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过去了,开春的时候,涿鹿城里有盛大的五方玄天大典。这是祭祀天帝的盛典,四方诸侯都会来参加,雨师和风伯都有些振作,这样他们终于可以摆脱穷得叮当响的生活,他们那些靠不住的老爹和老哥总也得意思意思。城里也总是洋溢着欢腾的气氛,这是轩辕部立威四方的好时候。刑天也蛮高兴,因为女人们都穿上了华丽的盛装,显摆她们的曲线。甚至共工都开心起来,因为总有其他部落的人来到涿鹿城,他把黄帝打得满地找牙的新篇章又有了新的听众。他已经创纪录地把那个故事续到了第两百章,他和黄帝都已经超越了神人的境界,飞越天穹,炼天地五行为兵器,放出的神光比一千个太阳都猛烈,不过不变的还是老套路,继续厮打。他实践了他的诺言,每章杀死黄帝一次,如今已经杀了八十次。
只有蚩尤和云锦百无聊赖,云锦对于见她的父亲毫无兴趣,而蚩尤则没有任何来自家乡的信。他期待着可以见到爷爷,但是自从他离开了九黎,那个远在南方的城市就和他彻底断了联系,仿佛从未曾存在于这世上。有时候蚩尤回忆起来,也只是一片雨林中的一抹绿色,那个城市的样子渐渐模糊了。
他和云锦坐在酒肆外的屋檐下晃着双腿,魑魅倒吊在椽子上,长发如一挂山前瀑布。
正百无聊赖的时候,巨大的黑影笼罩过来,魑魅一惊,感觉到强大的气息扑面而来。
“请问,此处可是酒肆,可招待外乡人?”酒肆台阶下站着身高一丈的魁梧战士。
蚩尤不得不仰视他,他的老大风伯和雨师也窜了出来,好奇地打量着来客。
“不错,这里就是我们刀柄会的地盘,我们最是热诚好客。”雨师拍拍胸脯。
“蚩尤,这家伙来了,你家刑天有危机了。”风伯说。
来客有着堪比刑天的魁伟身板儿,却并不傻大黑粗,他的脸型称得上是俊美,笑的时候雪白的牙齿让人心里为之一动。
远处喧闹的人声越来越近了,刑天拖着大群的莺莺燕燕转过街角。他最近大概没有招惹什么太难伺候的女人,所以女人们在这个春光灿烂的季节和这个偶像派的男人一起逛街,很是欢喜,并没有恶狠狠地追赶他要跟他算账,彼此间也不冷眼相对。刑天苦着脸,不胜其扰的模样。
“少君,早啊。”刑天走到蚩尤面前说。
“神将兄,早啊,”蚩尤说:“你一大早的这么气派地出游,黄帝看了也会妒忌吧?”
“哪里,我只是出来早饭而已,都是恰好遇见。”刑天这么说话的时候,被后面的女人推搡着嗔怪着揪着头发拉着胳膊。
“你为什么不逃走?”
“被前后包抄了呗,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刑天说:“唉哟,你们能不能不要扯我的胸毛?都是真的,不是我粘上去的。”
蚩尤看着刑天,觉得那是一只无奈的狗熊,呆呆地站着,各种红的绿色鸟儿停在它的身后,啄它的鼻子,叼它的毛。
“哟!”刑天发现了那个外乡客,“这位是?”
“我叫红日,夸父族的使者,来参加这次玄天大典的,刚才听名字,您是神将兄?”来客彬彬有礼。
“对对,这就是涿鹿城里人见人爱的神将兄!”蚩尤立刻拆台。
“是啊,”刑天拍着蚩尤的肩膀说:“那这位就是兔子弟弟。”
红日茫然地挠挠头。
刑天伸手紧紧攥住红日的手握了握,“壮士,帮个忙吧!”
红日不禁拘谨起来,“我一个外乡客,还真的不知道有什么地方能帮上忙的,不过,在所不辞吧!”
