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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魑魅魍魉

    月盈。

    一滴清澈的泪水打在树叶上,啪嗒一声。

    “魍魉,你怎么哭了?”黛色的长发从树梢上垂下,纤纤巧巧的身子倒悬在树干上。月光洒过树缝,有如一层清水,在她晶莹剔透的肌肤上流淌。

    “呜呜,他死了呢。”圆脸的孩子坐在树干上,一双胖鼓鼓的小手抹着眼睛。

    “谁死了?”少女翻身坠落,足尖点在一丛树叶上,轻得像是片羽毛。

    “那个被扔在树林里的小男孩,我看了他两天,还是没有人来拾他。他就死了,我去摇他,他都不哭了……”魍魉仰起满是稚气的圆脸看着少女,“魑魅,为什么没有人来拾他回家呢?他是一个好孩子。”

    魑魅一拳打在他的脑袋上,“你还真多愁善感啊!你睡糊涂了?你是个妖精,妖精诶!你又不是人,你管那个人类死不死呢?昨天山上死了一只野老鼠,怎么没见你也哭一场啊?”

    “啊?真的么?它是不是死得很可怜?”魍魉说:“我没哭,因为我不知道啊。”

    “真的真的,你现在知道了,开始哭吧。”

    “刚才哭了好久,现在没有眼泪了……”

    “难道我的人生就是这样了?就得面对这样一个七岁儿童智商的师兄到死?天呐你为什么要在七岁的时候学习永生之术?这玩意儿不需要童子功的对吧?你大可以在二十四五岁大好青春的时候开始学,这样我们现在也许年龄相当兴趣一致,还可以一起谈谈情说说爱,黏黏糊糊,演习那种两个妖怪打架然后生个娃玩玩的小游戏打发一下树林里的无聊时光。而师兄,你现在觉得我这个师妹像什么?你不必回答,我告诉你,我就像你的保姆!保姆你懂么?就是永远只能哄孩子,在哄孩子的时候青春发黄岁月流逝的那种可怜女人!”魑魅捂着精致的脸儿,痛心疾首,“我受够了,我要死,让我死,千万不要拉着我!”

    魑魅说完轻轻一点树枝跃起,身体轻轻巧巧地折叠,像一枚下坠的松果那样一头栽下百丈老松。

    眼看着她就要一头栽进土里颈椎折断,魍魉才在树梢上探了个头,“魑魅,又玩跳水啊?小心!快到地面了!快碰头了!”

    “哼!要你提醒?”魑魅在空中折腰。

    一折!再折!三折!突如其来地,树下卷起了一阵狂风,魑魅轻盈的身体像树叶一样被卷上了月空。纤巧的身体在夜色中自由地舒展,而后落在古松的最高处,随着松枝的微颤而起伏。

    魑魅踮着脚尖立于这片树林的最高处,仰首吞吐月华,一轮昏黄的圆月将她的身影笼罩在其中。

    “魑魅,为什么想永生呢?”很多年以前,那个干瘦的老妖也是坐在一轮圆月下的古松上。

    “这样可以永远不老,永远漂亮,永远……”那时候魑魅还是个只有三百年道行的小妖,第一次见到这种道行高深的前辈,有些不知所措。

    “永远什么?”老妖难看地笑着,“永远不老,永远漂亮,又是为了永远什么?”

    “永远不被别人忘记。”

    “魍魉,你已经修习永生之术多少年了?”老妖问远处树枝上坐着的孩子。

    魍魉呆呆地看着月空里的雁字,“七百年了。”

    “什么是永远?”

    “不知道啊。”

    “七百年前你为什么要跟我修习永生之术呢?”

    魍魉抓了抓一头绿毛的脑袋,“我……我忘记了。”

    “回去吧,孩子,总有一天生命会长得连你自己都遗忘了过去。何尝有什么永远?”老妖微微地笑着,“我能教会你活很久,却不能教给你永远。其实本没有永远,连我都不是永远的,我又怎么能教给你呢?”

