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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突围

    汉王朱高煦躺在床榻上,目光有如烟散般寥落。他是高高在上的汉王,曾威严无限,可在这种时候,看起来却是羸弱不堪、风光不再。

    他蓦地有些寂寞,寂寞得心中发抖,有如蚁嚼。他本就是个不甘寂寞的人,可越是不甘寂寞的人,往往越寂寞。

    帘帐一挑,云梦公主风风火火地冲进来,叫道:“二哥,你怎么了?”她冲到了汉王的面前,一眼就看到了汉王的断腕处,脸上蓦地露出了惊骇欲绝的表情。她怔了一下,突然一把抓住汉王的手臂,眼泪紧跟着就落了下来。

    “二哥,你的手……”

    那泪水如断线的珠子一般流过纯洁的脸颊,云梦公主伤心不已,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汉王眼中流露出唏嘘,伸手想要拍拍妹妹的头,就如儿时一般,可终究还是缩回了手,轻淡地道:“我……没事。”

    云梦公主泪眼蒙眬,霍然抬头喊道:“你的手都断了,还说没事?”

    汉王嘴角带分讥诮,反问道:“我就是说有事,又能如何?”

    云梦公主一怔,感觉二哥好像一句话说尽了所有的心意,见威严的二哥脸色苍白,云梦公主一阵心痛,咬牙道:“二哥,刺客是谁,我让叶捕头给你报仇。”

    汉王听到叶捕头几个字的时候,眼中似乎闪过分异样,可随即消逝,只是道:“不用了,我自己的事情自己会做。云梦……”停顿了片刻,轻叹一口气道:“我累了。”

    云梦公主微感惊愕,抬头见到二哥没有血色的脸,忍不住地伤心。她抹了一把眼泪,低声道:“二哥,那你好好休息,明天我再来看你。”

    汉王点点头,闭上了眼睛。

    云梦公主还想说什么,可终究不忍再打扰二哥,转身出了营帐。她虽然一直不满意二哥对大哥的所作所为,但如今见到二哥这么悲惨,忍不住又把同情的砝码倾斜过来。她背后没有眼睛,因此并不知道,在她出营帐的时候,汉王突然又睁开了眼睛,看着她的背影,眼神中带了分伤悲。

    云梦公主出了营帐,就见到了不远处的叶雨荷,便急匆匆地走过去,低声道:“叶姐姐,我有些事情想和你说。”

    叶雨荷立在雪中,青衣如黛,神色平静,只是点点头,本以为云梦公主随即就会说事,不曾想,云梦公主突然一把拉住叶雨荷,向营区外走去。

    等走到了营区边,有士兵想过来阻拦。云梦公主一瞪眼,执意要出营。那些士兵不敢违背,只好让出一条路来,可还怕云梦公主有事,就远远地望着。

    好在云梦公主也没有走出军营多远,只是感觉再无人能听到二人言语的时候,就站住了。她虽止步,可并不急于开口,只是用脚尖在地上画着圈子。

    叶雨荷从旁边望过去,见到云梦公主蹙着眉头,脸上现出少有的忧愁表情,她心中微动,徐徐问道:“公主,你找我想说什么?”

    原来,叶雨荷才从破庙回来,就被云梦公主拉住要说事。突闻汉王遇刺,而云梦公主又急急忙忙地拉她过来,她本来不知道云梦公主要说什么,可这刻见到云梦公主的神态,已猜出几分,忍不住地惘然。

    云梦公主正想着心事,闻言一惊,不敢去看叶雨荷的眼,只是望着远方道:“叶姐姐,我发现……知人知面难知心,很多人并不像表面看起来的那样。”

    叶雨荷的脑海中闪现出秋长风那苍白的脸庞,心中又是针刺般的痛,可她还若无其事地道:“比如说?”

