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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关河令 第二十章 博弈

    狄青虽奇怪自己的联系,但听张元之计,愈发的心惊,暂将杂念放在一旁,甚至差点忘记了刺杀一事。

    张元说的虽是文雅,但狄青听得明白。张元之计说的简单有力!

    党项人意图清晰,那就是先取陇右之地,强据关中,然后以关中为凭,进攻中原,直取汴京,征战天下。

    古来多有得关陇者得天下,所以党项人早看中了关陇这块肥肉。

    因此党项人处心积虑,发动了三川口之战,可元昊显然不满足只取了金明寨这么简单,他显然要依据金明寨,尽取大宋的关中之地。

    更让狄青惊秫的是,党项人还想联合契丹!

    想大宋自从澶渊之盟后,已和契丹人和平相处数十年,但契丹人狼子野心,若真有瓜分大宋的机会,如何会不参与进来?到时候本积弱的大宋,又两面受敌,形势可说岌岌可危。

    张元只是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已定下了党项人日后征战的基调,自此西北定然烽烟四起,难得安宁。

    张元这人的计谋,恁地如斯毒辣?

    殿中众人各想着心思,元昊再次开口道:“契丹人安逸久了,已没有狼心,难以说服其共同出兵。”

    张元立即道:“但我等若持续获胜,他们难免不蠢蠢欲动。”

    元昊微微点头,一字一顿道:“所以眼下最关键的事情不是称帝,而是下一步如何用兵!夏大人,三川口一战,我等仰仗你力甚多,不知接下来……你觉得对哪里用兵好呢?”

    夏守贇受宠若惊,忙道:“臣这些日子来,殚精竭虑,已草绘关陇地形,定制了下步的作战计划,还请兀卒参详。”他从袖中取出奏折,双手呈上。

    有侍卫取过奏折,元昊接过看了良久,赞许道:“夏大人辛苦了。”他任何时候,说话都如和煦春风,狄青在梁上听了,很难想像诡计多端、奸诈百出的元昊是这种人。

    但狄青不能不服元昊的用人之策,只要是有用之人,元昊从不惜好言相向,可对无用的人呢……

    夏守贇听元昊称赞,老脸泛光,喜不自胜。

    元昊换了话题道:“野利王,我听说……你昨夜带兵入了刘平府邸,将刘平抓了起来,不知是何缘由?”

    那鬓角霜白之人上前一步,回道:“启禀兀卒,刘平想反!”

    狄青心头一震,不是因为听到刘平要反的消息,而是已听出那人的口音。那人正是轿中人!

    野利王,那不是执掌明堂厢军的野利旺荣,亦是龙部九王之一?

    怪不得野利旺荣如此狂妄,许诺若狄青成事,要什么就有什么;怪不得就算飞鹰如斯狂傲,也要和野利旺荣联手,因为野利旺荣够资格;怪不得狄青入得宫中,虽是步履薄冰,但仍能顺利潜入天和殿。

    只因为这一切的主谋人就是野利旺荣!

    可野利旺荣为何要杀元昊,他不是元昊的膀臂吗?狄青想不明白,只能静静的看着这出戏演下去。

    元昊听到刘平想反四个字的时候,叩桌的手指根本没有停顿,他柔声道:“他有什么资格反呢?”

    狄青虽高高在上,但一直看不到元昊的正面。他只见到元昊的背影、衣冠、弓矢。但他听得出元昊口气虽淡,却自有风骨,这无疑是个极具信心的人,元昊根本就没有把刘平放在心上。

    刘平反也好,不反也好,何必他元昊出手?可既然如此,元昊为何过问刘平一事?狄青想到这里,目光也移到野利旺荣身上。野利旺荣神色慎重,缓缓道:“我只怕……他受了狄青的蛊惑。”

    听到“狄青”二字的时候,元昊击鼓般的手指终于停顿片刻,转瞬节奏如常,“狄青杀了夏随,逃出兴庆府,又杀了我的几个副统军和监军使,一直向玉门关的方向逃窜,你们还没有抓住他吗?”

