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十年七月二十七日。
大约五千名金国重甲骑兵,出现在卫州正南方向的地平线上。
初秋空气纯净透明,天幕高得彷佛在三十三重之外,黄沙轻快飞扬而起,人马的影子似真似幻,迷离有若幽灵。
“还真来了不少人哩。”李宝咕哝着,膀下马匹也打着忽噜,不安的踏动前蹄。
梁兴、李宝、燕怀仙三人只统率了三千多名太行山与京东路的义军,披挂着各式各样掳获的盔甲,列阵城外,反倒像是一群到处打家劫舍的土匪。
李宝自五月间起便活跃于故乡京东路一带,先后在曹州、宛亭等地大胜金军,斩杀万户一人、千斤四人、兵卒五千有余,“泼李三”之名于是威伏远近。
但当他率队渡过黄河,向西挺进,企图支持河北路蜂起的各路义军之时,却在濮阳遇见了金将徐文。
这徐文手使一柄五十斤重的大板刀,浑号便唤做“徐大刀”。他原是宋国的明州守将,淮东浙西沿海水军都统制,因与宋国诸将不和,于绍兴三年四月率领船舰六十多艘,官兵四千余人,叛降伪齐。齐国废后,又被金国重用,两年前曾打败过梁兴。
李宝和他大战一场,竟又不敌他巨刀威力,惯用的双刀都被砍断,只得落荒而逃,绕过金军防线,在卫州与梁兴合兵一处。
李宝对这一败仗始终耿耿于怀,视为生平的奇耻大辱。“但愿那徐文也在阵中!”
李宝目注远方,嘀咕不已。金国骑兵停顿了下来,大约在重整队形。
燕怀仙道:“我早已打探得实,这支金军的主将是耶律马五,副将是霍明。徐文已升任山东路兵马钤辖,怎会在此处出现?”
梁兴严峻的脸庞上,肌肉根根抽动,虽无半句话语,强烈的复仇气息却早已破体迸射而出。
“如今又添上了师父之仇,小哥这回定是要拚命了。”燕怀仙心中明白,这将是场不杀到最后一人决不罢休的殊死决战。
梁兴并不计较五年前杨太被岳飞处死之事,仍然全力配合岳家军的北伐行动。太行义军沿着太行山南端,一路由西向东,势如破竹,大败金兵于垣曲、心水、孟州、济原等地,又攻下了怀、卫二州,直拊东京背面,从敌后把兀朮率领的金军主力几乎完全隔断在黄河以南。
岳家军同时由南向北,半个月内,先后郾城、颖昌两次大捷,兵锋指向东京南方的朱仙镇。
兀朮眼见宋军腹背两面箝子一样的夹过来,再也无心恋战,仓皇退出东京,正准备渡河北遁,不料宋国朝廷竟就在此时做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决定。
七月二十一日那天,梁兴兀自兴高采烈的与部下商议进攻东京的大计,被派前去和岳家军先锋张宪连系的燕怀仙,却带着一脸茫然的神色,鬼魂一样的飘回来了。
“皇上下诏命令岳大哥班师收兵,一日之内连下了十二道金字牌,看来岳大哥不敢不从。更糟糕的是,中线张俊和驻守顺昌府的刘锜都已奉命撤退,岳家重的侧翼完全暴露,变成了孤军深入的态势,万一金军迂回包抄,截断后路,全军危矣!朝廷在这节骨眼上胡乱抽调前线军队,真不知是何用心?”
而今天,七月二十七,岳飞全军早已陆续南撤,各路义军也纷纷溃散,大好形势数日之内完全改观,但太行山与京东路的义军却仍然留在卫州。“非结金军一点颜色瞧瞧不可。”明明知道这样做根本无补于大局,然而大家依旧精神抖擞,彷佛提着最后一口气做着最后一件事一般。
金军集结成严密的队形,开始向前驰动,地面隐隐发出风雷之声。这是女真族赖以横扫中原的战术,铁骑冲锋,无坚不摧。金国自与宋国开战以来,虽也尝过几次大败仗,但在平原旷野之上以骑兵争锋,却鲜少失利。
和尚原、仙人关,金兵输在山险;顺昌之战输在城垣;缩头湖之战输在湖泊;唯有郾城、颖昌二战,才可算是硬碰硬的败在岳家军手下。
如今,撼不动的岳家军已退,女真铁骑又重新掌握了平原地势,自然不把面前这支残存的杂牌军放在眼里,尽情恣意的放开马蹄,疾风卷地,狂吹而来。
十三年前跟随王彦“八字军”大战石门山下的记忆,剎那间又回到了燕怀仙的脑海,但这次他丝毫不觉惶恐,只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平静。
云朵高高飘在头顶,两军之间的黄土闪着晶莹柔和的光泽,好象一条黄色的河流。
燕怀仙不知怎地,几乎听不见马蹄敲出的暴响,一长排黑影缓缓吞噬着地面上的阳光,宛若逐渐逼近的睡梦。
梁兴面如盘石,立于阵前,直等到最前列敌军的胡须都已可数得清楚的时候,才轻轻说了声:“走吧。”
义军开始以缓慢的速度向前逡行,燕怀仙瞪着膀下马匹尖尖竖起的双耳,心中泛起一阵好笑的感觉。马背颠簸着,由短促的颤动逐渐变成长长的跳跃,燕怀仙只觉整个身体飘浮在云雾里,畅快、平直、无所牵挂。
对面游来的脸庞慢慢加大,燕怀仙兀自不知自己要干什么,蓦然一声“匡啷”巨响把他震醒过来,转眼正见梁兴前方的一名金兵面门爆开血花,挥舞着双手倒跌下马去。
燕怀仙心中尚残留着些许荒谬不实,马匹却早已闯入金军阵中。燕怀仙不太经意的抡动钢刀,身周敌人一个个裂成碎片,他此时方才觉出体内真力不同以往,全无汹涌澎湃的劲道,却像一团不断蒸腾、不断加厚扩大的气流,由全身上下倾泻而出,几将胯下马匹都包裹了起来。
强烈明确的无敌之感,塞满了燕怀仙的胸腔,手中那柄寻常的钢刀,此刻更有若绝世利器,锋刃过处,一切盔甲刀兵无不应手而折,燕怀仙随任马匹奔驰,如入无人之境,转瞬便从金军阵后穿出。
燕怀仙轻轻带转马头,绕了个弧形,又从另一边杀将入去。
金军阵势开始混乱,当头压来的义军马队比亘古混沌的太行山还要坚硬,挡开了金军几次三番波浪似的冲击。
被强大压力逼迫着的女真骑兵,慌张策马打横里奔驰,撞乱了己方的队伍,一乘乘人马恍若四散飞溅的水珠,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方向。
远远只听得李宝轰雷般的嗓门大叫道:“五郎,好好盯住那耶律马五,别再让他跑啦!”
