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内又沉默了片刻,才听“万事通”丁昭宁老声老气的道:“不料少林俗家门下竟和邪教掌法有瓜葛,真令人意外,意外啊意外!”
少林群豪听他语中带剌,本有人就想开骂,但转念细思,却不由同意起丁昭宁的话来。
“白莲教”恶名昭彰,向被天下百姓目为世间顶顶恶毒的邪教,同侪之中竟有人与此等邪魔恶类有关,自是十分羞辱之事,当然无人出言辩护。
邓佩、吕孤帆初时震惊于祖父的突然“复活”,并未深念及此,现下稍一思索,立觉事态严重,面上都不禁变了颜色。
“一阳子”吴性谈冷笑道:“‘白莲教’教主之下便是这二大掌法,居然全都与少林俗家门下有关,恐非巧合吧?”
“慧眼”王元叔一摇屠夫似的脑袋,哼哼唉唉的道:“老夫门下若出了这等丑事,老夫早就把祸首逐出门墙了。”
少林俗家群豪阵中立刻就有人随声附和:“对!咱们俗家少林一向清清白白,怎可因一两个害群之马,而坏了大夥儿的清名令誉?”
“‘六合门’、‘神棒门’应对此事交代清楚,否则严惩不贷!”
“当著天下豪杰的面,咱少林俗家三十六门可丢不起这个脸!”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句句话都如同利刀一般剌在邓、吕二人心上。
江湖中人最重戒律、名声,若因一己连累同侪,是英雄好汉宁死也不肯干之事,尤其今日天下豪杰共聚一堂,更令二人觉得对不起夥伴。
“阎王倒”侯大树眼光一转,大声道:“我看那两个魔头根本与邓、吕二兄无关,只是长得像而已,邓、吕二兄何必只因一眼一面,就认他们做祖父?”
这番话分明是为二人开脱,二人只需打蛇顺棍上,即可将此事平息。
赫连大刀低声向赫连锤道:“这话不错,长得像未必就是一家人。”
赫连锤笑道:“这么说,咱俩也不是一家人喽?”
赫连大刀皱眉道:“我可没说‘一定不是’,我只是说‘未必是’……”
赫连锤点头道:“那我也‘未必是’你儿子。”
赫连大刀怒道:“是就是,怎么未必是?”
赫连锤唉道:“不结了?可见那真空使者就是吕孤帆的祖父。”
赫连大刀楞了楞,答不上话,过了好半晌,才疑惑著道:“我们到底在说些什么呀?”
但闻侯大树又道:“白莲教邪法厉害,可能曾用什么伎俩偷偷学得吕氏戟法,吕兄万万不可为其所惑。”
吕孤帆暗忖:“家传绝学岂有轻易泄露之理?自小问起祖父死因,爹娘总是含糊作答,想来其中定有许多碍难之处,不便向儿辈提起,更可证明那真空使者必是祖父无疑。”
顿感左右为难,当下把心一横。
“家中既出此不肖之人,使得全体俗家少林蒙羞,说不得,只好我自己担下了。”
猛一咬牙,右戟一竖,就往喉间戳去。
斜剌里忽然伸来一物,“当”地将戟尖格开,转目望去,却是与自己同样处境的“无影棒”邓佩。
吕孤帆黯然道:“邓兄,事己至此……”
邓佩哈哈一笑,手中杆棒兀自悠悠哉哉的在指缝间打转儿。
“你未免太想不开了,还犯不著为了这点小事,自己割自己的喉咙。”
这种满不在乎的态度立刻激怒了少林群豪,众耆宿也吊眼睛、掀鼻子,直有非把二人逼死方肯罢休之势。
却听一个声音嚷道:“什么邪教不邪教?我看那两个老头子好得很,凭什么就派定人家是邪教?”
众人不由暗里皱眉,转眼向亭门望去,却见发话之人竟是那个衣衫褴褛的年轻乞丐。
“铁鞭门”的“黄脸灵官”趟大全怫然喝道:“你是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胡言乱语?”
年轻乞丐一拍胸脯。
“少爷我‘搏命三郎’左雷,认为对的就说对,认为错的就说错,那需什么资格?”
“小熊”赫连锤不禁在旁直拍巴掌:“著哇!这话痛快!懊干一大杯!”
“李白怕”李黑正探著颗脑袋在窗口鼓捣,当即把葫芦递了过去,同时开口笑道:“邪教邪教,何者为邪教耶?贫道实不解也。既称‘白莲教’为邪教,总该有个真凭实据,贫道虽天天喝酒,脑袋不甚清楚,却从未听说‘白莲教’徒有何劣迹,各位凭空武断人家为邪教,头脑未免比贫道还像浆糊。”
大夥儿见这敌方道士没来没由的也帮邓、吕二人说话,不禁都傻了一下。
“摩云剑客”徐苍岩立刻铁青著脸色站起,大步走出亭外,李黑立发一声喊,绕亭逃跑不迭,边嚷:“被狗追!被狗追!”
亭内众人被这三个家伙一搅和,都有点发起楞来。
赵大全沉声道:“这事还得请周盟主裁夺。”
“金甲神”周干一直坐在座位上冷眼旁观,此刻方才缓缓站起,虎目生光,顿了顿道:
“那位道兄说的不错,请问各位,‘白莲教’究竟有何劣迹落在各位的眼里耳里?”
众人间得少林俗家三十六门盟主竟也作如此之言,不禁错愕万分,但细加回想,有关“白莲教”的劣迹却是一件也说不上来。
周干微微冷笑,续道:“若只因朝廷宣布‘白莲教’为邪教,大家便认定‘白莲教’是邪教,未免太没主见了吧?”
众人又一深思,果然发觉自己之所以根深柢固的认定白莲教为邪教,实因从小受到官方或长辈影响之故。
既想通这层,大夥儿不由默然无语。
“一阳子”吴性谈却阴阳怪气的道:“如我所知不差,周盟主令祖也是‘白莲教’主彭和尚的徒弟。周盟主今日作此言论,当非无因。”
铁蛋暗暗寻思:“彭教主果然是彭和尚。四天王说我是彭和尚的徒弟,岂不连我也变成‘白莲教’的啦?”