    夏守贇恨得手指已深陷肉中,颤声道:“兀卒,臣请亲自领兵去追踪狄青!”狄青杀了他的亲生儿子,夏守贇恨不得将狄青寝皮食肉,可不得兀卒的吩咐,谁都不能擅自领军。

    元昊淡淡道:“我没有问你。”他望着野利旺荣,负责追捕狄青的是野利王。

    狄青听到元昊在谈他,心中凛然。

    野利旺荣叹道:“狄青诡计多端,身手高强,总有一日……会成为我等大患。老臣无能,到如今还没有抓到狄青,还请兀卒恕罪。”

    元昊道:“若逃往玉门关的那人就是狄青,倒真让我大失所望。”

    狄青心头一震,野利旺荣面不改色道:“兀卒何出此言?”

    元昊轻声道:“听说狄青这几年来,端是不简单。力抗铁鹞子,破我后桥寨,伤了罗睺王,兴建青涧城时杀退我们不少前去骚扰的族长,甚至在平远还杀了菩提王……比起那矜夸的铁壁相公可强许多,也算是我等的一个对手。但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他以领军之才,行刺客的行径,已让我失望,若是只敢杀些统军、监军使之流,更只是匹夫之勇。这样的人,何劳我们费心?”

    张元道:“狄青绝非只有匹夫之勇,但缺伯乐。他碍于大宋祖宗家法,以行伍之身能到今日的地位,已是让人难以想像。”向夏守贇看了眼,张元道:“范雍无能,再加上夏大人看出此子会对我等有威胁,是以一直对他压制,这才限制他的发挥,此人若能得宋能臣的提拔,只怕终有成龙的一日。”

    元昊漫不经心道:“是吗?宋廷有何能臣呢?”

    张元谨慎道:“三川口之战后,宋廷派夏竦守边……”

    “此人好色贪财,不知兵,何足为惧?”元昊淡淡道。

    狄青听元昊对大宋边将了若指掌,就算对他狄青都了解清楚,不由背心冰凉。

    张元道:“夏竦的确不足惧,但眼下除了夏竦外,宋廷又派范仲淹、庞籍、韩琦等人协助边防……有这三人镇守西北,我军若再想如三川口般取胜,只怕不易。”

    元昊手指又停顿了片刻,这才道:“庞籍沉稳干练,范仲淹……竟又被提拔了吗?”他没有评价范仲淹,似乎也觉得范仲淹此人难以简单的评价。

    张元叹道:“不错……此人几起几落,不畏权贵,得罪了太后、得罪了赵祯、得罪吕夷简,只要是朝中重臣,他若觉得不对,就敢率直而言,毫无忌惮……”

    元昊沉吟道:“他这种性格,若到我这里,能做到和中书令一样的官职。”

    张元竟没有嫉妒之意,只是道:“范仲淹若能来这里,臣的位置让给他也是心甘情愿,因为臣自觉不如他。只可惜,他不会来。”

    狄青远见张元神色肃然,并没有虚与委蛇之意,心中突然又有了古怪。他还真不知,大宋有哪个臣子有张元这般的胸襟。

    元昊终于也叹口气道:“可惜他在宋廷。那满朝的文臣,整日勾心斗角,不为财权,就为色气。范仲淹是个异数,但他的性格注定了他难被昏庸的宋廷重用。我想不到他这次竟被派到边陲。此人胸有天下,久经历练,只怕是我等的心腹大患。”

    张元赞同道:“兀卒说得不错。”

    狄青在梁上听了,不知心中是何滋味。想最了解宋廷的,反倒是党项人,最了解范仲淹的,却是元昊!

