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歌,涛声如诉。
如此月色下,就算波涛的声音都温柔了许多。如此月色下,就算秋长风那如岩石般的冷漠也有了分改变。
他不是铁石心肠,他其实热情如火。
望着那依稀如昨的面容,如雨后梨花,对他述说着千般柔情,他又如何能再硬得下心肠?
不错,中了青夜心,若无离火,百日内必死。
在海上漂泊多日,他的生命连百日都已不到,甚至已看不到几次阴晴圆缺。但有他相思一生的女子对他如此倾心相爱,就算立即死了又何妨?
他想到这里,终于颤抖地伸出手去,就要搂住那同样颤抖的肩头。他或许不想再做什么,抑或是觉得,此生能有此刻相伴,就已今生无憾。
叶雨荷轻轻地依偎在他怀中,也忘记了一切……
就在这时,天地间突然轰的一声大响。紧接着船身剧烈一偏,有海水如潮般蒸腾,扑到了甲板之上。
秋长风本已心醉,可危险一至,立即恢复了往昔的警觉。他坐在那里,看似百年枯木,但身形一展,就如翱翔万里的苍鹰。
水花才至,他就带着叶雨荷退到船舱东侧,警惕地望着大船的西方。
原来,不知何时,一艘大船竟到了他所在的船旁不远。秋长风这艘船三桅两层,可算大船,但与西侧来的那艘大船一比,就如孩童的玩具一般。
那大船长达十数丈,三层之高,有五桅高耸,海上行来,直如陆地的楼车云台,睥睨雄霸。大船船舷两侧有炮台林立,铜色炮口如同怪兽之口,夜幕下颇为嶙峋狰狞。
原来方才那大船放了一炮,击在了秋长风乘船不远处的海面上。
海石冲上甲板,嗄声道:“秋公子……有敌……”
秋长风早就轻拉叶雨荷的衣衫,为她掩盖如雪的肩头,神色又恢复平静道:“不用怕……是官府的船只。”他目光锐利,借月色看出那船上是大明的旗帜,心中略有诧异。
海石闻言色变道:“那……如何是好?”他常年行走江河海域,知道海域上最难对付的不是海盗,而是官兵。
大明的海军,远比海盗还要凶悍很多。
那只大船上已有人喝道:“尔等听着,船上之人全部走上甲板,等待搜查,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海石暗自叫苦之际,叶雨荷心中却有分淡淡的失望。茫茫大海中,她心中本有分绝望,不信秋长风能在剩余有限的日子内找到离火,她其实只想静静地陪秋长风度过最后的日子。
秋长风若死,她就陪他死好了。
可是,平地又起波澜。她知道这本属于他们两人最后的日子即将过去……
船上的水手舵手见此变故,不敢违拗,纷纷上了甲板蹲下来。两船相靠,那大船早搭来长板,有数十官兵顺着长板到了这船,片刻将众人围了起来。那些官兵各个持枪拿盾,神色肃然。
海石一看那些兵士的装束,就认出是观海卫的官兵,心中不由得奇怪。因为观海卫是大明靠海的一卫,海石他们的船只目前还在观海卫以东数百里的海域,远在观海卫巡防的势力范围之外。
这些观海卫的兵士,突然出海数百里巡防,难道说有什么惊变发生?
最让海石心惊的是,那些兵卫中为首那人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赫然是朝廷第一卫——锦衣卫的打扮!
锦衣卫居然统领观海卫的官兵。不用问,沿海肯定有大事发生。海石想到这里的时候,心中忐忑,可更心惊的是,那个锦衣卫居然走到秋长风的面前,神色萧冷。
秋长风看着走到近前的锦衣卫,镇静自若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能在这里见到孟兄,倒让在下意料不到。”
那锦衣卫赫然就是孟贤。
孟贤见到秋长风,也大是意外,可脸上还是一本正经道:“秋兄来此,可是有上师的吩咐?”见秋长风摇头,孟贤神气起来,公事公办道:“秋千户难道不知道,汉王早就下令封锁海宁、观海、临山、昌国四卫周边三百里的海域,寻常船只不能通过。秋千户不得号令,擅入这封锁的海域,只怕就算身为锦衣卫,也难逃责罚吧?”