燕怀仙左右突荡,所到之处人仰马翻,在金军堆里兜了几个大圈子,正不知耶律马五在那儿,忽见几骑人马向南方溃围而出。
燕怀仙猛夹马腹随后赶去,果见那当先奔逃的家伙耳朵上晃动着两只大金耳环,正是耶律马五的标记。
燕怀仙心中没有丝毫逮住猎物的惊喜,甚至没有丝毫波动的情绪,此刻他无思、无想,只知紧盯住那个东西不放。
护卫耶律马五的九名亲兵同声打了个忽哨,倏地掉转马匹,三前三中三后,联结成三堵铁墙,猛朝敌人冲来。
燕怀仙连正眼都不瞧他们一下,马头正对马头,从中央直撞过去。
铁甲摩擦出刺耳的声音,兵刃交击,人骨碰着人骨“喀喇”作响,混浊的呼吸直接喷到彼此的脸上,但也只是一瞬间,燕怀仙已穿阵而过,把那九具残缺不全的尸体远远撂在背后。
耶律马五发出绝望的呼嚎,伏鞍飞逃,企图奔向东首的一个小土丘,燕怀仙马快,早追到他身旁,耶律马五用尽全身力气,挥出骨朵,四十斤重的大铁锤在猝然分割的空气里咆哮,声威煞是惊人。燕怀仙却只随便伸掌一接,早把骨朵抢过,顺手一拗,拗成了个罗圈儿。
耶律马五大惊之下,险些坐不稳鞍桥,好在骑术甚精,一拐座下马匹,打斜里逃了开去。
忽见土丘顶上烟尘滚滚,现出一队人马,轻装劲骑,服式怪异,领头之人身着白衣,长发披肩,却是夏夜星与麾下的匈奴骑兵。
燕怀仙暗喊“糟糕”,奋力前冲,耶律马五眼见救兵到来,自然狂喜万分,呜哇乱嚷着往丘顶奔上。燕怀仙此时距离他尚有数文之遥,心知只要匈奴兵一放箭,定可掩护他顺利脱逃,胸中不禁又是气恼,又是失望。
不料夏夜星微微偏头朝这边瞥了一眼,竟似完全没有看见耶律马五,扭头吆喝一声,率领人马从土丘另一边奔下。众匈奴兵可是瞧得一清二楚,纷纷出言提醒“夏统领”,夏夜星却充耳不闻,照旧疾驰而去。匈奴兵既没得着统领命令,也不敢自作主张,跟在夏夜星马后走得不见踪影。
耶律马五怎么想也想不透竟会发生如此之事,急得大叫,燕怀仙却已赶到他身边,右臂探出捏住他后颈,奶娃娃似的一把提了过来。
耶律马五兀自挣扎,燕怀仙左手掉转过刀背,在他头盔上狠狠敲了一下,顿时金星乱冒,晕厥过去。
燕怀仙将他横放鞍桥,缓缓奔下土丘,心中愈想愈觉得奇怪,不住回望夏夜星刚才消失的地方,寻思道:“兀典决不会没有看见耶律马五,怎地竟弃他而去?莫非她是故意帮我的忙?”心头疑云重重,奔向双方交战之处,金军已然大败,丧家之犬一般四散溃逃。
梁兴、李宝正指挥部属分头追杀,眼见燕怀仙生擒了耶律马五回阵,不禁喜得手舞足蹈,愈发加力向前。“还有霍明那狗头,一逮成双!”
却听得“飕飕”风响,数百支劲箭破空而至,“嚓”地只一声响亮,一字横排、整整齐齐的插入追兵马前丈许远近的地面上,马匹惊得纷纷站立起来,义军也尽皆骇然。
只见夏夜星率领匈奴骑兵由西南方向驰来,高叫道:“宋军大势已去,你们这些不曾受过宋国恩惠的家伙,还留在这儿傻呼呼的卖什么命?今日让你们侥幸得胜,能罢手便罢手,再要往前一步,休怪本姑娘不客气!”
