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高烧,一股氤氲的热气蒸腾而上,推动着银红的灯围转个不停,绸上那些工笔美人一回回地从弱飖眼前流过,如日月穿梭,来去往复。
太太请用茶!弱飖捧了一只景泰蓝的茶盏,端端正正地跪在榻前,盯着手中琥珀色的液面。茶水捧在手里已有了好一会,初时尚袅袅的热气已经散去,可那坐在榻上四十来岁的女人却依旧闭目不语,涂满了凤仙花汁的长指甲在一只波斯猫雪白的毛间不住揉动。那女人也曾非常的美艳过,不过那都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多年富贵养出的赘肉早已填满了她面上所有灵性的轮廓,再重的脂粉也盖不住眼角眉梢年华已逝的凄惶。三四个小丫头正给她捶脚捏肩。旁边或坐或站着十来个女人,从三四十到十来岁的都有,正自顾自地斗牌,好似眼中都没有这一幕。
太太请用茶!弱飖再次重复了一回。大太太终于不胜其烦了。去拿!她轻踢了一个为她捶脚的小丫头。小丫头忙跳了过来,接了弱飖手中的茶盏,递给了大太太。大太太在唇上一抿。扑的一声,一线黄褐的水流喷了端茶的小丫头一头一脸。这都是什么呀?涮锅水也比它要好些。茶盏应声滚落,顷刻间便将那榻上银丝精绣的面子污损了。
弱飖伸手去拾那茶盏,却听大太太一边拭唇一边道:小穗,去收拾了!顿时就又有一个小丫头跳下来,手脚麻利地打扫干净。弱飖皱皱眉道:那,奴婢再去斟一杯。罢了,老爷一年收这么多待妾,个个都要我喝一杯,灌也灌死了你叫什么名字?弱飖叩了个头道:奴婢名叫弱飖!
呵呵大太太突然想起什么笑了起来,一边凑过身去看着斗牌,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这名儿,倒似生来就要给人做婢妾的呢!
弱飖跪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按说她应该给这些太太姨太太们一人奉一杯茶的,可现在大太太不要了,余下的该怎生处置?正犹豫着,重重绫罗之中突然挤进一双乌溜溜的瞳子,衬在无一丝杂色的眼仁上,好似两颗方从寒潭中捞出的棋子。瞳子在弱飖身上一掠而过,那是个七八岁的男孩,手里提着个圆鼓鼓的线轴,一根线头拖在他身后,垂头丧气的。奶奶,纸鸢飞不见了!男孩子带着哭腔,爬到大太太的身边。大太太抚着他的头发,哄他: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一会让老李给你再扎一个。但是小男孩不依:可我现在就要!弱飖不自由主地站了起来:奴婢给孙少爷扎一个吧!
咝!一幅茵罗被弱飖裁成凤凰的式样,蒙上了细蔑扎就的骨架,两下里一抹,便用糊精粘了上去。男孩子欢呼一声,高举了这只通红的凤凰,蹦蹦跳跳地跑开了。
久雨初晴后的天空一片蔚蓝,凤凰风筝的三道尾翼当空掠过,好似将最绚灿的晚霞撷下一朵。弱飖抬头看天。湛蓝,赤红,如许分明。她不自觉地合上双眼,随手从身边柳树上扯下一枚叶子,含在口中便有呜呜的哨声颤出。那哨音悠扬婉转,追着天上的纸鸢,直入云霄。
你好行呀!弱飖睁开眼,小男孩不知何时已蹲在了她的跟前,两眼闪闪发亮,尽是仰幕的神情。七年前,娘亲从身后拉出来一个小男孩,说:今儿起,你有个哥哥了!哥哥为她扎过纸鸢,和她吹响柳哨,她也曾如跟屁虫般追在哥哥身后,如此用仰慕的声气说过:哥哥你好行呀!若是把那个男孩子从她生命中删去,这十六年的生命里,还能剩下什么呢?只是细想这十六年,却也没有什么当真值得一记,忘就忘了罢,就当此身今日方始。
弱飖这么想着,吐出口里的绿渣,灿然一笑,道:这有什么难的,孙少爷想学,奴婢就教你好了。小男孩拉着她的袖口:我叫阳阳。弱飖摇首道:孙少爷的名儿,不是奴婢叫的。
阳阳继续撒娇道:别人想叫我的名字,我才不让他们叫,他们也配?我喜欢你,就要你叫我阳阳,你敢不么?好霸道的孩子!弱飖不由有点吃惊,到底是雷家的长房嫡孙。弱飖亲了他的面颊一下:好,就叫阳阳。
日头西斜,红霞遍天。阳阳依在弱飖的臂间,从领口里拉出一只通体纯白的玉环,放在弱飖手中,道:弱飖,这是我娘给我的,让我以后送给我喜欢的人。我喜欢你,所以给你了。他眨巴着两只眼睛,明天我还在这里等你陪我玩!你一定要来,听到了没有?
