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威冷躺在帐篷顶上遥望天空。半边天际红得妖异,还有热浪滚滚而来,好似太阳在落山之前的那一刻,将全部的热与光都慷慨地抛洒了出来。
可这却不是傍晚而是深夜。风威冷身下的帐篷是城外的南汉军副营大帐。郑七屠救他时用的那几枝火箭引起了通城大火,于是分街而守的约定成为一句空话。南汉军撤出城中,带走了女人工匠和金银珠宝,一车一车的,拖了二三个时辰才完。南汉军守住了城门,让军队先撤。他们走完以后,城中百姓已有大半死于火中。
风兄弟!
风威冷懒洋洋地回了句:什么事?
大帅让你下来!
风威冷拍了拍帐篷道:他干嘛不上来?
你
呵,既然风兄弟有如此雅兴,那本帅也自要相陪!
一个人跃了上来,正是高平晗。风威冷见他春风满面,不由生出一些憎厌之心,转了头去看城墙后熊熊火光道:我真不明白为何要帮你们?难道就是为了让自己的家园化做一地白灰?难道就为了让我的亲友尽数葬身于火海之中?
高平晗在他身边坐下道:那你自问一下,你为何要助本帅?
风威冷道:起先在城外,我是自救,并非有心救你,后来助你攻城却是为了我妹子
这不就是了?高平晗道,你所作所为都是自己意愿,为何反倒怪起本帅来?风威冷一听此言,翻身坐起,一拳打在帐篷上,他的肩头伤处牵动,突突地痛。他吼道:可我的妹子呢?让你们那个狗王给抢了!
高平晗拍了拍他的肩,道:镇静些,小兄弟,本帅正是为这个来的。
风威冷一喜道:你帮我把她讨回来了?高平晗摇头道:哪有这么容易?我们两军的形势你也看到了,何况他借口是为皇帝选的,如何讨得回来?
那你想说什么?
高平晗长身看了看四下,让风威冷附耳过来,悄声道:一刻钟前本帅接到太子密令,皇上已经驾崩,让本帅寻机杀掉西王,夺他兵权。
这和我有什么干系?风威冷觉得有些莫名其妙。高平晗的面孔背着火光,愈显得深黯,他一字一句道:两军对阵,本帅并无十成把握。可是本帅在西王身边伏有一着棋子,若有武功高强之人愿舍身一搏的话,能引他至西王帐中!
风威冷哂笑了一下道:你又想利用我!
高平晗笑笑摇道:去不去在你。只不过听说你的妹子是绝色美人,今日在街上见过她的人都跟失了魂似的。西王是好色之徒,若是今夜你不杀了他的话
住口!风威冷打断了高平晗道,我去!
高平晗颔首道:那好,你准备一下,我让人带你去。
你听着,风威冷背向着他,突然拔剑,冰锥似的剑辉破开这混沌灼热的天色。高平晗未及动念,喉头上已是微微一痛,那剑尖凝在他颈前三寸之处,他只觉喉结上的肌肤已被冻结了,没有一丝知觉。
若是我杀了西王,而没有救回我妹子风威冷顿了一顿,方接着道,那么连着前两次的债,我自会跟你一一讨来!
剑在你手上,这自然由你!高平晗静静地道。
风威冷咽了口气,一寸寸地收回剑去。高平晗随着他的剑势慢慢站起来,两个人对峙了好一会儿,都见到了彼此眼中的火光,跳动,忽闪。
来人!过了好一会儿,高平晗方高声吼了一句。自然有人跑了过来,他跳下去,毫不停留地往帐篷里走,边走边道:派个兵带风壮士去北边!
风威冷跟着带路的兵士绕了个大圈子转到北城外的树林里。发过暗号后,有一人从林中转了出来,那带路的人道:风壮士,请跟这位同去。
风威冷抬头一见眼前这人,不由吃了一惊,脑子里无名火腾地冒了起来。站在他面前的,正是赵裨将。
那赵裨将也是十分吃惊的样子,接着后退了好几步。这处是南汉军正营外的树林,幢幢树影间漏出些火光,投在他的脸上,那张本就猥琐的面孔更加恶心。不过他倒是马上抓到了救命稻草,叫道:你要是杀了我就没人带你进营了!
风威冷不知道高平晗这是和他开什么玩笑。不过一想却也明白,若是先说了,只怕他就不会来了。
风壮士
他吸了好几气,终于忍住不拔出剑来,对身后人道:行了,我会和和这人合作。你回去禀报大帅吧!那人一去,赵裨将就禁不住抖起来,隔老远都能听到他的牙关咯咯作响。他取了一套衣裳出来,远远放在地上道:这这是我带出来的一个亲兵的衣裳,你你你你
风威冷默不做声地走过去,将衣服换上身,道:走吧!