他这一说,船上众人都是心中大惊。
海石惊的是,秋长风竟也是个锦衣卫。海石出海之前,从未听到这封锁号令,想必是出海后,号令才出。他们不知规矩,擅入海域,只怕都有砍头的罪过。叶雨荷却吃惊汉王行事的霸道,要知道海宁到昌国四卫的地域,几乎跨越海岸线千里,覆盖了浙江沿海大半海域。汉王这般行事,所为何来?
秋长风心中微有奇怪,暗想本来是赵王带锦衣卫赶赴定海,剿灭乱匪倭寇,为何汉王也来到这里,难道说……其中又发生什么变故?
心思转念间,秋长风笑道:“孟兄说笑了,大伙这么熟悉,孟兄当然会网开一面,不会小题大做,对不对?”
孟贤闻言,脸色一板道:“秋千户此言差矣。国有国法,军令如山。汉王既然下令,我等就应遵从,若无特别任务,就不能因为身份缘故,破坏国家法纪。秋千户擅闯封禁海域,本千户虽认识秋千户,但也不能徇私枉法。你说是不是?”顿了下,喝道:“来人,将秋长风拿下!”
他一直被秋长风骑在脖子上,这次有机会整下秋长风,决不能放过。若是放过机会,他就不叫孟贤了。
那些兵卫上前,长枪已逼到秋长风身侧。叶雨荷蹙眉,才待拔剑,秋长风怕她冲动,用手轻轻握住她的手腕,含笑道:“孟兄等等……”
孟贤大公无私道:“等什么……秋千户若想要收买本千户,可就找错人了。”
秋长风伸手入怀,掏出一张泥金帖子,向孟贤一展道:“孟兄不妨看看这帖子再说。”
孟贤本来打算,不管秋长风如何施展如簧巧舌、掏出什么,都要先将他押入大牢再说。他懒洋洋地向帖子望去,陡然间打了个哆嗦,颤声道:“驾帖?”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秋长风掏出的是驾帖——大明横行无忌的驾帖。
驾帖一到,如天子亲临。驾帖一出,文武百官均要尊驾帖为先。驾帖上若让人死,人不得不死。
这不是大明锦衣卫的规矩,而是永乐大帝朱棣立下的规矩——持驾帖者,拥有先斩后奏的大权!
就因为这样,驾帖素不轻出。就算纪纲这种人,这辈子动用驾帖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可就是这样的驾帖,如今竟持在秋长风之手?
孟贤惊疑不定,只感觉秋长风笑容如刀,蓦地软下来,忙喝道:“快,快退后,我不过是和秋兄开个玩笑,你们怎么都当真了。”他方才公事公办,一口一个秋千户,这刻见到秋长风竟有驾帖,马上转了风向,又叫起秋兄来了。
秋长风将那驾帖缓缓放回怀中,淡淡道:“原来孟千户是在开玩笑,我还差点当了真。几乎想要动刀砍了几个,然后再向圣上禀告有人不尊驾帖之罪。”
孟贤差点跪了下来,一把握住秋长风的手腕,脸上堆起层层叠叠的媚笑:“秋兄素来是个风趣人,小弟许久未见,甚为想念。这不,见了秋兄忍不住打趣。别说你有驾帖,就算你没有驾帖,又冒犯了汉王的法令,小弟看到兄长前来,还能说什么?就算小弟担当罪名,也不会对兄长如何呀。秋兄,小弟若有什么做的让你误会的地方,还请秋兄莫要见怪。”
秋长风也笑了起来:“我怎么会见怪,反正就算误会了,砍的也是你的脑袋,与我何关?”
孟贤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心中骂娘,脸上赔笑,听秋长风又道:“孟千户,不知道纪大人在哪里?”
