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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秦淮

    天明时,云梦公主最先起床,抢先招呼卫铁衣等人上路,自然,她不会招呼秋长风一路。她来这里投宿,本来就是为了《日月歌》,目的达到,她当然希望离秋长风越远越好。

    卫铁衣自然求之不得,云梦公主一路祸事,他身为护卫,难辞其责,只盼快马加鞭的将云梦公主送回京城,卸下这重担。

    众人启程北归,云梦公主路上心情轻快,可没多久听身后还有马蹄声,不由回头望去,心情大坏。

    原来秋长风、孟贤、姚三思三人也骑着马儿,就跟在云梦公主身后不远,而且看起来,要一直跟下去。

    云梦公主做贼心虚,忍不住催马过去,喝问道:“秋长风,你跟着本公主做什么?”

    秋长风不咸不淡道:“昨晚公主说话好像不是这个口气?”

    见云梦公主气结,孟贤一旁圆场道:“公主殿下北归,我们也要回转,正巧顺路罢了。”

    云梦公主眼珠一转,刚想说你们丢了《日月歌》,怎么不去找?可转念一想,秋长风从未暴露此事,她不想此地无银三百两,也不想再装温柔,喝道:“那你们先走好了。”她示意燕勒骑让开道路,秋长风微微一笑,也不谦让,策马先行,路过叶雨荷身边的时候,看了叶雨荷一眼。

    叶雨荷扭过头去,只是看着天。

    等秋长风走得不见踪影后,云梦公主赶过来,低声道:“叶姐姐,你说这死人脸会不会看出了什么?”

    叶雨荷沉默半晌才道:“秋长风不笨,只怕看出了什么问题。”

    云梦公主心中微凛,这一路上,她早感觉秋长风并非表面看起来那么蠢。冷笑道:“他如果看出问题,跟着我,当然就是想在路上把书夺回去了。可我不信他能再偷回去。”

    她虽心虚,可知道秋长风绝不敢明目张胆的来抢书。更何况,她早把书保管在一个最妥善的地方,秋长风就算天做的胆子,也不敢来搜的。

    一想到这里,她就忍不住拍拍胸脯,得意的笑。

    她高耸的胸脯,看起来比平日还高了些。卫铁衣见了,不由奇怪,公主一晚之间,胸脯怎么好像更丰满了些,叶雨荷却是忍不住地想笑,她一眼就看出,云梦公主将书藏在了胸前。

    叶雨荷想笑,可想起昨晚秋长风说过的话儿,又忍不住蹙起峨眉。

    云梦公主无所畏惧,一路北行,满是戒备,不想秋长风等人只是忽前忽后地走着,始终不离云梦公主的左右,却并不下手。

    这一日,终于到了南京。

    虽说永乐大帝准备移都北京顺天府,但应天府的南京乃六朝古都,亦是大明如今的京城,经多年风吹雨打,古意更浓,繁华尤盛。

    而南京的秦淮河畔,更是聚集六朝金粉,江南风月,到如今奢华一时,天下无二。

    云梦公主一路提心吊胆,只怕秋长风突出奇谋,夺回了《日月歌》。她虽看不起秋长风,可知道秋长风绝不简单,有时候想出的计策,她是打破头也想不明白。

    不想到了南京后,竟还是风平浪静。

    云梦公主心中奇怪,却不急于渡江,反倒在秦淮河找了家客栈休息,又命掌柜在雅间摆上了宴席,看起来准备大吃一顿。

    叶雨荷奇怪,忍不住问道:“公主到了这里,为何不入宫休息?”

    这一路行来,云梦公主天天睡不安稳,胸虽挺起来,可人却瘦了一圈。闻言冷笑道:“我知道秋长风肯定还要动歪脑筋,若再是赶路,不等见到上师,只怕……”她没说的是,这样下去,她只怕被秋长风活活拖死。

    在云梦公主看来,秋长风计策好毒,他不下手,但用疲军之计,就让云梦公主寝食难安。她虽想将《日月歌》交给别人,但又不放心别人。那《日月歌》被云梦公主带在胸前,睡觉都不舒坦,她必须要想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叶雨荷心思转动道:“因此公主准备在这休息几天,布下陷阱等秋长风来抢,然后将他一网成擒?”