    “比如说……”云梦公主有些娇羞,轻咬贝齿道,“比如说我二哥。我一直觉得他很不近人情,最近行事越来越冷酷,可今天见到他,不知为什么,总是想哭。”她眼圈又开始发红,轻叹一口气道:“叶姐姐,你本事大,如果可能的话,一定要帮二哥抓到刺客、为他报仇,好不好?”说罢,她转身面对叶雨荷,轻轻地拉住她的手。

    叶雨荷望了云梦公主许久,这才道:“汉王身边能人无数,何必要我来出手呢?不过,我如果有机会……会尽力而为。”她心中却想,我只怕没有这个机会了。

    云梦公主伤感中带分感谢:“叶姐姐,谢谢你,你对我真好。有时候……我真觉得,你像是我的亲姐姐。”

    叶雨荷却移开目光,心中十分的苦涩,暗想,如果你知道我将要做的事情,就不会再有这种感觉了。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怎么会知道,我很快就要去刺杀你的父亲了?

    她答应了如瑶明月行刺朱棣,可心里却一直在挣扎。为了救一个人而去杀一个人,她做的是否正确?如果仔细算算,朱棣的确和她有仇,她父母间接是因为朱棣而死,她的恩人解缙之死,当然也是因为朱棣。

    朱棣是皇帝,但靖难之役引兵戈飞乱,占领南京后,更是诛杀朱允炆的旧臣,甚至灭方孝孺十族,这些罪名无论放在谁身上,都应该是死罪。可朱棣却不用死,因为他是皇帝。

    皇帝就可以胡作非为,不用负责?

    叶雨荷想到这里,有些惘然。她当然知道,如瑶明月要她刺杀朱棣是另有阴谋。但是,她真的不愿意去想太多,她这样来找刺杀朱棣的借口不过是要坚定自己出手的信念,同时她别无选择,因为她要给所爱的人多一个选择。

    一想到这里,叶雨荷的心又痛。她装作不在意地道:“公主若真想和我说说汉王的事情,似乎不用特意出了军营呀?你还有心事?”

    云梦公主的娇躯微抖,脸上起了红晕,垂下头来,半晌,终于抬头道:“叶姐姐,我还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叶雨荷的心中又是一震。她隐约猜到,云梦公主找她要说的话可能和秋长风有关,可是这种事情为何需要她来帮忙?难道说云梦公主发现了什么?

    云梦公主并没有留意叶雨荷的异样,轻声道:“我不但很难了解二哥,其实我……一直以来也误会了秋长风。在秦淮河的时候,我见他下了这家画舫又上了那家,忙忙碌碌的,我真的以为他不是个好人。”云梦公主的脸上飞起了红霞,少见的娇羞,又叹口气道:“但是,他实则是个用情很深的人,你知道吗?我才知道,原来他一直在想念着儿时的一个女孩,只因为那个女孩在他困楚的时候,曾经给了他帮助。”

    云梦公主望着叶雨荷,却又像是当叶雨荷不存在般,她幽幽道:“不知怎的,当他说出那些话的时候,那种深情,我感受得到。我从未见过有男人像他那样。被他喜欢的女人,不知道是什么样子?”

    叶雨荷回想起秋长风无力地放开她手时的表情,心中针刺般的痛。

    相见难,相见难欢。为何她会在这种时候和秋长风相见?那刻骨铭心的思念和刻骨铭心的人儿,却相见在不该见的时候,这是谁的过错呢?

    叶雨荷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起波澜,她扭头望向苍茫的夜空道:“哦……那与我有何关系?”

    云梦公主急道:“怎么没有关系?叶姐姐,你见的人多,说不定能帮忙找到那女孩……”

    叶雨荷略带诧异:“找到那女孩?找她做什么?”