可第二日在柳树下的人,却不是阳阳。一个三十上下的男子,宽袍绶带,一派儒生风范。弱飖只是吃惊了一小会,就明白了面前这人的身份。她走上前去,行礼道:奴婢见过大少爷。
大少爷折了一根柳枝随手晃动,笑容如冰面上拂过的春风。阳阳要练功,他也不小了,总不能老贪玩。再说,大太太昨日很有些不高兴呢!弱飖起先有些不明白,为什么他不说母亲而说大太太,却又马上想起来,这位大少爷的生母是老爷子早已过世的原配夫人,不是眼下的这一个。弱飖心想,以阳阳那般的脾气,也不知这会子正在怎么闹呢,于是不由失笑。大少爷将柳条在掌心一撸,又道:阳阳也真是胡闹,他说把他娘给他的玉环给了你?
弱飖一听就明白了,从怀里掏了玉环出来,隔着三五尺扔入大少爷摊开的掌中。她再行了一礼道:有劳大少爷。这点小事何必大少爷亲自来,随意着人来取不就得了?奴婢这就回去了。大少爷扔开手上的柳条,道:请留步!我有话说。弱飖站定了。春阳和煦,晒得她背上已隐隐沁出汗来。
你可知,顾三爷要我家和紫家交出伤了他儿子的凶手?说是若不交人,便要从后日起封了码头,不再让一货一人上水。这事已惊动了官府,连日里上门求告的商人都挤破了门。大少爷眯起眼睛,听说紫家已有心将你哥哥交出去,私下与顾家和议,再一同对付我家。你进府这两日,外面可已闹翻了天呢!
奴婢不明白大少爷和奴婢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弱飖拭了拭额角上的细汗。老爷子年事已高,他百年后,我们几兄弟都已成年,你的后半生捞不到太多好处;反是跟了顾大少,倒有些奔头。你这样的聪明人,怎不知为将来多点打算?大少爷轻言细语如话家常,再说,只消你在顾大少面前求情,让他饶了你哥哥,岂不是轻而易举?
碧绿的丝绦在两人之间拂动着,在二人面上划过波纹似的影子,一道一道的,摇动着交锋的眼神。弱飖突然冷冷地笑了,她敛袖再行一礼道:弱飖既然跟了老爷子,便是寄丝萝以托乔木。弱飖的去留生死,便不是弱飖自家的事,而是老爷子的事。这些语言,大少爷说的固然好,却不当说给弱飖听,平白费了口舌。说完转身便走,大少爷的声音在身后追来,你真就这么认定,老爷子不会把你交给顾家?弱飖忽然站定了,一双彩袖临风曳回,回眸一笑道:若是换了顾大少,他定是将我交出去了。
紫家到底没有把展铭赶出去,听说紫家大小姐拿了匕首抵在自己的喉头,守在展铭的房门口,三日三夜不曾交睫。顾家的事后来终是平息了,好像是抚台大人亲自出面,雷、紫两家给了顾家不少赔偿。
其实雷老爷子并没有叫弱飖伺候过几回。不管人前是何等威风,到底是个花甲已过的老人。再说他有十来位姨太太,更有不明数目的侍妾,轮到弱飖当值的日子,实是少之又少。
有时弱飖想不通,雷老爷子为何还要要她?后来她渐渐有些明白,对他而言,她就如同那些搜罗来的玉器珍玩,平日里堆在库房里也难得见一见,但只要想到拥有这么多美好的物件,日益老去的心头总能挽住些得意,少年时的艰辛苦楚终于不算枉度。于是她便专心专意地做好自己的角色,把心思尽数放在绫罗胭脂之中,光鲜亮洁得一如初霁的雨虹。
不觉天时已越来越热,是夜小院月色如洗,弱飖正和几个丫头琢磨着如何收拾那一匹新买的鲛冰丝,楚方却走了进来。弱飖很是有些惊讶,但不奇怪楚方的到来。楚方是雷老爷子身边最得意的干将,出入同行,连内宅也不禁的,而是弱飖晓得老爷子这日不在家中,楚方却为何没有跟去?