    “那就教给我活很久的法术吧!”

    “为什么呢?”

    “至少,我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去想什么是永远……”

    “不错,”老妖轻轻地抚摩着魑魅的头,“这是个很好的理由。我教你,因为你想到了一个我也曾思考很久的问题。”

    “什么问题?”

    “有一天你会明白的,孩子,其实你所寻找的并不是永远,从来都不是……”

    那是魑魅的一生中唯一一次见到她的师父,那个从太古洪荒一直活下来,大概已经活了千百万年的老妖。就在那个月圆之夜,老妖贴在她耳边告诉了她长生的法术,然后微笑着灰飞烟灭。

    就是这样的荒诞,在魑魅得到“永生”的时候,教她的人死了。

    魑魅已经不记得她在这个树林里生活了多少年了,也许是五百年,也许是一千年。她只记得她当初远眺的时候地平线上还没有涿鹿那个城市,后来在旷野上有过一场恶战,战胜的人就建了个城市。这对魑魅来说是个天大的喜讯,在妖生的前五百年或者一千年,她能做的只有在这个树林里观察猴子、松鼠、麋鹿和师兄,那座叫做涿鹿的城市给她的生活增添了不少新趣味。

    但她还没有去过那个城市。她本能地敬畏那地方,她觉得去那里就会发生什么不详的事。

    她已经思考了几百年“什么是永远”这个问题,还没有得到答案。那些曾经赞美过她容貌的松鼠和猴子都一只只地死去了,新的猴子和松鼠不再赞美她,经过代代相传她在这树林里已经是老祖母一样的存在,可她还是一副十六七岁的脸和青春少女的婷婷身材。

    她开始怀疑永生其实是个诅咒了,那个老妖其实高高兴兴的把这个诅咒传给了她,然后一蹬腿儿,自己很高兴地死了。

    有时候她觉得死一下大概也蛮好玩的。

    魑魅叼着根松针胡思乱想。

    魍魉就在她下面的树梢上坐着,念念叨叨地跟一只傻猴子说:“真是可怜,为什么就是没有人把那个孩子拾走呢?他那么可爱,就这么死了,还没有机会长大呢。”

    听了很久,或许是猴子也受不了了,回头窜上了另一棵树。

    魍魉在它身后挥着手说:“赶快回家吧,你以后有了小猴子不要把它扔了哦。”

    魑魅对这个婆婆妈妈的师兄和自己的妖生都感到绝望。

    “唉,生死这么短暂啊。”魍魉叹息一声,准备去睡觉了。

    一个永生不死的妖精会叹息生命短暂,恐怕也只有魑魅能相信他是真心的。

    忽然间,魑魅决定了。她要带魍魉去一个繁华的地方,让他看看树林外面的样子,而不是在这个千百年来一成不变的树林里傻呆呆地永生下去。她眺望着涿鹿之野尽头那个星火闪烁的城市,点了点头。

    管他什么不祥的事呢,至少好过她以红颜少女的身份一辈子呆在一片树林子里数星星。

    酒肆的灯下,雨师把最后一个铜板抛着玩。

    “雨师,不是只剩一个钱了么?怎么看起来你手里有一大把?”风伯醉眼朦胧,随着那个铜板的起落抬头低头,像只啄虫子的鸡。

    “现在看看还有几个。”蚩尤一把将铜板抓了过来,递到风伯眼前,静止不动。

    “三……不,五个!”

    蚩尤把铜板还给雨师,“如果我欠他钱,我就现在还钱给他……你们有人欠他钱么?”

    “那要给他再喝点,等他把一个看成十个的时候再还。”云锦说:“不过只有他问别人借钱,谁会欠他钱?”