“真好,这就是男人间的义气啊!”刑天高兴地拍着红日的肩膀,“站在这里,微笑一下……对,再灿烂一点!”
红日于是展现了他阳光般的微笑和白净的牙齿。
刑天转身对着女人们,大力拍着红日的肩膀,“这就是我新认识的好兄弟红日,给个面子,招待一下!”
女人们中传来哗的一声,眼波如春风春雨席卷而来,红日的笑容瞬间僵了。刑天站到他背后,双手按住他的肩膀,平静地向前推出……同时自己悄无声息地后退。
“喂!刑天,太不道义了吧?”蚩尤说。
“道义于我如浮云,你当我是风伯那个只知道讲义气的男人么?”
红日现在变成了莺莺燕燕们围绕的那只狗熊了,他不安地缩着肩膀左顾右盼,不敢沾到女人们的身上。一个俏丽的红裙寡妇袅袅婷婷地出来,揽住红日的胳膊扭捏,“刑天的兄弟果真都不是一般人呢,不知英雄从何方部落而来,年方几何,可曾婚配啊?”
“喂喂喂,能不能不要下手这么快啊!”女人群里有人大声说。
“刑天对你已经不错了,你不要多吃多占行么?”
“轮到我了,该轮到我了!”
“姐妹们还没到嘴的鸭子别飞了,围住了围住了!”
红日僵硬地站在那里,像巨大的不倒翁那样被女人们推搡着,流着汗向蚩尤求助,“原来轩辕部民风和我们夸父族如此不同啊……敢问我应该如何是好呢?”
蚩尤干咳了一声,略感惋惜,“其实只有高大魁梧有男人味的才见得到这样民风了,我不知道该如何,不过你看那边那个神将兄,他很有经验的。”
红日瞥了一眼街角,看着刑天一付没事人的样子一边哼着曲儿,一边扭动肩膀,极尽快速地闪向街边小巷。
“嘿!”红日对蚩尤一拱手,“谢兔子弟弟,我明白了。”
“谁是兔子弟弟?”蚩尤一愣。
红日猛地昂首挺胸,极有男人味的斗气冲天而起,他如巨神一样挥舞他的长矛指向天空,吟唱一般地说:“太阳啊!那是我的家园!”
女人们不解其意,于是一起看天。就在这一瞬间,红日一缩脑袋,魁梧的身体居然从女人群的缝隙里钻了出去,拖着长矛直去追刑天,“神将兄,等等我!等等我啊!”
“喂喂喂,叫你应付一下嘛!”刑天功亏一篑,发足狂奔。
刀柄会的英雄们看着两个英伟的男人拖着一条彩衣长队绝尘而去,转过街角的瞬间,红日还转身跟他们招了招手,不知道是告别还是感谢。所有人都很开心,对于这个已经到来的春天充满着期待。
蚩尤忽的有种感觉,他和红日是认识的,只是忘了在何时何地。
夜色漆黑,薄雾笼罩着涿鹿之野,远处野狼的叫声起而复落。
水畔,垒土百丈而成的高台上,五色旗帜在风中悄悄地舒卷,旗上龙蟠虎踞,熊罴生威。高台下百步之内,只有一片铁甲的冷光,刺穿了薄雾,照寒了野草。上千甲士绷紧了面孔,持矛挺立,没有发出一丝声音,高台上的魁伟身影们依君臣之位站立,更是静到了极点。
一切都预示着非同寻常的事情即将降临。
轩辕黄帝一身卷龙纹的米黄色长袍,腰间悬挂他威震四方的尚方宝剑。轩辕部四大神将,大鸿、应龙、英招和风后,则拱卫在黄帝身边,各自的甲胄湛然生辉,手中四件神兵光华各异,催发出不同的气息。赤炎刀的炎阳,承影剑的缥缈,电戟的暴烈,还有青钺的冰寒,每一种气息都夺人心魄。
黄帝面色肃穆,凝望着黑夜中涿鹿之野的另一侧,说:“时间到了么?”
