪动,双眉一展,一股豪迈之气直涌上脸。
“咱哥儿们几个虽比不上桃园三结义,但好歹总落了个同日死,痛快!”
嘬唇忽哨一声,五人立刻背靠著背,联结成一个紧密坚固的刀球。
马功嘿然冷笑。
“还想作困兽之斗?未免大小觎了大夥儿的力量。”
无恶更尖声大叫:“杀掉他们!把他们的三魂六魄都剁成碎块!”
原本心中还明白自己如此叫嚷,全为了煽动众人情绪,但叫到后来,竟尔血脉贲张,口吐白沫,彷佛那五人真是自己的死仇一般。
上万堡众被这一连串骚动搅得心神全失,一个个如同疯子一般,赤红双目,没命冲杀而上。
“飞镰四雄”眼见这黑压压人浪的威势,不禁都变了脸色,马必施震声喝道:“这盘散沙若没了我们,还算得了什么?今日且让他们回忆一下咱们当年的手段!”
五柄弯刀同时飞出,恍若云层中斩下五道闪电,立刻激起了无数条血柱。
“这五人并肩作战十余年之久,自然默契十足,配合纯熟,其中两人尽量放长铁链,卷杀意图冲进内围的敌人,另外三人则手持刀柄,将左近堡徒当成空心菜一般的连根砍除。然而人浪一波连著一波,根本不管同伴在刀风之下成排偃倒,照旧拚命向前,刹那间就把马必施等五人联成的圈圈逼小了许多。铁蛋、无哀也杂在人堆中乱搞,他俩这辈子何曾见过这等阵仗,虽明知与自己无关,仍止不住手脚发软,心忖:“纵教天下十大高手联合起来,恐怕也非被碾成碎片不可!”
但见马必施和“飞镰四雄”的五柄弯刀愈显凌厉,每闪动一下,就有三、四其躯壳血肉支离的仆倒在地,但怎当上万名曾受他们亲自调教过的堡徒蚁聚而至,也不得不节节后退。
马功高高立在桌上,见他们投东,手便指东,见他们朝西,手又指西,招呼外围堡众截堵他们的去路,始终不让他们有接近厅门的机会。
令狐超镰刀飞荡,好似平地刮起一阵龙卷风,身躯随刀势而起,硬把屋顶撞开一个大洞,却闻厅外四周齐地响起一阵暴雨也似的弓弦急弹之声,紧接著万缕破空金风,恍若众鬼同笑,马必施才一皱眉,己听令狐超闷哼一声,直直落下地面,左右肩头各插了一支羽箭。
马功冷笑道:“不要命的,只管往外冲!”
令狐超嘴角微撇,双臂一振,深深扎在肉中的羽箭竟然弹跳起来,剌入两名正想由后偷袭的堡徒面门。
马必施眼见外头去不得,只好率领众人左冲右突,却只觉敌人愈杀愈多,根本寻不著丝毫缝隙,反而渐被逼入一处死角。
五人立即改变阵势,背倚墙壁,五柄弯刀也转换成三长两短,虽是负隅顽抗,攻势却更见猛锐,脚前尸体霎眼就堆了一大圈。
东方厉心知在劫难逃,长笑一声。
“老马,当年咱们并肩恶战数百场,所向披靡,今日只怕没有那般好运气了!”