    元昊缓缓点头,忽笑道:“可范仲淹终究还是一个人,想吕夷简妒贤嫉能,夏竦难有容人之量,我们就算奈何不了范仲淹,只怕吕夷简和夏竦也容不下他。更何况……西北还有个韩琦,此人性刚,虽有大志,但难听人言。书生用兵,终有缺点,这一次,就可选他为突破口了。”

    张元面带微笑道:“兀卒所见,倒与夏大人不谋而合了。”

    夏守贇面有得色,卑谦道:“兀卒志在天下,目光广阔,臣怎敢相比呢?”

    狄青在梁上听得一身冷汗,见元昊分析精辟,见识独到,不由又为西北担忧。见夏守贇卑躬屈膝的样子,狄青又恨不得给他一刀。

    殿中沉寂片刻,元昊回到先前的话题,“野利王,你说刘平想反,这才抓住了他。这么说……你多半已带他入宫了。”

    野利旺荣听众人议政,一直沉静的站在那里,闻言道:“不错,老臣虽有确凿的证据,但也不能擅自杀戮,所以将他带到了这里。只请兀卒明断。”

    元昊轻声道:“那……就带他上来问问吧。”

    刘平被押上来的时候,狼狈不堪,尘土满面。他耳朵少了一只,是在三川口一战被箭射飞。如今的刘平,很是憔悴,全然没有了当年的意气风发。

    他入了殿中,就一直在颤抖,似有畏惧之意。

    元昊见刘平上前,问道:“刘平,听野利王说,你想反吗?”

    刘平颤声道:“臣不敢。”他不敢造反,更不敢说野利旺荣冤枉他。

    元昊望向野利旺荣,“野利王,你的证据呢?”

    野利旺荣缓缓道:“刘平暗中勾结狄青,阴谋想反。这证据嘛……其实找一个人出来,就可知真相了。”

    “是什么人?”元昊懒洋洋道。他看起来对这件事根本没有兴趣,他还能问一句,无非是因为对野利王还有分尊敬。这人毕竟是他妻子的大哥。

    野利旺荣嘴角露出残忍的笑,“这人……就是刘平的儿子,刘宜孙!他也到了兴庆府!就是他联系了狄青,勾结大漠的石砣,准备找刘平联合造反。”

    狄青微惊,举目望过去,只见刘宜孙被押了进来,浑身是血,悲愤的看着颤抖的父亲。

    刘宜孙怎么会来,他不是和飞鹰在一起吗?

    刘平已不敢抬头,失去了去看儿子的勇气。刘宜孙依旧一霎不霎的望着父亲,目如刀锋,可锋芒之内,藏着无尽的悲凉和愤怒。

    元昊喃喃道:“有点意思。”他似乎也来了兴趣,不再多说什么。很显然,有些人天生就有残忍的本性,以看别人的痛苦为乐。元昊根本问都不问,是不是觉得这父子的关系,也变得微妙有趣?

    刘宜孙终于开口道:“你不是我的父亲!”

    刘平羞愧难抑道:“宜孙……我……”

    “我父亲早就死了!”刘宜孙嘴角溢血,“在三川口的时候,他就死了。他拼尽了最后的一滴血,不屈而亡!他绝不会投靠元昊,求得残生!”

    刘平衣袂无风自动,已不能言。

    刘宜孙见刘平不语,突然撕心裂肺的喊,“你是谁,你为什么要冒充我的父亲?”他被两兵士擒住手臂,冲动的想要上前扼住刘平,却被身后的兵士死死的拉住。

    刘平终于抬起头来,双眸满是泪水,“我不配做你的父亲。可是你……为何这么傻?”他抖的和秋风中的落叶一样,谁都看出,刘平不想儿子死,但事到如今,这父子就算不死,命运只有更加的悲惨。

    刘宜孙见刘平如此,反倒放声长笑起来,可笑中带泪,满是悲戚。

    “我是太傻了,我傻的信了父亲本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我是太傻了,傻的认为我父亲宁可死,也不会降!因为他从来都告诉我,只有断头的将军,没有苟且的父亲!我是太傻了,傻的当有人告诉我,刘平——刘宜孙的爹当了降兵,我还和人去撕咬打架,弄得遍体鳞伤……”

