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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隐患!一颗埋在身边的“定时炸弹”终于在大家的不经意中引爆了——三傻子最终还是折在东北角派出所了。官面儿以不追究他的刑事责任为交换条件,诱使三傻子将我们几个一起招供出来,当然这其中他没敢撂出老猫,但他没想到的是最终他还是让老猫给办了个“体无完肤”,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那天9中在放寒假的最后一天前开了结业式,下午学校组织到西关街影院观看电影《神秘的大佛》。距离红旗饭庄的事儿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这段时间内我和石榴依然是白天在大伟家里窝着,夜里到96号的小杂货屋里睡觉,市面上风声已经不太紧了,所以我和石榴也就偶尔出去玩玩,放松了绷紧了一个多月的神经。
正好学校组织了电影,大伟踅摸来了几张富余票,于是我们几人就相约在西关街影院一起观影,平生第一次看到武打片,只看得热血贲张跃跃欲试,特别佩服电影里的反面人物“沙舵爷”,能将手里把玩的健身铁球当武器使用,还想着受到启发了以后自己也可以尝试着练练这招,再打架就能手托铁球,甩手便可制敌与几米之外而不必近身。脑子里幻想着这一系列的梦想,随着散场的人流走出影院大门不远,我发现石榴被拥挤的人流挤散,便停下脚步四处找他。
好不容易找到了石榴,我俩一边兴高采烈地谈论着电影剧情一边向西门里的方向走。就在这时,从身后传出一声打招呼的声音——“哟!这不是墨斗吗?”我一回头,却发现和我打招呼的几个人并不认识,但嘴里还是本能地应声问道:“谁啊!谁找我!”话音刚落,那几人猛扑上来,三下五除二地将我和石榴一起七手八脚地按在地上,我还没反应过来呢,铐子已经箍在手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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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说到“铐子”,咱正好说一说怎么“戴手铐”。那个时期在公安系统内抓捕犯人,有着一系列不成文的规矩,其中抓什么人,戴什么束缚犯人的戒具,也分个三六九等。那个年代市面上或分局里管小偷扒手叫“皮子”,管在火车上顺包、偷包的叫吃“大轮儿的”,还有一种“绺窃”,就是在商场趁卖家不注意或者有打托儿的转移卖家视线,然后用钓鱼竿,竿头涂抹上黏子,趁人不备从柜台里往外沾钱票,这叫“钓鱼的”,但凡是这几种人,一般不算剧烈犯罪。那时的职业扒手有着自己的职业操守,只偷窃不动手,逮着了就认头学艺不精手艺不到位,认栽、认打、认裁决。我听说过但没见过的是有一种女偷窃者专门偷外衣上面口袋插着钢笔的,具体手法是用自己的辫子挑钢笔。那个年代的女人留着两条大辫子的满街都是,要是一见有外衣上面口袋插着一杆或者两杆钢笔的人便上前凑合,一见时机成熟,在口袋插钢笔者身前一甩自己的辫子,便可将钢笔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用自己的辫子将钢笔挂在辫子上带下来,此乃神技,但市面上也绝不少有。总之,向这种偷盗系列的案犯一般抓现行的较多,通常用不上手铐,应为这项犯罪活动不剧烈,没有什么危险性,所以都给这些人用“法绳”拘缚。前提是这种案件一般都有充裕的时间去就地审问和取证,然后就将逮着的犯人用法绳将一只胳膊从胸前上举,绕到脖子后面再往下压,另外一只胳膊从腰间往后背,去够前面的另一只手。好像现在女的练瑜伽里有这个动作,我在家看我媳妇练过这个动作,她一练这个动作,我就会想起那个年代大街上逮着小偷后被捆住的场景。所不同的是瑜伽不捆法绳,小偷的两手拇指用法绳捆吊在一起,名曰“苏秦背剑”。这要是捆得时间长了,两手拇指一定红得发紫血液梗阻,而且形象难看。大街上人潮涌动,如果见到身后俩三位官面儿老爷押着一位“苏秦背剑”者,就必将被认为是“皮子”,从而饱受别人白眼。更有甚者,有一次看到一次批斗大会,有一位偷自行车的惯犯,偷了两辆自行车,挨斗时官面儿老爷就将他偷得的赃物——两辆自行车一并挂在了他的脖子上,还得低头猫腰认罪,这两辆大加重自行车怎么说也得五十多斤吧,愣在他脖子上溜溜地挂了一上午,差点给他脖子大筋挂断了!