    云梦公主赞道:“叶姐姐,我就知道瞒不过你。我就要变被动为主动,先告他一个以下犯上的罪名。”

    叶雨荷皱眉道:“可秋长风在暗,我们在明,只怕很难防备……”

    云梦公主眼露得意,“叶姐姐只怕不知道,他的行踪……我也了如指掌的。”

    叶雨荷目光闪动,不待说什么。雅间外走进一人,头戴斗笠,遮住半边脸道:“卑职见过公主殿下。”

    外边还有卫铁衣带人守着,可那人进来,好像没受什么拦阻。

    叶雨荷心中奇怪,不等言语,就见那人摘下了斗笠。那人胡子根根如针,可骨头看起来却有些发软。

    来人居然是孟贤。

    叶雨荷一见孟贤,恍然明白很多事情。她本来有些奇怪,为何云梦公主能知道秋长风的行踪?进而可以追到青田;她也有些奇怪,在客栈的时候,孟贤为何适时的肚子痛?进而留下了秋长风,让她们能顺利地偷到《日月歌》。

    这一切,当然不是巧合,而是刻意的安排。

    云梦公主早就收买了孟贤,因此才能对秋长风的行踪这般了解。云梦公主显然不再避讳,大咧咧地说道:“孟贤,你这些日子,做得不错。”

    孟贤看了眼叶雨荷,略有尴尬,转瞬如常笑道:“卑职不过是尽忠做事罢了。”

    叶雨荷皱了下眉头,终于什么也没说。云梦公主却笑道:“你做得很好,有机会,本公主就升你的官儿。不过眼下……秋长风在做什么?”

    孟贤沉吟道:“他一到南京城,就在秦淮河旁的客栈住下,而且一口气付了十天的房租。”

    云梦公主差点跳了起来,几乎认为秋长风是她肚子里的蛔虫,不然何以和她做事这般同步?秋长风难道猜到云梦公主要等他,因此要细心筹划,准备和公主耗下去?

    叶雨荷也满是讶然,和云梦公主互望一眼,低声道:“他究竟是什么打算?”她知道云梦当然也不知道,问的却是孟贤。

    孟贤笑容中突然带分诡秘,低声道:“他什么打算,卑职倒是知道的。”

    云梦公主心道,你知道个屁?你若是知道,就不会现在还屁颠屁颠地跟在秋长风身后了。可用人之际,还是和颜悦色道:“他什么打算?”

    孟贤诡异笑道:“卑职听他说在秦淮河有个相好,这几天想去……”说罢咳嗽几声,言下之意有着说不出的猥琐。

    云梦公主一拍桌案,骂道:“本公主急得要死,他却优哉游哉的风流。”她从不去想为何会急,心中恨不得把秋长风扔在秦淮河里。她已经有了张良计,可秋长风偏偏没有准备过墙梯,让她一时间反倒无从应对。

    这个秋长风到底想着什么,云梦公主从未有一次猜中过。

    不知许久,叶雨荷突然道:“他若是要在南京待上十天,公主的机会就来了。”

    云梦公主诧异道:“我有什么机会?”

    叶雨荷有些奇怪地望着云梦公主道:“公主不是怕秋长风偷回《日月歌》吗?他如果留在南京,公主不正好去顺天府?他那时,想追也追不上了。”

    云梦公主微怔,这才想到自己最近被秋长风气糊涂了,一心想要算计秋长风,反倒忘记了本来的目的。

    她本来是准备带着《日月歌》去见姚广孝,如今秋长风放松,的确是她的机会。

    云梦公主忍不住地笑,才待开口,一人突然掀帘而入,说道:“公主不必去顺天府了。”

    众人一惊,不想还有人在外。扭头望去,见到那人丹凤眼,容颜儒雅,赫然就是杨士奇手下的谋士习兰亭。

    公主又惊又喜,问道:“习先生,我们为什么不用去顺天府了?你怎么也到了南京?”

    习兰亭苦笑道:“因为根据确切消息,上师也要到了南京。杨大人因此让我早来几天做准备,杨大人近日也会到南京。”瞥了孟贤一眼,欲言又止。

    他知道什么时候说什么话,见孟贤在此,早知道孟贤做什么。他故作不见,避免彼此尴尬。

    云梦公主失声道:“什么?那个和尚道士也要来南京?”自从她记事起,好像就很少听说姚广孝出庆寿寺,更不要说南下到南京,可姚广孝突然南下,难道意味着有什么惊天的事情发生?