    云梦公主的秋波带着分忧愁,却多少带分天真之意:“不知怎的,秋长风拒绝了我……”顿了片刻,幽幽道:“但我并不恨他,反倒希望帮他……帮他实现以往的夙愿。”

    叶雨荷目光中带分古怪:“你……喜欢秋长风?”她见云梦公主虽然害羞,但坚定地点头。叶雨荷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心中是何滋味,她没想到云梦公主竟会这么做。良久,她才道:“云梦公主,你是个……好人。”

    云梦公主忍不住地笑道:“是吗?我倒不觉得。我这么做,只是觉得这世上,有情人不是都应该成为眷属吗?”可说话时,神色间那分攒了许久的轻愁挥之不去。

    叶雨荷望着云梦公主脸上的那丝轻愁,有如她心中愁苦的倒影。她突然道:“其实我也听过秋长风的往事,他们离开了很多年,那女孩说不定已经死了,也说不定早嫁人了。找到了又能如何,不过是一场无痕的梦罢了。”

    云梦公主有些错愕地睁大了眼,没有说话,不知想着什么。

    叶雨荷反过来握住云梦公主的手,长吸一口气,才迫得自己说出来:“云梦公主,你是个好女孩。秋长风喜欢的应该是你……”心中酸楚想道,秋长风和云梦公主其实才是一对,他若从未见过我,也不会有那么多的波折和磨难,更不会中什么青夜心。我只怕是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他了,只希望云梦公主能够照顾好他。她内心激荡,突然道:“云梦公主,你帮我……”她意识到失言,忙住口不说。

    云梦公主奇怪道:“叶姐姐,帮你什么?”

    叶雨荷恢复了平日的冷静,默默道:“帮我告诉他一句话,我误会了他,我和他以往过去的事,就当过去好了。”

    云梦公主并没有留意叶雨荷的异样,只以为她说的是不久前的事情,点点头,轻轻一笑,不觉得这是什么严重的事情。她心中那时正在想,叶姐姐说的……其实也对。

    雪小了,但好像更冷了,苍白的雪滑落在两个各怀心事的女孩儿身上,一样的温柔。

    朱棣站在营帐内,虽还是笔直地立着,可如负千钧。昏黄的灯光下,他看起来有些衰老。他那一刻在想什么,没有人知道。

    多年来,朱允炆其实如鬼魂般,一直都活在朱棣的周围。

    朝野上下都在暗中传言,自南京城被攻破、朱允炆从水路遁走后,朱棣就一直在秘密寻找朱允炆。甚至有传言说,郑和几下西洋,表面上是向四海之内宣扬天朝的国威,实际上也是在西洋群岛中找寻朱允炆。解缙编纂《文献大成》——也就是《永乐大典》的前身时,朱棣并不满意,因为那套书不过是遵循儒家正统,却没有兼收佛教、道教内容之书,因此朱棣又令姚广孝为主编,解缙为副主编,重新主持编纂《永乐大典》,收录道佛之书、三教九类,集书之广、天下无双。都在传说,天子此举就是怀疑朱允炆藏身佛门,因而想借此拉拢道佛信徒,从而找到朱允炆,以绝后患。

    日月歌出现后,不断有离奇诡异的事情发生,经秋长风之口,侧面证明了是朱允炆在兴风作浪。可朱允炆一直不过是隐藏在暗处,还不敢堂堂正正地和朱棣交锋。到如今,朱允炆突然出现在汉王的军营中,为什么?为了什么?

    昏黄的灯辉似乎都冻结在朱棣眼眸中的时候,他突然笑了,笑得很有些诡异。

    宁王瞥见,抖得益发的厉害,然后他就听朱棣说了两个字:“很好。”

    很好?很好是什么意思?

    宁王似乎明白了,软瘫在地上,眼中露出死囚被斩前的绝望。

    他究竟是怕什么?怕朱允炆报复,还是其他?

    良久,朱棣轻淡道:“十七弟受惊了。这件事,你不会再说给别人听了吧?”

    朱允炆早暗中策划,对朱棣不利,这件事很多人都知道。朱允炆蓦地出现在汉王营中,虽诡异,但非绝密,朱棣应该让人搜下去,甚至发动锦衣卫、将军营翻个底朝天来找寻朱允炆,可朱棣为何不让宁王说,更像是要淡化此事?