我在蓟县鱼山白灰厂劳教时遇上一位老偷,那会儿他已经六十多岁了,一眼看上去老人家斯斯文文、白白净净的,说话慢条斯理、有章有节,像个老教授似的,但熟知内情的都知道这位可是名噪一时的公交老偷——谢老三!谢老三已经六次出入两劳单位,拘留就更甭提了,他自己都已经记不清拘留多少次了,对于他来讲小小的拘留对于他来说简直是家常便饭。据他自己说,这偷钱包是一种“瘾头儿”,一旦时机成熟自己管不住自己就下手了。在蓟县劳教就是因为偷了一个大娘的钱包,最后被逮着一看钱包里只有三块钱,最后被判了劳教三年,合着一块钱换一年刑期!
他自己在队里和我们闲聊时说,他是起小就跟了一位据说偷遍大上海十里洋场、浦江两岸的高手学艺。这位高手师傅也是因为在上海把所有繁华热闹的场所偷了一个遍后,因为在上海官面儿留底儿太多,几乎所有官面儿反扒的便衣都认得他了,只要他一出现在街面上身后必有几个人跟踪观察,他的那张脸当时就如同全国粮票一样被官面儿熟知,在上海实在混不下去了,才领家带眷来到天津卫,在老十月影院门前收了谢三爷当徒弟。从一开始在一脸盆开水里用两手的食指和中指往外夹肥皂片,到最后练就了从他师傅口袋里往外掏晒干了的树叶子,且不可使树叶掉渣损坏,还不能让他师傅发觉。前前后后三年时间,谢三爷终于出道了,而这门所谓的“手艺”也贯穿了他的一生!
以上说的是束缚扒窃犯案,如果是比较爆裂的恶性伤人案件,事发现场就没有那么长时间去用法绳捆住案犯了,通常是用普通意义上的一般手铐,因为这种手铐对于突发性事件的处理运用最便捷、最实用,也最简单,只要在你手腕子上一磕铐子半环儿,那半环儿就会立马合口,只要是把人控制住了不许几秒钟时间就可让你束手就擒。但是这种手铐也有着它致命的缺陷,第一就是这种铐子只能束缚双腕,使整个双手活动范围受限,但却不足以让那些戴手铐比戴手表时间还长的人受此约束,只要一枚女人通常用的卡子,或者一枚大头针曲别针,再往损处说——一根牙签都能把锁牙拨开。遥想当年二纬路的“小年”在南窑关独拘时,关进去时戴着手铐,在以后的时间里不论他是出来打饭还是放茅,都能见他一只手戴着自己打开的半只铐子,一只手腕子水光溜滑的,所以一般的手铐对于经常进去的人来说,想打开根本不是难事儿,形同虚设。当然戴手铐也有“前铐”、“后铐”、“背铐”等多种铐法,前铐后铐都比较好开,只要是背铐一般人就无能为力了。不过戴上背铐的时间不会太长,时间太长就会造成胳膊瘀血甚至导致残废,后来在一般的手铐的基础上又发明了“铜铐”和“指铐”,铜铐与一般意义上的手铐结构和原理都是一样,只是在手铐的硬度上较比以前的手铐硬,不容易拨开锁牙。而“指铐”则更厉害,顾名思义“指铐”就是一般手铐的缩小版,这种指铐只铐双手的大拇指。这种玩意儿可太厉害了,你想,要是一般的手铐只要你不挣歪,一般不会给你铐得太紧,但也绝对不会掉下来,像两只手镯一样的在腕子上晃晃荡荡地吊着,甭管多长时间都不会受罪。而这“指铐”却不然,它是要铐在你大拇指的关节下面,还必须铐得紧,铐得松了一吞就能吞下来,但要铐得紧了,不消一会儿,你的大拇指就会发凉、发木、发麻,黑紫透亮儿,彻底瘀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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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手铐和法绳的约束方式还有很多种,咱就不在此一一介绍了,如果以后还会说到这个话题,咱再细表不迟。
话说我和石榴一起在西关街影院观影,在散场回家的路上被几个便衣摁住,手铐上腕一路押解到东北角派出所。进到东北角派出所的大院里,有几个值班的八毛,什么叫八毛啊?那个年代公安警力不够,有不少联防队员或协勤的帮忙,不是白帮忙,一天给八毛钱。那几个八毛让我和石榴在大院的围墙边上一头一个撅着,身体成90度弯曲,双手下垂,双腿闭紧,然后就没有人理会我们了。时值下午四点多,天色阴沉得厉害,不一会儿,纷纷洒洒飘下了鹅毛大雪,加之阵阵的刺骨寒风,直吹得我透心寒凉,不禁扭头望望石榴。石榴此时那瘦小的身躯,在片片雪花种已经后背堆起厚厚的雪层,一阵阵的狂风吹得他一阵阵打晃。小石榴瘦得皮包骨头,几乎没有一点儿脂肪,御寒能力自然就比较差,只见他将脖子缩到大衣领子里面,不住地瑟瑟发抖,不时地用手擦拭着不争气流淌出来的鼻涕。看得我心里更加泛起丝丝寒意,有些心疼他。时间过得太慢了,几乎要凝固了,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袅袅地不知是派出所食堂还是周围的住户家里,飘过来一股一股的炝锅味儿和炒菜味儿。我们两个半大小子正是长身体吃跑老子的年纪,这阵菜香刺激着我们的鼻腔,腹内“咕咕”直响,饿得俩眼发黑,也许是撅得时间太长所致。最刺激的场景出现了,之前在屋里暖暖活活烤火闲聊的老爷们,此时都出来到食堂去打饭,端着饭盆儿,好像炫耀似的从我俩跟前一个个过去,人已经进屋了,却将一股股饭菜的香气留在了我和石榴的周围!