弯刀横扫,斩往一名敌人腰间。
不料那年轻堡徒竟不闪避,撇下兵刀,双手猛然揪住铁链。
东方厉一抖手腕,把他拦腰切作两截,但那堡徒纵死也不肯放手,东方厉振臂一甩,将他上半截尸身整个甩了起来,却仍甩之不脱,四名堡徒立刻飞身扑上,牢牢抓住那尸身向后狠扯,将铁链拉得笔直,弯刀自然也失去了作用。
身周堡徒当下一涌而上,器械齐加。
东方厉赶紧摔掉铁链弯刀,两只肉掌左扭右拿,提住两个家伙的衣领,脑对脑一碰,撞得透死,再将尸体当成兵器抡向周围敌人,但见寒芒乱闪,所有兵刀都朝尸身招呼,转瞬就把那两具尸身剁得只剩下两小片残骸。
一名十七、八岁的堡徒赤红双眼,狂吼连连,弹丸般和身扑上,抱住东方厉腰肢,狠命一口□进他小肮。
东方厉剧痛之下,手脚稍一迟缓,另两名年龄更小的堡徒立刻乘隙拖住他胳膊,正中一名堡徒弯刀斜劈,已深深砍入他胸口。
东方厉两颗眼珠暴出眼眶,飞起一脚,把对面那人的肋骨全数踢断,双臂猛抬,将挂在胳膊上的两个家伙掷撞得脑浆迸流,待要转身,另两名堡徒却已跳骑上他后背,两柄弯刀一左一右割入他颈项。
东方厉举起双手,似乎想要扶住自己的头,然而头却已经掉了下来,双手兀自空扶了一阵,方才随著身躯仆跌之势颓然垂下,纵横江湖十余年的“覆海太保”就此化作一团僵硬的死肉。
尉迟绝惨啸不绝,恶鬼般扑至,刀掌狂舞,将那一圈堡众杀得血肉模糊,稍稍遏止了余人进势。
马功双手齐挥,厉喝道:“已经干掉了一个,大夥儿再努力!”
无恶此时更已快变成了疯子,不断尖叫:“杀得好!再杀再杀!剩四个,统统杀光,连根肠子都别留!”
上万堡众便也著了魔似的反覆喊“杀”,拚命向前。
马必施忙叫:“收长持短!”
四人一齐撤回铁链,手持刀柄,背不离墙,将那死角固守得水泄不入。
“飞镰堡”除掉马氏父子、“飞镰五雄”之外,手段高强的并没有几个,大多数人平日忙著挑粪种菜,只粗通一些寻常把式,今日碰上这等阵仗,自然仅有一死而已。
但他们却丝毫不惧,一个才倒下去,另一个立刻又补上来,只见马必施等人脚前尸体愈堆愈高,竟变成了一座小丘,倒颇强固了防守一方的地势。
成群堡徒蚂蚁一般攀上,立被弯刀截腿洞腹,化为小丘上的另一块败土。
尉迟绝桀桀大笑。
“再来再来,我就不信杀不光你们这些狗崽子!”
独孤霸也早杀红了眼,吼道:“这些东西全不知当初‘飞镰堡’是怎样被咱们拚死命杀出来的,今日却叫他们看看‘飞镰堡’怎样毁在咱们手里!”
两人互使一下眼色,双双从角落中抢出,弯刀锭开朵朵血花,人体如秋叶一般片片飘落。
马功忙指东喝西,召唤堡众围堵,不料二人一个往南一个往北,彷佛想要接近厅门,待得四大股堡众集结过来,却霍然转身扑向中央马功所在之处,两柄弯刀一上一中,势若矫龙。
马功双肩只一晃,早闪过独孤霸中路一击,腰间弯刀宛如流星乍飞,正撞在尉迟绝的刀刃上。
马必施哈哈大笑。
“真是我的好儿子!”
撮唇尖啸,与令狐超双骑并出,齐朝马功扑去。
马功身在空中,一挥右手,外围堡众本瞧不见敌人身在何处,一得此号令,赶紧向中央聚拢。
马必施、令狐超二人却倏地划出两道弧形,斩过人龙中段,带响一片哀嚎。
独孤霸一击不中,身子早已掠出五、六丈,银蛇轮转,咬翻了十几个堡徒,边怪笑道:
“楚霸王一十八骑杀得汉军血流成河……”
尉迟绝上下飞砍,立刻接道:“赵子龙七进七出,咱们可不能被他比下去了。”
四人恍若四根攻城铁槌,将那人肉联成的长墙撞得血浆乱飞。
无恶急得又跳又叫:“看住厅门!其余的都别管!不要让他们跑了!”
不防独孤霸抽冷子冲开一条血路,从旁杀至。
“先宰了你这个婆娘再说!”