他从前也曾听寺中长老讲说“白莲教”如何恶毒狠辣、丧尽天良,便也一直认为如此,现在细加考量,不禁对自己的缺乏判断力感到好笑,又忖:“难怪古语有云‘人言可畏’,一传十,十传百,任你真到一件衣服都不穿,人家也会说你是个假人。”
但闻周干凛然道:“不错,家祖‘八卦尊者’周子旺正是‘白莲教’草创时期的八大会首之一!”
少林群豪不由齐声大哗。
“金甲神”周干、“银甲神”周坤的祖父“八卦尊者”周子旺当年率先揭竿起义,反抗元朝,不幸兵败被杀之事,江湖上人人知悉,少林俗家各门因重周氏昆仲为忠义之后,才公推周干为盟主,但周子旺身为白莲教徒,却没人晓得,连“彭和尚”就是“彭教主”也鲜为人知。
少林群豪乍闻此言,自然大感意外,怔怔望著周氏兄弟,脸上均有鄙夷之意。
周干虎目一张,射出雨道威猛严厉的眼神,扫视了众人一转,冷冷道:“并非我有意隐瞒家祖的身分,其中实有种种原因,此刻也不便细说。今日既见众位兄弟都不齿白莲教的作为,在下虽非白莲教徒,却也愿替家祖扛下一切罪名,在座各位如和白莲教结有冤仇,只管冲著我周某人来。至于这盟主之位,各位只管另请高明,在下既为妖孽之后,自不敢再连累大家。”
他这番话说得极绝极重,众人都没料到事态演变这般迅速,不禁都呆住了。
却听若虚真人轻咳一声:“白莲教是正是邪,贫道不敢妄加评断,贫道却有另外一事始终不解。”
周干拱拱手道:“掌门讲说。”
若虚真人慢慢道:“周盟主是淮西‘八卦门’的门主,令祖父又被江湖同道称做‘八卦尊者’,但这八卦乃中国上古伏羲氏所创,而为咱们道家所宗,与佛家毫无关连,‘八卦门’何以会成为少林俗家三十六门之一,还望周盟主说明。”
周干点点头道:“‘八卦门’之得名,实因本门祖师融会少林拳术,自创‘八卦拳’之故,本无教理成份在内,自也无所谓道家佛家。至于日后成为少林俗家门下,不过是江湖同道胡乱抬举罢了。”
若虚真人微一颔首:“原来如此。”
便不再言语。
“慧眼”王元叔哼哼笑道:“又是道家八卦,又是俗家少林,又是白莲教,‘八卦门’当真复杂得紧!”
周干听他语含讥剌,心下冒火,厉声道:“‘八卦门’但只关心大义何在,从不注重这些小节,王老爷子如有意见,只好向村学究、书呆子讲去,休在我面前提起!”
一边紧紧按住双眼赤红的“银甲神”周坤,不让他起身。
当年周子旺起兵抗元,最后弄得家破人亡,十八个兄弟、七个儿子之中只逃得一个,好不容易才传下周干、周坤一脉,兄弟俩每一思及此事,莫不热泪盈眶,不料今日这些家伙却尽拿鸡零狗碎的小事来打击“八卦门”的声名,若非他修养到家,早已掀翻桌子大干起来。
“一阳子”吴性谈却又道:“二十多年来,白莲教屡次起兵反抗朝廷,难道就是‘大义’之所在?难道就不算是劣迹?”
周干凛然一笑。
“若说反抗朝廷就是劣迹,那么当年反抗元朝的群雄也都是十恶不赦的坏人了。”
吴性谈哼道:“这根本两码子事儿,岂可混为一谈?元朝乃异族番邦,本朝‘大明’却是汉人所建……”
“银甲神”周坤再也按捺不下,虎地站起身子,吼道:“你晓不晓得创建这‘大明’的洪武爷爷,当年也是白莲教徒?”
周干待要阻拦,已迟了一步,急得连连跌足。
众人猝闻此言,惊得鸭子般呱呱乱噪,那胡姓商人更不停的击打膝盖,似是在说:“反了!反了!”
周坤一不做,二不休,嘶吼道:“朱洪武窜改得了文字纪录,却窜改不了事实真相!他靠白莲教起家,当上皇帝之后,却反过来镇压白莲教,白莲教起兵作乱,就是为了忍不下这口气!”
大夥儿你望我,我望你,瞠目结舌,有若一堆雕坏了的木刻小表。
他们之中少数几个年纪超过六十的其实知道这段秘辛,但因明初屡兴大狱,箝制言论,使得他们从不敢将此事宣之于众,免招灭门之祸,此刻闻得周坤大声吼出,都急忙低下头去,装作没有听见;年轻一辈的则根本连听都没听说过,不由大惊小敝,乱作一团。
“万事通”丁昭宁急忙高声嚷嚷:“全都是鬼话!全都是鬼话!邪教教徒之言岂有半句可听?白莲教一向造谣惑众,颠倒是非,吾等清白之人,唯有合力抗拒,将他们赶尽杀绝而已……”
却见一条人影闪出人丛,抢到丁昭宁面前,举手就是两记耳光,骂道:“你这老东西,讲了半天理,还要一口咬定白莲教是邪教,像你这等自封为卫道之士的混帐角色最是可恶,少爷我今天非打破你这颗冥顽不灵的狗头!”
说完,抡起独臂又打。
“万事通”丁昭宁做梦也想不到,居然有人敢在大庭广众之中动手殴打自己,一时间竟怔在椅子上,动弹不得,吃“搏命三郎”左雷一连刷了七、八下,原本已够肿烂的面颊几乎都快胀裂开来。
众耆宿也惊得呆若木鸡,竟无半个人伸手阻止。
左雷打够了,又吐了两口浓痰,方才大大方方的走回门边。
这一下悠然来去,在众多豪杰面前,痛揍江湖知名的“万事通”,恐怕连天下第一高手都办不到,如今却被这丝毫不会武功的小乞丐轻轻松松的随手做成,直令众人同感啼笑皆非。
“无影棒”邓佩走到左雷面前,一拍他肩膀:“你这朋友我交定了。”
左雷才一点头,邓佩己转过身来向少林群众大声道:“‘神棒门’邓家从此在少林俗家三十六门之中除名,诸位如有还要认我这个朋友的,我自然不会不认;不想认咱做朋友,姓邓的也决无怨言!”