貌似没人理会我俩,其实只要是我和石榴俩人一旦撅累了,上身稍微抬起来一点,就会有个八毛从屋里打开窗户大声呵斥“你们俩,撅好喽”,“往下撅,吃了草火棍儿啦”,“再不撅好了拿电棒秃噜你们俩,信吗”……我想应该等老爷们吃完饭就该提我们俩过堂了吧,看这意思今晚弄不好就得在分局过了,看看实在不行观察一下,有没有机会能成功脱逃呢?正在我脑子里浮想联翩地计划着,看看哪边的墙比较矮能跃过去的时候,耳中只听到“哎哟”一声。循声看去,只见石榴已经痛苦地坐在厚厚积雪的地上,石榴的腿可能连冻再撅地麻木了,自己已经控制不了自己的双腿了。其实我也是咬牙坚持着,我怕我一旦撅不住摔那儿了,让这帮老爷看不起。没几秒钟的工夫,窗户再一次打开,又是那位八毛大吼一声:“别装洋蒜,你给我起来撅好喽听见了吗,这才哪儿到哪儿,我告诉你们俩照着一宿撅!小毛孩子!”我一听他这话顿时就火撞脑门子,反正已经落在你们手里了,爱谁谁吧!我也立马直起身来,冲他大声回应道:“这算怎么回事儿?既然把我俩弄进来了,该怎么这就怎么着,光让我们俩在这撅着,也你妈不管我们俩,算什么事儿?我今儿个还就不撅了,有辙你就想去吧!”说完我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并且用不屑的眼光挑衅着他。那位八毛一听这话,火儿大了:“嘿!你个小BK的,嘴硬是吗?好嘞!我还就真没见过你这样的,你牛掰!你等我把这口饭装肚子里啊,你看我那么收拾你的!”我豁出去了:“你随便吧!我还真就不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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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等他搭话呢,有一个八毛从屋里“咣当”一声一摔门蹿了出来,到我跟前一把揪住我后脖领子,然后就用力在原地一转,又在脚底下使绊,一个“弹踢”把我撂倒在了雪地上。当时我的腿也已经撅得差不多麻木了,这一下脆脆生生地就摔那儿了。就在此时,屋里的窗户边已经围满了一堆脑袋,都是刚刚吃饱了晚饭没事儿干的,拿我和石榴开涮消食,一看我被摔到地上了,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而这位在外面摔我大马趴的八毛也是个人来疯,一见他的同事们被他的壮举逗得哈哈大笑,更加肆无忌惮了,又一次拽住我的脖领子往上提我。我借着他往起提了我的劲头就劲站住脚跟,然后双腿一岔想站住桩,上边两手便抓住他的两只胳膊,跟他较上劲了。他见我双腿岔开跟他角力,随即将他的一只腿伸到我的两腿之间,马上又将这只腿往自己怀里一钩,钩住了后再将我往外使劲一推。这招我已经看出来了,但由于冬天穿得太多加之双腿已经连冻带撅的不太灵便了,此时我想“掏腿”但已经掏不出来了,着着实实地又一次摔坐在了地上,屋里随即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就这两下,再加上屋里的人们的哈哈大笑,弄得我是气急败坏恼羞成怒啊,我不顾一切地再一次从地上爬起来,拿出要和他豁命的架势,一把抱住这个八毛要跟他好好过过招。此时石榴从一边连跑带摔地奔过来又把我一把抱住,死命地拉我,怕我做出不明智的举动。而此时那位八毛却撒开了手,弹弹自己腿上的雪,告诉石榴:“你过来干吗?谁让你动的?你给我接着上那边撅着去!你们要造反是吗?你放开他,我倒要看看这小子能有多大的油水,能不能尿出一丈二的水儿!”
