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子雄是一间小型制衣厂的学徒。
他年纪轻,经验浅,又无学历,做的是低三下四的工作,收的是卑微的工资,还有,熬尽冷言冷语与白眼蔑视。
生活艰苦、残酷、不见天日,何子雄觉得他仿佛是一只阴沟老鼠。白天辛劳工作之后,一般人都希望可以在晚上好好睡上一觉,在梦中,一个人可以是皇帝,可惜何子雄从来做不成美梦。
他与六名家人住在一个小单位里,晚上,他在厨房转角搭张尼龙床睡,该处不透风,天气炎热之际,整晚流汗,苦不堪言。
不过,妨碍他好睡的,倒不是恶劣的环境,而是一个重复的噩梦。
真是世上至可怕的梦魇,白天想起,都叫人浑身发颤。
何子维梦见置身在一个装修豪华的饭厅里,水晶灯、柔软地毯,那么大的空间,只放着一张大餐桌及两张椅子。
何子雄诧异,这是谁家吃饭的地方?如此舒适。
半晌,一个中年男人缓步出来,此人红光满面,西装笔挺,神气倨傲,看到何子雄,忽然换上和煦的笑容。
何子雄有点受宠若惊……
“过来。”他向何子雄招手,“过来坐下。”
何子雄战战兢兢坐到大腹贾对面。
不久,侍者捧出银盘,那盘中不知载着什么食物,简直香闻十里,何子雄顿觉腹如雷呜,伸长脖子,预备饱餐一顿。
侍者打开银盘,将一块块肉勺入中年大腹贾面前的雪白瓷碟中。
何子雄注视之下,忽然之间,浑身血液像凝结一样,他双眼睁得铜铃大,四肢难以动弹,嘴巴只能发出哑哑之声。
他看到瓷碟上有一只属于人类的手掌及耳朵。
那中年汉笑:“你怕?”
何子雄半晌才能颤声问:“你……吃人?”
中年汉忽然把脸向着天花板,爆绽出笑声,那一连串响亮狰狞的狂笑宛如一阵天雷,震得水晶灯叮叮作响。
“是,”他大力说:“吃人,人是天底下最美味的食物,吃过人之后,我包管你再也不想吃其他的东西!”
说罢,他用银筷子夹起类似一枚眼核似物体,递到何子雄跟前。何子雄惨嚎一声,踉跄地站起来,推翻了椅子,连爬带走地滚出那座大厅。
噩梦醒了,接着,他又必须去面对更像噩梦的真实生活。
不过,这是一个充满机会及奇迹的都会,二十年后,何子雄已是一间银行的总裁。
是,他找到了通往天堂的梯子,一步一步往上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像都会中所有白手兴家的人,他发了迹。
此刻的他红光满面,西装笔梃,神气倨傲,不,他并没有忘记过去一切,在公司有什么聚会的时候,他时时津津乐道,讲起微时种种。
他的伙计会面露钦佩之色,恭敬聆听,希望从他的故事学习、得益。
他那些千娇百媚的女伴则不以为然,常洋嗔曰:“过去的事提它作甚。”
的确是,何子雄前后判若二人,他办事果断、狠辣、得理不饶人。
今日,在会议桌上,他吩咐财务经理:“逼仓!绝不通融,土地发展公司早已看中威氏名下一层旧厦,这是廉价收购的好机会。”
财务经理是一名年轻人,沉默半晌,然后回老板:“那戚氏已于今晨不堪压力堕楼身亡。”
何子雄抬起眼来,像是听到灯泡须要更换这种小事一样,十分平静地问:“他后人反应如何?”
“已派人接触,他们愿意合作。”。
“好极了,下一宗事务。”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何况是二十年。
晚上,何子雄回到他位于山顶的豪宅,光是花园,占地一万平方尺,他百分百已做了人上人。
就寝之前,他边喝着不知年拔兰地边喃喃自语:“真奇怪,至今尚有人说金钱无用。”
他伸一个懒腰,睡到宽大柔软的床上去。
他仍未结婚,城里好事之徒称他为最受异性欢迎的王老五。
不过,他仍然做那个持续的梦。
一闭上眼,何子雄又回到他熟悉的饭厅来。
说真的,这个地方的布置,有点像何宅的装修。?
何子维宾至如归,自动坐到客席上去。
不久,那个大腹贾缓步而出,热情招呼:“子维兄,别来无恙乎。”
这个时候,何子维的外形与大腹贾也越来越似,不相伯仲。
待者捧着银盘上来,必恭必敬,小心翼翼,勺出肉块,置雪白瓷碟上。
大腹贾吃得津津有味,赞叹不已:“人,最好吃。”
这一次,何子雄没有惊呼,没有奔逃,他已不是那个贫穷、没有见过世面的小学徒,他老练沉着地用筷子夹起一块精肉,闲闲地问:“这是什么人?”
大腹贾双目晶光四射,大笑道:“管它呢,弱肉强食,天公地道!”
何子维将肉放进嘴里,慢慢咀嚼,他轻轻说:“你说得对,人肉真好吃。”
两人同时放下筷子,踌躇志满地大笑起来,声震屋瓦。
是,这原是一个人吃人的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