义军们见这姑娘美若天仙,都想起“太行八侠”有个师妹在金军阵中,不由打住了追逐的脚步。
夏夜星见女真败卒都已逃远,把手一挥,领着麾下骑兵缓缓退去。
黄沙腾滚,烟如龙,人如虎,马如豹,一路上匈奴兵不绝口的笑骂女真人没用,一名矮壮的副将忽然带头唱起歌儿来,剎那间,数百个声音又像数百只苍鹰飞向天际。
这群当初从“统万城”跟随夏夜星来到中原的“大夏”后裔,如今都已是将近四十岁的中年人,十五载征战的沧桑深刻在他们脸上,重建“大夏”故国的希望却仍遥不可及,一向爱聒噪的番人也不由一年比一年沉默下来,难得像今天这般兴高采烈。
夏夜星回眼望了望他们,似有无限感慨,忽见一名面刺青纹的汉子纵马来到身边,正是这队匈奴族人昔日的领袖“青面夜叉”。十五年来,他充任“匈奴别军”副统领,不知帮了夏夜星多少忙,简直已如同亲兄妹一般。
夏夜星见他神色阴郁,忙问:“什么事?”
青面夜叉硬梆梆的道:“金国当初扶助‘大齐’,后来又把‘大齐’废了;金国答应归还河南、陕西的土地给宋国,结果却又重新夺了回来;金国当年应允我们重建‘大夏’,我们如今还能够指望他们吗?”
番人最讲信用,看事情更是简单而透澈,金国反复无常的做法,自然令他们寒心。
夏夜星不由语塞,顿了顿才道:“回去之后,我立刻面见四太子,定把这件事做个了断。”
青面夜叉一点头。“金国再不答应也没关系,我们到此为止,永远不帮他们打仗了。”
掉转马头,奔回队伍之中。
夏夜星心内忧烦,暗自盘算了一阵,已回至汴州城外。
当岳家军与太行义军两路即将合围之时,兀朮已心惊胆落,率兵遁走,然而不过几天时间,形势却出乎意料的逆转,兀朮立刻回军,重又占领了河南各个州县。
夏夜星安顿好部属,径自骑马入城。这座昔日的大宋都城,汉人梦里的“东京”,早已无复当年繁华,市街萧条,满目疮痍,活像一个破败潦倒的王公贵族。须与来到元帅府,亲兵通报进去,不久兀朮便传令接见。
夏夜星步入府中,只见兀朮高坐大堂之上,满脸怒气,钢刷般的纠髯根根翘起;刚刚逃回来的霍明则诚惶诚恐的站在底下,灰头土脸,狼狈万分。
兀朮见了夏夜星,愈发把脸一沉。“兀典,今天究竟是怎么回事?”
打不倒的岳家军已退,本还以为可以高枕无忧一段时日,不料败讯却紧接着传来,还折损了耶律马五一员猛将,而对方只不过是一群杂牌军而已,兀朮心中的气恼可想而知。
夏夜星乃二太子斡离不的义女,从小便与兀朮厮熟,见他发怒倒也不惧,笑道:
“耶律马五驭军无方,一触便溃,属下赶到时一阵乱箭射退宋军,败局却已无可挽回,但那队宋军本是太行山与山东路的乌合之众,吃咱们‘匈奴别军’的神箭吓破了胆,谅必不致有何作为。”
兀朮听她这么一说,脸色稍现和缓,霍明却狠狠瞪了她一眼,急道:“启禀都元帅,夏统领军马迟至,延误军机不说,还有士卒亲眼看见耶律统军使败退下来之际,夏统领竟见死不救,任由敌军把耶律统军使生擒而去……”
兀朮立刻瞪起狮目。“真有此事?”
夏夜星一瞟霍明,冷笑道:“霍副统军使,咱俩一向无怨无仇,却编出这派胡言来诬陷我作什?都元帅英明睿智,岂容你轻易蒙骗?”
霍明反正扯破了脸,一味指责夏夜星居心不良,却怎敌得过夏夜星伶牙俐齿,几番激辩,反而落居下风,气得结结巴巴。
兀朮一拍几案。“都给我住嘴!”盯着夏夜星道:“兀典,我看你近年来老是无精打采,你那些部下也愈来愈散漫,莫非竟不知我军令如山?”
夏夜星正色道:“启禀都元帅,军纪废弛,决非无因,咱们女真人自取中原之后,日益骄奢,腐败尤甚汉人。若在十五年前,岳飞手下的那些跳梁小丑岂会是咱们女真铁骑的三合之敌?如今却反把咱们杀得落花流水,这又是谁的过错?”
兀朮听她言之有理,心中虽不舒服,倒也无话可说。夏夜星又道:“‘大金国’当初答应过匈奴人,占领中原之后,便协助他们重建‘大夏’,不料一晃十几个寒颤,年轻小伙子都变成老头子了,‘大夏’复国仍然遥遥无期,都元帅,你想想看,他们怎么还肯替金国卖命呢?”
兀朮眼中倏地爆出两道精光,嘿嘿冷笑几声。“兀典,你可是在要胁我么?”
夏夜星道:“属下不敢……”
兀朮略微一顿,淡淡道:“‘匈奴别军’若不想再替大金国效命,我也决不勉强,去留自便,你自己好好斟酌一下吧。”
漠然森冷的话语中,涌现无尽杀机,夏夜星不由打了个寒颤,直凉到心底,体内”
寒月神功”的阴寒之气猛然冲起,愈发面如白纸。
兀朮见她这模样,更加疑心她早有反意,念头转动,随口命她退下。
夏夜星出得府来,思而想后,隐隐猜知一场凶险的风暴即将降临到“匈奴别军”的头上,偏偏“寒月神功”逐渐发作,全身上下提不起一点劲儿,慢慢策马回到城外营盘,往帐内一躺,便再也起不得身,只觉眼前昏黑,难受万分,一股对女真人彻底失望的感觉,甚至比“寒月神功”还要凶猛的折磨着她。
“女真人果真比汉人好么?屠戮淫掠,在战时尚有可说,但占领中原这么多年,压榨奴役,苛政重赋,仍然无日或休,简直比汉人还糟糕百倍。我这十几年来所做的事,究竟有何意义?匈奴人本如一张白纸,却被我骗来成为压迫百姓的帮凶,如今金国不但出尔反尔,甚至有了疑忌之心,万一翻起脸来,我岂不是害惨了这群跟了我十五年的好兄弟?”