    殿中只余刘宜孙凄厉如狼的嚎叫,众人皆静。

    元昊的手指还是轻动有力的敲击着桌面,似乎这惨绝人寰的叫声,也无法打动他的铁石心肠。

    刘宜孙又道:“所以我一定要来兴庆府,爬也要爬到兴庆府。我本想告诉所有人,我爹不是懦夫!”他双目红赤,几欲滴血,盯着刘平道:“可我错了,错得厉害。原来当初那个说‘义士赴人之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何况眼下为国难当头!’的人早死了,原来那个叫着‘为国死战、后退者死’的人也早死了。不,他没有死!他喊着让别人去死,可自己最终苟且的偷生下来,他怎么对得起那三川口前战死的郭将军?他怎么对得起那无数为国死战,流尽最后一滴血的大宋兵士?你说……你说呀……”

    刘平倒退一步,已难站稳,失魂落魄道:“我……我……”

    刘宜孙见父亲仍是懦弱,大喊道:“你到现在,还不敢看我一眼吗?”他力尽被擒,没有当场就死,只为要见父亲一眼。可见父亲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卑懦,真的心如刀割。不知从哪里来的气力,刘宜孙用力一挣,竟挣脱身后那两人的束缚,从一人腰旁拔出单刀来。

    众侍卫一声喝,兵甲铿锵,就要上前。

    元昊摆摆手,众侍卫止住了脚步。在这殿中,元昊无疑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利。

    刘宜孙单刀在手,脸色铁青,那森然的刀光中似乎也带着凄凉心酸之意。刘平急道:“你……放下刀来。”

    刘宜孙突然笑了,笑容中带种解脱,淡淡道:“现在……还放得下吗?”

    他举刀,劲刺,鲜血飞溅而出,溅了刘平一身一脸。

    刘平撕心裂肺的叫了声,在刘宜孙挥刀时,他已扑了上去。刘宜孙一刀没有刺向旁人,他也无能再杀旁人,他刺的是自己!

    长刀入腹,刘宜孙软软的倒下去,跌在刘平的怀中。

    刘平伤痛欲绝,泪流满面,紧紧抱着儿子,嗄声道:“你……你为什么……”

    “你现在……肯看我了吗?”刘宜孙流血的嘴角带分讥诮。飞鹰说错了,他来这里,不是要杀父亲,而是要杀死自己。

    刘平抱着儿子的身体,泣道:“我……对不起你。”

    刘宜孙眼中光彩渐散,喃喃道:“聪明的人……都活着。蠢的人……要……死的,我是蠢人。”他身躯剧烈抖动下,喊道:“我好……恨……”他不等再说恨什么,身躯陡挺,脑袋却已垂落下去。

    只是那双眼还睁着,盯着虚无的前方。

    刘宜孙死了,尸体冷下去,只余两滴泪水顺着眼角流淌,不甘的坠落……

    无人上前,天和殿再次沉寂下来。那些侍卫饶是看过太多的生死,可也像被刘宜孙的悲烈所震撼,木讷不能动。

    刘平抱着儿子的尸体,感受怀中的儿子一点点冷却,也像死了一样。没有人看他,也没有人忍心去看他,谁都知道,刘平还活着,但也死了。

    元昊看着野利旺荣,突然道:“他怎么来看,都不像要造反的人。”

    野利旺荣道:“这些汉人都是心怀叵测,个个该死。”

    元昊缓缓说道:“心怀叵测的不仅只有汉人了。”

    野利旺荣身躯微震,抬头盯着元昊道:“老臣为兀卒鞠躬尽瘁,莫非兀卒也怀疑老臣吗?”他说出这句话来,极为突兀,直如对元昊宣战般,众人皆惊。

    元昊击鼓一样的手指停顿了片刻,这才道:“野利王何出此言呢?”