言毕大步出亭,再不返顾。
“小奉先”吕孤帆更连半个字都不说,跟随邓佩而去。
“金甲神”周干从怀中掏出号今俗家各门的盟主令旗,转身往“阎王倒”侯大树手中一塞,又朝被自己统率了十数年之久的俗家群豪作了个四方揖,扯著周坤出亭去了。
大夥儿却仍议论纷纷,为周坤刚才的话而争执不休。
陆挥戈眼见场面愈来愈火爆,忙把话头扯入正题:“方才第三场武当‘逍遥剑’何不争与少林俗家‘小奉先’吕孤帆的比试结果,众位师傅有何意见?”
这一场必系整次大会的胜负,少林群豪便都渐渐安静下来。
“一阳子”吴性谈抢道:“刚才吕孤帆之胜,乃因白莲邪教教徒发话指点之故,所以万万不能算是吕孤帆获胜。”
少林群豪不得不承认他言之有理,虽有数人闷闷低骂,大部分人却都默然无语,甚至有几个已经准备卷包袱回家了。
却听“慧眼”王元叔道:“吴师傅此言差矣,咱们就事论事,且不管白莲邪教。刚才那真空使者既没出手相助,也未发暗器或使什么鬼蜮伎俩,纵有出声,却也要吕孤帆反应得过来才成,因此这场是该当判吕孤帆得胜。”
少林群豪不由采声雷震,简直把王元叔捧上了天去。
众位耆宿可都不甘寂寞,争相大作奇论,吵了半天只得不出个结果。
陆挥戈提议道:“这么办好了,咱们以支持那一边的人多为胜,请大家举手,算人头。”
这方法在江湖中可谓创举,大家都觉得新鲜之至,纷纷热烈赞成。
陆挥戈起身一算耆宿人数,加上自己一共十七位,乃道:“认为武当何不争嬴的,请举手。”
“一阳子”吴性谈忙把双手举得半天高,边还直劲嘿嘿傻笑。
陆挥戈道:“一人一只手,总不成把脚也算上。”
吴性谈虽不服气,仍然赶紧放下左手,其余附和的也把手臂升得笔直,边叫:“我!
我!”
唯恐算数儿的时候没把自己算进去。
陆挥戈一数,却只八位。
“慧眼”王元叔拍手道:“我们赢了!”
吴性谈瞪眼道:“怎见得就你们赢了?”
王元叔唉道:“十七减八等于九,咱们这边九位,还不赢了?”
吴性谈打个哈哈:“不举咱们这边,未必就会举你们那边。总要举过才算数。”
陆挥戈听听也对,又叫:“认为少林俗家吕孤帆赢的,请举手。”
一数之下,却也只有八位。
王元叔怪道:“怎会如此?那个没举手?”
“万事通”丁昭宁笑嘻嘻的道:“正是在下没举手。”
众耆宿不由得全瞪起眼来:“为什么不举手?总有一个人赢吧?”
丁昭宁随手一指陆挥戈:“陆老爷子赢。”
众人愈发傻眼:“什么话?干陆老爷子什么事?”
丁昭宁摇头摆脑的笑道:“两边都是旧识,我可不愿得罪任何一边,所以我偏要举陆老爷子的手,当然啦,举王师傅、吴师傅也没什么不可以,只就是不能举武当或少林。”
众人被他弄得哭笑不得,叠声催促他做决定,不料大家愈是催促,他就愈是神气,歪歪扭扭的坐在公证人席上,两块烂得流脓的面颊直劲晃,秃了睫毛的眼皮直劲眨,一副“终于有这么一天”的样子。
赫连锤见他这熊像,不禁怒气填膺,拨开人丛走到他面前,飞起一脚将他面前的桌子踢得翻了个身,正撞在他的鼻子上,顿时鼻血长流。
少林群豪见这些老家伙竟把少林武当两派之间的胜负,当作儿戏一般看待,早已怒火冲天,既有赫连锤开了头,又已无盟主约束,便纷纷造起反来,大声喊“打”,十几个比较莽撞点的,早窜至公证人席前,把那一长排桌子掀了个脚脚朝天。
众耆宿眼见不是势头,争相抱头抢向亭门,就想做鸟兽散。
“逍遥剑”何不争忽然立起身子,大声道:“刚才贫道已经认输,诸位前辈又何必多此一举?”
但亭内已乱成一团,他这话自然起不了多大作用。
“中州大侠”陆挥戈身为主人,局势乱成这样实在大损颜面,观准赫连锤这个闹事祸首,喝声:“何方狂徒?”
当头一爪抓下。
赫连锤见他出手势强力猛,赶紧拔出大锤向上一翻,交叉砸他手掌。
赫连大刀一瞧,竟有人敢打他儿子,还得了,掣出六尺来长的双锋大拍刀,双手合握,横劈竖砍,“呼呼呼”猛攻而上。
铁蛋见他们闹得不像话,偏又没主意,忙在人群中寻著帅芙蓉,还没说话哩,却听“万事通”丁昭宁杀鸡般嚷道:“你这淫贼!这回总被老夫逮著了吧?”
紧接著就见丁昭宁臃肿的身躯没命飞扑过来。
众耆宿又纷纷停下向外奔逃的步伐,争间:“丁师傅,你说什么淫贼?”
丁昭宁早和帅芙蓉交上了手,边道:“此人名唤‘玉面留香小将军’,正是近年来声名最著、作案最多的采花大盗!”
亭内人众不论武当、少林或江湖耆宿,一齐怒喝:“无耻之徒,竟敢混到这里来?”
帅芙蓉边挥双掌架住丁昭宁的拚命攻势,边冷笑道:“这座凉亭里面的无耻淫贼,可不只我一个!”
丁昭宁舞掌狂攻,双目尽赤,似是恨帅芙蓉入骨,嘶吼道:“休想狡辞卸责,老夫今日非取你之命,以慰天下妇女!”