是、是、是赵裨将这会儿也终于能说出囫囵话来了,隔着风威冷五步远,在前头引路,道,我也只是个小人,小人只听能从大人的命令,你要是和我们这等小人计较,那可就
闭嘴!风威冷低低地吼了一声。是!赵裨将心跳了一下,不再做声。
到了营门口,赵裨将与那些守门的人谈笑风生,什么殿下今夜可是洞房花烛之类越发让风威冷心急欲焚,却也不敢催他。那些守卫只是验了腰牌、口令,就放了他们进去。
大营里虽说仍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可毕竟是大胜之后的首夜,军士们各自寻欢,哪有心思细察。于是一路也就平平安安度过。
大营距华城颇远,火势不及副营看来那么明白,犹可见风拂云散,星垂平野。本是秉烛夜游的好天气,可是这一路走来,座座大帐里头都传出女子痛哭呻吟之声,军士趁醉撒野叫骂不绝,又哪里能让人生出半点雅兴?
不多时就见到一顶大帐,帐前侍卫见到赵裨将大喜过望,道:老赵你总算来了,今晚就由你和小王两个值夜了,咱们可走了!两个人鬼鬼祟祟地笑了几声,把枪戈往赵裨将手中一送,便快步跑掉了。
赵裨将冲风威冷一指大帐道:内面还有一重帐子,有他两个亲将守着,那两个人的功夫可很是不错,看你的了!风威冷掀帐待进,突然回头对赵裨将笑了一下,道:奇怪,你怎么不先为自己担心呢?赵裨将见了他的笑意方有些了悟,眼前却已是寒光胜雪。
风威冷抽回剑,剑身光洁复初,未曾有半点污迹。他扶着赵裨将的尸身,缓缓放在地上。过了一刻,方还剑入鞘。
只是里面的人却已有所觉,一个亲将走到帘内,问道:什么事?
风威冷道:赵裨将醉了!
呸!又是这家伙。里面的人已没有兴致,正要往内走时,身后却是一凉。他大惊拔剑回挡,那刻骨的寒意却一瞬间便换了十余个方向,让他无从挡起。他手中长剑舞得密不透风,欲要开口叫喊,喉间却微微酥麻了一下,没能发出声响。
风威冷剑未及抽出,头皮却有些发痒,他心知被另一名亲将盯上了。风威冷向后仰起,双掌在地上一撑,飞起右脚去踢那名后来的亲将。那亲将被他踢中一脚,可是剑法却丝毫没有滞碍,风威冷觉得面上剑气如割,将要破颅而过。此时里面却有人惊叫了一声,唏哩哗啦!好像有什么被打翻了。
风威冷一怔,心道:难道高平晗还另遣了旁人行刺?
那亲将好像比风威冷更为吃惊,手上剑劲略散。风威冷察觉了这一丝的空隙,庶人剑反手一挑,那人便已矮了一截,软软地倒了下去。
风威冷毫不迟疑地推帘而入,大帐内火把通明,四壁镶满了的珠宝,光华夺目,地上锦毡温软无比。他不自觉地眯起了眼睛,只见西王抬起了头,满脸讶然神情。
风威冷再也没有心思去想其它,眼中只有西王那张养尊处优的面孔。浑身的劲气都在那剑端处凝结。剑尖破开满帐的宝光,注满了他这数日来的担忧、愤懑,向着他所注目的那一点笔直奔去。这是最终的一剑!