    没有人明白。

    宁王却明白了,他立即颤声道:“臣弟死也不会说。”

    朱棣笑笑,笑容中带了分雪冷:“你不说,就不会死的。”宁王的影子在灯火下剧烈地颤抖,就听朱棣又道:“回去休息吧。顺便帮朕找到纪纲,让他进来。”

    宁王额头上的汗落了下来,他微喘了一口气,虽像是还有千言万语,但终于一句话未说,只是悄然起身,退出帐外。

    纪纲走进来,灯火下,带着个恍惚的影子。

    朱棣只望着灯火,许久才道:“宁王最近的精神实在是太焦虑了,需要多休息。”

    纪纲唯唯诺诺,他猜不透朱棣的用意,只能答道:“是。”

    朱棣缓缓转过身来,凝望着纪纲道:“那你呢?”

    纪纲一怔,惶惑道:“臣……臣还好。臣有负圣上厚望,一直……一直……”他说话时,不知为何,眼中带分难言的惊怖之意。朱棣只是静静地望着纪纲,一言不发。纪纲有些艰难地咽口唾沫,嗫喏道:“臣……请圣上责罚。”

    朱棣终于移开了目光,轻声道:“纪纲,你还可以让朕相信吗?”

    纪纲惊骇欲绝,跪倒在地,嗄声道:“圣上,臣为圣上,万死不辞!”

    朱棣嘴角抽搐了一下,突然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一个人死一次就够了。”他这话实在有些奇怪,乍一听,像是对纪纲所言的感慨,可仔细想想,又像有更深的意义。

    纪纲跪在地上,身子微震,只是叩首在地,大气都不敢再喘,可眼中的惊骇之意更加的强烈。

    他为何如此畏惧?

    朱棣轻轻叹口气,眼眸中没有杀机、没有痛恨,亦没有不屑和愤怒,相反,有的只是深切的悲哀。他用缥缈无绪的声调道:“你好好做事,朕不会亏待你。”

    纪纲跪在那里,连连叩首。

    朱棣眼中的悲哀突然带了分决绝:“那好,看来,剩下的事情只有你才能帮朕去做了。”

    叶欢终于纵下树来,落在林中,踩着枯枝和落雪,静静地看着白烟消散,他眼中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奇异的呼哨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飞快地从林中传到密林的四周。不一会儿的工夫,火炬燃起,照得密林内光线流离。有一个人急匆匆地走到叶欢的身边,压低声音道:“王子,秋长风……不见了。”他称呼叶欢为王子,神色恭敬,叶欢竟坦然接受这个称呼。

    若是秋长风在一旁,定然有分奇怪,叶欢究竟是哪里的王子?

    前来报告的那个人长得是胡须满面、身材壮硕,他脚步敏捷,整个人看起来如同猎豹。然而,这个人的脸上满是难解之意。

    白烟已散去,而秋长风竟和白烟一样,消失不见了。

    这怎么可能?

    叶欢长吸一口气,正站立在秋长风和他的手下最后缠斗的地方,这里有五个人当场毙命,其中的三个人伏在地上,而另两人怒睁双眸、被割断了咽喉。这些人都是叶欢手下的高手,可均同时死在了这里,可见当时战况的惨烈程度。

    叶欢满面疑惑,举目四望,忍不住道:“他不可能出了林子……”他也知道多此一说。因为他早就在密林外又埋伏了弓弩手,只要有人窜出,弓弩手没有不发现的可能。

    那豹子一样的人摇了摇头,显然也是不理解。他惊诧道:“我们在林中安排有七十八人,方才接战中,被秋长风杀了十三个,但他也应该受了七八处伤,伤势不轻,应该很难再支撑下去……”