我再一次和他较上力,正在这儿僵持的时候,另外的一间办公室一开门走出一位岁数大的帽花,一看就是有点身份的“官帽”,大衣不穿着而是在身上披着,迈着四方步一边往我这边走,一边大声吆喝着:“行啦!差不多完了。”走到我们跟前就问那位摔我的八毛:“这俩小不点儿什么案儿?”那位八毛说:“嘿嘿,这俩小毛孩子是老董他们组弄回来的,我也不知道什么案儿。”看似当官的帽花说:“噢!行了行了,你跟俩小不点儿较嘛劲,进屋进屋,我跟你们说点事儿。”随后一推他,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进了屋里。我和石榴又在外面待了一个多小时,也没人再盯着我俩撅的姿势那么样了,好像所里所有的帽花都在开会,没人理我们俩了,脱逃的念头再一次涌上我心头。我冲石榴使着眼色,石榴心领神会,左右张望着,寻找脱逃的机会和路线。我俩正在八下子观察着这个大院儿,一回头忽然看见一间办公室里一开门,在两个帽花的带领下,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从屋里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三傻子!这回和三傻子的不期而遇,印证了我心里这一段时间的担心,果不其然是三傻子把大家给撂出来了!一时间心里所有的怒火一起涌上心头,我和石榴不约而同地向三傻子扑了过去,送三傻子出来的两个帽花一见,立即一人弄一个,把我和石榴一人一个大掖脖儿把我俩顶在了墙上。其中一位帽花又回过头,对已经快走出大门的三傻子嘱咐了一句:“这些日子别出门啊,出门过来跟所里打个招呼!”我回头痛快地骂了一句:“三傻子你个大傻X!败类!”没等我下面的脏话骂出来,顶着我掖脖儿的老爷一个大嘴巴子就扇在我已经冻木的脸上,打得我两眼直冒金星。看到三傻子已经出了门,这俩帽花一人押一个把我和石榴分别押往两间审讯室。一进门顿觉室内温暖如春,屋子不太大,有个十几平方米的样子,屋里中央点着一个大炉子,炉子上还坐着一壶水,已经开了“突突”地冒着热气,屋里还有一位年纪稍微大一点的帽花,押我进来的帽花比较年轻。岁数大的帽花姓董,以后就叫他“老董”,年轻的姓陆,以后就叫他“小陆”。进门后小陆便开始对我进行搜身,把我身上里里外外搜了一个遍,好在那天我和石榴谁身上也没带家伙,并把从我身上搜出来的东西一一交给老董查看,然后就开始又让我在屋门后撅着,嗨!好歹在屋里也比在外面撅着好受,就又撅屋门后面了。当老董打开我的钱包看到里面的那张全家福的照片时,脸上微微一怔,不禁回头打量打量我,然后摇摇头继续干他的活。老董这一系列表情的变化都被我观察到了,心里就寻思着这老家伙的怪异表情是从何而起呢?
老董在看完和检查完我的随身物品后,我看到他和小陆耳语了几句,便打开门走了出去。屋里只剩下了我和小陆俩人。小陆就叫我站了起来,但是依然让我冲墙站着不准回头。约莫过了十几分钟,小陆让我坐在他对面的提把椅子上,好像要开始审讯我了。我看见小陆面前的桌子上摆放着笔录用的专用稿纸,以及红色的印泥等,但小陆接下来的一个举动让我顿时又一次感到后脊背沟冒出阵阵寒意——他从桌子抽屉里拿出一把“高压电棒”来,威胁意味十足地摆在了桌子上,并有意无意地触动着电棒开关,电棒顶头的电极顿时“噼里啪啦”地冒出阵阵蓝火星子,我靠——这是要过热堂的节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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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陆把审讯的文具、戒具准备妥当,坐在我的对面盯着我的脸,满目狐疑、眼光阴沉。小陆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小脸儿白净,戴着一副比较夸张的近视镜,岁数不大,却已经有些微微的谢顶,他此时紧盯我的眼睛,仿佛要从我的脸上找出什么答案。我心里有些发虚但依旧故作镇静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与他对视着并不回避他咄咄逼人的目光,这是传说中的“心理较量”吗?我当时其实也并不知道,只是自己不习惯回避别人递过来的不屑或挑衅的眼神,一有这种眼神出现我必定要以十倍的不屑与挑衅给逼还回去。屋里静得只听见炉子上的那壶开水“咕嘟咕嘟”冒泡儿的声音。我心里知道,审讯一定是要同时两人在场方可开始讯问,此时屋里只有小陆和我,小陆是想先入为主地在心理上先把我拿下搞定,然后再开始审讯便可顺理成章、顺顺利利地把想要得到的审问材料搞到手。我在心里打着自己的算盘:三傻子肯定已经成了他们的所谓污点证人了,但是他到底撂了多少?都撂的是谁?怎么撂的,撂得彻底吗?这一切还都是问号,看这意思小陆是在等老董呢,那个老董干吗去了?怎么刚要开始的审讯他却急急忙忙地又出门去了?