    或许这事和《日月歌》有关?云梦公主想到这点,怦然心动。

    叶雨荷蹙眉道:“秋长风定了十日的客房,难道说知道上师会来?他也算准了,公主迟早还会回南京的,因此在这等待?”

    云梦公主心中一凛,望向孟贤一眼,冷笑道:“你好像什么都知道,可看起来什么都不知道。”

    孟贤满是尴尬,这个消息,他的确并不知情。

    云梦公主冷笑道:“你还愣着做什么?赶快去看看秋长风做什么,一有消息,立即告诉本公主。”

    孟贤不迭点头,快步退下。

    叶雨荷见习兰亭想说什么,好像不便的样子,主动道:“我去外边看看。”

    习兰亭见叶雨荷知趣退出,暗赞这女子懂得察言观色。等只剩他和公主的时候,这才不解道:“公主,你到了南京,怎么不去见太子呢?”

    如今太子朱高炽身为南京监国,当然一直在南京留守。云梦公主到了南京,不去见大哥,倒有点说不过去。

    云梦公主头一次露出苦涩的笑容,嘟嘴道:“我也想见大哥呀。可我现在是为大哥做事,若去见大哥,被二哥见到,多半不满,甚至认为我和大哥密谋对付他。这件事,我暂时不想让大哥和二哥知道。”幽幽叹气道:“做太子有什么好?怎么二哥总是看不开呢?”

    习兰亭望着云梦,眼中带分赞赏。他看得出,云梦公主,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快乐,她也是忧愁的。

    太子、汉王之争,让云梦左右为难。她不想让汉王咄咄逼人,可也不想让汉王误解她这个妹妹。谁又想到,这个刁蛮任性的公主,居然会有这种体贴的一面。

    沉默片刻,习兰亭轻声道:“公主这番心意,太子就算不知道,也是很感激的。不过在下来见公主,还想和公主说件事……”顿了下,望眼四周道:“听说……圣上也要到南京了。”

    云梦公主一惊,失声道:“父皇来做什么?”

    朱棣一直坐镇北疆,清除鞑靼、瓦剌祸患,突然来到南京,比姚广孝前来还要让人震惊。

    朱棣、姚广孝不约而同来到南京,这其中究竟有什么玄秘?会不会和太子、汉王有关?云梦公主想到这里,一时心乱如麻。

    孟贤也是心乱如麻,恨不得砍秋长风几刀。

    他出卖了秋长风,却觉得秋长风实在不够仗义,该说的事情,一件都没有提及。这个秋长风,显然对他也有戒备。

    可见到秋长风打扮利落、好像要出门时,孟贤脸上的笑容比夕阳还要辉煌,忍不住问道:“秋兄可是去秦淮河上会相好吗?”

    秋长风点点头道:“六朝金粉夸古都,无边风月话秦淮。像我们这样的人,在秦淮河若没有个相好,岂不是很没面子的事情?”

    孟贤恨得咬牙,笑得灿烂道:“秋兄说得正合我心。我在秦淮河上……其实也有几个相好,什么万婷婷,卞小婉呀,也都见过。还不知秋兄的相好是哪个?”

    万婷婷、卞小婉都算是如今秦淮的名妓,孟贤只是听过,却从未见过。这刻说出,却不怕秋长风揭穿,因为他知道这种女人,秋长风肯定也没见过。

    感觉到秋长风打量他的眼神很受用,孟贤哈哈道:“秋兄要去秦淮河,不如和在下一同前往如何?”

    秋长风拱手道:“孟兄老马识途,倒要指教一二了。”

    孟贤一颗心飘了起来,当下和秋长风出门到了秦淮河边。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夜泊秦淮河,就算不近酒家,但闻香风十里,听莺莺燕燕,让人置身其中,已然微醺。

    秋长风、孟贤二人找了艘小船,荡在河面。秋长风望着河面上穿梭如鲫的画舫,听着笙歌漫漫,感觉着旖旎风光,本是明察秋毫的眼眸中,似乎也带分烟水沙月的朦胧。

    孟贤一直奇怪秋长风丢了《日月歌》,为何不紧不慢的样子,忍不住问道:“秋兄丢了《日月歌》,还这般悠闲的样子,难道不怕上师责怪吗?”