风后缓缓点头,“回大王,可以开始了!大家都等着呢!”
黄帝叹息:“那就,开始吧!”
他把袍摆一甩,第一个跪了下去,咚咚地磕头,四大神将忙不迭地追着跪下,也是咚咚地磕头。
高台下云师将士们举着武器敲打盾牌,发出震耳的轰响,琴瑟钟鼓埙缶一齐奏响,在黎明之前把这恢宏之乐一直传到天上,一点火种遥遥地从涿鹿城传来,那是数千人的长队从玄天神庙一手一手传来的火种,要用来点燃高台上祭天的大鼎,那里架着一付太牢,两头黑色的牛犊,准备给天帝的祭品。
远处的高山之巅传来巫师的唱颂,像是咒语又像是诗歌,是人对于天地的赞歌。
五方玄天大典于黎明之前开始了。
黄帝拜完了便抄手站在一旁,看着一群又一群的臣子缓步走上高台拜祭,此时东方还未见白。
黄帝打了个哈欠,“我们非得那么早开始么?我只睡到了午夜。”
“没办法。”英招说:“您拜了以后还有您的六宫妃嫔、九百御女,然后是满朝大臣、四部诸侯、九方来使、云师铁卫、满城民众,这拜到今晚还不一定拜得完,只好把您早一点拉出来了。”
“家业大了,管家的人不容易啊。”黄帝有几分满足,“说说今年四方上了什么供品吧,也好提提神。”
“少昊部贡上了五百美女,个个娇若细柳,弱不经风……”
“少昊部果是忠臣!”黄帝赞叹。
“不过身体太弱,路上病死了四百六十五名,到达涿鹿城只剩下三十五个,还都病卧呢。”
“我就受不得少昊王那个暴殄天物的人!”黄帝不满,“下次让他们挑选身体健壮的美女!”
“力拔山兮的要来也没用啊。”英招翻翻手上的帛书,“夸父部进贡了个男人。”
“男人?”黄帝一愣,“我没这爱好,夸父部是要嘲笑我么!”
“不,是个天纵英才的将军,供大王差遣。我见过了,高大魁梧灿若神人,而且面貌俊美,果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风后说。
“是么?”黄帝摸了摸下巴,“那把他带在身边当卫士岂不是很威风?这样吧,让他代替应龙的位置如何?”
“大王,我可跟你几十年了,你要想想我们的友情。”应龙赶紧说。
“开玩笑的,开玩笑的,”黄帝拍着老兄弟的肩膀,“你跟随我多年,一直在我身边护卫,我虽然知道你很笨,可一直没有弃你不顾,你可知道为什么?”
“臣不知道,臣也不知道大王以为臣很笨。”应龙挺胸,“臣还是很有用的。”
黄帝意味深长地一笑,抬起眼睛看着随朝阳淡去的晨雾,声音里透出丝寂寞来,“因为我们是老兄弟了啊,只有你这个杀猪出身的应龙,才会明白我当年在高台下卖草席的心情吧?我是很重感情的人啊!”
应龙用力点头,“我也很重感情的,我最了解大王当年的心情。”
“我知道人小时候才会结交好朋友,因为长大了我们心计太多了。”黄帝轻声说:“我们小时候能走在一起,是彼此相似的人啊,知道卑微时的心境是多么的……悲伤,无论是你在杀猪,或者我在编草席。”
“悲伤?”应龙一愣,“没有!虽然那时候也蛮受气的,不过我现在想想那时候不用花钱买肉吃,整天挺闲的,有很多时间晒太阳,觉得真是蛮好的生活。”
“嗯?”黄帝也一愣,“你那时候没有那种受到压迫内心积郁着怒气的感觉么?”
“没有!”应龙坚决地摇摇头,“我是个多么开朗的人啊,有肉吃有太阳晒,我为什么要积郁怒气?”