    那豹子一样的人说到这里,打了个寒战,忍不住伸手摸了下腰间。那里围着一张豹皮裙,但其上现出一道刀痕。若非他躲得快,若非同伴们冲得紧、迫得急,逼秋长风不能不收回几分力气,那一刀,就能将他拦腰砍成两半。

    那豹子一样的人出生入死许多年,也是遇敌无数,但他却从未见过那么犀利、诡异的刀——那简直是一把魔刀,遇神杀神、遇魔杀魔。最怪的就是那刀有如具有灵性,让人感觉如跳动的幽灵,一直都在唱着凄婉、壮烈的歌。

    那首歌,直如所有人的梦魇。

    可秋长风毕竟受了伤,而且伤得不轻,他在这些高手的包围下,能逃到哪里呢?叶欢想这个问题的时候,心思繁沓。

    那豹子一样的人低声道:“除非……他有上天入地之能!”

    叶欢一摆手,道:“他一定还在林中,而且就在我们搜寻的死角。”他当然知道秋长风也是人,绝对不会飞天遁地,但秋长风无疑是个很聪明的人,他总能比别人考虑得多一些。现在,他肯定躲在了一个别人想不到的地方。陡然想到什么,叶欢身躯微震,抬头向上方望去。那豹子一样的人明白过来,立即道:“树上也有我们的人,方才同时传讯示警,并无发现。秋长风中了树干上的毒针,若是常人,绝挺不了很久。”

    那豹子一样的人很是苦恼,密林里外遍布他们的人,树上地上均已找过,就连一些小树洞都没有放过,可秋长风竟如化作烟雾一样不知所踪,这件事想想都奇怪。

    叶欢却知道秋长风并非常人,虽亲眼目睹了秋长风中针跌落树下,可觉得毒针不能杀死他。此刻无疑是他和秋长风比拼智力之时,叶欢下意识地问:“所有的地方都找过了,都没有发现?”

    那豹子一样的人立即接道:“是呀,只发现了我们弟兄的尸体。”他的无心一说,让叶欢陡然一震,喝道:“尸体查了没有?他可能装作尸体的。”说话间,叶欢双眸立即向身边的五具尸体望去,陡然出脚,一脚就踢飞了身边一具俯卧的尸体。

    那五具尸体中有两具是仰躺,他们的喉咙被割断,一望便知是死了的同伴,但那几具俯卧着被掩藏了面目的尸体中,会不会有秋长风藏身其中呢?

    叶欢想到这里,全神戒备。

    飞起的那具尸体并无异样,啪的一声落在了地上,又翻了个滚儿。

    像豹子一样的人神色略带不满地道:“王子,我们七十八人,被杀了十三个,尸体一具不少,秋长风如果假扮尸体,那他把我们同伴的尸体又藏在什么地方了?”

    叶欢微怔,立即明白这个手下所言不错。当看到手下的表情时,也知道他对自己的举动不满。那些人虽死了,但尸体遭他这般处理,难免让人感觉不自在。叶欢叹了口气道:“豹头,秋长风此人诡计多端,我也是心急,请你不要见怪。”

    豹头释怀道:“王子言重了。那眼下……”

    叶欢还在望着伏地的那两具尸体,心中总感觉有些不妥,始终觉得秋长风就在不远处盯着他。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吩咐道:“你去领狼人进来,他们的嗅觉敏锐,或许能嗅出秋长风的气息。”

    豹头微有不服,但不敢违背,才一转身,叶欢上前一步,已经到了一具尸体前……

    就在这时,叶欢陡然一声惊呼。豹头闻声转身,就见到一个难以置信的景象。

    地上有两具尸体霍然弹起,竟扑向叶欢!

    豹头头皮发炸,他认得那是刚才被秋长风割断喉咙的同伴尸体,那两个同伴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为何又会突然弹起?难道说这两具死尸愤然同伴的尸体受到虐待,这才向叶欢报复?

    叶欢当然知道绝无可能。他见到尸体倏然弹起、扑来,心中一沉,立即认定这是秋长风搞的鬼,两具尸体中难道有一具是秋长风乔装的?