    秋长风缓缓转过头来,若有所思道:“孟兄怎么知道我丢了书呢?”

    孟贤心头一沉,不想无意漏了风声,竟还神色不变道:“客栈那晚鸡飞狗跳,不问可知,公主是为了《日月歌》而来。那之后,秋兄一直跟着公主,在下猜测,只怕那书早到了公主手上。不知道小弟猜得对不对?”说罢大笑。

    秋长风移开头去,微笑道:“孟兄料事,简直赛过诸葛之亮。”岔开话题道:“不知道孟兄的相好是哪位?不如让这艘船先把孟兄送过去再说。”

    孟贤心思转动,故作谦逊道:“小弟不急,倒想先见见秋兄的相好。还不知秋兄的相好在哪里?”

    这时小船已近了一艘画舫,那画舫规模不小,上有纱灯悬挂,彩巾缠绕,颇为炫丽,但船上只是偶尔有琴声丁东,颇为冷清。

    孟贤眼珠一转,有些失笑道:“难道秋兄的相好,在这艘画舫上?”

    秋长风望着那画舫,神色带分怅然,不待说话,有一艘船划过来,近了那画舫,船上有一人高声叫道:“媚娘姑娘,我家黄公子,奉上黄金百两,只求一睹芳容。”

    孟贤本觉得这画舫上的歌妓只怕早就风光不再,闻言忍不住吓了一跳。他们锦衣卫虽风光,但几年也赚不到黄金百两,竟然有人出黄金百两,只想见这女人一面?这女人到底哪里这么值钱?

    半晌后,那画舫上站出个丫环打扮的人,眉目清秀,灯影笼罩,晚风吹拂,看起来姿色也是不错。那丫环脆声道:“多谢黄公子的美意,可我家姑娘今日不适,不想见客,请回吧。”

    孟贤更是吃惊,不想这黄金百两就这么随水漂逝。早认定秋长风绝不会认识这种人物,才待让船家调头,不想那丫环秀眸一转,落在秋长风的身上,惊喜道:“这不是秋……公子吗?”

    秋长风船上微笑道:“路过秦淮,本想看看媚娘,不想她不舒服,那在下改日再来好了。”

    那丫环抿嘴笑道:“看秋公子你说的,我家姑娘,就算谁都不见,可也不会不见你呀。快请上船吧。”早放下舢板,又做了个请的姿势,显然和秋长风颇为熟络。

    秋长风一笑,走上画舫。孟贤眼珠子差点掉在脚面上,才待也跟随上前,方才还巧笑嫣然的丫环突然板起了脸,伸手拦住孟贤道:“这位公子,我家姑娘并不想见你。”扭头望向秋长风道:“秋公子,他也要上船吗?”

    秋长风笑道:“这位公子还有别的相好,没空来的。”

    那丫环脸色一缓,笑道:“那公子请便吧。”

    孟贤脸臊得和猪肝仿佛,讪讪回到小船上,早问候了秋长风亲人几遍。等小船走远,一口浓痰吐到了河中,骂道:“秋长风,你不给老子面子,老子给你好看。”

    那浓痰又急又劲,不等入了河水,“崩”的一声响,一箭射中孟贤身边的船舷,离孟贤只有几尺之远。

    孟贤吓得差点掉到河里,扭头一看,见到一艘大船就在他身边不远,那枝箭,显然是那大船上射出来的。孟贤见到这旖旎的秦淮河上,竟然有人射箭,简直不可思议,才待破口大骂,突然见到云梦公主出现那船舷上,向他招招手,不由大惊,这才知道是云梦公主和他打招呼,可这种招呼,实在让人有些吃不消,慌忙叫船家划船靠近了大船。

    公主秦淮河上相招,孟贤心中不由也有了分旖念,不待想入非非时,就听云梦公主冷冷道:“秋长风呢?”

    孟贤四下一望,只见到甲板上隐约有寒光闪烁,习兰亭、叶雨荷都在云梦公主身边,心中微冷,忙道:“他去见个女人,叫做什么媚娘。”

    云梦公主眼中满是鄙夷,“那你怎么不去?”

    孟贤忙挺起胸膛道:“那种地方,小人不想去的。”

    云梦公主呵斥道:“你不想去也得去,我让你跟着秋长风,你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不如跳河死了算了。还不快去?”