黄帝懊丧地咳嗽了一声,“鸡同鸭讲!英招,我们现在来考虑换个护卫吧!”
颛顼王一身水色的帛衣,躬身长拜黄帝之后,缓缓走上了高台。黄帝脸上开始阴晴不定,用眼色示意风后。风后也皱眉,只能摇头。
“少昊、太昊、还有颛顼都到了,神农氏的老头子居然还没有来……”黄帝自言自语,“莫非是想造反?”
“臣已经派了人在西面的常羊山上眺望,烽火传信,说方圆五十里内并无大队人马前来。”大鸿在一旁说。
黄帝眺望着西方,发出一声断续的叹息,十七年前坂泉决战的时候,他也是看见了常羊山那里点燃的烽火。
大鸿心里有点惴惴,四方诸侯只缺了神农部,五方玄天大典就塌了南方一角。他脚下用四色土表示四方,中央是轩辕部的黄色,东西北上站着太昊、少昊、颛顼三部的使团,而南方火红色的土上空无一人。坂泉之战后的十七年,他们并未获得神农部的进贡,失败的南蛮对于中原霸主的臣服似乎是件虚无缥缈的事,他们甚至没有派过任何一个使团来。
越来越逼人的危机,直到天边出现那个白影的时候才终于散去。
黄帝第一个把目光定在原野上最遥远的地方,那里只有一个朦胧的白影,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点,黄帝说:“来了!”
大鸿有些惊奇,看着面无表情的黄帝,不知黄帝的笃定从何而来。没有任何气息,一切都是平静的,不惹人注目。可是高台周围的群臣众军,包括台上正在祭拜的颛顼,都把目光聚到了那个白点上。因为轩辕黄帝的目光从那一刻起就再也没有挪开。
素车,白马,只有马脖子下的辔铃上垂下一缕红丝。马静静地走,一只苍白枯瘦的手从车帘里探出来,扯着陈旧的马缰。在一片逼人的寂静中,马从天边缓缓走来,停在高台下,垂头去啃食地上的青草。车帘掀起,高大的老人蹒跚着走下马车,身后再无一人。他消瘦的身躯像这片原野上的一棵老树,还没有死亡,却正在枯萎。老人抚摩着陈旧的木杖,静静地站在那里,灰色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光泽。他面对成千上万的目光,只是低声说:“神农部在此,参见轩辕黄帝。”
应龙身上一个激灵,耳边是英招显得嘶哑的声音,“炎帝……还活着。”
“神农,是神农,”应龙说:“不要长人威风灭我志气。”
“分别十七年了,首领别来无恙么?”黄帝上前一步,上身微微前倾。
“大王不必忧虑,我已经老了,残躯不过如此。”
“我忧虑么?”黄帝说:“不,我不忧虑,我只是想再见见烈火之帝,看看往日的敌人是不是还好。其实我很思念首领,这天下让我觉得不安的人只剩下你了,你可千万别死。”
“我要走的时候,大王留不住我,我要死的时候,大王也留不住啊。”炎帝躬身行礼,在众人的目光中走上了高台,踏上了红色土,挡着他的颛顼王急忙闪避。
“四方质子拜祭。”风后扬声说。
质子们没资格上高台,头顶大地,屁股朝天地听风后大声念诵:“汝等为质,诚意敬天,王为天子,生而神明,若生二心,天地不容……”
蚩尤偷偷抬头看向高台上,那群高高在上的人中,有一双灰色的、似乎无神的眼睛看着他们,目光中有一丝说不清楚的温暖。
“爷爷。”蚩尤的嘴唇蠕动了一下。
老人无声地张嘴,“蚩尤啊。”
“夸父族使者拜祭!”
