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人生只是个幻境,你所殷切盼望的,从来不会出现,而一些似乎绝对不会出现的事情,却往往就发生了。
跳下舍身崖的世宁,居然没死。
当他醒来时,看到了红姑娘的笑脸,竟是红姑娘救了他。
在华山舍身崖上,当红姑娘怅恨未能救那投崖的老妇时,世宁就对她生了好感,此时更是感激不尽。只是他疏于言词,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红姑娘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每天都拿药来给世宁调治。她似乎很忙,每次过来,只坐一小会儿,就匆匆地走了。
此时世宁已几乎没有活下去的勇气。宁芙儿的死几乎已将他所有的信念都摧毁。这世界让他心灰意冷,几乎已没有了任何的留恋。
唯一的就是红姑娘的笑容。若不是不忍心看到红姑娘那失望的样子,世宁连药都不喝了。
这些药灵异无比,半个月后,世宁身上的伤已经痊愈了大半,惟一不能痊愈的,是他的心。所以他的经脉连同内心一齐冰封了起来,伤势虽然好了很多,但仍不能行动。
红姑娘不在的时候,他就呆呆地望着天花板。这是用红布蒙成的吊顶,上面绣满了各种各样的花朵,其中一朵水色芙蓉尤为美丽。世宁怔怔地看着,宁芙儿那春花一般的笑容就在眼前闪现,他的心开始抽紧起来。
他知道,他已不能在留在这里。他要去找宁芙儿,就算真如红姑娘所言,宁芙儿已经被葬在华山至幽至清的地方,再没有人能打搅,他也要找到她的坟墓,从此守在旁边,生生死死,再也不离开一步。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但世宁跟宁芙儿却没有江湖,他们只能在彼此的吐沫中得一点生之聊赖,所以世宁无论如何都不能舍弃她。绝不能。
在红姑娘第三十七次来他这个小屋之后,世宁决定走。那是个深夜。他奋起全身的力气,勉强将身子支起,向门走去。
这是道很奇特的门,门外面还是门,世宁推开第四道门的时候,外面的冷风才扑面吹来。他实在没有想到,外面竟然如此繁华,如此热闹。
他养伤的屋子里几乎没有一丝声音,让他错以为是身处在荒凉的山冈上。但此时放眼望去,在他面前的,却是一个巨大的院子,里面张灯结彩,照得如白昼一般,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江湖豪客,艳女名姝,欢然杂坐,歌舞喧嚣,几乎比当朝太师府还要热闹一些。
世宁不禁微微一愕:这是什么地方?怎的如此繁华?
他没有多想,咬紧牙关,拖着身子向外走去。那些人只顾着自己欢乐,哪里还有人来管他?
慢慢地,他走近了大门口。一想到这一步跨出去之后,只怕就再也见不到红姑娘了,世宁的心中禁不住一片茫然,但他的脚步并没有停止。
大门突然被人用力推开,带起的劲气将世宁凌空击起,飞跌了出去。这一下突如其来,世宁伤势本未痊愈,登时眼前一阵晕黑,重重地摔在了院子里。
就见一个彪形大汉醉醺醺地抢了进来,大叫道:“你们这里的红姑娘呢?快些出来让大爷看看!”
就见一个三十多岁、浓妆艳抹的女子走上前来,露出极丰富的笑容来,热情地道:“这位大爷,红姑娘很忙的,您先等一等?”
那大汉狂笑道:“也不见我是谁?大爷等?你有几条性命?”空中猝然几道金光闪过,五根金条插在了那女子的身前。五根足码的金条,只是每一根都被捏成了凤凰的形状。这大汉虽然醉醺醺的,但顷刻之间能将金条随意揉捏,手下功夫显然绝不可小觑。
那女子果然被震住了,回头使了个眼色,旁边的侍女急忙奔进了楼上,冲进世宁养伤的房间里看了一眼。
转眼之间,那侍女又奔了回来,低头颤声道:“红姑娘不在……”
大汉怒道:“一个婊子竟然如此派头,大爷来了她居然敢不在?”
猛地一个声音冷冷地道:“你骂谁是婊子?”
那大汉转头,就见世宁缓缓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怒目看着他。
那大汉倒是一愕,因为他横行江湖,从没遇到敢跟他顶嘴的,尤其是世宁这么十五六岁的少年人!
他狂笑道:“小子,你活腻了吗?”