    “怎么办?还欠着一屁股酒债,只剩下一个钱了,我估计我老爹很久不会派使者送钱给我了,听说他又新娶了老婆。”雨师愁眉苦脸。

    “不是还有五个钱么?可以再喝一杯。”风伯说着,翻个身又在席子上睡着了。

    “每次使者送钱来就要还债,还完了就没有钱,”雨师没精打采地说:“能回家就好了。”

    凤兮凤兮归故乡,归故乡兮路漫长。

    路漫长兮九万里,十年返兮家茫茫。

    云锦吹起古老的凤箫,箫声如诉,双眸似水。一声凤鸣在喧闹声中穿空飞去,雨师默默地看着窗外,风伯忽然睁开眼睛盯着屋顶。

    蚩尤想起九黎和他的爷爷,觉得心里蛮难过。他也想家,涿鹿城很好,可在这里他人穷志短。

    “呸呸呸!别想这些丧气的事!我们刀柄会的英雄好汉,能被几个钱难住?”雨师忽地跳了起来,“不如去赌,以小博大,也许就发了,最不济就是把这个钱也输掉,大家继续吃白菜帮子汤。”

    “能行能行!”风伯抬起头说:“我们就把那五个拿去下注。”

    “好好睡吧好好睡吧,你刚才没看清,其实我们还剩八百多个钱嘞。”雨师一把将风伯按倒在席子上,“继续睡你的大头觉。”

    云锦放下凤箫说:“我在这里等你们。”

    “好!去博它一手!老大你带路。”酒劲往上一冲,蚩尤也平添了几分霸气,“不过你们谁知道赌桌的规矩么?”

    “不知道。”雨师飞扬的眉角耸拉下来。

    “不要看我……”云锦说。

    一片沉默,发财的计划在踏出第一步前落空了。

    “我会赌,”一个细细的声音从不知哪里传来,“我们一起去,你们出赌本,我帮你们下注,有了好处每人一半。”

    “谁?谁?”雨师瞪大了眼睛四处看。

    “啊!”云锦尖叫起来。

    有什么人从桌下钻了出来,正钻进了她的裙子里。她刚要跳起来举起风箫砸下去,那个人使劲地挥舞胳膊把宽大的裙幅从自己脑袋上扯了下来。他站在昏暗的灯前看着云锦,愣了一会儿高兴地笑了,露出漂亮的两颗小尖牙。那居然是个看起来七八岁的小男孩。

    赌场里,蚩尤和雨师站在桌子一边,另一边是眼里带着疑惑的赌徒。

    “蚩尤,你相信这个小家伙能赢?”雨师问,心里有点心痛他的最后一块铜板。

    蚩尤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沉默着从后腰抽出了那把刃口很钝的菜刀递给雨师,以坚定的眼神看他。雨师坚定地点头,重新系好了鞋带。

    但赌徒们们并不关心他俩,而是全神贯注地盯着桌子下面不断举起的一只小手。摇盅的汉子抓着陶盅摇得卖力,里面骰子叮叮当当的,似乎随时会把陶盅给打碎。摇盅汉子吼一声,猛地把盅拍在桌上,“下注下注!下好离手!”

    “大。”小手一举。

    一揭盅,赌徒们都吸了口气,“还真是大……又给他赢了,赔你十五个钱。”

    “全押上,下盘我赌双。”小手又一举。

    “我还没摇盅呢!不能下注,”摇盅的汉子不满地说:“你要讲规矩。”

    “哦。”小手老老实实地把桌上几枚铜板扒了回去,“那你快摇啊。”

    摇盅的汉子又是一番卖弄力气,大喝一声把盅子扣下,不差丝毫,小手把桌上属于他的铜板一拍,“双。”

    “你够狠!”摇盅的汉子怒了,“难道你的运势就真那么旺?老子不信了!”