弱飖看了看楚方的面色,遣去了几个丫头,让他坐下。楚方却不坐,他的手在腰上一抹,有一道如水的银光,在他掌中如白蟒般游动不已,然后他问了一句弱飖万万没有想到的话:弱飖姑娘可是练过缅刀的?弱飖有好一会答不上腔,她紧张地回想自己说过的话,可有哪一句透露过这件事。
楚方想是看出了弱飖的心思,笑了,道:练这种柔韧兵器的手劲和寻常人不一样,是我留心看出来的。弱飖勉强笑了,道:楚公子好眼力!她不高兴,因为她晓得雷老爷子最不喜女人舞刀弄剑。
楚方双手平端了缅刀奉上,道:楚方请弱飖姑娘帮个忙,实是迫不得已。弱飖不去接刀,疑惑地问道:这是为何?楚方恳切道:请弱飖姑娘先收了刀!皎洁的月光在刀刃上流动,幻出动人心魂的异彩。
弱飖的手不自觉地握过了刀柄。她不假思索地挥刀,这缅刀如有生气般灵动,弱飖甚至觉得并不是她的手在出刀,而是那刀引着她的手去泼洒出那一道潋滟的明光。楚方满面笑容,弱飖姑娘的刀法不错,我计可成。他下拜道,为了雷家一门老弱,请姑娘助我。
这一夜,雷府门外火光灼灼。数百大汉兵刃高举,杀声震天,这是顾家的人马。而雷老爷子和大少爷二少爷所有雷家精锐,此时大约正在顾家码头干着同样的事情。也不知他们是否能想到,自己的巢穴已然危在旦夕。不过雷老爷子就算是没有算到,也定是心有所感,否则不会在临行之前不听任何人的劝谏,固执地留下了楚方。
突然雷府大门轰然洞开。无数支火把一齐拥进了门,在夜空中划出数道虚影,汇成一带光河。走在最前头的是一名黑衣青年,他的面孔硬朗如削,在晃动的火流中,留下一个无比清晰的剪影。黑衣青年厉声喝道:快聚在一处,不可妄动!他身边的一人,却绝没有那般冷峻的气度,这时他已经为即将到来的胜利兴奋得满面通红。原是顾大少亲自来了。
弱飖在墙角看见了这一幕,她转身飞奔,一袭淡如月色的罗纱,隐于晦明不定的天色中。顾大少在抽袖拭汗的那一刹看到她惊怯回望的眼神,顿时有一种难言的亢奋冲上了头颅。他不听黑衣青年的阻止,抽出刀,尾随她而去。正将聚拢的火把迟疑了,一些挤到黑衣青年身边,另一些却追随顾大少而去。黑衣青年无奈地叹息,拔刀出鞘,亦跟着奔去。
弱飖惊惶失措,罗衣高高扬起,衣下浑圆光洁的小脚时隐时现,就像一头小鹿诱惑着猎人的好胜之心。猎物终于钻进了死路。弱飖瞪大了眼睛望着后门上锃亮的铜锁,而长廊的另一头,脚步声杂沓而来,跃动的火光映红了两侧的粉壁。顾大少看着她站在黑洞洞的回廊尽头,体态娇不胜衣,倒把先前尽情折磨的心淡去了五分。他向她走去,每跨出一步,都带着征服者的傲慢和自喜。黑衣青年突然叫道:快出去,这地方可能有埋伏!