    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叶欢毫不犹豫地拔出了剑。

    铮的一声响,叶飞长剑出鞘,快如流星、电闪一般划过两具尸体的胸膛。就算秋长风装作死人,他也要让秋长风再死一次。

    长剑得手之际,叶欢脑海中陡然又闪过一个念头,心头一沉,知道自己做了一个错误的判断。

    那种时候,有尸体扑来,胆小的人只怕是早就双腿发软,不能控制自己了。胆壮思维缜密的叶欢,第一个反应当然是觉得秋长风在假扮尸体。

    可这个想法,显然也早在秋长风的算计之中,他就是在利用叶欢的这个判断误区。

    尸体不是秋长风,秋长风一定是藏在尸体之后!

    秋长风在林中搏斗时就看好了地形,选择了藏身之地。不言而喻,那两个仰面朝天的死人身下可能有坑穴凹地,可供秋长风躲避。秋长风选在密林突围时就考虑到这种情况。豹头虽说搜寻细密,但他显然没考虑到同伴的尸体会被秋长风利用,被秋长风钻了空子。

    秋长风放出烟雾之时,利用那两个死人做掩护,躲在尸体之下。他故意选择藏在仰面死人的身下,就是利用人们的判断盲区。

    正常人更多的是对显而易见的事情缺乏进一步的研究和观察。因此,就算是叶欢,当时所有的思绪,也是落在那三具俯卧、掩藏面目的死人身上,而从未怀疑那仰面的尸体下另有玄机。

    所有的猜测一闪而过,事后想想其实也简单,但真正能提前把一切都算计在内的只有秋长风一个。

    叶欢来不及懊悔,闪电般地想通了一切后,立即后退。秋长风在这时出手,其目的显然就是针对他叶欢的,他必须保全性命,再说其他。

    刀声起。秋长风出刀,趁着敌手白驹过隙般的那一点失误出刀。

    只闻刀声,不见刀光;只见雪落,不见萧瑟。

    叶欢只见雪落、只听刀声,只感受到那如梦如幻的锦瑟刀上的寒意,他已心寒胆战。他立即全力退却,一退数丈,可刀声却仍在耳边。

    叶欢只能再退,不顾一切地退,竭尽全力想要退出刀声笼罩的阴影。

    刀声如歌如梦,一刀下去,不过好大个头颅。看似美,看似悲壮,叶欢也曾向往过那种境界,但真正身临其境的时候,他才发现其中的恐怖阴森。

    他当然不想死,他还有大好宏图和抱负,他的计划如果得逞,他所有的计谋就可变作雄韬伟略,就可千古流芳。在这种时候,他怎么能死去?

    刀声下,叶欢被迫出了一切潜力。他都没有想到自己会有那么敏捷的反应,可他也没有想到秋长风中了青夜心、决战如瑶明月、遇伏后中针、受创七八处后,还会使出如此逆天的刀法。

    风冷,刀更冷。叶欢狂退之中,汗水流淌,呼吸粗重。他也不知道自己退了多远。

    陡然间,叶欢眼前微亮,心中大凉,意识到原来不知不觉中,他已经退到了林边。

    林外有埋伏,有他叶欢亲自埋伏下的弓弩手,他们正绞弦挽弓,就是为了剿杀破围而出的秋长风。可眼下,他和秋长风如影随形,那些人若要放箭,势必也要将他牵连其中。一念及此,叶欢嘶声喊道:“莫要放箭。”他嘶声才出,羞辱感立生,怒吼声中,全力地出剑。