孟贤不敢怠慢,笑道:“纪大人就在那大船上,秋兄可是想见吗?小弟这就给你引见。”
叶雨荷闻言微震,心中凛然。当年纪纲雪埋了解缙,又对流放到塔亭的解缙家人百般虐待,叶雨荷气愤之下,行刺纪纲。往事如烟,当年叶雨荷虽没让纪纲见到真面目,但乍闻纪纲就在不远,还是暗自心惊。
秋长风若有意无意地看了叶雨荷一眼,说道:“那烦劳孟兄了。”
孟贤立即撤了兵士,前头带路。秋长风这才松开了手,低声道:“你见到纪纲……莫要冲动。”
叶雨荷心中黯然想道,难道在你心中,一直都觉得我是这般不知轻重吗?我的确和纪纲有恩怨,但眼下你性命攸关,天大的事情我也会放在一边,怎么会招惹这无关的事情呢?
望着那有些萧索的背影,突然又想,可他这般吩咐,当然还是关心我。他只余百日不到的性命,但心中还只记挂我的安危。叶雨荷想到这里,又是甜蜜,又是心酸。
秋长风上了那气势恢弘的大船,见到灯火照耀下,高台上坐着一人,眉心皱纹如刀,神色阴沉,正是纪纲。
孟贤早走到纪纲身侧,低声说了几句,又指了下秋长风。
纪纲眼中微有诧异,但转瞬又回到阴沉的神色。秋长风上前施礼道:“秋长风拜见指挥使大人。”
纪纲点点头,并不起身,目光中多少带分深意道:“秋千户,你带船来此,所为何来?”他口气并不友善,甚至还带了分敌意。
秋长风心中暗想,我短短三年间就到了千户的位置,这半年来,更是得上师的信任,锋芒大露,别人羡慕。但纪纲为人心机深沉,对权位把持心重,想必是感觉我对他的指挥使一位是个威胁,这才如此冷漠对我。
转念之间,秋长风有了主意,说道:“卑职有紧要秘事向指挥使大人禀告。还请大人借一步说话。”
纪纲看了眼左右,淡漠道:“这些都是我的心腹,你但说无妨。”
秋长风微皱了下眉头,终于开口道:“不知道指挥使大人可知道上师的死讯?”
纪纲饶是沉稳,亦是脸上变色道:“你说什么?”原来姚广孝虽死了多日,可消息一直处于封锁状态,就算南京城中,知道此事的人都少,到如今这消息亦没有传到沿海。纪纲并不知情。
要知道,姚广孝是大明天下仅次于天子朱棣的人物。他的死讯,纪纲怎能不紧张?
四下望了眼,纪纲立即道:“全部退下,孟贤留下就好。”
刹那间,大船甲板上空空荡荡的只余纪纲、孟贤和秋长风三人。
秋长风将金山之行大略说及,甚至将张定边、叶欢、金龙诀的事情也如实禀告。可他并没有将自己身中剧毒一事提及,他也知道,纪纲不会管他生死,说不定知道他中毒后,反倒会很是开心。既然如此,他何必多说?
孟贤听到在秋长风的卫护下,姚广孝还是身死,云梦公主竟也失踪,不惊反喜。虽然听秋长风说,姚广孝死时,秋长风不在身边,孟贤却觉得这不过是秋长风在推卸责任,心中不由得意,只感觉这次纪纲定不会放过秋长风。
纪纲一直默默倾听,听到金龙诀能够改命,也不由得悚然动容。听完一切后,脸色反倒和缓些,沉默片刻才道:“这么说,你南下一是追踪叶欢的下落,一是要寻访公主的下落。公主失踪,当然也和叶欢有关了?”
见秋长风点头,纪纲又道:“看来捧火会和东瀛倭寇早就勾结,倭寇行事,有捧火会暗中支持了?”