可对于美色在望的顾大少来说,什么样的叫声也不能让他清醒分毫。就在那一瞬,机括咯吱的转动声从地下、壁间、廊顶上一齐传出,墙角有陈年积灰簌簌而落,好似整个天地都开始震动了。
顾大少悚然而惊。然而就在此时,弱飖手中一蓬银光闪现,伴着尖利的嚎叫,血喷了弱飖一头一脸。黑复!救我!顾大少倒在地上,昂头仰面,说出了这辈子最后的一句话。可是不会有人再理会他。
周遭所有的火把都已落在地上。弱飖抬头再看,黑衣青年移得飞快,扑向来时的廊口,如赴火的飞蛾。铁门正在一寸寸落下,但距地尚有半尺之时,黑衣人已冲至此处。
眼见黑衣人就要冲过铁门了,门下却飞起青芒,直没入了黑衣人的胸膛。铁门咣当一声落下,整个地面都被震得抖了一抖。众人推推搡搡间,没有发觉地上的火把正一根一根熄去,终于眼前一暗,如此今人怵然的黑暗,似是沉进海底深处,再也无望见得半分光明。
弱飖站在那里还有些回不过神,却听到风声从身后拂来,在她不及反应之前,已有人将她压在身下,她欲要挣扎,那人轻声道:别动,是我!是楚方的声音,然后她感到一面披风将两人覆于其下。然后无数利刃破空之声,随之的就是一次次惨喝,每一回叫喊都是那么不甘而又无奈,伴着一具具身躯重重地砸在地上,这窄小的回廊顷刻间有如变做了十重阎罗殿。
弱飖心跳如鼓,她知道楚方的披风是一件宝物,神兵利器也难伤,可身于其间,再也不能安下心来。当然也有人舞兵刃护身,发出铿锵之声,可是人力有尽而箭枝却似无穷,不多时就再也无了声息,四下里静如天地初蒙,反有另一种今人难耐的恐惧。
弱飖感到楚方身体的某一部分起了变化,耳畔传来他越来越重浊的呼吸,她察觉到一只大手往自己身下探来,突然被什么蜇了一下似的又缩回去了。弱飖在心里暗笑,她知道楚方触到了她压在身下的缅刀。
又是一阵令人牙根发酸的机括转动之声,如在世界尽头现出一线曙光,铁门终于提起。两个人从尸堆里爬起来,楚方面色很难看,弱飖想笑又不便笑,只好绷紧了脸,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如果不是有了这么一点尴尬的情事,让楚方有些心神不定的话,他的计划本是可以大获成功的。可惜就是在此时此地,他疏忽了。地上突有几具尸体向着楚方和弱飖飞来,他们两个推开尸体的同时,一道黑影从地上掠起,飞上墙头,横过火光烛天的夜空,似一只蛰伏已久的蝙蝠。
他在墙头站定了,惨白的面孔朝向弱飖,那面上的眼珠居然是惨绿的!这两道碧色的目光,如涂了剧毒的箭枝,贯穿了弱飖的心口。她那一刻,感到了濒死的恐惧,几乎站不稳身子。楚方知道,他的暗器没有落空,而一个人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逃,简直就是不可思议。他只慢了一刻,便追了上去,与黑影一前一后,消失于墙头。
雷家父子就是于此时回来的,携着踏破顾家二十七处码头的全胜战绩。
当他们处置了府里的尸首,听面色铁青的楚方讲述这一夜的经过时,弱飖很有些尴尬地站在堂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虽然她帮楚方保全了雷府,但基本上说,是在多管闲事。谁都知道,雷老爷子对手下的人要的就是忠于职守,不闻外务,若是自作主张,便是有功,也不会为他所赞许。更何况他极厌恶女人插手道上的事。
雷霆听罢楚方的禀报,嘉许地拍了拍他的肩,道:你做的很好了,些许小疏忽不用放在心上,黑复的轻功厉害众人皆知,你追不上也是情有可原。反正他迟早也是你刀下游魂。他站起来道:都休息去吧,大家也累了。
衣襟带着风声在弱飖身侧响起,一时人去堂空,惟余明火寂寥。飖姨!弱飖讶然望去,原来是大少爷在温和地浅笑。弱飖慌忙抿了抿鬓,道:大少爷怎的这般称呼,奴婢当不起。她只是个侍妾,并不是姨太太。大少爷却似未听到她的话,又叫了声:飖姨!飖姨也累了罢,回去休息好了!然后饶有兴味地打量了她片刻,飘然而去。