帅芙蓉目光一凝,叱道:“姓丁的,你毒死你的弟弟,霸占弟妇,逼奸不遂之后,将她杀死埋在后花园里,可真是替天下妇女出气嘛?”
“万事通”丁昭宁平日沽名钓誉,赚得不小名声,其实背地里却是个无恶不作的家伙。
帅芙蓉半年则跑去偷采他的姨太太,因而发觉此事,丁昭宁为了要杀他灭口,六个多月来四处奔波,不想今日竟在这里撞上,又被帅芙蓉抢先一步揭破疮疤,自然老羞成怒,连下杀著,怎奈他空有威名,手下却是不济,拿帅芙蓉半点辙儿也没有。
帅芙蓉却又叫道:“‘一阳子’吴性谈,你霸占绵州木鞋巷女子王满娇为妾,又逼死她的丈夫和父亲,摔死她一岁大的幼儿,还当天下无人知晓?”
吴性谈本还在一旁指指点点,评论丁昭宁武功的缺失,不防帅芙蓉突如其来这么一句话,脸色顿时大变,喝道:“大胆淫贼,胡说些什么?”
身形一晃,抢到帅芙蓉左侧,举掌便拍。
“看老夫把你拿下剖腹挖心,为天下苍生除害!”
帅芙蓉冷笑连声,照样将吴性谈的攻势接下,又朗声道:“‘慧眼’王元叔,十六年前,你毒杀师父‘江南一鹏’李奇,玷辱师母、师妹,又于去年年底,诱奸徒弟曹元豹之妻,设计陷害曹元豹致死,我可没冤枉你吧?”
原来帅芙蓉到处偷探人家的姨太太,那些娘儿们酣畅之余,往往把家中最隐秘的事情都说给他听,因此这类丑事他著实知道不少。
王元叔背剪双手,悠然笑道:“你这小子信口开河,胡乱栽赃,无非是想混淆视听罢了,那会有人信你的话?”
却趁大家不注意,抽冷子抖手甩出一支穿心钉,直奔帅芙蓉咽喉。
帅芙蓉纵声长笑,反手抽出描金扇,一开一阖,早将穿心钉收下,又一开一阖,射出五枚子母梭,首尾相接,半空中连环追击,自行爆开,变作五枚母梭外加五枚子梭,十道寒光分射王元叔周身十处大穴。
王元叔号称“慧眼”,眼睛果然不赖,七跌八翻的竟将十只梭子全部避过,掸了掸尘土,大声道:“阁下手段如此毒辣,可怪不得老夫手下无情了。”
双掌一错,就待加入围剿帅芙蓉的战团,却闻一个少女咭咭呱呱的娇笑道:“你倒真会反打人一耙,嘴上说得好听,其实却比谁都龌龊。道年头呀,不晓得是怎么搞的,像你这种人哪,愈来愈多了,而且才奇怪呢,愈是厚脸皮、爱出风头、冒充行家到处乱讲话,就愈吃香。肚子里到底有几斤货哟?”
王元叔勃然大怒,猛一转身,喝道:“是谁在那里胡言乱语?”
但见人影一晃,一名身著白衣,年约十四、五岁,皮肤略黑,却长得极为娇俏可爱的小泵娘已笑吟吟的站在他面前。
帅芙蓉不由叫了声:“小师妹!”
那少女格格一笑,正待答话,王元叔已冷笑一声道:“原来是那淫贼的师妹,想必也是个小淫妇儿……”
话才说了一半,忽觉眼前金星直冒,兀自搞不清楚怎么回事,踉跄退出几步之后,方才想通敢情是挨了人家老大一耳光,定睛看时,只见那少女身边又多了一个身著白衣,面色蜡黄,仿佛身患重病的年轻男子。
众人见这青年身法快如鬼魅,随便一抬手就今鼎鼎大名的“慧眼”吃了个大瘪,不由得暗暗惊诧。
帅芙蓉又叫了声:“三师兄!”
铁蛋一旁暗道:“这一个师兄、一个师妹,可都比我那二徒弟高明多了。”
被唤做三师兄的青年微一颔首,懒洋洋的朝王元叔道:“你身为武林前辈,说话却怎地不检点,这回对你客气,下次若再乱撑大嘴巴,小心我把你的舌头割下来,风干了当肉脯。”
那少女笑不可抑:“舌头肉脯,听著就觉得满好吃,尤其猪舌头,牛舌头,格外有滋味。不过我看这老头儿成天大放厥词,舌头只怕已经发硬了,而且说不定还有毒哩。”
这少女声如银钤,说起话来又快得像琴弦急弹,直令大夥儿俱觉满天星斗纷纷坠落下地。
“慧眼”王元叔今生还未曾受过如此羞辱,屠夫般的老脸不由罩下一层寒霜,眼中杀机陡现,沉声道:“老夫向不杀无名小辈,你们两个报上名来!”
少女笑道:“你问我们的名字呀,莫非想跟我们做朋友?你这样的朋友我们可不敢交,那天背地里把我们卖了,我们都还不晓得咧。不过嘛,名字告诉你也无妨,他叫‘病猫’林三,我叫唐赛儿,为什么叫赛儿呢?因为我娘怀我的时候满以为我是个男的,没想到生下我来,却是个女的,她老人家大失所望,可又希望我比男的还强,所以就给我取了个名字叫赛儿……”
众人听她咭咭呱呱,尽说些不相干的话儿,都不禁好笑。
王元叔趁隙喝了声:“纳命来!”
双掌奋力推出之际,同时发出两枚穿心钉,直取那年轻男子林三。
他这一击可是用上了全力,满心希望能一举将对方击毙,不料那林三轻轻咳嗽了一声,体转形移,早让至王元叔左侧,一掌穿出,轻轻松松的就把他撂了个跟头。
唐赛儿笑道:“三师哥,这个老贼交给你啦!”
自己一扭腰肢,跃到帅芙蓉身侧,从右手袖管中抖出一条丈把来长的绸带,蛇游电走,朝“万事通”丁昭宁颈上缠去。
帅芙蓉见赫连父子力敌陆挥戈不过,忙道:“小师妹,这边我应付得了,你去帮那黑小子!”
