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终于黑板上的数字变成了“一”。
我怀着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心理进了考场,奋笔疾书。
考完数学和英语后考场里已经有大约三分之一的人不见了,我对自己说,坚持就是胜利。
终于风平浪静地过去了。
自觉发挥正常。
考完有个小师妹凑上来问我们感觉如何,大家的回答都很谨慎,同出一辙,“一般般啦,不好不坏。”
忽然有种空荡荡的感觉。
好容易把难关熬过去了,按理说应该是放松的,只是心理上有点接受不了突如其来的闲适。就像一台高速行驶的赛车,不可能在瞬间停留。
“一年老一年,一日没一日,一秋又一秋,一辈催一辈,一聚一离别,一喜一伤悲。一榻一身卧,一生一梦里。寻一夥相识,他一会咱一会,都一般相知,吹一回,唱一回。”
我躺在寝室的床上细数天花板上的斑点痕迹,明白自己很寂寞。
我本质上不是个外向的人,尽管我在外面一样有说有笑,但是很多时候,我在人群中,在宴席上,感到非常非常的,寂寞。
我们想说的,不是我们说出来的。我们所要的,也许永远都会在一次次的沉默中错过。
很多同学选择出去旅游,别太苦了自己,他们说,好好玩。
如果没有游山玩水的心情,即使拖着行李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也不过是重复和寂寞的捉迷藏游戏。我像一个外星人,不幸流落在地球上,格格不入,也学别人奋力挣扎,学习恋爱,然而午夜梦回,心有戚戚,郁闷不已。
为自己身心健康考虑,我曾经动过养一只宠物的念头,但是转念一想,为了宠物的身心健康,还是算了吧———据说它们太孤独也会得忧郁症。
你看那大街上,匆忙晃动着的,全都是无关的人影。
竟没有一个,能打动我心。
我不想继续这乱七八糟的生活。
是谁说的“鬼神虽恶,亦何尝不许人自新哉?”
而我已病入膏肓,无药可医。
我对我妈说,我出去转一转,年前回来。
老妈单位组织去香港旅游,她欢天喜地地跑了,也没顾得上多管我。
我爸倒是盘问了几句,我说我放松放松,玩够了就回来。我听出我爸不高兴,但是他只说,那好,我在卡上打了钱给你,省着点花,常给家里打电话。
我出去,在大学城附近租了一个小间,交了五百块钱的月租,我不知道我到底想做什么,但是我的行动迅捷,丝毫没有拖泥带水。
我有一个天狼望远镜,当年为了看流星雨买的。效果非常好,是那种能在月球表面找虱子的大家伙,我费了很大劲儿把它搬到窗口。
无聊的时候,我一边用它观察各家的窗帘儿一边听CD。李宗盛写的《飞》,潘越云唱的:
我不怕等待你始终不说的答案
但是行装理了
箱子扣了
要走了要走了要走了
明天要飞去
飞去没有你的地方
行程延续在遥远的地方
离别也许不会在机场
只要你说出一个未来
我会是你的
李宗盛、罗大佑和陈升是流行乐坛上我最喜欢的三个老头子,我还喜欢他写的另一首歌词,“有人问我你究竟是哪里好,这么多年我还忘不了,春风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没见过你的人不会明了”。
春风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没见过你的人不会明了。
宣桦每天早上七点钟左右会起来开窗户通风,这时候他已经洗漱过了,整个人焕然一新,头发还是那么不服帖,像个小刺猬一样。
我头不梳脸不洗,坐在床边握着一只苹果边吃边看,宣桦把屋子收拾好就会再来把窗户关好,然后大步流星出去做事。我一直目送他走进公车。
然后我的一天才开始,我梳洗一番,下楼买点油条豆浆和维生素丸,在学生公寓中间的操场上跑跑跳跳,然后回屋打开电脑,看看帖子下下棋什么的,我很少跟陌生人说话,只是专心下棋,我的积分一路飙升,级别很快就变成了业余八段。
棋友比一般的网友好,棋友很多是不善言辞或者不屑言辞的人,我常去的那个网站人不太多,来来去去就那么几十个人,比较固定,大家安安静静的,也不多废话。
晚上宣桦大约会在六点钟左右回来,已经吃过了晚饭,他回到公寓里,打开灯,看书,看电视,或是摊开带回来的图纸继续白天没有完成的工作。
精神不好时他回去洗个头,男孩子的,率性到邋遢的洗法,头伸到水龙头下面冲冲便算,拽过毛巾胡抹一阵,留的是最普通的平头,总是懒得剪,洗完还是根根直翘起来,像小刺猬。
有时候也打个电话,把玩着床头那部白色电话的话筒,他微笑着。
是给家人打吗?还是……我不敢想下去。
我记得宣桦以前说我太恋家,我反驳,“恋家有什么不好?我重视家人。”
他笑,“很好很好。要这么说,我以后还有得到重视的希望。”
你知不知道,甜言蜜语令人多痛苦?当有一天你不再爱我,回忆中的每一句甜言蜜语,都会像毒针往心中刺。
我从早沉默到晚,连卖早点的小姐都知道我固定吃什么,每次不等我开口便把我要的都准备好。
我的食谱千篇一律,什么都在变吗?至少我可以留住一点不变的回忆。
我在网上绝少和人家交谈,但偶尔也有例外,有一次我和一个老棋友勾陈对弈时,他在QQ上请求我加为好友,“我们可以谈点什么吗?”