时间就这么一分一秒地在我与小陆的对视中溜走了,直到屋门一开,一股寒风夹杂着雪花,将老董卷了进来,他冻得直缩脖子,进屋后一句话没说,只是拿了一只茶缸子,提起炉子上的水壶往里倒了一缸子开水后,将茶缸子放在我的面前,并且还将一根烟和火柴一并也放在那儿了。我不领情地抬头瞄了他一眼,指着小陆从我口袋里翻出的个人杂物说:“我抽不惯您这个,我还是来我那墨菊吧!”老董都没拿正眼看我,一扭身将我那盒墨菊扔给我。我急忙抽出一支叼在嘴里,点上了烟深深地狠嘬一口。老董在小陆身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用深邃的目光审视了我几秒钟,扭头对小陆说:“开始吧!”以下我就以笔录的形式描绘一下,我第一次被派出所与老爷讯问的情形:
小陆问:“知道今天为什么把你弄到这儿来吗?”
我说:“不知道!”
小陆问:“还用我们给你交代交代政策吗?”྄
我说:“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是吗?”
小陆说:“嚯!听你这话的意思,你染得已经够黑的啦,没少惹祸是吗?我告诉你,我们没有依据不会随便抓人找你,既然把你弄来了,你就肯定有事儿,要不我们也不会费心拔力地蹲你!”
我:“噢!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是吗?这话我在电影里听过!”
小陆绝对是被我的态度和回话激怒了,一拍桌子大声呵斥:“你甭跟我这儿油嘴滑舌,你甭看你现在满不在乎,一会儿我给你上上手段,我看你还能挺得住吗?”
我说:“你把这句话也写笔录上吗?”
小陆腾地一下就站了起来,并且伸手就要抄起高压电棒,却被他旁边的老董一把抓住了,又示意他坐下。小陆再一次坐了下来,口气有些缓和地说:“看这意思你还是在外面没撅够,就欠还让你在外面冰天雪地撅着去,好好想想吧,最好别等我们费事儿,自己竹筒倒豆子——有嘛说嘛,咱也别伤和气,你说你今天不撂出点事儿出来,这事儿能完吗!”
我说:“打一进来你就让我撂这个撂那个,到底是什么事儿?你到底让我撂什么呀?”
小陆说:“你最好自己说出来,这样对你有好处,也代表你态度端正,你要让我说出来可对你不利。我们已经掌握了你的所有材料了,现在也就只看你的态度了,最后该怎么处理你全凭你自己对事情的认识和态度,你这事儿可大可小,完全在你自己掌握,你要是顽抗到底最终是死路一条!”小陆在那儿义愤填膺、正气凛然地冲我吹胡子瞪眼,我心想可笑,你以为你在这儿审判十恶不赦的反动派刽子手呢?这一套一套的词跟演电影一样啊,别看小陆在那儿叽叽喳喳地乱咋呼,我对他倒不感冒。真正让我心里犯嘀咕的,却是一直在那儿不言不语的老董。这位老干警喜怒不形于色的阴沉劲儿叫我觉得可怕,我现在倒是希望老董开口审我,也好能摸清他的底牌,这人看这意思够老辣,不好打交道!
在我和小陆的对峙僵持下,老董一看还真是打不开局面,终于开口讲话了:“小子,你别太狂妄了,我儿子跟你差不多大,我知道你们现在的小年轻的脑子里想的是嘛,你们这一捏儿的岁数,能有什么事儿?又能有什么大事儿,不就都是猫子、狗子那么点儿屁大的事儿吗,你老老实实地赶紧撂出来,没你亏吃,你也不想想这是什么地方,比你事儿大的进来的有的是,有几个能扛住喽?不秃噜出点事儿来你回得了家吗?我们是干吗的?我们见天儿和你们这样的人打交道,什么人没见过?那手起刀落提着人头过来投案的咱不是没见过,比你的事儿大不大?你这点儿事儿还真不算什么,赶紧撂吧,你要是不撂也没关系,自然有人会撂,你也甭给别人扛事儿,哥们儿义气没有铁板一块的,你最好主动点,到时候要让别人先撂了你,你可就被动啦,到那时我想保你可都保不了!”