西王突然出手从地上拉起一个人。那是个女人,一身华衣,满头珠翠,珠冠上尚挂着未揭去的喜帕,想来是他的什么姬妾罢。风威冷在那一刹那犹豫了一下。
可是那女子的面孔被转了过来。那是一张什么样面孔呀!一道道未凝的血痕在她面上纵横交错。一只眼珠掉脱了一半,鼻子被剖开了,口唇破成了三四瓣。风威冷觉得那女子活活是从地狱里拉出来的,甚至不由想道:她定是在阳间犯过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才会变成这个样子就在这一念间,他的长剑已经贴上了那女子的胸口,那女子张了嘴好像在呼叫了什么,可是那一刻风威冷没有听明白。剑尖在她心口上曲了一曲,如此之近地看见这女子的容貌,风威冷最后一点怜悯之心也无影无踪。只是她眼里的神情好像似曾相识。
只要能救得了表妹,天下间的女子便是死上一千、一万,又与我何干?风威冷这样想的时候,已感到女子的肋骨在他剑下破碎,然后是心有力的跳动,一下下撞击在剑身上。心尖上的血好热,那暖意经剑传到了他的手心。好像过去的两个冬日里,有人烧红了一粒粒的核桃炭放进手炉,硬塞入他掌中。
女子眼中的神情十分骇然,好像发生了什么决不可能的事,她又叫了声什么,声音戛然而止。
风威冷在迟了一念之后明白了自己方才听到的是什么:冷哥!冷前一声是欢呼,后一声是惊叫。
风威冷低头,他看到那女子的右手中指上缠着一束五色的绵线,就和他怀中的那块喜帕上鸳鸯的色泽一模一样。她绕得那么紧,好似握住了一生一世的缘分,永不松开。而她的手中握着的是一枚金簪,簪子上满是血迹,鲜血从簪尖上一滴滴地落下来,浸在大红的喜服上,好像水汇入河流之中,一点都不着痕迹。
在那一刻风威冷眼前模糊了。整个帐子里的宝石都发出千万丈的光芒,极乐世界一般光明。他紧紧地拥着表妹,一声声地唤她:妹子、妹子、妹子可怀中的人却只是用异样忧郁的眼光看着他,一声也不出。
风威冷盯着她独存的那只美目,也只有那里,还看得出从前他所爱之人的神韵来。风威冷起先以为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可看到这眼中的光,他突然发觉自己错了。表妹的神智分明还很清醒,她不是不能说话,而是不想说话。
这个念头一入脑中,风威冷顿觉心尖上像被人剜了一刀似的,他死命地摇着表妹,叫道:你说话呀!你说话呀!你骂我呀!骂我呀本就生机将绝的弱女子被他这么猛一摇晃,再也支撑不住,头颅晃晃悠悠地垂了下去。风威冷一手抬起她的头,恶狠狠地吼道:你不准死,我不许你死,你听到没有?表妹好似终于被他唤醒了,她动了一下嘴唇,好像是笑了笑。她的手指动弹了一下,却没有抬起来,风威冷会意,急忙拾起她的一只手抚在自己的面上。
表妹的手指轻柔冰凉得好像一片雪花,轻轻地拂过风威冷的面孔,她眼睛中涌出一滴血色的眼泪。她勉强地蠕动了一下嘴唇,发出一些细不可闻的声音。风威冷开始没有听清,叫道: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表妹涩涩地笑了一下,又说了一遍,他终于听明白了。你为什么没认出我来呢?然后是一声极细极长的叹息,仿如暮冬的风潜过闺房严实的窗缝,将窗上浮起来的窗纸吹得沙沙作响。叹息声中,她的手臂无力地垂了下去,重重地落在风威冷的膝上。
为什么我没有认出她来呢?就是因为她的容貌被自己毁了吗?风威冷很奇怪自己此时还能清醒地想这个,他突然明白过来:是了,表妹是伤心我没认出她来。她是伤心原来我与世俗男子也没什么不同,爱她的也不过是这一点皮相美色!是这样吗?我是这样吗?
不风威冷一声狂吼,他觉得自己被剖成千片万片,一点点地在光中滤过,显得那么丑陋而又卑污。吼声让持剑上前的西王惊得踉跄后退,错脚踏在自己的衣角上,一屁股坐倒在地,剑失手落于地上。他胸口的伤处也有近寸深,血水顺着前襟滚滚涌了出来。
风威冷抱着表妹,从地上站起,他右手中宝剑一挺,向着西王的方向走去。西王坐在地上,不住地后退,他想伸手去拾掉落在地上的剑,却只是略动弹了一下,就再也不敢。他整个身子慢慢地往地上倒去,在他眼中风威冷是一个疯兽般的人,像拘魂的无常恶鬼一般,步步逼进。
就在风威冷的剑将要刺进他胸口的一瞬间,西王身后的大帐突然破开了好几道口子,数支火把一齐向着风威冷投过来。风威冷本能地转了剑身,去挑开那些火把,这一错愕,就有三四人抢进帐来,将西王拖往帐外去。
不准走!风威冷冲了上去,长剑指向他们的后心。
冲进帐内的人里面,有两个抬了西王继续往外跑,落在后头的两个各自拔出剑来,左上右下,合成一个弧圈,向着风威冷合围而来。风威冷却不闪避,由这犀利的两剑落在他肩头、胁下。那两个方一怔间,一带血沫已从他们颈间掠过,风威冷收回剑来,再垂首瞧了臂弯里已合上双眼的表妹一眼,然后猛地抬着头,大步踏出帐去。
这一步迈出去,夜色顿时将风威冷整个人都包裹住了,在他面前的,是一排排弩弓手,锃亮的箭尖像无数繁星簇拥着他,星辰之后的人们,都铁青着脸,一张脸一张脸地连在一起,像是无声无息的天幕。
杀!风威冷没有任何犹豫停留,长剑狂舞着冲了上去。那一刻,所有在场的人眼中,好像太阳突然炸开了,光芒让所有人的眼睛都一阵刺痛,不自觉地想蜷缩成一团。放箭!就算是已经看不清了,但主将的命令一下,这些人还是精准地按下了机簧。无数箭枝钻入了这光团之中,起先有好些折飞了出来,却还是有一些投了进去,像被烈日熔尽了一般了无踪影,而那团白光依旧向他们滚来。西王的部下这一刻都有些畏怯,难道这人真是钢筋铁骨么?竟连强弩也拦不住他?