无恶惊悸之余,仍没忘记万万不可泄了底儿,便不用少林功夫抵挡,使出老太婆满地打滚的看家本领,就地闪躲开去。
独孤霸却不放松,反刀剖杀了四名欺近身边的堡徒,又一刀朝无恶头顶劈下,眼看就要将这罪魁祸首刈成两片,却忽觉一股巨力滚至,劲道之强,简直远远超乎他的想像,再顾不得追杀无恶,身躯陡旋,只见一名帽子压得低低的圆胖堡徒杂在人丛之中,闷声不吭的举掌拍来,罡风卷处,如火灼电炙,竟是少林一家路数。
独孤霸蓦然心惊,好不容易看清藏在帽子底下的面容,却连半个字都来不及吐出,仰面跌在三丈开外的一群堡徒头顶,待要挣扎,十数柄弯刀已同时落在他身上。
铁蛋没想到自己出手一击的结果竟是如此,心下大感歉疚,暗忖:“这‘骑电太保’也是一条好汉,不想死得这般莫名其妙。”
不禁直在心中大唱“往生神咒”,超度他来世再为好汉一条。
这一下事出突然,使得大家根本看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全都以为“千面罗刹”宝刀未老,不由士气大振,自动分成几头巨浪,猛袭仅余的三名敌人。
马必施眼见又坏了一个弟兄,心神大恸,暴吼一声:“老子拚光了你们这些王八蛋!”
纵刀直往人多处杀去。
令狐超急喊:“使不得!”
飞身抓住他臂膊,死拖活拉的回到刚才堆下的尸山之后,尉迟绝也奋力杀回,三柄弯刀叉联成一道牢不可破的防线。
马必施眼神如兽,狂吼道:“有种的来呀?当初老子是怎么教你们的?统统使出来!我的好徒弟?我的好徒孙!”
喊一句杀一个,正杀得不亦乐乎,却忽见堡众纷纷向后退去,紧接著轰然一响,火光迸现,熊熊烈焰恶魔也似直朝死角扑卷而来。
马必施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白痴般喃喃道:“他竟敢烧掉这座大厅?咦,他真的烧了这座大厅!”
本咕哝哝的说之不休,大梁上“公正平等”的匾额已笔直掉入火中,只“劈啪”了两响,就化为一堆灰烬。
马必施兀自怔呆了老半天,忽然一捶胸口,大笑出声。
“他烧了!他烧了!炳哈!他把‘公正平等’烧了!”
手舞足蹈,乱跳乱蹦。
只听马功冰冷的语声穿过火焰,贯入三人耳里:“‘飞镰堡’从今而后将是另一番气象,老旧、污脏、罪愆,都已被这把火烧得一干二净!大伙儿重新开始,创造一块永远洁净的新天地!”
上万堡众立刻齐声呐减:“‘飞镰堡’千秋万世,永垂不朽!马堡主万岁万万岁!”
铁蛋暗自一楞。
“喊得倒挺顺口,这个‘马堡主’到底是那个马堡主?这个又能比那个好得了多少?”
那些人却似全没想到这些,只拉开喉咙拚命叫嚷,彷佛仅只这样叫,就能叫出一片洁净的新天地一般。
激昂无比的吆喝催动火舌,沿著屋顶、墙壁狠狠延烧至马必施等三人固守的角落。
尉迟绝俯身抓起一具尸体的双脚,用力一扯,拉成两片,呼地抛进火里,血液如雨般洒下,发出一串“不不滋滋”的声音。
令狐超笑道:“杯水车薪,聊胜于无。”
也依样画葫芦,不停的把尸身内的血液浇入烈焰之中。
火光在他俩溅满血浆的脸庞上明灭吞吐,恍若地狱恶鬼现了形,马必施却仍在那儿疯疯癫癫的跳来跳去,嚷嚷:“他烧了!他烧了!烧烧烧……”
尉迟绝喝道:“老马,清醒点!”
一语未毕,地裂似的巨响已发自背后,一根大树粗细的木梃破墙而入,正撞上他背脊,他整个人立刻不由自主的向前飞入大火之中,只来得及喊了声“老马”,便已化作焦炭。
马必施拍手大笑:“你也被烧了?烧得好哇……”
令狐超左掌猛挥,把木梃撞出的墙洞又加宽了许多,弯刀反手飞射出去,将那群暗施偷袭的堡徒杀得精光。
马必施兀自指著火焰又喊又笑:“再烧再烧!看你烧不烧得完……”
一步一步竟似要走入火中。
令狐超起手给了他一个大巴掌,喝道:“老马,振作点,咱们一齐杀出去!”