帐外天色已暗,夏夜星躺在床上思绪汹涌纷杂,体内寒气也跟着翻搅不已,辗转难以入眠,忽听帐外一个声音道:“兀典,你睡了没有?”
帐脚一掀,狗爬似的钻进一个人,竟是完颜亮。
夏夜星吃了一惊,想要挺身坐起,怎奈“寒月神功”已然发作,根本动弹不得。
完颜亮溜到床边,低声道:“兀典,你今天跟四叔吵些什么?我刚刚在元帅府里听说四叔已有趁夜剿灭‘匈奴别军’之意,所以赶紧跑来通知你……”
夏夜星不料兀朮居然如此狠毒,心头擂鼓似的一震,又听完颜亮续道:“来到此处,竟发现那些匈奴人全都聚在‘青面夜叉’那儿,咕咕噜噜的不知在商量什么,连个放哨巡更的都未派……”
夏夜星治军严谨,换在平时,完颜亮根本就摸不进来。
夏夜星想起青面夜叉下午所讲的话,暗忖:“莫非匈奴人已有去意?看来一场恶战势不可免。”深恐“匈奴别军”吃亏,却又起不了身,只得挣扎着道:“迪古乃,拜托你一件事,快去通知青面夜叉,叫他们趁早离去……”
完颜亮听她语声微弱,又一径躺着不动,才发觉有异,忙问:“兀典,你生病了么?”
夏夜星勉强道:“不错。好迪古乃,拜托快去……”
完颜亮点了点头,转身便要出帐,却忽然停住脚步,回眼望来,借着帐内微光,只见夏夜星躺在床上,姿态佣懒,美艳无双的面庞泛起羊脂般透明的色泽,更显娇丽。
完颜亮心脏猛地剧烈跳动起来,咽了口唾沫,道:“兀典,你今年已二十九岁了,难道不寂寞吗?”一步一步走向床边。
夏夜星见他脸色忽明忽暗,颊上肌肉紧张得痉挛抽搐,心知不妙,连忙喝道:“迪古乃,休要放肆!”
这十几年来,夏夜星手掌重兵,言语举止之间自有一股威猛之气,使得完颜亮一直不敢有丝毫觊觎之心,但此刻她寒毒缠身,威风尽失,说什么也提振不起语音,只落得喘息不已。
完颜亮色胆愈大,梦呓似的道:“兀典,你可知我的心么?你可知道我想你想了多少年?兀典……”猛个扑上床去,抱住了夏夜星的身子。
夏夜星又惊又怒,拚命抬起手,一掌打在完颜亮胸口上,欲如蜉蝣撼大树,一点作用都没有。
完颜亮哮喘着道:“兀典,我想死你了……”一面压着脸,只顾乱吻夏夜星的脖子,一面伸出手去解夏夜星的衣服。
夏夜星急怒已达极点,十多年来第一次泪水夺眶而出,却只觉体内寒气随着泪水缓缓流出体外,胸口压力顿时减轻了许多,力气也彷佛慢慢恢复过来。
但完颜亮的手已伸进她衣内,摸向胸脯。
“来不及了!”夏夜星心中绝望的嘶喊着,却见完颜亮急吼吼的嘴脸蓦地一呆,喉管发出鸡叫般的声音,接着就被人一把提了起来,正正反反刷了几十个大耳光,打得满脸是血,“砰”地甩在地下,半晌爬不起身。
来人正是“青面夜叉”,也不忌讳什么,上前帮夏夜星整理好衣衫,道:“又发病了?”脸上微有错愕之色。
夏夜星这些年“寒月神功”发作之时,青面夜叉都随侍在侧,对它的病情自然了解得一清二楚,只是从未见过她哭泣,不免有些慌乱。
夏夜星又流了一阵泪,手脚居然逐渐活络,挣扎着挺生而起。“都元帅有趁今夜剿灭咱们之意,快通令全军防备。”
青面夜叉怔了怔,随即暴怒如狂。“那个狗兀朮胆敢如此!我刚刚才召集族人,商议日后大计,大家都认为再不能倚靠女真人,干脆就此反去。这下正好,咱们抢先点起兵马杀进城去,管他什么四太子、五太子,一发杀得精光!”
拔出腰间短刀,一脚把地下的完颜亮踢了个翻身,就待一刀扎进他胸口。
夏夜星忙道:“且慢,这家伙虽然讨厌,对‘匈奴别军’却还不错,冒着凶险前来通风报信,咱们可不能恩怨不分。”略一沉吟,吩咐青面夜叉取来根绳索,将完颜亮四马攒蹄的绑了,吊在帐外的旗杆顶上。
完颜亮呜哇哀鸣,劲风一吹,杆顶晃动,吓得他紧闭双眼,裤裆都尿湿了。
青面夜叉哈哈大笑。“本该一箭把你射个透穿,看在你平日为人不赖的份上,姑且放你一马。男人好色并非坏事,但千万别这么不择手段,今日只让你尝点教训,倒也是为了你好,以免将来横遭杀身之祸。”他那知完颜亮日后丝毫不知悔改,尚且变本加厉。
九年后他杀帝篡位,大杀宗室功臣,遍淫宗室妻女,搞得天怒人怨。绍兴三十一年他大举南伐,陆路被虞允文阻于采石矶,海路又大败在当时已升任淮南总管的“泼虎”
李宝手下,数百艘海舰片木无存。战既不利,士气大落,金军将士又积怨已久,群起叛变,乱箭射死完颜亮,倒应了青面夜叉今日之言。
青面夜叉返身入帐,扶出夏夜星,乘上马背,直奔族人聚合之处,大叫道:“金人想要屠灭我等,咱们岂能束手待毙?先下手为强,把汴州城翻过来再说!”