可马上他们就松了口气,炽烈的光辉敛去,风威冷以剑支地,半跪在地,左腿与右肩上各插一枝箭,俱贯体而过。他眼中的神情依然凶悍,但手上的剑已是不停地颤抖,显然是拿不住了。
兵士们欢呼一声,正待一拥而上,突然被人喝住了。风威冷抬头一看,只见红孩儿手提长矛,分开了众人,大步走来。西王的部下一见是他,不由冷笑道:你来做什么?
红孩儿双腿分开手抚长矛,看着风威冷道:你是个汉子,不能辱没在小人手里,让本将来送你上路吧!
你说谁是小人?你是什么东西?一个降将而已,凭什么在这里说话,给我退下去!西王军中的将领显然发怒了。红孩儿手中矛杆往地上一顿,猛地掉过头去,向后面的诸人扫上一眼。风威冷看不见他这时的眼神,却看见那些人不自觉地畏缩了,向后退下。
待红孩儿再转过身来时,风威冷咧着嘴,冲他笑了笑,右腿猛地发力。将要站起的时候,他的面孔极可怖地抽搐了一下,连五官都错开了方位。他到底站起来了,可他臂间的女子却委顿倒地。风威冷将剑换到左手,左臂上数个时辰前所受的箭伤还在隐隐作痛,他反手一剑过去,将右臂上的弩箭前后切掉,只留下在肉里的一段。他低头看了一眼脚下的女子,又看了一眼红孩儿,红孩儿点头道:好的,我会将你二人葬在一起。
这话一入耳,风威冷顿时站得笔直。红孩儿长矛端平,迎风一抖,一朵饱含烈意的红花在他矛尖绽放。风威冷的剑半提到胸前,他默默数着步子,在这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的心反倒如镜平明。平生所学的武技一一在胸口滤过,他要用最强的力道,最精妙的剑法,作为给红孩儿的报酬。
长矛先是由左向右地刺向风威冷左胸,风威冷右足支地,身子疾旋,将剑一横,点向红孩的脉门。可那看似有去无回的一矛却猛然一沉,矛尾重重地击向宝剑。要是平时,风威冷可以轻易退开,或是利用宝剑硬架也行,但此时只略一动,右腿就痛得钻心。他身子一矮,倒是避过了矛尾,长矛却抡了回来,直刺他的胸口。
风威冷眼一闭,剑就挡了出去。正当他准备着承受雷殛般的痛楚时,突然听到一阵阵的嗡嗡声,以及一声闷哼,那袭胸而来的杀意消失了。风威冷看到红孩儿阴沉着脸,捂着肩头,从那里拔下一枝黑羽箭来。他看了风威冷一眼,这一眼也不知是喜是怒,便喝道:快跟我退!然后便带着他的典军向帐篷后面奔去。
他这一退,所有的南汉军都跟着乱了起来。风威冷在地上爬了几步,从肮脏杂乱的军靴下抢出了表妹,紧紧地抱在了怀中。四周杀气震天,血似热水般飞溅在夜色中,然后淌于地上,汇成粘腻闪亮的河流向着他们拥过来。时不时有西王兵将试着想给风威冷来上一枪,而风威冷一臂抱着表妹,另一臂随手格挡,枪尖就断开,倒飞回去,刺入了他们的胸口或是喉咙。如是几次,尸首头向外足向内,砰砰倒下,围着他列成了一个圆圈。所有的大营兵都胆寒,不敢再招惹这个看似永不会死的男人。风威冷就这样保持着一手持剑、一手抱人的姿势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直到夜空重归于静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