自从大少爷改了口,府中上下都开始叫她飖姨娘,可弱飖却还是不知这算福算祸。过了几日,本是轮她当值,可一直到晚上,都没有人来唤她。圆月上梢头,弱飖叹息一声,正欲抽下发上金簪,却有两只灯笼飘进她的小院。老爷子说,怎么飖姨娘如今脾气大了,还非请不可了。
弱飖半蹲在雷老爷子的面前,为他结上睡袍前襟的丝绦。烛台上红烛火光正旺,烛泪纵横。雷老爷子侧了头,在瞧右手边的铜镜。铜镜中那些残酷岁月书下的痕迹,笔笔深刻。雷老爷子突然发话了,弱飖,你没跟我时,最想要的是什么?弱飖想了想,道:是每日里可以有个安稳的地方入睡,不用怕一觉醒来,这脑袋已不在项上。她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弱飖本来是想逗笑他的,可雷老爷子没有笑。他再问道:还有呢?还有,就是想些漂亮衣裳和首饰,天可怜见,那时我的眼皮子才叫浅,什么东西看在眼里都金贵得不行呢!哦,还有呢?这时弱飖已把最后一条带子系好,去为他整平领口上的褶子,随口道:想让人敬重罢!为了这个,你才去帮楚方,是么?那本不关你的事。雷霆突然回过头。弱飖点点头,极力轻松地道:是吧,你看大少爷不是都开始叫我飖姨了么?
雷老爷子突然放声大笑,笑声撼得烛焰一阵飘摇。他厚糙的大手在弱飖发上揉动,将她的发髻弄得乱七八糟,真是孩子气!那以后就让你管些事吧!他笑着说,面上一层层皱起的褶子下藏着太多的阴影。弱飖看不出来他是欣慰,还是伤怀,毕竟她少他四十余年的阅历和见识。
弱飖爬上榻去,为雷老爷子理顺一头硬硬的长发。雷老爷子似突然想起来,说:这一回紫家保存实力,虽然未如我们一般,被顾家攻进了家门,却比我们迟了一步,只占到五处码头,你可知领头打这一战的,是谁?
是谁?弱飖随着他的意思问,但她已非常明白会听到哪个名字。是展铭!雷老爷子抚了抚颌下长须,道,这小子是块好料子。紫老儿也看出来了,说是下月初三,就正经请客,招他入赘。
哦?梳齿在发间顿了一顿,弱飖觉得手臂有点发僵,任梳子自行落了去。要我让人替你备份礼么?都没有给我发喜柬,算了吧!弱飖微微笑了。烛台阴影下的笑意,落在黄铜镜中
脚步落在悒翠轩的阴影中,弱飖抬头去看这座茶楼。轩中空无一客,老板率伙计守在楼口。楚方在她的身后问道:都准备好了么?老板腰弯得更低,答道:所有闲人都驱尽了,上面已布置妥当。话里透出些许兴奋。毕竟,被雷紫两家选来做谈判的处所,这份荣耀可是哪家酒肆都没有过的。
弱飖从轿中扶了雷老爷子出来,大少爷也已下了马,四个人随着老板,一同上了二楼。楼上的桌凳都已被移走,只东西向置有两个小几,几后各有四只座凳。四面轩窗大开,依然没有一丝凉风。
弱飖本是可以留在府里的,雷老爷子并没有强她同来。可她禁不住楚方半是嘲弄,半是轻蔑的笑言:哦?是有你不想见的人吧?或者是你想见的?终于向老爷子请求再三,咸与此会。
可是站在这里,想着展铭正一步一步走来,弱飖的心不由揪紧了,她突然后悔起来。他会来么?会,还是不会?弱飖极力地回想展铭的面容,可发觉脑子里只那个暮色中的背影还算清晰,他的眉眼居然有些模糊了,仿如前世的一段际遇,未能被孟婆汤水祛尽,似轻烟袅袅,淡薄却又驱之不去。他或许不会来罢。新婚方才三日,应是在家陪伴新人的。弱飖这般安慰自己,可一想到这,顿时有说不出的惨痛瘀结于心,却又觉得情愿他来才好。
突然一个挺拔的身躯出现在弱飖面前他到底还是来了!弱飖身躯一阵晃动,展铭的目光也向这边扫了过来。弱飖极力将绷紧的皮肤舒开了些,做出一个恭谦而又生疏的笑意。
这时楼上有了一阵骚动,雷老爷子他们的眼光集中在另一人身上,谁也没有在意她的异状。弱飖眼角的余光中,隐现出一个黑衣青年,与展铭齐肩立于紫老太爷身后。她没有想起此人是谁,只是恍惚间觉得此人有些眼熟。其实她这时的眼里除了展铭,其他的都如隔了千重雾岚般模糊不清了。
黑复!楚方讶然大叫,这一声终于将弱飖从梦魇中被唤醒。她怵然而惊。黑复!那个碧眼有如毒箭,中了楚方暗器后仍旧逃走了的黑复!