马必施楞著眼睛,直劲摇头。
“外面去不得!外面去不得!”
火焰腾腾卷来,浓烟更先一步当头罩下,活像一面噬人的网。
令狐超突然摔掉弯刀,伸开双手,抱住马必施的身子,从墙洞中穿了出去。
但闻马功大喝一声:“放!”
千万只羽前密密扎扎直朝二人攒聚而来。
令狐起纵声狂啸,用自己的身体护住马必施,全力跃上天空,只见点点血雨迎风洒落,“伏风大保”刹那间已变成了一只刺□,但他去势却仍然不歇,奋臂运劲,把马必施朝堡墙外面抛去,边嘶声喝道:“老马,将来替咱们报仇……”
又一阵箭蝗狠狠啮上他身子,使得他的躯壳在空中拗扭出一个怪异的形状;筋肉拉扯的面容,恰正对著天边血红色的夕阳。
马必施神智忽然清醒过来,有一瞬间似乎想要回身拚命,终究猛一咬牙,顺著令狐超一抛之势,划出几折弧度极大的曲线,避开了数百只对准他射来的劲箭,只两三闪,就已失去了踪影。
马功脸色顿时呈现一片灰败,嘴上却道:“让他去吧,他好歹为本堡出过不少力……”
又恨恨然朝马必施逸去的方向看了一眼,才转头吩咐堡众救火。
铁蛋,无哀趁乱脱出人丛,偷偷溜回何翠所住的秘室,等不一会儿,无恶也匆匆忙忙的走入房内,兀自踏著一歪一扭的步子,把衣服一脱、面具一扯,急道:“走吧走吧!”
但听床上何翠哼了一声,翻了个转儿,把三个小家伙吓了一跳。
无恶低声道:“迷药的药力已快过了,老太婆随时都可能会醒过来……”
三人蹑手蹑脚,才想走出秘室,却闻一阵急促的步伐直响进外间土屋。
三人无路可走,只好掀起帐幔,一骨碌钻入床下,刚刚藏好身子,就听马功在秘室门外道:“娘,你回来了吧?”
无恶急得抓耳挠腮。
“要糟要糟,马脚已经露出了一半了!”
却闻何翠又翻了个身,居然醒了过来,迷迷糊糊的道:“是功儿吗?”
马功应了声“是”,紧接著就见外间暗门一开,马功的双脚匆匆迈入秘室。
铁蛋暗忖:“这下好了,娘儿两个一对证,不把所有的把戏都揭穿才怪。”
又听何翠推开被褥,哼哼唉唉的坐起身子,大著舌头问道:“什么时辰了?”
马功楞了一下。
“娘刚从大厅回来就睡著了呀?看样子大约病得不轻……”
何翠唔唔著道:“病?我那有生病?只是头昏得很……”
干咳几声,两只小脚,垂下床沿,套上绣花鞋儿,颠颠蹭蹭的走到茶几旁边倒茶喝。
马功急声道:“娘,正主儿跑了,以后可难办了!”
何翠咕噜咕噜只顾灌茶,边自漫应:“那个正主儿跑了?岳翎哪?咱们不是老早就想故意让他跑掉的吗?”
铁蛋似乎看见马功的膝盖陡地僵硬起来,顿了顿,方道:“我说的是爹!”
喉头如同被冰块卡住一般,腔调猝然降低了许多。
何翠那里知道刚才发生的事儿?
“啪”地一响,大概拍了一下自己的前额,咋唬道:“一场迷糊觉把正事儿都搞忘了!
快快快,快去布置,你还呆在这里干啥?”
铁蛋这回明确看见马功的双腿开始微微抖动,冷笑著道:“娘,还要布置什么?这次又想斗垮谁呀?”
只见何翠的两只小脚狠命跺将开来。
“功儿,你今天是怎么搞的?咱们计划了好久的事情,你到底做了没有?”
马功左脚向前跨出一步,一连串笑声使得床下三小宛若跌入了冰窖之中。
“娘,难道你刚才都没看见吗?”