    孟贤骇了一跳,慌忙下船去找秋长风,可心中奇怪,不知道云梦公主到秦淮河上做什么?难道说……

    云梦公主神色不屑,咬着红唇,半晌才骂道:“那个死人脸不是个好东西。丢了书,竟然还去风流快活,真的要色不要命了。”

    不知为何,听秋长风上了媚娘的画舫,她心中竟有些不舒服的意思。她当然不肯承认别的,只觉得秋长风事事讨厌。

    叶雨荷神色清冷,向习兰亭问道:“习先生,那媚娘是什么来头呢?”

    习兰亭微笑道:“那媚娘本是秦淮名妓,三年前曾为秦淮河的花后。但中得花后后,却未嫁入侯门,反倒一直留在秦淮河。这几年风头不如如今的秦淮八艳了。但素有名气,如今想登她的船儿,没百两黄金不可的。”心中却有些奇怪,不知道秋长风如何能上得船去?

    他看得出,秋长风身上绝不会有百两黄金的。

    云梦公主斜睨习兰亭一眼,“习先生这么熟悉,想必也上过媚娘的船了?”

    习兰亭只能咳嗽,叶雨荷解围道:“习先生,什么叫花后?”

    习兰亭停了咳,解释道:“秦淮河这十年来,每年都有花国论后盛事,品评秦淮河最出色的女人。花国论后会选出一后四妃,每个都有倾国倾城之貌。只要秦淮女子有人能当此殊荣,立即身价百倍,不要说金银珠宝不愁,都可能有公子王孙追逐迎娶……”他本侃侃而谈,但瞥见云梦公主铁青的脸色,立即住口不谈。

    云梦公主跺脚怒道:“就是有你们这些无耻的男人,才会开什么无耻的花国论后。你们以为女人是什么,玩物吗?”

    习兰亭垂首不语,叶雨荷叹口气,知道这冲动的公主又在抱打不平,可偏偏这种事情,千年来屡禁不止的。岔开话题道:“公主,这个媚娘和我们调查的事情无关,不用把心思放在她的身上了。”

    习兰亭立即接道:“不错,叶捕头在客栈附近,居然发现忍者的暗记,那些忍者好像要在这秦淮河附近相聚,我们全力追查此事就好。若能将那些忍者剿灭,皇上来了,定然喜欢。”

    云梦公主一听,立即忘记了花国论后一事,恨恨道:“不错,那些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我一定要给他们好看。”

    她被忍者所擒,又被鬼面人惊吓,早就怀恨在心。叶雨荷身为浙江捕头,对忍者端有几分了解,出客栈后,无意发现忍者的行踪,立即告诉公主。云梦公主一听,当然要报复,因此让卫铁衣去调兵,她却和叶雨荷一块到了秦淮河上,搜寻忍者行踪。

    一想到或许能给忍者迎头痛击,她忍不住心中窃喜,再也想不到许多。可习兰亭、叶雨荷互望一眼,都看出彼此的担忧之意。

    公主无知无畏,可习兰亭他们想得多,反倒益发的惊怖。

    忍者来此,究竟目的何在?是为了公主、《日月歌》,还是为了别的?

    天子、上师到了南京,忍者也随即而到,这本是繁华喧嚣的南京城,蓦地变得风雨欲来起来……

    风雨未来,繁星在天,明月皎皎。

    可漫天的繁星、皎洁明月的光彩,似乎也不如灯下的那个女人。

    那个女子坐在那里,慵慵懒懒,脸上并没什么表情,可她坐在那里,浑身上下,仿佛有些说不尽的情感。

    她极美极艳,但旁人看到她的第一眼,看到的并非她的美艳,而是她的一双眼。她的眼眸半开半闭,似乎晨睡未醒,又像是三更将梦,那双眼看着人的时候,说的不再是秦淮河的红粉繁华,而是人生的寂寞。

    那女子正在看着秋长风。

    秋长风安静地坐在椅子上,也在望着对面的那个女子,眼中露出唏嘘之意,却微笑道:“媚娘,我们好像有一年未见了?”