匈奴兵齐声响应,争相跳上马背,杀奔城北“金水门”而来。
“金水门”外恰由霍明残部驻防,首当其冲,放哨兵卒闻得马蹄声响,方自探头探脑,匈奴兵已从夜色中冲出,一阵乱箭,顿时了帐。
匈奴兵拔开鹿角,闯入营盘,先放起火来。
霍明由睡梦中惊醒,连盔甲都来不及穿戴,蓬头跣足的奔出大帐,只见匈奴兵狠若豺狼,刀砍箭射,逢人便杀。许多兵卒甚至还未醒转,便已一命归阴。
霍明暗暗叫苦,正拔腿想溜,却听一个娇脆的声音喝道:“抓住那狗贼!”
霍明心丧胆落,回头一望,火光中奔来两骑,两根绳索凌空而降,一缠头、一裹脚,把他横七竖八的拽翻在地,马上骑士齐声吆喝,又向前飞驰了几十丈远方才站定,早将霍明拖得遍体鳞伤,连天上地下都搞不清楚了。
夏夜星此刻稍能压制阴毒,纵马奔来,吩咐手下牵过一匹空马,把霍明横绑在马背上。
青面夜叉见已破了霍明大寨,愈发抖擞精神,率队直扑“金水门”下。
金军守兵早闻得尝讯,纷纷登城守御。汴州城楼十四年前曾经宗泽修葺,坚固异常,匈奴兵一向轻装骠骑,既无攻城器械,更不懂得攻城之法,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夏夜星直到现在还不愿与女真族彻底决裂,忙道:“吓唬吓唬他们也就算了,久战不利,还是趁早退兵方为上策。”
青面夜叉一点头,正要下令撤退,却见兀朮出现在城楼上,圆瞪怪眼,厉声大叫:
“兀典,你这吃里扒外的贱婢!我早知你这流着汉人血液的孽种靠不住……”
夏夜星心中不禁一阵酸楚,寻思道:“原来他早就对我存有疑忌,我却还一直死心塌地。”嘴里冷笑道:“四叔,我最后一声叫你四叔,我本来喜欢当女真人,但今日才发觉我其实什么人都不是。”把手一挥,掉头便走。
青面夜叉猛然策马上前,起手一箭,疾若鬼火,“当”地正中兀朮头盔,众匈奴兵齐声吶喊,又是一排劲箭射来,兀朮两旁亲兵忙用团牌挡下。青面夜叉仰天大笑,率队尾随夏夜星而去。
暗夜之中,月闻兀朮拧厉的语声远远传来:“兀典,不管你躲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把你碎尸万段!”
夏夜星心头一凛。“从今以后,我就再也不是女真人了;我跟汉人作战了这么多年,自不能回到汉人那儿去;这些匈奴兄弟又被我害得团团转,白忙了十几年,我还有脸做他们的首领,或甚至只做一个匈奴族人么?”剎那间,只觉得天涯悠荡,竟无存身之处,人海茫茫,只就没有半个同胞。
夜色深沉,寒意沁骨,身后匈奴兵的马蹄笑语似乎响在千里之外,夏夜星策马狂驰,彷佛奔入了一个纯然孤绝凄迷的世界。
忽听青面夜叉在耳边道:“统领,这霍明要怎么处置?”
夏夜星倏地回神,只见青面夜叉牵着背默霍明的马匹,来到身边。
夏夜星接过缰绳,沉吟了一会儿,连鞘取下背上的“大夏龙雀”,递了过去。
青面夜叉一楞,随即会意。“你不跟我们回家去?”
夏夜星苦笑了笑。“那里有家?”
青面夜叉皱着眉头,望了‘大夏龙雀’一眼。“这刀并不重要,‘大夏国’若无法重建,再有十把‘大夏龙雀’也是多余。”
八百年前的预言并未实现,手持‘大夏龙雀’的白衣天人,终究不能兴复“大夏”
后裔梦魂中的故国,此刀虽利,又有何用?夏夜星不禁一阵惭愧,默然不语。
青面夜叉本还想再劝她几句,但转念想了想,却又咽回肚内,只说了句:“将来到‘统万城’来看我们。”带转马头,率队朝西而行。
夏夜星勒马道旁,望着匈奴兵的队伍渐渐远去,心头感慨万千。“但愿‘大夏’重兴,众兄弟也都能成家立业,终生不再受征战之苦。”
数月后,青面夜叉率领族人回到塞外故地,与占领该处的“西夏国”抗争,屡败敌兵。西夏皇帝闹得没法,派遣当时尚依附于“西夏”,后来才投奔“南宋”的一代名将李显忠率兵讨伐。
李显忠经骑疾进,趁夜掩袭,匈奴兵大溃,青面夜叉被擒斩首,再建“大夏”之梦终成泡影。
夏夜星重新背上“大夏龙雀”,牵着驮载霍明的马匹,一路向北。诀别伙伴的感伤在心中搅成一团,浓得无法化开,猛然间,阴寒之气又再度冲起,不由得浑身颤抖。
霍明趴在马背上,不知她要把自己带到那儿去,鼓起勇气,哀声恳求道:“夏统领,我今天在四太子面前所说的话,决无害你之意……咳咳,你当然晓得四太子的脾气,我身为汉人降将,今日吃了个大败仗,他不杀我才有鬼。我本以为你是女真贵族,四太子决不至于把你怎么样,没想到你竟也是咱们汉人一脉……实在,嘿嘿,大水冲翻了龙王庙,咱们原都是自己人嘛,何必将那一点小冤小仇放在心上哩?”