    他手一抬,开了盅,脸色顿时变得像苦瓜。

    “下盘我还是全押!”小手再一举,凛然生威。

    “遇见贵人了!”蚩尤摩拳擦掌。

    雨师眉飞色舞地帮着收钱,把桌面上一堆堆铜板儿往他那边划去,藏在桌下的那个孩子则每次坚定地全额押上,他们的钱把把翻倍。

    “没有铜板了,赌裤子可不可以?”一个输光的汉子扯着自己的裤带。

    “没问题!”小手又从桌下伸了出来,“先脱下来,我们看看能折几个铜板。”

    “裤子也没了……赌老婆可不可以?”

    “叫你老婆来看看长得好看不好看,”小手挥舞,“不知道能折几个铜板。”

    “狗屁!让她知道我输成这个样子她就该杀了我了!”输到山穷水尽的汉子哭丧着脸,“还叫来给你看?我回家让她打死我算了。”

    “看你也算个爱老婆的人……”一个圆脸孩子忽然从桌下窜了出来,“那我把裤子还给你好了。”

    灯火下,孩子的头发是碧绿的。

    魑魅在静寂无人的涿鹿城街上溜达了半个晚上,最后在酒肆外停下了脚步。她鼓动小小的鼻翼,嗅到了强烈的妖气。

    “不认路的家伙!”魑魅咬牙切齿,“还说要去找水给我喝!”

    她和魍魉是第一次来大城市,在蜘蛛网般的街上漫无目的地溜达,东看看西看看。魑魅觉得人类的城市很没傻,道路逼仄不说,道边的土墙也让人觉得压抑,土墙上那些黑了灯的窗口在深夜里像是一只只张大的嘴,呼呼地吸着冷风。在区区几百年前,这些人类还和妖精一起住在山里,现在他们不再找洞穴住了,而是自己用土垒出一个个洞穴来。魑魅不太懂人类为什么要住在这种地方,这里能跟树林里比么?在树林里只要爬到树顶上,放眼就是整个世界,深深吸口气像是能把天地一起吞吐了。魑魅喜欢没有边界的地方,不用绕来绕去地走在这样迷宫似的方形城里,走的路越长,越让人觉得一辈子都出不去。

    魑魅说我走累了,魍魉殷勤地说那我去找点水给你喝。魑魅是个花妖,非常喜欢水,于是应允了师兄这份好意,坐在街边傻傻地等。

    魍魉一去就再没回来,魑魅把天上的星星都快数完了,忽然想起师兄是个路痴。

    几百年的老妖男和老妖女就这样失散在大城市的街头。

    “魍魉!魍魉!哪儿呢?”魑魅一脚踹开酒肆的大门,冲进去大喝一声。

    魑魅愣住了。

    魍魉被一个彪形大汉提在手里,可怜巴巴地说:“魑魅,他们说我是妖怪……”

    魑魅紧紧握拳,体会那钻心的无奈。她想也没想就对魍魉怒吼:“你本来就是妖怪!别摆出那付可怜相!你早不是卖萌的年纪了!”

    妖怪嘛,妖怪有什么不好?可以活很多年,饮月光之露吸太阳之精,几十年不吃饭也不会饿,随手可以杀掉几百个人,然后青烟一样飘走。魑魅从不觉得妖怪有什么不好。魍魉要是觉得不爽,可以把那些汉子杀掉嘛,几百年的老妖了,还能被几个男人给收拾了?

    魑魅怒气满盈神色狰狞,可听到她的声音,汉子们以为听见了仙乐。一时间酒肆里洋溢着春风解冻万物复苏的气氛,这个少女的出现让所有汉子的眼睛变得亮晶晶。魑魅觉得有点不适应了,身边一群糙汉目光轻柔地打量她周身上下。

    缩在角落的两个少年却无视了她的华丽出场,正猫着腰、踮着脚尖往门口蹭。

    魑魅下意识地捂了捂自己的大腿和胳膊,觉得浑身发痒,那些男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好像是无数的毛毛虫。她虽则是个磨牙吮血的妖怪,可此刻置身于男人群里,却觉得自己在那些男人眼里很美味。按照妖怪的逻辑本应该反过来。