何翠怔道:“看见什么?你在说些什么?你疯了是不是?我一直都在这里睡觉,你又不是不晓得……前面到底怎么样了?‘人头大会’结束了没有?岳翎呢?你爹呢?唉,你这个孩子,急死人了……”
但闻马功枭鸟也似大笑出声。
“娘,你可真厉害!你什么都不知道,所有的勾当都是我一个人的主意,都是我一个人干的,对不对?到时候,你又要用这个理由来斗垮我,对不对?娘,孩儿今天见识了,姜还是老的辣!不过你这次却笨了点,刚才在大厅上,大家分明看见你在那儿大吼大嚷,现在你却怎能赖得掉?”
何翠又一怔,跌足道:“你们又中了岳翎那狗贼的好计!唉,功儿,没想到你看似聪明,其实糊涂……”
马功的膝盖又僵直了一会儿,沉默半晌,忽地森森笑道:“不,娘,我不糊涂,我马上就要接掌‘飞镰堡’,怎可糊涂?岳翎没有算计我,天下没有人能算计我‘铁面无私’马功!”
马功用著近乎透明的语声,淡淡道:“娘,糊涂的是你,竟以为我会堕入别人的奸计,这话传出去还得了?我将来那还能号令群雄?”
两双脚愈挨愈近,铁蛋听见一种茶壶里的热气泡儿冒不出来似的声音,紧接著就见何翠的两只小脚不住踢踢蹬蹬,忽然向上升起,好像要笔直飞走一般,然而只离地五、六寸就顿住了,仍然在那儿没命乱踏,彷佛踩著一具别人看不见的水车。
马功平板的语声则一直回响在屋内:“谁也别想算计我,谁也不能算计我……”
铁蛋、无哀、无恶一齐屏住吸,瞪大眼睛,心脏几乎都不会跳了,他们看见小脚的踢蹬逐渐微弱,一些水滴沿著何翠的裤腿滴下,然后在突如其来的猛一蹬踏之后,脚尖便软趴趴的指向地面。
马功的脚开始往外迈动,何翠的小脚也脚跟著地的紧随在后头拖拉,两双脚一前一后出了秘室,“砰”地把暗门关上了。
铁蛋等三人兀自在床下抖索了半天,方才钻爬出来。
无哀哭道:“他怎么这样嘛……”
无恶立刻跳起,刷了他一记大耳光。
“哭什么哭?你想让他听见,跑回来把我们都宰了,是铁蛋虽也哆嗦不己,但想起自己的武功比对方高出一截,不由胆气大壮,悄悄把暗门推开,略一张望,又吓了个屁滚尿流。”
“千面罗刹”何翠瘦干的身躯正凌空悬挂在外间土屋的大梁之上,舌头直吐到胸前。铁蛋定了定神,一挥手,当先闪出秘室,另两个跟出来一看,也都唬楞住了。
铁蛋本想拔腿就朝外走,然而心念一动:“虽说她早死早超生,免得讨人嫌,但死得这么难看,恐怕连鬼都厌。”
又转回身来,一手揽住翠双足,另一千运起“金刚指”力,隔空一划,吊脖子的麻绳应风而断,再把何翠平放地面,捏开颚骨,将舌头硬塞回到嘴里去。
一扯两个犹自发楞的师兄,又待要走,却听何翠喉管里“咯勒”一响,竟有点想活转过来的样子。
三小又吓一跳,忙跑出土屋,只闻马功的哭声远远传来:“娘,她……她自尽了……”
又听一些显然捺不住斑兴的声音道:“大夥儿看看去。”
铁蛋暗忖:“这一看,不真把她看死才怪。”
心中不忍,又折返屋里,把何翠搭上肩头。
无哀、无恶皱眉不已,却又不好讲什么,三人伏低身子,迳奔堡墙。
“飞镰堡”徒多半仍聚在大厅附近救火、看热闹,三人一路竟未逢丝毫拦阻,越墙出得堡外,愈发放足飞跑,那顾高低,不辨南北,直跑出十余里外,方才缓下步子。
铁蛋看看离“飞镳堡”已远,便把何翠放下。
何翠已完全清醒过来,摸著喉咙不住道谢,又坐在地下蹬著两只小脚大哭,“老杀才”、“小杀才”的骂不住口,哭完了又把满嘴黄牙乱磨一铁蛋见她这副模样实在不怎么讨喜,向师兄一递眼色,就想上路。
何翠却连忙站起,四面望了望,眼底冲上一股恐惧的神情,赶紧一颠一扭的跟在后头。
无恶低声道:“看你这讨厌鬼惹出了什么好把戏?老太婆要是一直跟著咱们,烦都被烦死了。”
却听何翠咦了一声。
“原来是三个小尚。”
耙情直到现在方才看清他们的装束,因问:“三位小师父如何恰在敝堡之中?”