这俩人一打一托,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对我展开了心理攻势,一时间几乎要攻破了我的心理防线了。老董的怀柔政策对我这吃顺不吃戗的主儿,还是起到了一定的作用。毕竟那时自己还是太小,没那么多的经验,对老董这种和风细雨的开导和家长式的聊天般的审讯方式心理准备不足,一时间弄得我有些无所适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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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我想:算了,任凭你老董再怎么和风细雨苦口婆心,任凭你小陆再怎么威胁利诱威逼恐吓,我心中自有定数,与其跟他们故作镇静、泰然自若,倒不如给他们来一出装聋作哑、装疯卖傻。您了别看老董不露声色地跟你在这儿像唠家常聊闲磕儿,你只要是一回话你就算是入了他的套儿啦。言多语失,但凡有那么一两句不该说的话让他抓住把柄,那他就会给你来个顺藤摸瓜,借着你自己的话,他就能把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在你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给你一点儿不剩地套出来。他们这套活儿在外面时就已经听二哥说过好几回了,眼下还是少说为妙。我把大衣领子往上扯了扯,把自己的脖子缩到大衣领子里,一耷拉眼皮给他们摆出一个“聋子不怕惊雷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老董依旧讲事实摆道理对我展开心理攻势,什么利害关系,什么法律常识,什么家庭教育,在老董的耐心说服中,偶尔还穿插着小陆的一句一句的呵斥声和拍桌子声。我依旧该怎么着还怎么着,一言不发偶尔抬起眼皮看看他俩,就在这种状态中时间已经过去了将近两个小时。期间几次小陆要起身动我,都被老董一次次拦下了,小陆气得太阳穴青筋暴露怒目圆睁,忍不住要伸手去拿桌子上那根高压电棒。老董一看一直打不开局面,就看了看自己的手表,又和小陆耳语了几句,就再一次出去了。屋里只剩下我和小陆了,小陆再一次让我抽了一根烟,然后对我说:“我们决定再给你一点儿时间,你起来撅那儿去,好好考虑考虑吧,你一会儿不说就真得后悔啦,去去去,门后面撅着去!”
再一次以标准姿势撅在屋门后,也就几分钟,耳轮中只听得屋外面“噼里啪啦”一阵嘈杂声,掺杂着“嘎吱嘎吱”地踩着雪地的脚步声在院里泛起,就听得外面响动异常,吆喝声、呵斥声此起彼伏。小陆阴阳怪气地对我说了一句:“去!站窗户那儿去,好好往外看看啊,敬酒不吃吃罚酒,拿你当人看,你偏学狗叫!”我站起身来两步走到窗户旁边,透过外面漫天的大雪我看到了几个八毛将被扒得全身只剩下秋衣、秋裤的石榴团团围在当中,每人都手拿一支电棒正要在给石榴过热堂呢。小石榴被反铐着双手,在几个膀大腰圆的八毛围在当中更显得身形瘦小骨瘦如柴。与其说石榴已经是一位青年了,其实他更像一个发育不成熟、营养不良的小孩儿。此时他在八毛们的吆喝下瑟瑟发抖,撅在院里的大雪当中。石榴一挪动脚步我才看见——我靠!连鞋都不让石榴穿,石榴是光着脚站在雪地里。几个人好像是在问着石榴什么,石榴却一直佝偻着身体,几乎把头埋在了他细细的两腿之间,没有任何回应。几位老爷已经没有耐心了,虽然他们一个个的穿着厚厚的大衣,却也不认头在这冰天雪地里待的时间太久,便开始了轮番地对石榴进行电击,石榴始终还是一言不发,把头深深埋在两腿之间。脚下的雪是湿的,加大了电棒的电流,石榴一次次地被电棒击倒,又一次次地站起来继续摆好姿势撅在那儿,好像在拿自己的意志和骨头和八毛们叫板赌气。最后这几个八毛一看轮流地去电石榴不起作用,便一起上手,五根电棒一起电向了石榴。石榴在雪地里站不住了,就在雪地里上下翻飞,左右打滚儿。院里昏暗的灯光下真真切切地能看清电棒接触到石榴身上时“噼里啪啦”地冒蓝火。石榴现在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啊,我在屋里看得满眼泪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立马拉开屋门就要往外冲。此时我心中的悲愤不可言表,这其实已经不是什么哥们儿义气的事儿了,完全就是一种本能的冲动,一种摘心撕肺的痛!那是我从小玩到大的铁哥们儿,哥们儿如手足啊!他们这不就是在我的胳膊上剁刀子吗?既然你们摘我手足,那也就怪不得我跟你们豁命了!