夏夜星勉力克制寒气,头也不回,淡淡道:“我正是要把你带回到自己人那儿去,你还不感谢我吗?”
霍明一听,吓得屁滚尿流,忙道:“夏统领,你莫说笑。你要害我,我无话可说,但你也该为你自己着想一下,你虽是汉人,却替金国打了这么多年仗,汉人一向心胸狭窄,怎会轻易放过你?”
夏夜星道:“这我倒不担心,我有八个汉人结拜兄弟,不但会好好的招待我,也一定会好好的招待你。”
霍明只当是真,心忖:“难道她竟是宋国派来的奸细?”嘴上忙道:“如此倒是我瞎疑心了,夏统领,其实我一直心怀大宋,只是苦无机会反正,夏统领若见着你那些结义兄弟,千万替我美言几句……”
夏夜星道:“我那几个结拜兄弟,你大概也见过其中的几个。”
霍明道:“夏统领英武过人,结义兄弟自然也都是英雄盖世之辈,小人缘薄,又是上不了台盘的小角色,实在不敢说认识他们,但只耳闻大名也就心满意足了。”
夏夜星笑道:“不提别个,单说我那二哥好啦,我二哥虽早已被奸人所害,当年在荆襄一带却是大大有名……”
霍明闻言,希望更加深了几分,忙道:“小人曾为郢州守将,荆襄一带的宋国将领,多半都是旧识。”
夏夜星冷冷道:“我二哥曾做过襄阳、邓、随、郢州镇抚使,姓桑名仲,你可听说过么?”
霍明如遭锤击,惨叫了一声,便再也说不出半个字儿来。
夏夜星道:“姓霍的,‘太行八侠’的梁兴、李宝、燕怀仙正在卫州等着你,你千万不要先就吓破了胆,他们还要用你的心肝去祭桑二哥呢。”
霍明魂飞魄散,叫苦不迭,拚尽脑汁思索脱身之计,怎奈周身绳索捆得跟铁箍一样,丝毫动弹不得。忽见骑在前面马背上的夏夜星一阵颤抖,差点倒撞下马去。
霍明寻思道:“那贱人好象己身负重伤。老天保佑,说不定还可逃得性命。”心中燃起一线生机,偷眼打量四下地形。
夏夜星忽然回过头来,蒙蒙月光下,只见她白如羊脂的脸上竟泛着一层阴冷浓冽,有若地狱磷芒般的青气。
霍明吓了一跳,暗忖:“这贱人是怎么回事?装神扮鬼的吓唬我不成?”
夏夜星带住马匹,缓缓下了马背,游魂也似轻飘飘的走到霍明面前,俯着脸,眼皮眨也不眨的盯住他尽瞧。
霍明勉强抬头看去,顿时惊骇得毛发倒竖,只见她两只眼眶空空洞洞,竟似连眼珠子都不见了。
“莫非她根本是个鬼?”倏地闪过的念头,使霍明愈发冷汗狂流,从胸腹直凉到背脊。
却见夏夜星又是一阵颤抖,脸色逐渐变成一片惨紫。
霍明再也按捺不住,杀猪似的尖叫出声:“你走开!你这个女鬼……我有菩萨护身,你走开……求求你,放过我,我一定请高僧替你念经超生……”
夏夜星却全未听见他的话,兀自凝立不动,脸庞上又透出一种比橘子还要鲜艳的橙黄色泽。
霍明目毗欲裂,不敢看她,却又不能不看着她,浑身扭动,拚命挣扎,但闻夏夜星幽幽的道:“五哥,是你么?”一股冰冷寒气,直接吹到霍明脸上。
霍明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不是我!我在家排行第二,我家也没有老五……”
夏夜星依旧不停嘴的叫看“五哥”,又伸手去摸他的面颊。“五哥,你可想我?”
手掌比冰块还要寒冷,弄得霍明心头长出千万根硬毛,大叫道:“我不想你!谁想你这个鬼?”
夏夜星猝然后退两步,面容又转变成深蓝颜色。
霍明忽地心忖:“那五哥莫不就是‘太行八侠’的老五‘铁翼银鵰’燕怀仙?今日在卫州城外大战之时,有人看见耶律马五被燕五郎生擒而去,难怪这贱婢见死不救,原来他俩早有勾搭。”只是想不透她何时竟变成了鬼,此刻也顾不了许多,嚷道:“燕五郎已有别的女人,他再也不要看见你了!”
只见夏夜星脸上猛然冲起一股黑气,双眼发白,往后便倒。
一阵冷风吹过,霍明连打了几个寒颤,暗夜寂寂,天地无声,两匹马似乎也被吓呆了,连声鼻息都不敢出。
霍明眼见夏夜星不再动弹,才慢慢放下心来,暗忖:“这女鬼恁地痴情,一听心上人移情别恋,便一命呜呼去啦。自古红颜薄命,不料标致的女鬼竟也活不长久……只不知鬼死了之后会变成什么?”反倒有点怜悯起她来,继而一想:“糟糕!手脚绑得如此之紧,怎生脱困?”不禁又把她诅咒了上千遍。
月亮从天上挂落一袭纱幕,地下的一切彷佛都不是真的,恍惚之间,夏夜星穿著白衣的身躯好象正在逐渐融化一般。
霍明寻思道:“鬼死化烟,果然不差。可恨她化烟之前,竟不先替老夫松绑。”
正胡思乱想个没完,忽听夏夜星幽幽叹息一声,接着便挺坐起来,两眼撑得鬼大,射出恨毒的光芒。
“糟糕!她要来找负心郎算帐了!”霍明弄巧成拙,连连暗骂自己的祖宗十八代,嘴里干笑道:“好妹子,我没有别的女人……”
夏夜星十指戟张,缓缓朝他走来。“燕五!你还我爹的命来!”声若枭啼,在黑暗中益显凄厉。
霍明没想到事情愈弄愈糟,暗暗叫苦:“怎地又扯上她爹了?她和燕五郎到底有着什么古怪关系?”连忙杀猪似的告饶:“我又没拿你爹的命,怎么还?不干我的事,你莫找我……”
夏夜星根本充耳不闻,双手猛地扼住了霍明的脖子。
霍明哭嚷道:“好妹子,你不是挺爱我的吗?”