秋长风点头道:“多半如此。因此阻止乱党借金龙诀改命,和打击倭寇一事,本是合二为一的事情。”
纪纲缓缓道:“如果叶欢是捧火会的人,又派人刺杀了排教教主,那么说,他很可能手握离火和夕照,还有金龙诀,唯独欠缺的就是青帮的艮土……”他毕竟身为锦衣卫指挥使多年,若论头脑,也是极为清晰。
秋长风沉思道:“指挥使所想的很有道理。因此我在金山一事后,早将事情如实禀告给圣上。想圣上英明,定会向青帮索要艮土。但怕只怕捧火会早就发动阴谋,同时向排教、青帮下手。”
纪纲点头道:“因此你建议圣上两路出击,一路索要艮土,一路却来剿灭捧火会。其实只要剿灭捧火会,抓住叶欢,就能取得金龙诀,阻止……他们改命。”
秋长风赞叹道:“指挥使英明。”
纪纲脸上露出分难得的微笑,起身离座,竟拍拍秋长风的肩头道:“唉……这件事其实你也尽力了,无论是谁,都做不了更好了。这件事事关重大,我们必须和汉王商议,再做决定。我带你去见汉王。”
秋长风立即道:“卑职遵命。”可又有些不解道:“指挥使大人,圣上不是让赵王和大人一起剿灭倭寇吗?”
纪纲笑笑,低声道:“其实圣上还是觉得汉王领军最好。圣上虽派赵王来沿海,但毕竟不放心,因此随后让汉王也到了沿海。赵王初到沿海,不知倭寇的狡猾,居然吃了两次败仗,虽然伤亡不多,但……”顿了下,纪纲继续道:“眼下还是汉王领军的。”
秋长风醒悟过来,低声道:“指挥使大人,卑职不知轻重,违背了汉王的封海之令,到时候还请指挥使大人多多美言。”
纪纲笑道:“小事一桩了。不过,见到汉王,只怕会有事情要你去做,到时候,你可要尽心尽力。”
秋长风只是微笑,心中却有些奇怪,不解纪纲、汉王有什么事情要他去做。但他见纪纲不语,竟也能忍住不问。
孟贤听了,眼中又露出嫉恨的光芒,不解纪纲为何转眼间又对秋长风另眼看待。
纪纲下令大船转舵回航,至于海石一帮人等,只是命他们回返,并不为难。海石等人千恩万谢地离去,叶雨荷自然留在秋长风身边。纪纲早知道此女是定海捕头,一直和公主关系甚好,对其倒还客气。叶雨荷见到纪纲,虽还想一剑杀了他,但终究还是压住心中的念头,对纪纲视而不见。
清晨时分,大船近一海岛,纪纲解释道:“那海岛叫做东霍群岛,汉王眼下带兵驻扎在那里。”
一路行来,秋长风已了解眼下沿海的情况。
原来,自普陀命案发生后,倭寇益发的嚣张,公然聚众在沿海为乱。沿海的百姓受其骚扰祸害,苦不堪言。
大明虽在沿海也布有卫所精兵,防止祸患,但毕竟难以面面俱到。倭寇只是四处骚扰,并不和大明官兵应战,一见不好,就会退到海上,逃之夭夭。
赵王朱高燧才来观海时,倭寇正盛,烧得四处火起。赵王见这种情况,立即命观海卫出兵剿匪,不提防倭寇竟然趁观海卫空虚的时候,遽然冲击观海卫,烧毁了观海卫的卫所。
若非汉王朱高煦及时赶到,赵王差点死在观海卫。
此战后,汉王顺理成章地再次接管了天策卫,动用兵符,集结沿海诸卫的兵士,全力剿灭倭寇。倭寇见状不好,尽数退到海上。
汉王并不罢休,竟封海运三百里,命沿海船只不得号令不得擅自出海。而汉王更是亲自领兵出海,兵驻东霍群岛,和观海卫遥相呼应,伺机剿灭倭寇余众。
东霍海港有数十小岛围绕,沙顷万里。叶雨荷前来时,只见风平浪静,沙鸥飞天。等大船绕过一座小山,到了一处海港时,叶雨荷却不由得吸了口凉气。