我大骂一声:“你大爷的!”说着,拉开屋门冲了出去,大院里的八毛们听到了我的骂声,当时也是一惊不过很快就回过神儿来,扭身向我冲了过来。我身后的小陆也忙不迭地起身跑了过来,小陆三步并作两步赶上我,从后面一把薅住我的脖领子用力将我拉倒在地,又使尽全身力气往屋里拖我。扭身跑过来的几个八毛有搭胳膊、有搭腿的,将我摁在屋里的地上,抹肩头拢二背地把我靠在了屋里一个值班用的单人床床腿儿上。一位八毛狠狠地朝我胸口踢了一脚,嘴里大骂道:“不知死活的玩意儿,甭急!一个一个来,收拾完他就是你,你等着啊,一会儿我弄不死你的!”我咬牙切齿地说:“别等一会儿了,有本事你现在就弄死我!弄不死我我还就骂你了!”这一句骂,又一次换来了数不过来的耳光,只打得我嘴角流血口中发咸,可我仍是骂不绝口。
这一拨人在吵得正厉害的时候,老董一步插了进来,满脸阴沉地看看屋里的局面,对几个八毛说:“行了,行了,你们都出去吧,把他交给我办。”那被我骂得狗血喷头的八毛临出门还不忘回头指着我骂了一句。我朝他“呸”地啐了一口唾沫。帽花老董看他们几个都已经出去了,拉了一把椅子到我跟前坐了下来。沉吟了片刻,老董开口了:“墨斗,你认为你们这事儿能那么不明不白地就完了吗?事儿闹得那么大,连市局都惊动了,没个交代过得去吗?你现在不是耍狠犯浑的时候,你冷静下来,好好想想,我也不逼你,你什么时候想好了你就跟我说,我再告诉你,你自己心里明白就得了,也别跟别人说——我和你爸爸关系很好,我自己的亲弟弟是知青,回城还是找的你爸爸帮忙办回来的,你老爹对我有恩,你出了事儿我也不能不管,更何况我们所里还和你老爹的学校有合作关系,于公于私我都得管你这事儿,你就得配合我才能把你浑身洗干净了,你懂吗?”
我知道老董不是胡说,我老爸有一阵被借调到知青返城办公室帮忙,有那么好一阵子,我家里经常有人来找我老爹办知青回城的事儿。我说:“董伯,我谢谢您了,您把我洗干净?我有什么事儿能麻烦您了把我洗干净?您就是不把我洗干净了我这浑身上下是挂满了屎还是沾满了尿了?您什么话都别说,你先让外面的几位伯伯把手停了,您要交不了差,您让他们有本事冲我来,我那同学剥皮净重才八九十斤,禁不住你们那么折腾他,我扛折腾,你们冲我来吧!”老董一听我的这一番话立即面色铁青地直起腰来,拿出一根烟来点上后又递给了我。我接过烟,狠狠抽了几口。老董见我是彻彻底底顽固不化,就背过身脸冲窗外说了一句:“我就在刚才去了你家,你爸一会儿来接你回去,你同学就走不了啦,今儿个夜里他得在这儿过,你一会儿回去,在家好好想想,明天一早八点半准时到所里报到,给你俩办个学习班,你们先受受教育吧!”说完老董出门叫停了外面的几位八毛,此时我才真真正正地有点傻眼,一万个没想到老董刚才去了我家,虽然在家里我老爹已经管不了我了,几乎就放弃了对我的管教,但让派出所找到家里去毕竟还是第一次,一会儿老爹来了我该怎么对付?小石榴该那么办?绝对不能让石榴在此过夜,不能让自己的弟兄一个人留在这儿!此时我的脑子是彻底乱了,千头万绪捋不出个头绪来,没有两根烟的时间,屋门一开,老董在前我老爹在后俩人进了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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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董和我老爹多年的关系,促使老董想还我老爹一个人情。我偷眼一看我老爹,那把脸儿啊,真正是够十个人看半个月的,面沉似水,双眉紧锁,还好并没有马上发作。老董把我老爹让到椅子上坐下,给我老爹倒了一杯开水,又走到我身边把我腕子上的铐子打开了,让我坐在了床上。老董把事情的过程一五一十地向我老爹叙述了一个清楚,过了一会儿,他喊来小陆,把我带到了旁边的屋里,好像老董有什么秘密的话要和我老爹说。我当时也管不了太多了,石榴也在那间屋里,我先见着石榴再说。出房门时老董与小陆耳语了几句,小陆微微点头表示认可,便将我带到了旁边的屋里。