世宁凛然不惧,冷冷地道:“这里是正经人家,找婊子去妓院去!”
那大汉又是一愕,跟着仰头狂笑,道:“我常五爷今日活见鬼了,这里不是妓院,那全天下再也没有妓院了!小子,告诉你,这里是大同府最大的妓院望凤楼,这里的第一金牌婊子,就是我方才点名要的红姑娘!”
世宁厉声道:“胡说!”
那大汉笑道:“娃娃,原来那红姑娘乃是你的姘头,所以你才这样回护着她!别这么没出息,老子给你几根金条,去娶个好人家的姑娘,别在这妓院里跟龟公混了。”
他从囊中掏出几只金条,那金条就如面捏的一般,在他手中变幻着样子,被他金刚般的指力随意捏着。
那大汉冷笑道:“江湖上都知道五凤手常五爷的金子最好赚,只要常五爷看中了你,磕一个响头就是一根金条。小子,你过来,说一声‘红姑娘是婊子,我妈妈也是婊子’,就有一根金条。”
世宁气得脸色发青,冷笑道:“疯狗一条,当真恶心。”
被他一辱骂,五凤手本来醉成赤红的脸色登时铁青,他的手突然抓了出去。世宁猛觉身上一紧,脑袋中一阵晕眩,待到清醒之时,却发现胸口仿佛压上了一块大石,却是那五凤手的大脚踩在他身上,几乎将他踩得窒息了。
五凤手脚下微微用力,世宁全身的血都仿佛冲到了脸上,将面皮涨得紫青。
五凤手缓缓蹲下,左右开弓,先打了世宁几十个巴掌,将他的脸打得血肉模糊,冷笑道:“说,‘红姑娘是婊子,我妈妈也是婊子’!”
世宁咬着牙,一个字也不说。
五凤手一记重拳将他的门牙砸掉一个,笑道:“听说那红姑娘是天下最贱的婊子,只要你身上银子够,想让她做什么都行。老子今天带足了金子,就是想让红姑娘做条狗,给每个人舔鞋子!”
他疯狂地大笑,突然,只听“夺”的一声轻响,他手中的金条莫名其妙地就被人夺走了,接着一道剑气宛如神龙摆尾,从他身下疾旋而起!
剑气金黄,带着沛不可挡的力量,将五凤手的脸照得一片通亮。五凤手的酒全被骇醒,突地一声大喝,左手霍然飞出。他的手心,纹着五只凤凰,他的手本就比普通人大很多,这一掌击出,仿佛刮起来一阵狂风一般,凤羽翻飞。五凤手纵声长啸,发出一阵嘹亮的凤啼!
这是他成名的五凤手,西北武林,不知有多少英雄豪杰折在这一招之下!
但那金黄的剑气却凌空一折,“嗤”的一声,就将他的手贯穿!剑气消形,只不过是一根金条——他自己的金条。金条的另一端,执在世宁的手中。五凤手的身子不由得一震,因为隐在金条后面的,是一双宛如狼一般的眼睛,这眼睛中,竟然充满了绝望与痛恨,以及杀戮的快感!
手心那尖锐的痛楚这时才传了过来,五凤手一声大叫,踉跄后退!
世宁缓缓将那根金条扔在了地上。他淡淡道:“记住,不要再辱骂红姑娘,绝不要!”说完他的身子猛地一摇,张口一道血箭喷了出去。这不是鲜血,而是淤血,是他滞留在心脉中的积血,随着这一击,化淤而消。
可惜五凤手不知道,他的精神一震,那只被洞穿了的手挥了出去。他如此大的名声毕竟不是易得的,这一下全力出手,暴猛的掌劲全都收缩聚合成阴柔的暗劲,就在世宁觉察之前,已经击到了他的腰间!
世宁猛一扭身,闪过了大半的掌力,但还是被一掌击中,登时又是一口鲜血喷出!他的神志有些不清醒,只好借着这一掌之力,腾空飞起,连翻了几个跟头,落在了几丈之外。
五凤手的掌劲实在了得,这一掌虽躲过了大半,仍然击断了世宁一根肋骨!
五凤手阴笑道:“我还以为你多大的能耐,没想到……”他的身子倏然闪动,向世宁飙射了过来。世宁的身子一阵酸软,神智恍恍忽忽的,竟似连躲闪都来不及了。突然之间,一道锐风破空而降,插在了世宁的面前!