    媚娘启齿微笑,笑容中也带着寂寞,“一年零二十七天了。”她当然和秋长风很熟,熟得分别多少日子都记得。

    旁边那俊俏的丫环突然想要落泪,可却拎起酒壶给二人满了两杯酒,娇笑道:“好朋友一年多不见,当痛饮几杯。秋公子,你不知道,我家姑娘,想你才病的……”

    还待说什么,媚娘突然望了那丫环一眼,目光中有着说不出的责备之意。

    丫环立即住嘴,她明白姑娘的心思。

    秋长风神色略带异样,转瞬如常,举起酒杯道:“为了这一年零二十七天,当尽一杯。”他举杯一饮而尽。

    媚娘嫣然一笑,水袖掩住檀口,轻尽一杯,姿态如歌般优美。可优美中,似乎又带了分伤悲。她感觉那甜美的醇酒,却有着说不出的苦涩。

    秋长风亲拎酒壶,为媚娘满了一杯道:“这第二杯酒……希望媚娘……”

    媚娘没有端起酒杯,只是望着秋长风道:“你有心事?”

    秋长风手有些僵硬,强笑道:“我还是瞒不过你。”他会看尸体,亦会观人,可知道眼前这女子观人之术,绝不在他之下。

    媚娘本是寂寞的眼眸中,突然带了分关切,“我知道你有心事,一直都有心事,可你从来不会对别人说的。就算对我,你也不会说上太多。可是……”微笑道:“我是你的朋友,你还记挂着我,既然来找我,有什么事情,不妨说说。反正……我听过就忘了。”

    她这么说着,但心中却想,其实你说过什么,我都不会忘的。她不想想下去,端起了酒杯,才待饮下,就听秋长风道:“我又碰到了她。”

    媚娘手一抖,酒水溅出了几滴在衣袖,浑然不觉。不知许久,才问道:“她还好吗?”她当然知道秋长风说的她是谁,这是秋长风的秘密,她三年前就已知道。

    灯火下,秋长风目光如灯火般闪烁,“她很好,可她还是不记得我。”

    媚娘心中一酸,微笑道:“你没对她说起从前的事情?”

    秋长风摇头:“没有。”

    媚娘一怔,“为什么?”她早知道眼前这男人,看似平静若水,但感情如火。这股火,多年来,反倒益发的炽热,可只为一人而热。

    秋长风嘴角带分涩然的笑,“还不到时候。”

    媚娘反问,“什么时候才是时候呢?”

    秋长风端着酒杯,却忘记了喝,良久才道:“我不知道。她一直很厌恶锦衣卫,我知道她为什么会恨。”

    “然后呢?你难道就不做锦衣卫了吗?”媚娘轻声问。

    秋长风沉默良久,才摇头道:“我不能,最少现在不能。”他说的犹豫,但骨子里面有股坚决。

    为什么不能不做锦衣卫,他没说,媚娘也不再问,她静静地望着眼前这脸色苍白的男子,只盼时光停顿在此刻。

    她有心酸、有感慨、有柔情、有寂寞。

    她等了一年零二十七天,等来相见一面,却在听他述说着别的女人。这种心境,谁能晓得?

    她只是将酒拌着心情喝下,突然笑道:“今日秦淮河花国论后,你在这里,可以好好看看。”

    说话间,秦淮河不远处突然“镗镗”几声锣响,转瞬有鼓声雷动。

    雷声一起,有烟花飞天入云,灿烂夺目,有如祥瑞麒麟,有如花团锦簇。只是片刻的功夫,秦淮河上,天上人间,有如仙境般,原来花国论后之会已然开始。

    可就算那般绚烂的景色,秋长风也没有去看,在他的心中,多年前,就和绚烂无缘了。

    他甘心平淡,但他知道自己绝不会平淡。

    《日月歌》出来后,他就知道,平淡的日子过去了。

    媚娘也没有去看船外,其实她也不想看什么花国论后,那早和她无关,她只想让秋长风多留片刻。就算得中花后能如何?花开后——不过是花落。

    秋长风目光微闪,不待回答,舱外有人高声喊道:“媚娘姑娘,我家荣公子奉上黄金二百两,请姑娘过去一叙。”

    媚娘不语,丫环却气冲冲的出去,叫道:“我家姑娘今天不见客。”她真想不到,有人不经许可,居然擅自就上了画舫。

    舱外那人声调突然转冷,“媚娘姑娘,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荣公子给你面子你不要……”

    那人话未说完,一人已站在他的面前,冷淡道:“不要能如何?”