唐赛儿向他嫣然一笑。
“我就要帮你么,我干嘛要去帮那个浑头?那边自然有人照料,不用你担心。”
手腕左翻右抖,把丁昭宁缠得晕头转向。
但闻陆挥戈大吼一声“撒手”,赫连锤手中双锤便应声飞起,陆挥戈左掌一探,早抓鸡似的抓住他后颈,喝道:“你存心来此捣蛋,未免大小觑咱‘聚义庄’了!”
赫连大刀见儿子被擒,忙挥大刀攻上,边嚷:“‘聚义庄’小小一个鸟地方有什么了不起,咱伏牛山‘黑风寨’的茅房都比你这里大得多。”
陆挥戈楞了楞:“原来是一对强盗!却怎地跑来本庄撒野!”
少林群豪之中,这才有人猛然想起他们当初是怎么进来的,立刻大声咋唬:“那个采花贼和这个小强盗,都是小尚的徒弟!”
大夥儿不禁齐朝铁蛋看去,实在搞不懂这样的三个人怎会搅作一块儿。
铁蛋可并不觉事态严重,抠抠秃脑壳,睁著圆不溜丢的大眼回瞪大家。
陆挥戈冷哼一声:“这等祸害,留之何益?”
巨掌一起,就往赫连锤顶门拍落。
铁蛋早防著他这一手,钵盂呼啸飞出,不料那一直站在陆挥戈背后,貌丑如鬼的“嫉恶如仇”石擒峰,忽然向前踏出一步,从腕底翻起一柄三尖两刃刀,猛朝钵底托去,“当”地一声,两力相交,钵盂竟尔走偏,打个溜转,歪歪斜斜的飞回铁蛋手中。
陆挥戈更不迟滞,左掌直往赫连锤头顶击下,但见一条矮小人影猝然由左侧滚至,两道寒光剪刀般绞向陆挥戈手臂。
好个“中州大侠”,尽避变生肘腋,却是毫不慌乱,左掌横切,迎击来人持剑手腕,抓住连锤后颈的右手倏一加劲,“小熊”立刻目突口裂,行将气绝。
原来陆挥戈经验老到,心知对方志在救人,他这么一捏赫连锤后颈,对方势必回剑攻己右侧,自己左掌便可乘虚蹈隙,一举奏功。
却见来人猛一扭身,原先的两柄短剑依旧绞向陆挥戈左手,却不知又从那里生出另外两道寒光,直取陆挥戈右腋腋窝。
一个人只有两只手,自然只使得动两柄剑,不料这人却似有四只手、四柄剑,陆挥戈猝不及防,只得放开赫连锤,向旁跃退,那人也不进逼,当即收剑住手。
陆挥戈凝目望去,只见来人竟是个大约仅有十岁左右的童子,面目清秀,眉稍眼角却微微下垂,仿佛甚是苦闷,再定神一看,却见他手中分明只握著两柄短剑。
陆挥戈丈二金刚摸不著头脑,怪道:“你另外那雨柄剑呢?”
那童子闷闷一笑,蓦地转过身来,陆挥戈立刻头皮发麻,被人踩了一脚似的惨叫出声--原来这童子竟没有背!
“这童子的”背“,竟是另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陆挥戈瞳仁贲张,连连后退,颤声喝道:“什么怪物?”
亭内众人纷纷从旁看去,瞧了个半天,才发现那童子其实是两个头颈手脚俱全的人,只不过背脊紧紧黏贴在一起,一个面东时,另一个便面西,乍看之下,真令人错以为是个双头怪兽。
唐赛儿边将丁昭宁逼得像个球儿似的滚来滚去,边轻松笑道:“他们兄弟俩生下来就是这个样子,他们的爹娘却当他们是怪物,把他们丢弃在荒郊野外,幸好我师父路过,救起他俩,抚养长大,还不是跟我们一样活得好好的?”
那两名童子双手倒握短剑,一个向左,一个向右,一齐深深行了一礼,一个道“罗全”,一个道“罗奎”,“拜见众位叔叔伯伯”。
吓得大夥儿争相闪让,都不敢受这怪物的礼。
那罗全眼见大家都很嫌恶他俩、似是甚感委屈,嘴儿一噘,就想要哭。
那罗奎虽见不著兄弟的面,却立刻就明白了兄弟的心意,大声喝道:“他们不理我们,我们也不要理他们,没有什么了不起!”
手举短剑,昂首怒目,一股怨气直透众人心底,不禁都机伶伶的打了个寒战。
“一阳子”吴性谈厉声道:“这种连体双身怪物正是恶魔下凡,极凶极恶之兆,若不趁早除之,将来天下苍生必受其害!”
他只顾著嘴上说话,却全没想到手下功夫差劲,早吃帅芙蓉一掌正中面门,鼻子都打扁了。
唐赛儿格格笑道:“这就是爱讲话的下场,舌头用得大多,手就不管用啦!”
却不知自己的话也讲得不少,手下一松,竟被丁昭宁冲开绸带布下的天罗地网,一溜烟逃之夭夭。
“一阳子”吴性谈无心应战,奋力迫退帅芙蓉就想跳出亭外,却听罗奎喝道:“不要走!”
似是恨极了他刚才“恶魔下凡”之言,一振双剑,当胸便刺。
罗全却细声细气的道:“唉,弟弟,算了吧。”
怎当兄弟连体,一个上前,另一个便得后退,止不住被罗奎拖上几步,一脸无奈之色。
“一阳子”吴性谈见那罗奎双剑飞舞,著数甚是凌厉,忙取下肩头拂尘,横扫对方腰际。
罗奎却恍若未见,仍采进手攻势,将腰间空门完全置之不顾,眼看拂尘利如钢刷,就要把他划成两截,罗全却适时反手穿出双剑,直若罗奎腰部忽然生出了两只短手,将拂尘格挡开去。
罗氏兄弟自小心意相通,虽然头脸各朝著不同的方向,却连看都不用看,便知对方那边的情形,根本无须相互出声招呼。
一个主攻时,另一个便主守,倒使双剑贴身护住兄弟要害,得空还可乘虚偷袭,端的是厉害非常。
只见他俩一个进脚一个退步,丝毫不乱,四条手臂更如同由一人指挥,抬放伸缩,配合得天衣无缝,直教旁观深人双眼生花,暗暗称奇。
“阎王倒”侯大树忽然走到铁蛋面前,沉声道:“无欲小师父,那两个坏蛋当真是你徒弟?”