    野利旺荣道:“兀卒若不是怀疑老臣,为何几天前突然派人去老臣的府上搜寻?难道说老臣家中,有什么东西让兀卒不安吗?”

    元昊轻声道:“若心中无愧,让我搜搜又有何妨?”他这么说,无疑是承认了野利旺荣的指责。众人均是骇异,但都保持沉默。

    张元见局面剑拔弩张,本待出来调停,可见元昊手指不停的跳动,终于还是止住了这个念头。他知道元昊的习惯,知道这时候的元昊,不能被打断。

    野利旺荣放声笑道:“那兀卒可在老臣家里搜到了什么?兀卒认为,老臣是否想反呢?”

    狄青只见到元昊挥挥手,有侍卫捧个锦盒上来。

    那锦盒样式再寻常不过,可野利旺荣见了,脸色倏变,似乎有了不安之意。

    元昊慢慢道:“这盒子本是从你家搜来的……”他缓缓启开了锦盒,盒内有柔和的光线透出,五彩斑斓,交织在一起,给锦盒罩了层轻浮的晕光。

    狄青居高临下的看到,大为诧异,因为盒中的东西他竟然见过。

    那里面装着四个瓷瓶,四个颜色各异的瓷瓶。

    红像海棠、紫若玫瑰、青似梅子、白如凝乳。

    瓷瓶上流彩不定,那上面的颜色竟随光线而变,交织在一起,端如云霞般绚烂。

    那赫然是狄青在沙漠中见过的几个瓷瓶,瓷瓶极美,狄青也是见了难忘。实在不能想象还有别的地方,同样有这般花色的瓷瓶。这么说,这瓷瓶的确是从沙漠取来的?

    狄青当时见那瓷瓶,只感觉惊艳,但如今见到,却觉得瓷瓶上鬼气森森。在沙漠出现的瓷瓶,怎么会突然到了这里?

    野利旺荣本沉静的脸上也带着惊疑,良久才道:“这瓷器是老臣从个商人手上买得,还不知道兀卒也有兴趣。兀卒想要,说一声就好,我怎会不给?”

    元昊拿起那青似梅子的瓷瓶,感慨道:“我素来向往中原文化,西北就造不出这种瓷瓶。我听说……这瓷器本是中原龙泉钱家所制,叫做梅子青,一窑出来不过十数个,一年也就出窑一次。所以这种重量的一个瓷瓶,比三倍重的金子还贵重。在宋廷达官贵人中,若有人得到这样的一个瓷瓶,必定视若珍品。我说的对不对?”

    狄青见野利旺荣本主动发难,可自从元昊取出瓷瓶后,神色竟犹豫起来,不由大为奇怪,不解野利旺荣已箭在弦上,为何开始示弱?

    野利旺荣听元昊询问,半晌才道:“兀卒说得对。”

    元昊放下了梅子青,手若抚弦,从其余三个瓷瓶上摸过去,碰到那海棠红的瓷瓶,说道:“听说这个瓷瓶每逢夜晚,就会褪色变淡,到了清晨,又艳红如血,有如花开花落,所以有个雅名,叫做花自落。”

    狄青更是诧异,不解元昊在这种满殿芒锋的时候,为何说起了风花雪月。而听元昊的见解,竟对这些东西也了如指掌。

    元昊又指着那紫若玫瑰的瓷瓶道:“这瓷瓶叫做紫罗轻,看似没有奇异之处,但都说它比铁还坚固,比罗缎还要轻,也是个异物。而这白色的瓷瓶,叫做冰火天,在夏天的时候,冷酷若冰,可到了寒冬,却又温暖如春……”

    殿中群臣听到元昊的介绍,虽不解元昊的用意,但眼中都露出艳羡之色。只有张元肃然一旁,眼中有了惊怖之意。

    夏守贇赞道:“这等异物,臣虽在中原听说过,却也未能收集。兀卒竟悉数得到,可算是天意所归了。”

    元昊淡声道:“那你抓了铁壁相公、帮我三川口大胜、用数万宋军的鲜血为你铺平晋升之路,是不是就因为没有得到这些瓷瓶?”