    “魑魅,救我。”魍魉觉得所有人的注意力焦点都偏移了他,于是他出声呼唤关注。

    魑魅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魍魉,她真讨厌这种感觉,如果魍魉真是一个七岁的孩子,那她就是个老娘或者童养媳,总之是那种绝没有未来的女人。她决定搞点恶作剧解解气。

    “啊嘞……我只是进来找我哥哥。哇!那是什么?妖怪么?我最怕妖怪了!先走一步,各位英雄把妖怪收拾了吧。”魑魅看着魍魉说,心满意足地看着那个小东西哭丧着脸。她甩了甩长发,头也不回地出门而去。

    蚩尤的酒劲也退了,灯下那个小妖怪的绿头发清清楚楚。

    “真的撞妖了!”蚩尤心里一寒。

    涿鹿城周围的山林里还盘踞着不少妖怪,等闲他们不会接近这座人类的城市,但是出现了就很难对付。涿鹿城里的人都知道“打四害”,四害是“乞丐、淫贼、妖怪、质子”,妖怪本来比乞丐和淫贼的排名靠前,但是黄帝手下的大鸿将军神威过人,遇见妖怪都是一刀两断,渐渐地妖怪都闻风散去,蚩尤偶尔还能看见新被大鸿将军斩下的妖怪头颅挂在城门上,有一些修为高深的还不会死,兀自骂骂咧咧。至于质子的危害,原本不亚于乞丐和淫贼,不过毕竟也是涿鹿城里的贵宾,本着促其改过的用心,忝列在最后。

    人和妖怪来往是不祥之事,按照风后的说法,山精水怪都是些违背天道的东西,“有干天和”,会影响部落的运程,所以勾结妖怪的人,要和妖怪一起处置。蚩尤想他们几个的脑袋若是挂在城门上,大概是没本事和下面来来往往的人说话的。

    那个误闯进来的无名少女一摔门帘,风一般走了。汉子们心里无比惋惜,那笔直修长的腿儿和柔软的小胳膊还没看过瘾。

    “多好的小娘儿!怕妖怪……吓跑了。妖怪有什么可怕?”一个汉子说着,一巴掌拍在魍魉脑门上。

    “别想小娘儿了,都跑了。把妖怪点火烧了吧,风后丞相可说,见了妖怪,人人当杀。”又一个汉子说。

    “烧了好烧了好,图个乐子,真烧化了我买酒请大家。”

    “长得还不错,看着像是个名种的妖怪,没准很稀罕呢?还是留下来给巫师看看。”

    “名种的马能卖钱,名种的的妖怪能卖钱么?反正妖怪是一定要杀掉,留给巫师咒死,不如我们烧着试试,烧出本相来看看。”抓着魍魉的那个汉子兴奋得脸上红光四射。

    “对对!也许能烧出什么值钱的东西。”

    “用油煎了!”一个汉子建议说:“听说油煎死的妖怪不作祟。”

    “一锅油,很贵的,别浪费了。不如一刀砍了,留片头盖骨献给黄帝陛下,听说献妖怪骨殖有赏钱。”

    “有赏钱?那就用刀吧,给我找一把带齿的,妖怪的头想来很硬。”

    酒肆里一片兴奋的喧杂声,汉子们为这个无聊夜里忽然冒出来的余兴节目欣喜不已,各自献策。

    “魑魅,你去哪里了?救我啊。”魍魉对着空荡荡的门口说,这个从未离开过树林的妖怪还未意识到他的命运,汉子们围着他嚷嚷,就像是意外地猎到了一头野猪要烤来吃,把他的嘟哝声压了下去。

    “滚开滚开!”一个汉子看见蚩尤和雨师两个还在那里发愣,不耐烦地挥手,“还不走,你们和妖精是一党么?”