铁蛋睁著眼睛,点了点头:“不错。”
少林群豪刚刚才因门中有人与白莲教不清不楚,丢了老大一个脸,这会儿却又冒出正宗少林子弟与强盗淫贼挂钩的丑事,那还忍受得了,纷纷怒骂:“你这和尚好生胡涂,怎地和那两个坏蛋混在一起?”
铁蛋笑道:“你们这话未免太著相了,那个人天生不都是一样?咱们做和尚的可是来者不拒,一体总收,有多少装多少,向来不管什么好不好、坏不坏。”
边说,边笑嘻嘻的转动著手中铁钵盂,好像要跟人化缘一般。
“搏命三郎”左雷拍手赞道:“小师父真快人也,愧煞天下伪君子?”
大步走到铁蛋面前,扑地便拜。
“若蒙师父不弃,弟于左雷终生愿效犬马之劳。”
少林群豪不由哑然失笑:“却又来一个乞丐!什么样的师父收什么样的徒弟,一窝子乱七八糟!”
却听一个冒著气泡的声音道:“这样的师父可要好好的拜上一拜。”
众人回目一望,只见“李白怕”李黑也大步走到铁蛋面前,伏地连磕了九个响头。
李黑此举无异当众背叛师门,乃江湖道上不赦之大罪,大夥儿不由惊诧莫名,直劲怀疑这家伙是否错服了什么丹药。
武当群道更霍然色变,“摩云剑客”徐苍岩和“猿臂神剑”高斌同时站起,就要来抓这个欺师灭祖的货色洽罪,却才跨出两步,徐苍岩不知怎地竟晃了两晃,又一屁股坐回椅子上。
“逍遥剑”何不争怪道:“怎么了?”
徐苍岩一皱修眉,摇了摇头:“没什么,好像有点……头昏。”
脸色却颇为难看。
“猿臂神剑”高斌早挺著矮小身躯抢入场中,长臂一伸,晾衣竿似的长剑恍若天际猝发一条冷电,斜劈李黑颈项。
只闻“当”地一响,李黑向旁滚开七、八尺,铁蛋、高斌各退一步,钵剑交击碰撞出来的火花却仿佛还在空中燃烧不已。
斑斌瞳孔紧缩,又一剑横里卷扫,又是“当”地一响,两人又各退一步。
斑斌个子虽小,手臂却长得出奇,手中长剑更是长得不可思议,完全伸展开来,简直将半座凉亭都纳入了剑锋范围之内,这么一劈一扫,使得混战诸人全站不住脚,纷纷退到边上。
陆挥戈忙道:“且慢!这一场算不算在五场之内?”
他生怕等下又起争执,所以赶紧把话先讲明。
若虚真人淡淡道:“我们这边随便,悉听对方意见。”
少林群豪便都目注“闾王倒”侯大树,“金甲神”周干既将令旗交付予他,自然由他暂代盟主之职,况且他老谋深算,确是付以重任的恰当人选。
侯大树转了转眼珠,暗忖:“这个什么铁蛋实是我方本领最为高强的一个,虽说他行为不检点,却是少林寺的事,与咱们俗家三十六门无干,不如算他一场,再扳回一城再说。”
当下点了点头,道:“这位小师父虽非三十六门中人,却是少林正宗弟子,自然要算数的。”
“搏命三郎”左雷冷笑道:“刚刚还在骂我师父,这会儿却又把他算成你们那边的人,真个是有用便用,没用就一脚踢开,势利得很!”
少林群豪只得装作没有听到。
“猿臂神剑”高斌既见这一场要算数,立刻谨慎起来,长剑斜举过头,几乎都快碰到屋顶,长臂猿猴一般的手臂稳若磐石,晾衣竿似的长剑剑尖却不停颤动,迎著日光,洒下一圈圈晶莹细碎的光点。
铁蛋在旁连看三战,心中早有了腹案,见对方不动,自己便也不动,怀抱钵盂,泥菩萨一样的站在亭子中央。
斑斌暗暗冷笑:“这秃驴只当‘以不变应万变’就可破解太极剑法,未免想得太天真了!”
太极拳剑虽以守势为主,借人之力反打人身,故而世人多目其为“软手”拳术,实则“太极”乃象混沌未分之形,阴阳互动,刚柔并济,放之则弥六合,卷之则退藏于密,天地间一切生机灵性、消息盈虚俱包含其中,如果对手误认太极纯然是以静制动,便用“不动”
反制,一旦蕴蓄在太极之中的生机勃发开来,威力更强十倍不止。
但见长剑剑尖颤动得愈来愈厉害,时左时右,时紧时徐,千万光点如暴雨、如乱云,直将凉亭化作了焰火场,真个是“烟霏露结,状若断而实连,凤翥龙蟠,势若斜而反直”,颤到极处,只听“波”地一声轻微爆响,大夥儿顿觉屋顶开了个口,一片漫头漫脑的天光直朝铁蛋落下。
铁蛋却连汗毛都没抖动一根,含笑相对,仿佛早已料到对方连续刺出的廿九剑,全都会打从自己身边掠过一般。
斑斌暗骂声:“小贼秃!”
泼天剑光猝然卷聚成带,轻灵灵的兜了个极锐的弧度,猛向铁蛋脑门斩落。
铁蛋仍不动作。
斑斌心中暗喜,长剑再次转折,早至铁蛋胸前五寸之处。
铁蛋不慌不忙,手腕一翻,露出怀中钵盂,钵口向外,既圆且深,好像一个无底洞。
斑斌不由一呆,这一剑说什么也刺不下去。
太极拳剑俱仿太极之形,但拳锋剑尖再怎么样画圆像圆,也比不上天生的圆,铁蛋手中钵盂和天下任何兵器都不相同,用以迎敌的部位正是一个深陷内敛,不折不扣,天生的圆。
斑斌脑中蓦然一阵晕眩,方寸之间所有的章法规矩都被那钵口吸引了过去,使他忽而觉得胸中原有的太极剑法全乱成了一团,忽又觉得太极图象对自己呈显出前所未见的明晰面目,他不由心迷神昏,长剑更失去了导向,硬生生的顿在钵口前面。
旁观人众都瞧不透其中机关,还当他俩是在比拚内力,但见高斌眼神涣散,豆大汗珠自额头涔涔落下、少林群豪便都情不自禁的叫嚷起来:“赢了!赢了!二比二!”