一进这屋才发觉这屋才真有点审讯室的意思,十几平方米的屋子里,只有一张审讯用的桌子,桌子上摆着一个台灯,足有两百瓦的灯泡子锃光瓦亮地对着桌子对面的一把椅子,照得人睁不开眼。在屋里的一个墙角,小石榴双手背铐,双脚离墙一尺多远,身体呈一定的度数,正用脑袋顶着墙罚站。小陆进屋后就把石榴叫了过来,让我和他一起并肩地站在墙边,随后小陆也出去了。此时屋里只剩下我和石榴了。我一扭头,几乎和石榴异口同声地说:“三傻子把咱都给撂出来啦!”我问石榴:“都问你什么了?”石榴小声说:“问了老么多了,我一句没撂,你呢?”我说:“我想问咱俩的问题应该差不多,咬住了牙口啊,不撂还有一闯,要是撂了可就彻底沉底儿啦!”石榴紧着点头:“我明白,我明白!”我又跟他说:“我老爹让他们叫来了,今夜可能让我老爹先带我回家,把你留下过夜,说要给咱俩办学习班,一会儿要是让我回家,咱俩就一块儿撞头,咱俩必须同进退、共患难!”石榴想了一会儿说:“一会儿要是放你走你就麻利儿地赶紧走,他们不会也不能把我怎么样,你回去之后,上我家里去一趟,跟我家打个招呼就行了。”我说:“你玩勺子去吧你!咱俩要走一块儿走,要留就一块留,我走了一会儿他们接着收拾你怎么办?”石榴一脸满不在乎:“他们要真想收拾我,你以为你在这儿能挡得住是吗?”我说:“最起码我能给他们搅和搅和啊,统共值夜班的也没几个人,咱俩谁挨收拾都一起闹,他们人手就不够了。”我和石榴在这儿你一言我一语地来回争论着,不知不觉声调渐高。小陆一开门探进头来喊了一句:“不许交头接耳谈论案情。”
随着小陆的一声吆喝,石榴小声骂了一句:“傻X!”便低下头不再吭声了。大概又过了半个小时,老董进来了,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把我和石榴叫到了跟前。此时老董的脸上已经不见了先前的严肃和威严,虽然提不上和颜悦色、和风细雨,但也算稍微和气了一些:“你们小哥俩儿这次的事儿可闹得不小,但现在局限于整个事件还不清楚,你俩又是小毛孩子,都在上学,有什么事情我们会和你们学校联系对你们的处分,好在墨斗你的父亲也在教育口,有事儿我们可以及时联系他,鉴于以上几点,我们研究决定暂时先放你们回家,但必须每天到派出所报到,参加给你们俩办的学习班,并且在学习班认真学习,石榴你今天也可回家了,墨斗他父亲已经签字画押了,担保你出去后不会潜逃,你可得对得起他老爹啊,你小子要是跑了你可就把墨斗他老爷子撂里了,到时候咱可就得公私段儿啦,行了,去旁边那屋找小陆办下手续走吧!”
提了几乎一天的心,终于在我和石榴签完字后放下了,以后到底会怎么样,只有到时再说,反正眼下是能回家了。临出派出所大门时,老董还看在我老爹的面子上送了出来,分手是又一次嘱咐,让我和石榴千万别再惹祸,最后重重地留下一句话:“你俩现在可是有案底的人啦,别积少成多零存整取!”老董说这话时声调并不高,但在那个大雪纷飞的深夜,却如同铁锤钉钉子般一个字一个字地砸钉在我的心里,年纪轻轻,哪儿还没到哪儿,十几岁的时候却早早地背了案底,不禁怅然——几时能洗清身上的污点!
老爹在前,我和石榴在后面跟着,“嘎吱,嘎吱”地踩着地上厚厚的积雪,一声不响地向西门里走去,一路上谁也没再说话,马路上也只有我们爷儿仨在昏暗的路灯下留下的长长的影子。尽管一次次吸到鼻子里的空气寒冷阴湿,但却格外的清新,这毕竟是自由的空气,我贪婪地狠狠地吸了几口这略带咸味的凉气,不由得打了几个大大的喷嚏,在暗夜中犹如炸响了几颗炸雷,在狭长的街筒中悠长地回响着,可算是有点儿动静了,沉闷得我快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