紫老太爷手中两只碧玉核桃搓得砰砰直响,他向着雷老爷子行了一礼,笑盈盈道:雷老弟,我来晚了。失礼!来来来,给雷老爷子见礼,黑复!黑复走过来,双膝跪下,头在地板上叩得咚咚直响。
紫老太爷为何要安排这么一场会议,先前雷老爷子几个人议了又议还是不得其解。但此时弱飖突然明白过来:虽说先头的约定是两家合力灭了顾家,码头双方平分,紫家却保全实力,临阵退缩,让雷家占了大头。但这是他们自家没胆量,难道还能指望雷老爷子把入了口的肥肉再吐出来不成?可是见到这个人,弱飖知道,这场争斗紫老太爷未必输了,有了这个人,紫家的收获未必比不上雷家。
紫老太爷这是什么意思?大少爷拂袖而起。
黑复这孩子不过是在顾家落个脚,如今他投到老哥我的门下了,请雷老弟高抬贵手,放了他如何?老弟占去的码头,我就当送了好兄弟,怎样?
雷老爷子发须无风自动,紫大哥的话是怎么说的弱飖知道雷老爷子生气了,可是她却明白,紫老太爷的这个面子是不能不卖的,今日这一场和议大约就是依了紫家的话而终。毕竟雷家也招纳了不少的顾家残兵。
看着黑复站起,低眉敛目,弱飖如看见一只自幼被主人抚大的小狼。她想:紫家有了这么一个人,展铭呀,展铭,你斗得过么?弱飖的目光在展铭身上流连不去,他的婚期才过三日,身上穿的,尚是吉服。远处看来是风流锦衣,可若是略一细瞧,就惨不忍睹。那些东扭西歪,疏密不一的针脚,若是让织出这上好料子的师傅见了,非立时吐血不可。
弱飖想起了那两只圆润白嫩的手指,这手指之前怕是从未触过针黹罢;缝出一件如此的新衫于紫大小姐来说,应是桩极浩大的工程;看到这衣裳穿在展铭身上,她该多么得意呀?弱飖转了头去看窗外,窗外垂杨已浓翠逼眼,上次见时,才只是刚刚露出些鹅黄的芽头。人都言物是人非,可你看这高楼,看那窗外,又有那一点还似那个春雨轻寒的午后?
这天夜里,弱飖好容易让雷老爷子睡下。听见他的鼾声平和下来,弱飖轻手轻脚从雷老爷子怀里挣脱,滚到了床缘上,远远避开了他。天太热了。
大开的窗口里没有一丝凉风,枝叶如画在帘上,纹丝不动。天地间似一口巨大的蒸锅,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窗外蝉声阵阵,每一阵起来时,就如将一生一世的力量在这一声中用尽,好似有无穷无尽的抑郁焦躁,只能用这样的躁声吼出,散于夜空。弱飖发觉自己眼中含满了泪水时,已经不来及了。两汪冰凉的液体顺着她的面颊缓缓滚落,是这个夜晚仅有的清凉。她突然死死地咬紧了枕头,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地嚎啕大哭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