夏夜星阴冷颤抖的声音,彷佛响自地底:“燕五,我恨你……五哥,我爱你……燕五,我恨你……”话语反复不断,双掌愈抠愈紧,掐得霍明脸若猪肝,舌头垂到胸前,连眼珠子都突了出来。
霍明正自绝望,忽又听夏夜星一声大叫,双手松开,往后栽倒下去。
霍明狗喘半日,逐渐回神,寻思道:“打死我也再不应她半句话了。”惊魂稍定,只觉一股臭味扑鼻,原来刚才全身失禁,屎尿齐流,弄得下半截又湿又黏,脏腥不堪。
霍明暗骂:“想我十数年南征北战,何尝有今日之狼狈?真是虎落平阳被鬼欺!”
思忖未已,可又听夏夜星吹笛子似的一叹。
霍明心惊肉跳,连连暗叫:“姑奶奶,我服了你,以后每天给你烧一百炷香,磕一百个响头,只莫再整我了!”鼓起勇气,凝目望去,只见她脸色居然又回复成平日的桃李颜色,双目炯炯放光,一骨碌翻身站起,若无其事的走到自己面前,笑道:“忍耐点,没剩多少路啦。”吐气如兰,体香芬郁,那还有半丝阴森鬼气?
霍明想断脑筋也想不通她在搞什么花样,不禁目瞪口呆,生平首次屈服在不可测的造化之下。
戛夜星跳上马背,继续前行,拂晓时分来到卫州城外。
义军昨日一场大胜,出足了怨气,但金兵终究人多势大,难以长期颉颃。梁兴黎明即起,吩咐部属整装,准备撤出卫州,退回太行山大本营。
李宝尚因昨日没能逮着霍明而嘀咕不休,却见远方两骑马缓缓驰来,待瞧清时,不由大叫出声,燕怀仙在旁更看得楞住了。
夏夜星翻身下马,口呼:“小哥、三哥。”按照汉人礼节,伏地便拜。梁与虎目中涌出泪水,上前一把抱住,久久无法言语。
李宝笑道:“小师妹,多谢啦。听五郎说,若不是你,可还抓不住那耶律马五哩。”
夏夜星连望都不望燕怀仙一眼,道:“桑二哥、龚六哥当初对我最好,他们的仇,我没一日不放在心上。”
李宝一把提起霍明,夹手劈了几记大耳光,骂道:“狗东西,撑着点,在还没上到‘鹰愁峰’之前,千万则先冷了。”吩咐部属押了下去,和耶律马五囚作一处。
梁兴当即下令开拔,义军浩浩荡荡的出了卫州城,向北撤退。
夏夜星仍旧不理燕怀仙,不管他三番两次投来疑惑、希冀,甚至带着哀求的目光,只一径把眼望向别处,或扯着李宝谈笑风生。
李宝说起师父“流星飞龙”叶带刀壮烈成仁之事,夏夜星不禁默然良久,杀父之仇这些年来虽时刻悬系于胸,但有时又显得无比遥远。
“他自己死了也好。”夏夜星喃喃自语,心头一阵怅惘失落,却同时感到一股解脱的生机。
李宝、梁兴二人完全不知叶带刀、燕怀仙与夏氏父女之间的纠葛牵缠,兀自滔滔不绝的叙说师父的种种好处,又问:“小师妹,有件事儿倒一直搞不清楚,师父向把‘大夏龙雀’视若至宝,又怎舍得送给你?”
夏夜星淡淡道:“这当然是他的一番好意,但如今我再也用不着了。”解下背上宝刀,便塞入李宝手中。“三哥,你爱刀如命,这刀交给你保管,自是最恰当不过。”
李宝皱了皱眉,正想推辞,然而心念一动,却又立刻一点头,道:“也好,暂借几日,我正有用处。”宝贝一样的收在身边。
马行疾疾,那消半日便已进入太行山区,梁兴沿山麓部署下防线,只和李宝、燕怀仙、夏夜星押着囚人登上“鹰愁峰”正中窑洞内的神位已增至六个,夏夜星至此也不禁一阵心酸,滚滚落下泪来,体内寒气顿时又抒解了一些,索性放声大哭。
梁兴等人拜完神主,牵过耶律马五、霍明,按翻在地,用刀剖开胸膛,取出心肝肺脏,供在神位之前,师兄弟三个伏身又拜,泣不成声。
夏夜星孤零零的站在一边,忽地心忖:“他们的大事已了,我呢,我还有什么事?
我还留在这里作什?就算这些汉人肯容我,我又怎拉得下脸皮硬赖着不走?”悄悄踱到屋外,下了山峰,取回马匹,却不知该行向何处,瞪着眼睛茫然四顾,连一步都踏不出去。
却闻身后李宝的声音笑道:“小师妹,怎地不声不吭的溜啦?你若嫌五郎讨厌,不愿见他的面,倒不如跟我回老家去走一趟。我那儿子已长得跟头小熊一样了,你不去瞧瞧,定会遗憾终生。”
夏夜星只觉胸口一热,笑道:“想必也是一个爱撒泼的家伙?”