    夏守贇一滞,竟不能言。他是太后党羽,太后死后,他因宫变一事整日惶惶难安。但这不过是他叛逃的一个缘由,最主要的因由却是大宋崇文抑武,他虽自诩功劳,但总被那些文人骑在头上,这种瓷瓶,素来都是那些达贵之物,他根本没机会获得。

    元昊说得犀利,切中了夏守贇的心思,但夏守贇该怎么回答?

    元昊见夏守贇不答,长叹一声,“这四个瓷瓶加起来,价值千金呀,甚至……千金都买不到了!”

    众人脸上都露赞同之色,不想元昊突然做了一件所有人都想不到的事情。他衣袖一拂,已将锦盒拂在地上。

    青瓷碎响,如玉器哀鸣。

    那四件价值千金的瓷器,转瞬变成了一堆碎片,不值一文。

    众人有的不能喘息,有的喘息如牛,就算梁上的狄青也有些震惊惋惜,不解元昊到底要做什么。

    元昊不望一地碎片,只望着殿中群臣,一字字道:“英雄之生,当称王称霸,何必衣锦着绮!又何必要此俗物误我雄心!”

    狄青心头一震,只能叹这元昊的确非同凡响。元昊的意思很明显,大宋君臣贪恋奢华,靡靡不振,他元昊绝不会重蹈覆辙!

    殿中沉冷宁静,众人望着那堆碎片各有所思。

    元昊突然起身,下了龙椅,缓步走到那碎瓷旁蹲下来。众人目露疑惑,有的甚至觉得元昊也有些心疼那些瓷瓶被打破了。

    那么完美的东西,本应该欣赏,又怎能只听声碎响?

    元昊起身,修长的手指已从碎瓷中夹了一物,望向野利旺荣道:“不知你能否告诉我,这是什么?”

    野利旺荣脸色又变,他已看到,元昊手上竟有粒蜡丸。蜡丸中,当然会藏着东西。

    “这么精致的瓷器里怎么会有蜡丸?”野利旺荣咬牙道。

    元昊淡淡道:“或许就是因为瓷器精美,所以没有人舍得打破它,自然也就想不到其中还藏着个不能说的秘密。或许……野利王,你能告诉我这是什么秘密?”

    野利旺荣恢复了镇定,突然道:“眼下西北算个人物的,除了范仲淹、庞籍、韩琦外,还有个种世衡。”他突然岔开话题,让众人又有些摸不到头脑。

    元昊并不意外,只回道:“是。”

    野利旺荣道:“范仲淹有救天下之志,庞籍可独挡一面,韩琦锋气正锐,种世衡却和狐狸一样。”

    元昊道:“你说的对了部分。在我看来,范仲淹只有救宋廷的志向,却没有救天下的志向。宋廷不是天下。能救天下的人——是我!”

    狄青心中不知何种滋味,也不明白元昊到底是自大还是自恋,或者是自信?

    可在大宋中,有哪个有这样的自信?

    野利旺荣点点头道:“是,你一直想要一统天下,你认为只有这样,才是解决天下纷争的根本办法。我不和你说范仲淹,我只想说说种世衡。”

    “你说。”元昊一直不紧不慢的口气。

    野利旺荣道:“种世衡虽是财迷,但他却是宋廷忠实的一条看门狗。为了对付宋廷的敌人,不择手段。我知道,他在这半年来,网罗了不少奇人异士,没少花钱请人刺杀我。他想杀了我和遇乞。”

    元昊道:“他太小家子气了。”

    野利旺荣凝声道:“他不是小家子气,他是没有别的办法。他若跟了兀卒你,想必能有更好的方法。但他和狄青一样,都是带着镣铐在行事,他们一方面要对付我们,一方面还要应付宋廷的牵制。兀卒你不需俗物羁绊雄心,可这世上,有几个兀卒呢?”