五凤手还在一丈远处,身子竟然被这股锐风所激,硬生生地停了下来。
世宁缓缓睁开眼睛,只见插在他面前的,竟然是他的舞阳剑!他大喜,一把抓住剑柄,抬起头来,就见对面楼台上有个戴青铜面具的男子淡淡地道:“杀了他,这柄剑就归你。”
世宁大叫道:“好!”一把将舞阳剑拔了起来。
他的心中立时充满了无比的自信,剑柄那淡淡的凉意沁入他的手中,就如与一个知心朋友紧紧握手。
他的瞳孔收缩,盯住五凤手。
五凤手的眼神有些紊乱,这个乱糟糟的少年,身上居然散发着令他几乎窒息的杀意。但西北武林,没有人能胜得过他,一定没有人!
五凤手手势变幻,手心出现了五柄飞刀,再变,又是五柄,双手各十柄,突然满空寒光飞舞,二十柄飞刀四面八方向世宁飞了过来。
飞刀有前有后,有左有右,令人防不胜防。只有五凤手这样的大手,才能一下子发出这么多飞刀来。这本就是他看家的本领,绝没有人能接得下!
世宁没有去接,他的人飞起,带着他的剑,向五凤手刺了过来!
以攻为守,那么这二十柄飞刀,便只剩下了一把,只有正面向世宁飞来的那一把。这一把,正撞在舞阳剑上,被带着向五凤手一齐刺来。寒光射目,转瞬就到了五凤手的面前。
五凤手却笑了,他的手上倏忽又多了五柄飞刀,刺耳的啸声破空而起,五柄飞刀化成五道寒芒,电射向世宁的胸口,而他自己凌空飞起,当头向世宁扑了下来!
这才是他真正的杀手,飞刀近在咫尺,已无法躲闪,何况还有他的扑击!江湖上能逼他出这一招的,他只遇到了五个,却没有一个能躲得开。
世宁也没有躲,他一声大喝,舞阳剑猛地抡了开来,当头劈下!无论五凤手还是飞刀,都被这一剑劈成了两半。
这一剑是至拙的一剑,也是至巧的一剑!
世宁落下,他没有去看五凤手,只是爱惜地抹拭着手中的宝剑。舞阳剑连丝毫血珠都没沾,果然是天下难得一见的宝刃。
只见楼台上那戴面具之人悠然道:“兄台可否上来一语?”世宁抬头,那人的面具在烛光下青幽幽的,映衬着他长身玉立,姿态潇洒之极。世宁点了点头,拾阶而上。
楼上是个很清雅的阁子,并没有什么人。那人站在窗前,阁中摆着一个小小的酒席。那人虽然面具遮脸,但仍能听出他话语中的笑意:“名剑名侠,只有兄台这样的英物,方才不辜负这绝世的名剑。”
世宁听他称赞,脸上微微一红,谦逊道:“在下一点粗浅的武功,不值一提。”
青面人点了点头,道:“你且刺我一剑。”
世宁吃了一惊,忍不住讶然盯着那人。
那人淡淡地道:“我让你刺,你只管刺好了,放心,伤不了我的。”说着,他的身上猛然鼓起一股凌厉的风势,飙轮疾转一般,向世宁卷了过来。世宁出其不意,身子被吹得踉跄后退。那风陡然转急,天风海雨一般迫在了世宁的身上。
风中一股冰寒之意夹带而来,世宁猛然一凛,此人竟然要杀他!
“呛”的一声响,舞阳剑破鞘而出,一线寒芒陡然展舒而开,宛如景天彻地的白虹一般,自世宁的身前喷薄而出,向青面人射了过来!
青面人袍袖一拂,笑道:“这还有些气势。”
他一说话,那股凌厉的风势便停了下来。世宁的舞阳剑的去势也跟着衰落。
青面人身躯不动,淡淡道:“刺吧。”
他的目光从面具后透出来,似乎带着丝微笑,却又极为寒冷,看不透底细。他的眼睛中,竟然有异样的纹彩闪动,仿佛一目中藏了两个瞳孔。
一缕隐透的冰寒沿着脊梁浮动,世宁突然清晰地感到,如果自己这一剑不出全力,只怕此人将会杀了自己!