随着风后的高喊,烈火一样的气息从质子们身后直涌过来。蚩尤刚刚闪到一边跪下,就听见了四周低声的惊叹。那个夸父族的男子的胸膛,束着铁带,威武如巨神,缓缓踏进了周围甲士的刀剑下。夸父是这片古老大地上最勇敢善奔跑的部族,他们的男人顶天立地。
“红日?”蚩尤有些诧异。那是曾在街头相遇向他挥手的那个年轻人,脸上却没有阳光般的笑,他的眼神锋锐如犀角,直视高台之上,让蚩尤想起了谁。
蚩尤的心里一动,那个散发如狮的老人从他的记忆里挣破牢笼咆哮而起!
同一个时刻红日伸手往后腰,把什么东西从蚩尤记忆中扯出来,那是一条绸带,还是当年那样鲜红,血一样的颜色在他眼睛里跳动着,像是在燃烧。五岁的记忆张牙舞爪地跳了出来,蓝天、碧血,老人散发如狮,锋利如犀角的眼神刺破一切,是那个要在囚笼中爆炸的大夸父。
他狠狠地打了个哆嗦,眼前重现了那一幕,无比真实。万众欢呼,屠刀落下,那双眼中的火焰还没有熄灭,蚩尤身边的少年流泪欢呼叛王的死去。人头飞天而起,打着旋子。
蚩尤记起他第一次和红日的相逢了。
“是啊,我高兴,大王英明神武,叛王罪有应得。看见他死了,我真高兴……”那个诛杀大夸父的盛典上,红日是这么说的。
红日直起了膝盖,蚩尤猛地瞪大眼睛,红日的瞳孔里,像是有巨大的火焰在海水中燃烧。
红日把绸带系在额头上,鲜红飞舞,似乎又到了蚩尤五岁时的那个杀人的盛典,重现满是鲜血的节庆。
他直指高台上的轩辕黄帝,像条太古巨龙般吼叫,夺下了甲士的长矛。长矛的利刃点落在地上。红日化作狂风,长矛化作闪电,狂风闪电中,杀戮的精神冲上了高台。
“轩辕,我要杀了你!”他吼叫。
“什么人?”风后的声音被卫士激起的狂风扭曲了。
“大夸父!”红日狂笑着,那个死去叛王的一切在他的笑声中复活了。
一种蚩尤无法理解的力量将叛王的精神从牢笼中解脱出来,在吼声中炸成巨大的烟花!
应龙呆住了,英招的神戟刚刚涌出金光,风后从背后摸自己的青钺,却已经来不及。没有能人追得上夸父的速度,没有人能救轩辕黄帝,红日像是从冥冥中找回了夸父王的魂魄,继承了他的力量。他这样狂笑,因为喜悦?或者仇恨?还是因为他已经天下无敌?
黄帝的龙纹之衣变得分外灿烂,像一轮初升的太阳。
轩辕黄帝带着灼热的光芒冉冉升起。原本再也没有退路的他竟然退向了天空中。
夸父族的巨人顶着熊熊烈日,狂笑着冲锋,“太阳!别走!”
有人说,很久以前,夸父王顶天立地。
他站在旷野上,手持接天的长杖,眺望大地的尽头。
巫师说:“遥远的载天之山,大王真的要去么?”
王说:“我要去。”
巫师说:“羲和的六龙之车,没有人能追得上。”
王说:“我是后土的孙子,如果我不去追逐,那么还有谁?”
巫师说:“太阳东升西落,都是天意,天道刚强,为什么要逆转?”
王说:“我讨厌黑暗,我要看见光明。”
巫师说:“光明又能怎么样?”
王说:“再也没有凄凉的黑夜,只有日光和快乐。再也没有时光的流逝,只有永恒的天地。少年将不再老去,老人不害怕死亡,女子们不会因为岁月失去美丽,我永远不会看见战士们的白发。”
巫师问:“真的会那样么?”