却闻凉亭右侧门外一个声音喝道:“四师弟,心魔不除,何以得道?”
嗓音清越,有若剑鸣,震得大家四肢发麻。
斑斌猛然回神,长臂一振,剑尖颤出一个小圆,就待斜挑而起,刺敌咽喉,不料铁蛋手中钵盂竟也跟著转了一圈,仍将剑尖罩在钵口范围之内。
斑斌紧咬牙关,不停的转动剑尖,铁蛋便也不停的转动钵盂,对手快,他也快,对手慢,他也慢,真不知是剑尖在转动钵盂,还是钵盂在转动剑尖。
斑斌愈转愈不成圆,不由得目毗欲裂,大吼一声:“这不对!”
“刷刷刷”七八记乱剑攻上,不等铁蛋招架,忽然把长剑一丢,向后翻了两个空心筋斗,摘下头上道冠朝地下一摔,举脚乱踏,边伸手瞎扯自己头发,连声大叫:“这不对!这不对!”
武当群道见他像是发了疯,都惊得站立起来,立刻抢出几名弟子,把他半拖半拉的弄回阵中去了。
铁蛋前一战对抗“摩云剑客”徐苍岩,只能算是一场涂仗,且又未得胜,虽然赚得不少喝采,自己心中其实明白根本不值一个大屁,但这一战可不相同,真个是赢得干净利落,“武当四剑”久负盛名,自己初出茅庐便能一举战败其中之一,心中的兴奋自是难以言宣。
正在那儿趾高气昂,却听门外那人又道:“小师父真好身手,直今贫道茅塞顿开。”
随著话声,走入一名双目细长,意态悠然的道士。
少林群豪方自欢声雷动,但一瞥见这道士走将入来,所有的喉咙竟似齐遭利剑斩断,刹那之间,连声气儿都没了。
来人正是“快剑”关晓月。
只见他缓步穿过己方阵营,全体年轻弟子立刻垂手肃立,脸上流露出崇敬、喜悦、兴奋交织错杂而成的表情,恭声道:“三师兄!”
帅芙蓉心中一动,暗忖:“这关晓月在武当派中如此得人望,恐非仅因他本领高强之故。”
却见关晓月走至若虚真人面前,行礼道:“弟子因事稽延,掌门恕罪。”
若虚真人冷冷瞟了他一眼,并不言语,“摩云剑客”徐苍岩却冷笑一声,道:“三师弟艺冠全门,声动武林,自然要晚点来才显得出身分。”
若虚真人愈发脸寒,索性掉头过去,一副连看都不想看他的样子。
少林群豪之中少数几个心思比较细密的,眼见这种情形,都不禁暗感奇怪。
帅芙蓉心中又是一动,寻思道:“是了,‘武当四剑’之中,只有徐苍岩和高斌是若虚真人的徒弟,关晓月、何不争却都是前任掌门,若虚真人的师兄——张邋遢的徒弟,关系当然差了一层;而且关晓月的威望比他师叔高得多,难免招忌。”
必晓月虽碰了个钉子,脸色却平静依旧,蹒蹒跚跚的走到为自己预备的座位上坐下,细长双眼眯得更细,彷佛无精打采到了极点。
铁蛋不由微感失望:“所谓‘南剑’竟是这样一头懒猫,可比方戒师伯差得太远了。”
却见“摩云剑客”徐苍岩面色惨灰,手按胸口,猛地站起身子,戟指铁蛋颤声道:“小秃驴,你好狠……”
一语未毕,口中鲜血狂喷,往后便倒,“逍遥剑”何不争一把没能扶住,将椅子压翻了好几张。
铁蛋见他神情惨厉,吓了个汗毛倒竖,怔在当场动弹不得。
大伙儿更搞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立刻乱成一堆。
“一阳子”吴性谈大声道:“我一开始就说这个小尚身怀七毒门‘吸功大法’,大家却都不信,这下可证明我所言不虚了吧?”
众人将他先前之言与此刻情况互加印证,果然极为相符,心中便都信了七分,一齐怒目盯向铁蛋。
藏边“七毒门”声名狼藉,被武林中人憎恶的程度几不下于白莲教,铁蛋既有乱收劣徒的恶名在先,此刻又与“七毒门”搭上了边,自然马上就被大家视作公敌。
铁蛋却还不知事态于己危殆万分,一搔头皮道…
“他是不是中了毒?总该有药可救……”
吴性谈厉喝道:“邪魔毒僧,你还装傻?刚才你在亭外趁著徐二侠打你一掌之际,不但将他的内力吸走,还借机将‘七毒金蛊’注入他体内……”
铁蛋楞了楞:“那有这回事?”
吴性谈转向众人高声续道:“徐二侠仗著内功精湛,勉强支持到现在,但这‘七毒金蛊’乃万毒之王,中者必死,即便大罗天仙也无例外,据说连‘七毒门’本身都无解药。”
武当群道不由耸然变色,纷朝倒在地下的徐苍岩脸上望去,只见他面色发黑,七窍贲张,流血不止,甚是狰狞可怖。
“逍遥剑”何不争从他甫一倒地就伸掌抵住他前胸“中庭”、“华盖”二穴,竭力运气与他体内毒素相抗,此时终于放下手掌,摇了摇头,道:“没救了。”
仿佛为了回应他的话语,徐苍岩的面容立刻一阵痉挛,双脚蹬了两蹬,七窍中又涌出大量鲜血,喉咙喀了一响,就此气绝。
“猿臂神剑”高斌早已回过神来,见状大恸,俯身捡起长剑就朝铁蛋扑去。
“二师哥与你无冤无仇,为何下此毒手?”