那海港极大,海面碧波荡漾,本是极为赏心悦目的风光。但那海面上,却有千帆如林,船平如岸。
无数大船静悄悄地停泊在海港,一眼望去,难以尽数。
叶雨荷也算常年在海岸,但往日看到的大船加起来,也不如这里的船多。船虽多,但并不错乱,大船之上,更是不知有多少官兵护卫。
最让人惊心的不是大船铜炮,官兵戟寒,而是海港中难以想象的静寂。如此繁多的船只,如此众多的士兵,可整个海港内,却蔓延着难以言传的静寂。无人敢高声喧哗,甚至海涛拍岸之声,远远传来,都是清晰可闻。
这种森然的军纪下造成的肃然,就算叶雨荷见了,也是不由得震惊。她暗想,都说汉王随朱棣曾在靖难之役南征北战,英勇威猛,铁血无敌,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纪纲一行下了大船,换乘小舟前往众多巨舰中最高的一艘。
那艘船长达二十多丈,船上竟有五层,人在船下,只感觉仰望如山,高不可攀,大船之高耸,实乃叶雨荷生平仅见。
那船有七桅。叶雨荷上了大船后,见到大船的舵叶居然都有两丈之高,一望有如天上巨灵神使的兵刃,更是骇然。
纪纲脸色阴沉,到了这大船上,却多少挤出分笑容。众人由兵卫引领,从那广袤的甲板上,一直行到了主舱之前。
一路上,兵卫林立,各个如铁铸铜塑,不苟言笑。
纪纲心中叹气,暗想这种气势威严,几乎不让圣上。汉王如此行事,当然是想传递一个消息,他才能继承朱棣的衣钵,他才最有资格当上太子。
如今太子、汉王之争如火如荼,汉王当然想借这次战役,确立无上的威信。
如果纪纲不得不选择,他能把八分赌注放在汉王身上,他真的认为,汉王迟早能得到太子一位。
舱门前站着一人,豹头环眼,魁梧壮硕,正是汉王手下的二十四节之一——惊蛰。
见纪纲前来,惊蛰只说了一句话:“王爷在用膳。”竟不将众人引入船舱。
纪纲心中不满,却只是笑道:“那好,我们等等也无妨。”他身为锦衣卫指挥使,虽对朝臣下手并不客气,但对汉王、太子这些人,却从不嚣张。因为他知道,皇帝老了,这两人,迟早有一个会登上天子之位。既然如此,他纪纲以后还要做指挥使,对汉王和太子,还是要谨慎从事。
秋长风却皱了下眉头,昂声道:“军情紧急,天子都是忧心忡忡。汉王身在疆场,难道会认为吃饭比对敌还要重要?”
惊蛰与秋长风两次交手,一直对他没什么好感。见秋长风对汉王不逊,才待出手教训秋长风,就听到一个声音从舱内传来:“让他们进来吧。”
惊蛰听到是汉王的声音,立即恭声道:“是。”恶狠狠地望了秋长风一眼,转对纪纲道:“指挥使请进。”
纪纲看了秋长风一眼,示意赞许。他当先进了船舱,秋长风、孟贤紧随纪纲其后。叶雨荷才待入内,惊蛰伸手拦阻道:“这里女人不能进。”
叶雨荷一怔,见秋长风望过来,缓缓摇头。叶雨荷不语,退到一旁。
那船舱极大,直如陆地宫殿一般。里面只有一张椅子。汉王的地盘,好像永远只有他一人的座位。
汉王还是一如既往——孤高、肃然、简洁、干净。谷雨、霜降立在汉王身后,如同他的影子一样。
汉王虽让众人入内,但还是静静地吃着早饭。等咽下最后一口还带着分血丝的上好小牛肉后,又喝了口西域进献的葡萄美酒,汉王这才用雪白的丝巾擦了下嘴角,抬头望向众人道:“何事?”