李宝顿了顿,道:“小师妹,我实在看不懂你跟五郎在搞些什么。你们两个都不小了,他今年三十六,你也二十九了吧?兀自不脱小儿女样态,未免令人好笑。”
夏夜星面色一暗,摇头不语,李宝自不便再说,率领河东路义军出了太行山区,取道向东,一路餐风露宿,击溃了几支前来拦截的金军。
这日行至“濮阳”城外,只见迎面奔来一队骑兵,为首金将方自喝问:“什么人?”
李宝拈起硬弓,拍马上前,只一箭把那金将头颅射了个对穿,嚷道:“俺是兴仁府的泼李三,叫那徐大刀滚出来见我!”
徐文得着警讯,立即披挂出城,指着李宝骂道:“狗养的死赖皮,上个月吃了一次教训还不够,还想来送死么?”
李宝笑道:“莫吹大气,该死的还不晓得是谁哩。”
徐文大怒,抡起五十斤重的大板刀,纵马冲来,李宝翻腕握住“大夏龙雀”,“呛”
地一声龙吟响彻天地,万丈光华直贯日月。
徐文双眼发花,还未搞清怎么回事,就觉手上一轻,打遍大江南北未逢敌手的泼风巨刀,已如草秆一般断作两截。
徐文心丧胆落,伏鞍而逃。李宝纵声长笑,挥动神刀杀进金军阵中,直若虎狼入雏鸡之群,搅得尸堆满地。
“真是好刀!”战斗过后,得意洋洋的李宝将“大夏龙雀”还给夏夜星,夏夜星却摇了摇头,道:“就算是我送给侄儿的见面礼吧。”
但李宝却未能在老家兴仁府见着妻儿乡亲,受到金国地方官吏的压迫,他们早向东逃到海边去了。
李宝率队赶至岚山头附近寻着乡人之时,秋季已尽,寒冬降临,义军也终于得到宋国完全终止北伐行动的消息。
“他娘的,白忙了十五年。”李宝悻悻说着,实在不甘心就此罢手。
淮东宣抚使韩世忠久闻泼李三之名,特地派人前来表达欢迎之意,李宝左思右想,毕竟不能不顾成千乡人的生路,只好忍痛做出渡江南归的决定。
夏夜星道:“不再打仗就是好事,三哥,你们好好的去吧,依我如今看来,老死病榻还真是一种难得的福气呢。”
李宝知她不愿也不能返回汉人聚居之处,不禁替她担忧。夏夜星道:“我先回小哥那儿去一阵子。以后怎么样,反正谁都说不准,操心也是无益。”
李宝点了点头,但只说了句:“莫再瞥扭,去找五郎。”
翌日天空飘下片片雪花,一大清早,李宝便手提“大夏龙雀”,带着夏夜星来到海边,只见几十条壮汉已建起一个大灶,在底下生起火来。
李宝脱掉上衣,抽出“大夏龙雀”,放入灶上大锅,笑道:“此刀虽是绝世神品,但一把刀永远都只是一把刀而已,能将它变作千万把刀,才见它的真正用处。”右手抓起一柄大铁锤,重击在刀身上,清音阵阵,直传到大海之外,礁岩上海鸥惊起,尖叫盘旋。
夏夜星这才明白他原来竟要毁掉“大夏龙雀”,一探当初西域匠人铸造它的奥秘。
想起此刀跟随了自己十几年,不免一阵心痛,然而转念又忖:“此刀本是不吉之物,若没有它,许多事情便不会发生,我今日也不至凄苦到这步田地。”终于不发一言,站在一边静静观看。
只见海涛奔崖,浪花千朵,岸上一片银白,大雪飘落众人头顶,灶下火舌熊熊燃烧,摇动的火光映在周围壮汉古铜色的皮肤上,纠结筋肉突突跳动。
李宝精赤上身,手握铁锤,喝道:“儿郎们,给我拉起来!”
几十个风箱同时拉动,发出澎湃的怒吼,火焰顿时转为亮青颜色,锅中沸水翻扬腾滚,热气白烟把雪蒸成了雾,极热与极冷混作一处,混沌周转。
“大夏龙雀”在锅里发出激越清亮的银吟琤琮之声,李宝忽然把刀抽起,直接塞入灶下火堆,刀身弹出一道弯曲的鸣叫,火光立刻闪现无数种颜色,不停的流动变换。
李宝目注火焰,脸上一片狂喜。锋锐绝世的“大夏龙雀”逐渐溶解成铁汁空气,然而却并未消失,它已进入李宝心中,凝铸成另外一把刀。此后二十年间,李宝更将冶铁的奥秘发挥到极致,麾下士卒载具之精利冠于宋军。绍兴三十一年李宝大败金主完颜亮南侵水师,威震胶西,宰相陈康伯特将李宝所制兵器交与军器监,依样锻造,“大夏龙雀”果如李宝今日所言,由一把刀变成了千万把刀。
海风呼啸,浪涌千叠,火圈外大雪依然纷飞,李宝忽然开声唱了起来:“古之利器,吴楚湛卢,大夏龙雀,名冠神都……”
夏夜星站在一边,望着神刀渐渐化作灰烬,脑中忽然想起十五年前燕怀仙卧底金军,把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逼迫父亲夏紫袍交出宝刀的情景。
“是怎么样的一段孽债?”当夏夜星心底发出哭泣般感喟的同时,“大夏龙雀”响起最后一声龙吟,越过礁岩,弹向大海的尽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