    狄青嘴角带分苦笑,不想最理解他们的人,竟是敌人!

    夏守贇脸色有些难看,野利旺荣虽没有明说,但也狠狠的刺了他一下。

    元昊沉默无言,野利旺荣继续道:“种世衡虽看似轻浮,但为人稳扎稳打,我们的用意很简单,尽取关中,进攻中原。种世衡的用意也简单,他想除去镇守横山的我和遇乞,抢占横山,登上进攻我们的高点。种世衡知道,有我和遇乞在,宋军就不能打过横山。因此这半年来,种世衡绞尽脑汁想除去我,他用计离间你我的关系,送我财物,许以厚利。”

    元昊终于道:“这和我们当年对付李士彬的法子仿佛,有些俗套。”

    野利旺荣道:“这世上,往往越俗套的法子越有用,因为我们都是俗人。虽然你是帝释天,可你也要住在欲界。”

    元昊点头道:“你说得不错,可我不明白,你说这些做什么?”

    野利旺荣道:“我知道种世衡在用反间计,因此我派人去假降,可他当然也知道我不会降,因此一直和我虚与委蛇。这些日子来,两方彼此试探,假假真真,但种世衡目的已达到了,他成功的离间了你我。我如果对你说,这瓷瓶的确是我买来的,这或许本来就是种世衡的圈套,故意骗我买下这瓷瓶,然后被你发现,你信不信呢?”

    元昊舒了口气,漫声道:“你信我信你吗?”

    野利旺荣一怔,半晌不能答复。

    你信我信你吗?

    这句话很简单,但意思却有多重。野利旺荣所言到底是真是假?无论真假,元昊到底信不信野利旺荣的解释?就算元昊说信,那野利旺荣信元昊是真心相信吗?

    怀疑的种子种下来容易,很快的生根发芽,但想要再彻底清除,绝非那么简单的事情。

    不知过了多久,野利旺荣才道:“我信!”

    他信什么?谁都不知道。

    元昊捏着那粒蜡丸,淡淡道:“我却不信。”

    野利旺荣脸色巨变,咬牙望着元昊道:“这些事情,我本来尽数告诉你了。我派人假降宋廷,你也知情。到如今,你不信我?”

    元昊凝视野利旺荣道:“这些我都信,但有些事儿,我真的难以再信。狄青逃往玉门关了,是不是?”

    狄青听元昊又提及自己的名字,心头一跳。他到现在还没有见到元昊的正脸,但他知道,这无疑是个非常可怕的人,因为没有人知道元昊想着什么。

    野利旺荣不想元昊旧事重提,想了半晌才道:“是。”

    “负责捉拿狄青的人是你,对不对?”元昊追问道。

    “是!”

    “你为了追拿狄青,甚至调动了卫戍军,宫中好手不少,也被你调出去追狄青了。对不对?”

    “对。”野利旺荣很是迟疑。他显然在琢磨元昊为何要问这些。

    元昊手指屈伸,不望野利旺荣,望着自己的右手,缓缓道:“在你追拿狄青的几个月里,宫中的侍卫,已被你借故抽调了三成。是不是?”

    野利旺荣不再回答,可双拳陡然握紧。

    元昊又道:“我信你,因而才随你折腾,但你呢……你辜负了我的信任。”他口气中满是遗憾,“从夏随死的那一刻,他的空缺就被你另外派人弥补。在你负责宫中调度后,你就不停的安插自己的人手。夏随去太白居,因为你约了他,可那刺客也去了。显然你约夏随到那里,就想让刺客杀了他,进而搅乱兴庆府,混淆视线,方便你行事。对不对?”

    狄青一震,恍然大悟,明白元昊推测的不假。

    飞鹰既然能联系野利旺荣,那飞鹰在太白居杀了夏随就绝非偶然,飞鹰知道夏随肯定会在太白居!