纪纲立即上前施礼,将秋长风说的事情详细再说一遍。
汉王坐在那里,听纪纲述说时,只是看着自己的手掌,那带着血紫之色的尾甲缓慢地屈起伸展。听到姚广孝之死时,那尾甲停顿了片刻,终究没有发问。而在听到金龙诀改命一说时,汉王却是扬了扬眉。一直到纪纲说完,汉王这才抬头,望向秋长风道:“你说上师让你毁去夕照,但你认为夕照可能落在捧火会之手。那个什么金龙诀甚至可以改命?”他嘴角带分嘲弄之意,看起来对金龙诀改命之说,根本是不信的。
秋长风只是回了一个字:“是。”
汉王淡淡道:“既然如此,你奉上师之令去找夕照就好,何必来找本王?上师虽去了,可他的命令依旧有效的。”
船舱静了下来。
孟贤几乎要笑出声来。他心中暗道,秋长风呀秋长风,你自以为聪明能干,但几次得罪了汉王,现在终于尝到了恶果吧。上师身死,公主失踪,你茫然没有头绪,这才只能求助指挥使和汉王。但汉王怎会帮你?
半晌后,秋长风开口道:“卑职认为捧火会这次深谋远虑,不能小觑。为尽职责,才觉得有必要向汉王禀告此事。如果汉王认为卑职多此一举,卑职告退。”他施了一礼,转身向舱门行去……
汉王望着秋长风的背影,目光露出分古怪。眼看秋长风就要走出舱门,汉王突然道:“等等。”
秋长风止步。不待汉王开口,舱外那霹雳猛将突然入内,大声禀告道:“汉王殿下,赵王请见。”
汉王一扬眉,点点头道:“请。”
赵王匆匆忙忙地走进。他仍旧是斯斯文文的样子。入船舱的时候,似乎还认得秋长风,拱手招呼,没有半分架子,对纪纲亦是如此。等到了汉王身前,更是深施一礼道:“高燧拜见二哥。”
汉王点点头,摆了下手,立即有人摆放椅子过来。对于这个弟弟,他倒是少了几分狂傲。
赵王却不落座,满是焦急地递上封书信道:“二哥,他……竟然投书一封……你看看。”
汉王听兄弟说得含糊,皱了下眉头:“他?”早有谷雨接过书信,递给了汉王,汉王展开一看,只见到称呼时,脸色就沉了下来。
信上开头就写:“高煦吾弟……”
朱高煦身为朱棣第二个儿子,乍一看称谓,差点认为是太子写的信,可他当然知道不是!可若不是朱高炽,敢称呼朱高煦为弟弟的,还有哪个?
汉王目光一扫,就停在落款之上,那信上的落款竟是“兄允炆敬上”。汉王饶是沉冷,见到那落款,嘴角也是不由得抽搐,眼中陡然现出骇人的光芒。
兄允炆敬上。
哪个允炆?除了朱允炆,还有哪个?朱允炆终究还是回来了!
朱允炆其实早回来了。他当年仓皇从南京逃走,经过十数年精心的谋划,一心要回来取回本属于自己的东西。
朱棣控制中原,朱允炆无处藏身,就从海路下手,先控制了捧火会和东瀛忍者,再从定海下手,杀了以前效忠、后来背叛他的臣子,然后夺取日月歌,宣告他的复出。之后再利用巧计,挑拨太子和汉王的关系,随后抢夺金龙诀进行改命。到如今,朱允炆终于不甘居于幕后,开始向朱棣宣战。
信上写道:
高煦吾弟:
素闻窃勾者诛,窃国者侯。弟父窃国之人,实为乱臣贼子,天道应击之。煦弟若知大义,当迎兄重登帝位,若忤逆不悟,当请明日羊山一战,一洗恩怨!
兄允炆敬上
朱允炆要击败朱棣,夺回天下,就要先击败汉王,从海域登陆,控制沿海,进取中原。内容简单,只因所有恩怨,众人早心知肚明,罄竹难书。
这是一封宣战书,亦是一封挑战书。朱允炆要和朱棣开始作战。他第一个对手,就是曾经的兄弟、如今的仇敌朱高煦!