    一党?怎么就会妖精是一党了?蚩尤想。他的心里咯噔一声。

    五千年前的那个夜晚,也许是酒劲控制了蚩尤的身体,也许是古怪的同情心发作,也许是那本来属于十二年后的狂魔气焰不合时宜地高涨起来。

    当然,也可能是他想起了自己兔死狐悲:他忽然觉得跟那些人类汉子比起来,他和妖精真的是一党。

    总之蚩尤天生就是一颗为非作歹的种子。

    他紧了紧腰带问雨师:“我们是讲义气的,对吧?有福该要同享,有难必然同当!”

    “那是啊!行走江湖最要紧的就三件事,义气!义气!还是义气!”雨师明白了。

    太昊和神农部的少君一齐转过身,四只拳头对准抓着魍魉的汉子面门,砸了过去。

    噼里啪啦的暴响,伴随瓦罐和桌椅的破碎,蚩尤精神一爽,感觉到无拘无束的快乐。鼻子上的酸麻和身上的肿痛完全不能压制这种快乐,这种快乐在于自由自在,从他认可妖精是他的同党开始,身为涿鹿城最富盛名的社团,刀柄会就不能对自己的兄弟们不义。

    义气这事情素来虚无缥缈,人生在世,有的时候真不知道为什么要为它挥舞拳头,不过一代代都是如此。

    蚩尤听雨师说过,神山上有一条好汉叫做卢俊义,因为他的坐骑是一头玉色的麒麟,奔行在星辰下的夜空中,十万八千里不过是眨眼的瞬刹。所以人们也叫他玉麒麟。他最是急公好义,只要有神山的兄弟受困受苦受难,无论在天涯海角,只要对天空云层尽头呼唤卢俊义的名字,就会看见乌云卷着闪电,攒聚着涌来,天空漆黑一片,阳光也被遮蔽。忽然有一道白玉色的光芒划破了云层,像是一把快刀割破了天空,天光尽情地倾斜而下,那个凶神恶煞们的救主,卢俊义,就这么骑着他的玉麒麟来救你了。他不管你做了什么,也不管别人做了什么,他是来救你的,为你豁上性命。

    因为你们是一党,你们是兄弟,你们是血族。

    魑魅坐在屋顶上,仰望月亮,吞吐月华。她想如果魍魉真的被人们给打死了,也就算了。作为修为上千年的大妖精,若是被区区几个莽汉打死,本来也没有什么活下去的意义了。再想想,估计那几个人也打不死魍魉,让他受一点教训也好,不要总是傻天真。

    魑魅梳着自己的长发,忽然又有些担心,魍魉从来没有离开过树林,他会可怕的妖瘴术,却未必知道怎么使用来把几个蚂蚁样的人类化作灰尘。在过去的几百年里,魍魉已经不只一次搞出超出她理解的事情来了。也许他这次会搞出最后一个,被那些弱小的人类给宰了……魑魅脸色发白,从头上摘下一根七尺青丝。这根颜色如青黛婉约好看的头发抽打在地上,溅起冲天的烟尘,她电光一样射向远处的酒肆。

    魑魅暴躁地掀开帘子,看见的第一幕是蚩尤一拳打在那个拎着魍魉的汉子脸上并且抢下了魍魉。他随手把魍魉扔给跑过来掩护他的雨师之后,矫健地插入了人群,一脚踢在一个汉子的屁股上,又像条狡猾的泥鳅游到另一个汉子的身边,抓住他的腰带把他扯了一个跟头。

    比蚩尤更高的那个年轻人是风伯。他摆正了姿势和最魁梧的汉子对擂,你砸我一拳我砸你一拳,同时运气在两块胸肌上抵挡。谁也不知道这炫耀男性魅力的格斗有什么用,不过风伯刚刚从酒醉中略略清醒过来,和云锦一起过来支援兄弟,能做到这样的地步已经不错了。