铁蛋直到现在才知大事不妙,却已百口莫辩,见高斌来得凶猛,方待举钵招架,忽觉眼前一暗,胸口“玉堂”穴早被人点中,任他“贱骨头神功”再怎么厉害,也是半点派不上用场,四肢一软,“咕咚”栽倒在地,撞得后脑生疼,却才看清出手之人竟是“快剑”关晓月。
他这还是今生首次吃瘪,先不去想自己性命难保,却忖:“才是怪事哩!他也两只手,我也两只手。怎么败得这么惨?”
心中大是不服,尽想如何脱困,再和对方大干一场,怎奈脑袋不管用,硬是想不出个计较。
“搏命三郎”左雷见师父被擒,忙呼:“救人!”
奋不顾身率先冲上,其余三个不但不动,反而左右张望,竟已在寻找逃生之路。
斑斌飞起一脚,将左雷踢出老远,喝道:“拜他为师的也决无半个好东西,统统拿下!”
武当阵中应声跳出十几名弟子,手挺长剑直奔帅芙蓉、赫连锤,高斌更腾身直扑“李白怕”李黑,直欲一剑将他剌个透穿。
李黑急嚷:“三十六计……”
才“计”了一半,高斌竹竿也似的长剑已到头顶,连忙改口:“滚为上著!”
就地一滚,险险逃过破脑之厄。
帅芙蓉、赫连锤齐举兵刃遮拦,那敌武当道士个个本领高强,三两下子就被逼入死角。
少林群豪自不肯庇护他们,“慧眼”王元叔、“一阳子”吴性谈更乐得打落水狗,挥舞双掌加入战团。
左雷在地下翻了几滚,又挺身站起,一捶胸腹,吐出几口瘀血,眼中骠悍之光愈发大炽,觑准王元叔后背,虎跳而上,独臂死命抠住对方脖子,再也不肯放手。
王元叔被他掐得一双“慧眼”暴出眼眶,嘎嘎怪叫著猛力旋转身躯,想把对方甩脱,那知左雷一旦拚上了命,连阎王老子都阻挡不住,五只指甲深深挖入王元叔颈肉,真个如同蚂蚁动粗,关晓月一把抓住铁蛋衣颌,像拎著只死鸡似的走回武当阵营,随手一抛,马上就有几名武当弟子冲上前来踹他的脑袋,边骂:“死和尚,等下非把你剥皮柚筋、开心剖腹,祭拜二师兄在天之灵!”
铁蛋被他们踢得脑海里流星乱窜,眼睛却一直望著场中,见自己的四个徒弟都快要被人擒下,不由暗叹口气:“真笨!也不会溜?我这师父于他们并无半点好处,反而害得大家一起涅盘。”
转念又忖:“涅盘就涅盘,本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但那陷害我的人还没找出来,未免涅盘得大不甘心!”
只觉一股委屈怨愤之气涌上心头,可又不知向谁发去,著实憋得难以忍受。
却见唐赛儿抢出几步,站到凉亭中央,双手往怀中一摸,掏出两根七、八寸长,金光闪闪的小竹筒,娇叱道:“你们再不住手,就看本姑娘‘七毒金蛊’的厉害!干脆大家同归于尽,玉石俱焚!”
众人旺见徐苍岩惨死之状,当然都怕极了这“七毒金蛊”,争相后退,围攻帅芙蓉等人的武当弟子更一个个蟋蟀似的跳开老远。
左雷这才松开五指,跳下地面,却早把那王元叔掐得只剩半条命。
“一阳子”吴性谈一转死鱼眼珠,冷笑道:“小丫头片子,少在那儿虚张声势,老夫就不信你手里拿的是‘七毒金蛊’!”
唐赛儿一挑眉毛:“你只管来试试看,到时候可莫求本姑娘救你。”
吴性谈又嘿嘿冷笑了几声,忽然欺身上前,一把向唐赛儿手中竹筒抓去,“中州大侠”
陆挥戈忙抢上几步,伸臂拦住他的去势,急声道:“吴师傅,宁可信其真,不可疑其假,犯不著为了这几个小毛贼,把大伙儿的性命全赔进去。”
“搏命三郎”左雷一旁笑道:“你这老头子半点赌性也无,却好守在这座庄院里等死,外面的天地已经没有你的份儿了。”
吴性谈发急道:“陆老爷子,那两只竹筒装的决非‘七毒金蛊’,这我可有十成十的把握……”
林三忽然冷冷岔道:“你又不是本门中人,怎么知道被本门视为无上秘密的‘七毒金蛊’是何模样?”
唐赛儿一拍巴掌,嚷嚷:“对啊!咱们‘七毒门’的秘密,你却凭什么说有十成十的把握?莫非你也是咱们‘七毒门’的人?不过嘛,我可又没见过你,当然啦,可能你是新加入本门的弟子,难怪你一副阴阳怪气的样子。初入本门、未得真传之人,面貌看起来都是毒毒的,须将本门‘返毒归真移形换髓大法’练到五成火候,外貌才能变得忠厚老实,慈祥和蔼,和我这三师兄‘病猫’一般……”
“病猫”林三失笑道:“多谢小师妹夸奖,我却还不知自己已有五成火候。”
唐赛儿翻了翻眼睛:“你当然有啦!那个不说你老实?”
一瞟帅芙蓉,娇笑道:“四师哥就不如你,每个人都说他滑头。其实,‘返毒归真移形换髓大法’并不难练,端看各人有没有慧根而已。我瞧这姓吴的老弟子,资历虽浅,却极适合修练这门功失,不出三年,你我必瞠乎其后,天下之人必称其为活佛矣!”
铁蛋虽然身在苦境,但听她咭咭呱呱的乱说一气,却也不禁好笑,暗忖:“这个小泵娘是帅二徒弟的小师妹,自然不是‘七毒门’中人,却说得这么天花乱坠,简直比佛祖讲道还要高明一些。”
吴性谈面上一阵青、一阵白,正想不出话来反驳,却见站在亭门附近的武当弟子纷纷侧身让路,嘴中叫道:“大师伯来了!大师伯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