铁蛋楞了楞,想不出该怎么回答,无恶已抢道:“我们本是马少爷请来做法事的。他说‘飞镰堡’最近会有两三场大丧事,所以预先叫我们来,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
何翠又咬牙切齿的嚷嚷:“吓!巴不得咱们早点入土呢!真是我的好儿子,青出于蓝……”
无恶哼道:“岂止青出于蓝,简直蓝得发黑!”
愈加击中何翠心坎,又大哭了一场,颇有点感激的瞅了他们一回,道:“三位小师父要上那儿去?”
无哀嘴可快,立道:“我们正要去北京城,我们师父……”
两边肋骨马上各挨了一记肘拐子,不禁泪水汪汪。
何翠一拍手,笑道:“正好,我也正要去那儿呢。”
无恶又狠狠瞪了铁蛋一眼,没好气的道:“还是各走各的比较好吧?咱们都是出家人,恐怕不大方便。”
何翠尖笑道:“唉哟,小师父,我都已经是老大婆喽,够当你们的祖母了,还忌讳什么喔?人家总不会以为我这么个老干货也想揩你们的油吧?嘻嘻嘻……”
胡言乱语的说个不休,反正就是赖定了他们。
三小烦得要死,低头疾走,何翠脚儿虽小,走得却也不慢,始终不即不离的跟在后面。
须臾上了大路,三人根本不识方向,信脚瞎走,何翠笑道:“错啦!往那边可走到直隶去啦,这边才到北京呢。”
铁蛋一拱“厌物”,做了个嘴脸。
“看吧,还嫌人家,老太婆挺有用处的哩。”
无恶摸摸鼻子,也没话好说了。
一行人往北走了一程,看看天色渐暗,路边恰有间野店,便歇脚投宿。
那店小得很,总共不过三间房,其中两问已住上了人,只剩得一间与猪圈为邻,比茅房大不了多少的黄土小屋。
铁蛋点头道:“使得使得,有得住就好。”
当先走了进去,无哀、无恶也不挑剔,尖著屁股试了试床铺,满意的咂著嘴巴。
何翠却站在门外东打量西打量,愈看愈不像话,把店家乱骂了一回,怎奈寒冬夜晚,冷风如锯齿鞭梢,吹得人好不难过,只得迈步入房。
那店家兀自不识相,呲著黄板牙谄笑道:“老太大好福气,三个公子都做和尚……”
何翠大怒,伸手就是一巴掌,打得那店家半天起不得身。
何翠喝道:“快去弄顿好饭,若再吃得不顺口,仔细你这颗狗脑袋。”
那店家活了大半辈子,几曾碰过这等凶恶的老太婆,赶紧连滚带爬的到前面去了。
铁蛋本还想敬老尊贤一番,把炕让给何翠睡,此刻见她这般霸道,心中老大不痛快,一跳跳到炕上,打个呵欠。
“这床可舒服,唉哟呵,今晚好睡啦!”
何翠左看右看,闪了闪眼珠子,忽然笑嘻嘻的走过来,一指地面。
“晚上你们三个睡地下。”
铁蛋、无哀、无恶一齐瞪起眼睛。
“我们才不要睡地下,是你一直跟著咱们,当然该你睡地下。”
何翠笑著叹口气,道:“好吧好吧,谁叫你们救过我的命。”
三人没想到她这么好讲话,不由一楞,却见她在炕边坐下,跷起脚,脱掉鞋子,再慢慢解开里脚布。
铁蛋等人立觉一股又腥又□,好像死虾一样的臭气直钻入鼻,使得脑浆险些为之沸滚,忙捂住鼻子逃出屋外。
只听得何翠在屋内叽叽大笑:“谁想要跟我同床睡觉,我可是欢迎得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