    一个汉子抽冷子绕到风伯背后,拎起一只酒坛想要摔碎在他的脑袋上。但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精致的凤箫在他头上炸裂开来,发出管弦齐鸣的宏壮声音。汉子模模糊糊意识支撑着他回头看看偷袭的人,一只白白小小拳头正中他的鼻梁,就晕倒在白衣公主的裙下。

    魑魅没能理解眼前的一切,刚才是一群人类是她和魍魉的敌人,现在他们忽然分成了两拨,一拨要保护妖精,一拨要杀掉妖精,而玩命殴打在一处。她向雨师肩膀上的魍魉投去询问的眼神,可魍魉也是一脸的茫然。

    蚩尤中了一招窝心脚,他忍着痛扑上去,把拉扯云锦的汉子踹翻了。

    风伯的胸肌被打得一片通红,肿胀起来,他终于耗尽了力气,仰面摔倒在地。立刻雨师就摔倒在他身边,一个汉子挥舞一张椅子砸向雨师的头顶。昏昏沉沉的风伯却忽然明白过来,死死扣住汉子的腿,汉子摔倒在他们两人之间,两个人各抓起一个摇骰子的盅儿在汉子的头上敲打,汉子的兄弟们则以暴踹雨师和风伯的后背作为援助。

    汉子们占据了上风,魑魅指间的青丝开始游动,妖瘴笼罩了酒肆,在虚空中魔鬼呼啸。她清澈的眼睛里泛起浓烈的杀气,嘴里低声念诵咒文。

    阴风妖气就要覆盖整个赌场的时候,至阳的罡气从另外一侧推来把妖精的妖瘴吹散了。

    妖精大惊,那股至阳的罡气从酒肆墙壁的每一个缝隙刺了进来,霸道猖狂。

    墙壁整个地破碎了,天神一样魁伟的身影带着疾风冲进赌场,比他更快的是一柄巨斧,盘旋着飞来,散发灼热的气。在那个突如其来的身影站稳之前,巨斧已经整个地陷入了地面,像是一面嵌在地下的铁铸磨盘。

    来人威猛的双目有一丝呆滞,左右四顾,“哟,你们忙你们的,我就问个事儿,我家蚩尤少君在不在?”

    “刑天!”汉子们都惊悚不安,这个家伙在涿鹿城里的名声并不亚于他的主子,那面磨盘大的斧子充分说明了这时这个赌场里谁说了算。

    汉子们无论受伤还是没有受伤的,都以“不关我事”的神情,迅速消失在酒肆门口。

    云锦把蚩尤拉了起来,雨师和风伯龇牙咧嘴地自己爬起来。魍魉兴高采烈地拾起地下散落的铜板,“说好各得一半的。”

    “贵姓啊。”魑魅在蚩尤背后擦过,漫不经心地问。

    “蚩尤。”蚩尤享受着小公主为他拍灰尘的待遇,漫不经心地回答。

    “我叫魑魅。”

    蚩尤愣了一下,不知道那个美丽的少女为什么要告诉他自己的名字。

    刑天觉得今天是他运气很衰的一日,他在风采撩人的亮相后,就被赌场的老板娘抓住了。

    “这个,阿夕,我不是来看你,我只是喝醉了出来看风景,恰好从你门外路过……”刑天想把手从老板娘的小手里抽回来。

    “不是看我的也不要紧。”老板娘死死拉着,泪光莹莹,“你刚才那一声大吼可真威风,我一个月来都找不着你,你说好和我一起看月赏花的。”

    “你不要哭可好?在我家少君面前给我留点面子。”刑天说:“你看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少君未成年就赌钱打架,违反了神农部的家规,我要带他回去处罚先。”

    “处罚什么,蚩尤少君多有你们神农部男子的威武啊!”老板娘说:“留下来陪我有肉吃。”

    “可我责任在身!”刑天有点迟疑。

    蚩尤说:“嗯……其实今夜月光大好,你们熟人之间难得相见我们也不好多打搅,刑天我不必你护送,我们先走了。”

    刑天说:“少君你这没义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