他深吸了一口气,心脏忽然按照一种奇异的规律跳动了起来。他的心脉之间游动着一缕极淡但又极坚韧的真气,就算在他昏迷不醒的时候,这股真气仍然护着他的心脉,承继着他的生机。而随着这真气的震动,他在华山顶上苦练两年的紫府真气,也缓缓甦醒复苏,在他身体中缓缓流转起来。
宁远尘修炼的方法虽然不对,但这紫府真气实在是天下第一等的武学,世宁这一全力施为,他的身上登时笼罩了一层隐隐的紫气,舞阳剑缓缓展动,指向青面人,小阁中的空气突然沉重了起来!
青面人纹丝不动,但他的瞳孔却在缓缓收缩。世宁突地一声清啸,舞阳剑电般射了起来,宛如毒蛇一般横空一闪,飙飞向青面人的面门!
青面人突然出掌,“啪”的一声轻响,舞阳剑已经被他合在了双掌之间。世宁猛然一声大喝,周身真气被他完全贯起,一股脑涌入了舞阳剑中!
剑身上立即发出一股悠长的龙吟,一股沛然的力量轰然从舞阳剑上炸裂,宛如狂龙一般,向青面人横扫而来!
但无论这剑气如何凌厉,青面人的双掌却宛如两座山岳,世宁连鼓了三次劲,都无法将长剑多送出一分。但他的战意却更盛,仿佛不要命一般,不住摧动内息!
青面人忽然深吸一口气,双手骤变成爪。双爪呈阴阳翻动,立时一股旋风从他掌间发出,只听一阵嗡嗡的厉声长啸,舞阳剑竟然被他的掌力凌空摄住,不能前进,也不能后退。青面人真气一吐,世宁情不自禁地向后退去!
世宁一翻身,又是一剑刺出!
那青面人却摇了摇手,道:“一剑就够了……”
他闭上眼睛,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突然道:“你没有学过剑术?”
世宁摇头道:“只学过两天。”
青面人点了点头,道:“难怪呢。你居然只凭深厚的内力就能搏杀号称西北凶狼的五凤手许丹,看来潜力深不可测。但只有内力是不行的。你可知道,我方才只用了你一半的内力,就能将你振出?”
只有自己一半的内力?世宁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青面人微笑道:“巧可破力,这就是武功的奥秘。你想不想学绝世的剑法?”
世宁的眼神中闪过一丝黯然。
许久,许久,他没有听见“绝世剑法”这四个字了。他的眼神倏然变得坚毅,道:“想!但是绝世的剑法又岂是我能学的?”
青面人淡淡一笑,道:“拿去!”
他袖子挥动,一本书从他的袖中飞出,仿佛有人托着一般,缓缓向世宁飞了过去。世宁伸手接过,那书本上却不蕴含着任何力道。他对青面人高深的武功,不禁极为钦佩。
只见那书极为古拙简单,微黄的书面上只龙飞凤舞地写了几个大字:“飞血剑法”。世宁随手翻开一看,却不禁身子一震。
他翻到的一页上,寥寥几笔,勾勒出了一个持剑挥舞的人形。这似乎是一招剑式,但世宁的目光却完全被吸引住了。他隐隐觉得,自己苦思许久不能想通的一个个武学难题,似乎都可在这图形中找到答案。他情不自禁地全神贯注研看着这个人形。虽然只是寥寥几笔,但那人形却越看越活,渐渐似乎从那书本上活了过来,笔墨纵横中,在演练着一套极为深奥的剑法。看到妙处,世宁心旷神怡,不禁大叫道:“好!”
那人形似乎受到惊吓,依旧还原,贴在书中。
世宁倏然醒转,只见青面人微笑看着他,他不禁面上一红,讷讷道:“这等奇宝,我怎受得起?”
青面人笑道:“你只管拿去。不过我有一事,想邀你帮忙。”
世宁感激他赐书之恩,躬身道:“请讲。”
青面人道:“你翻开书的第一页。”
世宁依言翻开,就见上面用朱砂画了个小小的财神,鲜活如生,捧着元宝,咧开嘴大笑着。青面人道:“等你武功练成之后,再见到这财神像,便是我求你之时。”
世宁沉吟着。他知道,连青面人都要找别人帮忙的事情,一定极不好解决。但《飞血剑法》的确是天下少有的武功,他只怕一辈子都无法再见到如此高明的剑法了。
答应还是不答应?
世宁脑海中忽然闪过许多幻影,踩在他脸上的脚,哭泣的脸,大雨,水牢。他突然一咬牙,道:“答允你了!”
青面人微微一笑,道:“你去吧。”
世宁答应不答应,似乎都不值得他欣喜。
那么,他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