    他不甘、他愤然、他不服,他本性也是一个极为狂傲自负之人。逃避之中,他心中早有了难以言表的羞辱,那种羞辱终于让他忘记了死亡的恐惧,想要和秋长风拼个你死我活。

    叶欢出剑,一剑七刺。可是锦瑟刀如梦如幻,他根本看不清秋长风的刀在何处,但他有信心,可以和秋长风拼个两败俱伤。

    剑锋刺空之际,刀声陡收,可是余韵却如青凤漫道、雏声千里,悠扬地破空而去。与此同时,叶欢只听到秋长风一声长啸,就见一道身形划空而逝,没入了黑暗中。

    哧哧哧的箭矢声响起,全部射入了夜空之中,但不闻回响。

    所有的弓弩手都未想到会有这种结果,一时间面面相觑,望着叶欢,满是困惑迟疑。

    大汗淋漓的叶欢止住了脚步,望着那些弓弩手的目光,握剑的手忍不住地发抖——那是劫后余生的疲惫,也是狂怒愤然的不甘。

    秋长风竟然借追杀他叶欢之际,利用他让弓弩手投鼠忌器,成功地离去?一想到这里,叶欢忍不住心中灼热,一口热血冲上心头,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豹头带人赶到,见到这种情形,失声道:“王子,你怎么样了?”方才的情形实在突兀离奇,豹头只见两具尸体冲向叶欢,然后是叶欢出剑、刀声起,叶欢退却,一直退到了林外。

    林中虽有数十人手,但无人截得住秋长风,只因为叶欢退得实在太快,秋长风实在跟得也太紧。他们不能伤了叶欢,所以也就拦不住秋长风……

    可以说,是叶欢把秋长风带出了重围。

    豹头虽然长得像个豹子,但心思并非鲁莽,因此也知道这些话是不能说的,他只是伸手去扶叶欢,百感交集地道:“要不要追?”他知道问的是废话,这种情况下还能让秋长风逃出生天,追上了又有什么用?

    叶欢突然用力甩开豹头的手臂,握紧了拳头,不让众人看到他拳中的血、心中的痛、眼中的羞辱,他望着秋长风离去的方向,咬着牙,一字一顿道:“秋长风,你不要以为逃出去了。你很快就会发现,你会输得更惨!”

    说完后,叶欢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直咳得面无人色。

    纪纲走出营帐的时候,脸色仿佛和叶欢一样没有颜色,他的眼中还残留着惊惧之意。但是被冷风一吹,他就又恢复了以往阴沉的神色。

    谁都不能从他的脸上看出他心中的震骇,能在朱棣身边多年,他不但能够掩藏自己的心意,同时还要掩藏朱棣的。

    雪不知何时静静地停了,就如静静地落下来一样。

    纪纲的心情却不平静。他出了营帐,开始考虑如何来执行天子的旨意,这旨意实在有些怪。但是,纪纲知道,这旨意如果执行不好的话,他也不用再当什么指挥使了。

    沉吟间,孟贤急匆匆地走过来,对他施礼后低声道:“大人,卑职听说了一个蹊跷事。”他虽看似表情肃然,但眼中却有振奋之意。

    纪纲皱了一下眉头道:“什么事都等一下再说。”他才要举步,孟贤急忙低声道:“大人,这件事等不得了,它与圣上、与大人的安危有关。”

    纪纲微凛,看见孟贤煞有介事的样子,问道:“什么事?长话短说。”

    孟贤立即凑过来,耳语两句。纪纲本不耐烦,可听孟贤说完后脸色微变,失声道:“真有此事?”

    孟贤掩不住兴奋,连连点头道:“千真万确。”

    纪纲那一刻似乎都忘了天子的吩咐,神色瞬息百变,立在那里良久,脸上突然又有了狐疑之意,问道:“这件事我都不知道,你是从何得知呢?”

    孟贤支吾道:“不知何人放了封书信在我帐中。大人,这件事不管如何,总要证实一下。不然,真要是出了问题,只怕我们都脱不了干系。”

    纪纲沉吟半晌才道:“不错,这件事……交给你去办。秋长风现在在哪里?”

    孟贤摇了摇头道:“不知道。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回来。”

    纪纲道:“他一回来,你立即带他来见我。”

    孟贤问道:“他若是不听呢?指挥使大人,你也知道,他一向瞧不起我。”

    纪纲的脸上闪过一分阴冷:“你知道应该怎么做!”