汉王终于看完来信,一掌将那封信拍在桌案上,笑容中满是肃杀道:“好!”
赵王神色不安,见状忙问:“二哥,好在哪里?”他看起来久在深宫,根本不太明白人情世故,竟连汉王语气中的愤怒都听不出来。
汉王嘿然冷笑道:“朱允炆一直躲在暗处,我正愁找不到他的踪影。他肯出头和我一战,当然是最好不过。”
赵王急道:“可是……他这么多年不见,这一来就向二哥挑战,显然是蓄谋已久……”
汉王轻淡道:“他蓄谋已久,难道我就怕了他?”陡然喝道:“谷雨何在?”
谷雨立即闪身而出道:“属下在。”
汉王沉声道:“立即吩咐下去,天策卫全卫今日申时造饭,酉时出发,务必明日清晨到达羊山群岛,与倭寇一战。务求一鼓作气,击杀敌手。”
谷雨立即道:“遵令。”他快步出了船舱。片刻后,舱外号角声声,肃然肃杀中带着一种刚猛激烈之气。
军令如山,汉王令下,更是有说不出的决绝,他也的确配有这种自信。大明水军天下无敌,天策卫曾为天子亲兵,更是精明能干。无论倭寇还是捧火会,任凭再大的声势,又如何能和全力一战的大明水军抗衡?
赵王却有不安,不待多说什么,朱高煦已道:“你在定海不必出兵,静等我凯旋的消息即可。回去吧。”
汉王说得平淡,赵王却不敢违逆,只好讪讪告退。赵王虽得天子之命前来领军,可这里显然还是要由汉王掌控军权。
等赵王退出,汉王目光一闪,望向纪纲二人,缓缓道:“纪指挥使,你看本王的调度,可有问题?”
纪纲神色有分异样,半晌才道:“汉王殿下,真的是朱允炆向殿下宣战吗?”
汉王冷笑道:“除了他,还有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我真是很想看看,这些年来,他究竟有什么力量,敢向父皇和我挑战。当年,我和父皇只是将他赶出南京,这次他勾结外贼,企图颠覆大明,我再也饶他不得。”
纪纲垂头不语,可目光闪烁,其中似乎竟有分骇异惊怖之意。只是汉王高高在上,倒没有留意到他的神色。
可秋长风却看到了,他见到纪纲如斯表情,心中突然也有分惊异。朱允炆回转,若真的登基,只怕在这里的人,无一例外都要死。纪纲身为拥护朱棣之人,在靖难之役也有不小的功劳,有些畏惧朱允炆的复辟也不足为奇。但这不过是常人的想法,秋长风却不这么想,他总是感觉纪纲的惊怖中,带着让人更加悚然的含义。
汉王却已望向了秋长风,缓声道:“秋长风,你如何看待本王的调度?”
秋长风回过神来,叹气道:“汉王行事,卑职无权评说。”
汉王目光一闪,淡淡道:“你但说无妨,本王赦你所言无罪。”他似乎颇为满意自己的调度,也想在旁人面前炫耀下。
孟贤见了,心中却有些奇怪,只感觉汉王本不是这样喜欢炫耀的人。可他当然不会多嘴,这地方,本来就没有他说话的地方。
秋长风神色平静,不卑不亢地望着汉王道:“卑职觉得汉王调度,一无是处!”
此言一出,船舱内又静了下来——死一般的沉寂。
霜降身为汉王手下二十四节、贴身护卫,一直站在汉王的身后,神色漠然,闻言眼中也带了分诧异。他在汉王身边许久,从未听到有人敢对汉王如此评价。
汉王脸色陡沉,一字字道:“你有胆,不妨再说一次。”他口气还很平静,但其中的肃杀之意,就算纪纲听了都是暗自惊心。
秋长风长叹一口气道:“卑职没胆。”顿了片刻后才道:“可卑职还是觉得,汉王方才的调度,一塌糊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