我没有理他,这个固执的人,耐心地,一次又一次在暗夜发出请求的咳嗽声。
“请别误会,我只是想找人说说话。”
“这个世界就是由陌生人组成的,不是么?”
后来我加了他,我们边下棋边聊天,聊天内容并不涉及私人情况,清风明月,倒也悠然。我推测勾陈年龄在三十以上,受过不错的教育,棋品很好,不骄不躁。他说,他现在身边没有一个人,感觉很不好,所以突然想找人说说话。
“说什么呢?”
“什么都行。”
我从电脑旁边的“天狼”里往宣桦那边看了看,还是黑着,今天他一直没回来。
突然有了倾诉欲,最近我除了和永和豆浆的服务员说话,基本上不开口。陈默真正成了名副其实的沉默。
我问他,介意听个故事么?
“Mypleasure。”
我慢慢地给他讲宣桦的窗户和我的望远镜的故事,“现在是晚上九点,他还没回来,但愿没有出什么事……你要笑就笑吧,我知道我很好笑。”
“我不觉得可笑,我理解,你很像我年轻的时候。”
“哦?”我苦笑,“可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呢。我很快就要毕业了,离开这个城市以后,就再也没有遇见他的可能。”
他打了《诺丁山》里的一段台词给我看:“我有权利站在自己所爱的人面前说我爱你,但同样也有权利选择永远永远地离开他。”
我的音箱里许巍兀自低吟,“那些无助的夜我漫无目的地走那些无助的夜你牵着我的手。”
那些无助的夜啊,你牵着我的手。
“生命是一团欲望,欲望不满足便痛苦,满足便无聊,人生就是在痛苦和无聊之间摇摆。”他说,“Nopain,nogain,时间治愈一切伤痕,你是个好女孩儿,祝你早日得到幸福。”
“谢谢你,我不算好,但是非常非常谢谢你。”
大年二十六,我回了家。
我妈见是我一个人,愣了愣,“小宣呢?”
我装没听见。我妈也没好往下问。
谁想这就种下了祸根,我妈老觉得我为情所困,分分钟盯着我。我闭嘴不说话,就等着她问。
终于有一天娘俩儿做饭的时候我妈憋不住了,“默默,你跟妈说实话,你和小宣到底是怎么了?”
“没怎么,混不下去了呗!”我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混蛋样子。
“什么混不下去了?你们到底是怎么了?”我妈警惕地看我。
“您别这么想不开行吗?不就一个女婿吗?”我转身洗洋葱,“明年我给您带俩更好的回来。”
我妈立刻就被激怒了,“什么话!少跟我吊儿郎当的!说出这话来也不嫌羞!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没羞没臊的东西?”
我耸耸肩,“那我怎么说呀?”
我妈极其严肃地看着我的眼睛,“我跟你说正经的,我跟你爸都觉得小宣那孩子挺踏实,你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我叹了口气,“妈,您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那好,我跟您说……”我抽了抽鼻子,“人家不要我了,我有什么办法?”
我妈不愧是琼瑶剧的忠实观众,立刻就把眼睛瞪得鸡蛋似的,跟着眼圈儿就红了,“默默……为什么呀?他凭什么?默默,妈不是催你,妈是心疼你,怕你年轻不懂事……”
“稀罕他啊?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要是处处不留爷,才把爷难住!”我义正词严,“妈您就甭管我的事儿了,我嫁还是您嫁呀?这么急?说实话我早看他不顺眼了,休了正好!等我考上北大,咱找一更好的!富贵荣华我一人儿独享多好啊!”
我妈还在旁边儿一个劲儿问,“那他到底为什么呀?”我没再说话,对着案板上的洋葱一顿乱剁,知道我妈走了我才抽空儿抹了把眼泪。我哪知道为什么?也许根本就没为什么,千错万错,是我的错,我不新鲜了。
我爸泡网的时间比我都长,一上去就贼眉鼠眼开MSN,别人一进屋儿他就手忙脚乱地切换,我开玩笑地跟我妈说,“别网恋了吧?”
“谁看得上他呀?都奔五十的人了!”
“说不好,我们学校一到周末门口尽停些老头儿的车。”
“你爸有那能耐吗?他就有一破自行车,没财没色的,谁稀罕他呀?现在小丫头精明着呢。”
“说不好,万一有个把下岗女工想不开呢?”
“那也不怕,老夫老妻了我还信不过他?”
我冲一边尴尬的我爸用鼻子哼哼两声儿,“组织上可真够信任您的。”
我爸赶紧表态,“咱不是一直紧跟着党走嘛。”
我笑嘻嘻看老两口儿打情骂俏。我妈经常回忆当年两个人一月工资合起来八十七块五的年代,说的是眉飞色舞栩栩如生,以前我一直有个大逆不道的想法,觉得我爸我妈没什么追求,俩随遇而安的人在一起混了一辈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攒钱结婚攒钱买房攒钱生孩子……我经常皱着眉头想,紧紧凑凑过了一辈子有什么值得回忆的?
现在我多少咂摸出点味儿来,虽然我妈嫁过来的时候家里没冰箱没彩电,但是他们有我没有的东西:快乐。
我很想给宣桦打个电话,没别的意思,相好一场,多少有些不舍,但是拉不下脸。就算真的对上话,说什么呢?你好吗?我挺想你的?那才是丢人丢到姥姥家呢。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我叹口气,决定从明天起,面向大海,春暖花开,做一个平淡快乐的人,可是快乐谈何容易?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姿势,身体向左边压得心疼,向着右边又觉得心空,如果对着天花板,就觉得两边不一样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