    孟贤心中微颤,更多的却是振奋之意,立即道:“是。卑职一切听大人吩咐。”

    纪纲正要再说什么,但突然停住了,因为他看见到姚三思急匆匆地走过来。姚三思一见到纪纲,就立即道:“指挥使大人,大事不好……云梦公主遇刺了!”

    纪纲闻言,心头大震,急问道:“公主眼下如何?”他忍不住地心惊肉跳,实在是害怕听到云梦公主的噩耗。

    最近几日,变数频频,甚至汉王都被刺客砍了一只手,纪纲身为锦衣卫最高统帅,实在是压力极大。如果云梦公主又在军营遇刺,那么他纪纲失职的责任将无法推卸。

    可奇怪的是,这里虽是汉王的行营,但由于天子驾临,纪纲早就在行营内外重重布防,怎么还会有公主遇刺的事情发生呢?在纪纲看来,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可是这种事情偏偏发生了,难道说……纪纲想到这里,向暗处望了眼,感觉寒风似乎在狰狞地笑,他心中打了个寒战。

    姚三思道:“公主没事……不过……她还在营外,不肯进营。”

    纪纲稍松了一口气,错愕道:“她还在营外?她在营外做什么?她是在营外遇刺的?”不论如何,只要公主是在营外出事,他纪纲就可以少担些责任。

    姚三思道:“是呀,她和叶捕头一起出的营,离军营并不算远,她们好像在谈什么……具体说什么听不清……然后叶捕头突然一声惊叫,把云梦公主推在地上,然后冲到黑暗中。”

    纪纲感觉姚三思说得乱七八糟,皱眉道:“你是说叶捕头行刺了云梦公主?”

    姚三思忙道:“不是,是有人刺杀云梦公主,让叶捕头挡住了,然后叶捕头追了过去。”

    纪纲横了姚三思一眼,心道,你说得这么曲折,不去说书,反而来当锦衣卫,实在是屈才了。可他知道这时候训斥也无益,他担心云梦公主的安危,当机立断地道:“带我去见公主。”

    雪停了,长夜漫漫。

    汉王的帐中只有孤灯一盏,昏暗中带着几分迷离。汉王正望着那盏灯,已望了许久。云梦公主离去,他并没有安歇。

    他对云梦公主说了谎,不过是想让云梦公主离去,让自己静一静,他很少有这么安静的时候。

    “啵”的一声响,油灯的灯芯爆了点光芒,转瞬间就黯淡了下来。汉王眼眸却越来越亮、越来越冷。

    “汉王……”一人走进来轻声道,“该起床了。”那人神色如霜,正是汉王手下二十四节之一的霜降。

    霜降说得很奇怪,汉王受了重伤,这种时候本该休息,怎么却要起床?可汉王似乎没有半分奇怪。他还是望着灯火,突然道:“霜降,本王是不是该起床呢?”

    霜降脸上露出古怪之意,半晌后才道:“汉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汉王要做的事情,我们二十四节一定会支持。”

    汉王沉默许久才道:“你会在我这边,但另外一些人就说不定了。”

    霜降神色中突然带了分激动,凝声道:“卑职这条命是汉王给的,秋分、谷雨他们也是。”

    帘帐再被挑起来,一个文士模样的人缓步走进来道:“汉王,眼下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了,箭在弦上……不能不发。叶雨荷已经去追赶行刺云梦公主的刺客了。”

    那人正是谷雨,亦是汉王身边的谋士。汉王遇袭时,他被刺客击倒,看似受伤不轻,但眼下看来,并无大碍。他说得也很奇怪,叶雨荷追赶刺客和他们有什么关系,为何这时候提出来?

    汉王却没有半分奇怪的样子,只是有些惘然。他突然也说了句很奇怪的话:“我们一定要突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