王说:“那是我的理想。”
于是那个巨人风驰电掣地奔行在浩瀚的大地上。
他散发如狮,他长笑如歌,他跨越了泰山,跨越了祁连,跨越了昆仑,他向着天空张开双臂,他说:“太阳!别走!”
可是他整个身体都沐浴在太阳的火焰中,他汗如雨下,干渴而疲惫。
于是他奔向黄河,一气吸干了黄河,可是他依然渴,他又奔向渭水,又吸干了。干渴还在烧灼他的喉咙,巫师在远方的山峰上喊:“大王,北方有大泽。”
羲和疯狂地驱策着烈火长车,燃烧的龙车就将冲下山崖。
王不再看北方,他看着西方,他又一次开始奔跑。他说:“我老了,我已经不能再尝试了。在我被太阳融化前,让我捉住最后的机会,我要给大家永恒的时间!”
在载日之山的颠峰上,王如铁的双臂死死锁住了太阳。
羲和叹息着看着王,他说:“几万年以来,你是唯一追上我的,可惜你还是失败了。”
王问:“为什么?”
羲和说:“其实你已经死了。当你跑上载天之山的时候,你已经死了。我不知道什么样的力量支持你死亡的躯体继续拥抱我的龙车,可是你却没有力量带我回去了。”
王在羲和的叹息中渐渐化作了烟,他依然不肯相信地问着:“我死了?”
龙车落下山崖,黑夜又一次笼罩了大地。
王粉碎着的身躯默默地矗立在悬崖边,我常常觉得自己能看见他眼角的泪水。
然后他奋力掷出了接天的长杖,在载日之山下,长杖化作最茂盛的桃林。
王说:“未来的勇士啊,你可以吃桃子解渴了……”
然后顶天立地的身躯散成了烟。
蚩尤觉得自己很早慧,以为神话都是假的,是爷爷哄孩子的招数。
可在那一刻,在惊雷闪电的一击中,蚩尤以为看见了传说中的夸父王。他刹那间相信那个挽留时光的故事曾经真的发生过,一种精神挣脱了囚笼去舞蹈,放肆张狂,一种不知由来的冲动让蚩尤想要站起来,他想说:“爽!真爽!他们终于来杀黄帝了!”
他又想说:“追太阳!追太阳!别跑!”
他激动得浑身颤抖,虽然他心里说不上多恨黄帝,也说不上多么同情被诛杀的大夸父,但他真的开心。他想起神农部死在坂泉之战的那些男人,虽然蚩尤没见过他们,但是这一刻忽然觉得自己和他们血脉相连,他们死在眼前这个该死的老家伙的手下。因为他要一统天下,狗屁的一统天下!为什么要一统天下?
我们应该在原野上拉着手彻夜欢歌不是么?我们应该在春社上醉酒之后大力拥抱不是么?我们的男男女女应该在春光到来的时候在水边追逐不是么?天如锅盖地如棋盘,在浩瀚的原野上我们就该自由如白鸟一样飞翔,我们为什么要一座叫做涿鹿的有城墙的城市?还要为它杀成千上万的人。
他的心癫狂如舞,暴躁地跳动。
如山峦般的霸道阳罡从很远的地方冲了过来,巨斧带着可怕的狂风飞过半空。
蚩尤呆住了,“刑天!”
刑天超过了红日的速度。无论是英招、应龙、或者风后,轩辕黄帝手下的所有神将都在刑天这一击下黯然失色。神农部的第一勇士以他的武勇称雄四方。刑天的“干”可以斩断大山,也可以斩断微风。
这一次,他斩落了红日的头颅。
血又一次冲天而起,又是一颗巨大的头颅飞舞,又是一个鲜血凝成的节庆。总是相同的结局。
蚩尤看见那颗头颅落在了面前,俊美的头颅瞪大眼睛,叹息着说:“恨啊!”
似曾相识的泪水落下,那颗头颅的眼睛缓缓地合上了。蚩尤惊恐地抱紧双臂,一屁股坐在地上,眼泪无声地涌了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