    来人正是秋长风。他前一刻还在船舱喝酒,可倏然就到了甲板上,身形如电闪。丫环精神一振,媚娘却还是坐在舱内,神色间带了分萧索。

    船舱外呼喝那人人高马大,身边还跟着两个壮仆,本来准备软求不得,就来硬的,不想面前突然站了一人,不由后退一步。

    见眼前的秋长风脸色苍白,那人冷笑道:“好呀,原来是养个小白脸在船上……怪不得荣公子的面子都不给……”他一把伸出,就要抓住秋长风的脖领,不想自己衣领一紧,已被秋长风重重摔在船上。

    那两个壮奴大惊,慌忙上前,就要挥拳,可不等动手,胸口就被重重踢了一脚,倒飞出画舫,跌入河中,“哇哇”怪叫。

    那人高马大之人被摔得七荤八素,心中怒极,伸手拔刀。

    “锵”的声响,单刀出鞘,那人未待出刀,手腕一麻,那刀不知道怎么又落在秋长风的手上,架在了那人的脖上。

    刀光泛寒,映照着秋长风苍白的脸色,深邃的一双眼。

    人高马大那人脸色铁青,只感觉刀锋的锐利几乎要割破血脉,颤声道:“大爷饶命。”他蓦地发现,眼前这看似单薄的男子,比金刚还要难惹。

    秦淮河上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一人抚掌笑道:“秋兄好身手。这人吃了豹子胆,敢得罪秋兄,若不宰了,那秋兄不很没面子?”

    秋长风不用看,也听出是孟贤的声音,哂笑道:“我就算再有面子,又怎及孟兄的面子厚?孟兄去而复返,难道不怕相好埋怨吗?”说话间,手一挥,单刀倏然入了刀下那人的刀鞘。

    人高马大那人一激灵,平日他就算插刀回鞘,看起来都没有秋长风干净利索,骇然对手的身手,吓得双腿发软,刀虽离颈,却不敢稍动。

    孟贤听出秋长风嘲笑他脸皮很厚,却还安之若素道:“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小弟见秋兄有事,哪里还管那些衣服?秋兄若不想出手,小弟效劳好了。”说话间跳到画舫上,偷偷向船舱内张望。

    秋长风轻淡道:“不敢有劳孟兄了。”转望那人高马大之人道:“带我去见你家公子。”

    那人骇破了胆,竟不敢违背,喏喏站起,回到来时的船上。他的两个手下也早就湿漉漉的爬上来,失魂落魄。

    秋长风纵上那船,孟贤慌忙跟上,听秋长风对那丫环道:“转告媚娘,我走了。”

    那丫环焦急,还待拦阻,可船儿早就去得远了。丫环着急,奔回船舱道:“姑娘,秋公子走了……”见媚娘只是漠漠地端着酒杯,一把抢下道:“姑奶奶,你在秦淮河这么久,就是为了等他。他要走,你为什么不留他呢?”

    媚娘凄然一笑,缓缓地又拿起秋长风用过的酒杯道:“他能当我是朋友,我就很开心了,还能奢望什么?”

    丫环不满道:“黄公子送上黄金千两,无价的珍珠在等姑娘,姑娘拒绝黄公子,只为和秋公子当个朋友。可姑娘你可知道,男人等待的心是有限的,你让黄公子一直等,只怕黄公子也会不耐烦的。你嫁人了,难道就不能和秋公子做朋友吗?”

    媚娘涩然道:“我若嫁了人,就要安安分分,再要见他,只怕千难万难。”

    灯光下,她的神色有着说不出的凄凉哀婉。

    丫环急道:“那你就这么一直等下去吗?他要来就来,要走就走,他想要找你谈心,你就陪他谈心,甚至不让我说出你的心思,我知道你怕什么,你怕说出来后,连朋友都没得做。可你所做的一切,究竟值不值得?”

    媚娘笑了笑,笑容中带着难言的孤单落寞,“珠儿,你不懂的。”轻轻满了杯酒,和着苦涩、夹杂着相思咽下去,她不再多说。

    因为懂的人,终究会懂,不懂的人,怎么说都不明白。

    一朝春去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这种心情,是那些韶华中的少男少女,很难体会的心境。

    可等到有一日终于体会了,却已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