    飞鹰为什么这么肯定?还不是因为这一切都是野利旺荣的安排!

    野利旺荣眼角已跳动,竟还能忍住不言。

    夏守贇牙关咬碎,可还不敢上前。他做梦也没想到,杀他儿子的人不是狄青,而是野利旺荣。

    元昊续道:“现在事情很简单了,你弄出个狄青,吸引所有人的注意。本意不过就想抽调宫中的人手,然后替换成效忠你的人。你的目的当然不是为了宫中的安危,而是想要杀我!你已不信我了,试问我如何再信你?”

    野利旺荣身躯已在颤抖,竟还没有发动进攻。

    元昊手指轻弹,那蜡丸已飞得远远,众人又是一怔,不明白元昊既发现了秘密,为何看也不看其中的内容?

    元昊吸了口气,说道:“你现在还不说动手,是不是觉得飞鹰出卖了你,所以没有了自信?这瓷瓶,本是飞鹰送你的礼物,你也不知道这里竟有蜡丸,你觉得飞鹰在陷害你?”

    野利旺荣嘴角抽搐,嗄声道:“若不是他……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元昊口气中满是嘲弄,“其实飞鹰没有出卖你。瓷瓶里本来就什么都没有,那蜡丸……不过是我预先藏在手中的。你太紧张了,难道不会认真想想,一年才出窑一次的瓷器,里面就算藏着消息,也早过时了?更何况,蜡丸怎能在那种环境下安然无恙?”

    野利旺荣如中一刀,倒退几步,脸无血色。

    狄青心思飞转,暗想如果飞鹰没有出卖野利旺荣的话,那是谁出卖了他们?很多事情,元昊可能知道,但也有些事情,元昊本不可能知道。

    元昊轻弹下手指,又道:“你和飞鹰的计划,到现在为止,还很成功。我知道现在殿中,已最少有一半人是你的手下。你想杀我,那好,我给你个机会。可惜的是,不知道你有没有勇气出手呢?”

    野利旺荣好像已丧失了出手的勇气。

    元昊叹气道:“我以前一直在想,你为何要叛我?当然不是因为种世衡,也不是因为宋廷。他们不够资格……”他不等说完,野利旺荣已放声狂笑起来,他笑得肆无忌惮,再不像沉冷的野利王。

    众人都吃惊的望着野利旺荣,背脊都有了寒气。

    谁都已明白,刘宜孙是今日在天和殿第一个流血的人,但绝不是最后一个。

    元昊见野利旺荣狂笑,竟还平静的立在那里。野利旺荣已嘶声道:“你不会知道的,你永远不会知道的……”

    “我知道的。”元昊温和道,声音虽柔,但里面带着钢铁般的坚硬,“你背叛我,是不是因为……香巴拉?”

    “香巴拉”三字一出,野利旺荣突然冷了下来,眼中闪着灼热的光辉,天和殿也冷了下来,空气几欲结冰。

    狄青脑海中遽然轰轰隆隆的响了起来,元昊怎么知道香巴拉?野利旺荣为何因为香巴拉反元昊?

    难道说,这二人都知道香巴拉的秘密?

    狄青血已沸,可不等他再想下去,就听到野利旺荣说了两个字,“迭玛!”野利旺荣吐出这两个字的时候,神色冷得如贺兰山顶的积雪。

    元昊听到“迭玛”二字的时候,正在屈伸的五指蓦地僵硬。那两字到底有什么魔力,竟让一向冷静如山岳的他也如斯震惊?

    狄青又是一震,惊诧莫名。

    迭玛?

    什么是迭玛?是人、是物、是洪荒怪兽、还是仙境地府?狄青不知道迭玛是什么意思,他问过种世衡,种世衡也不知道。种世衡当初说帮他去问问,但狄青未来得及等消息,就赶赴了平远寨。

    他没有想到,竟从野利旺荣口中再听到这两个字。郭遵说过,“要去香巴拉,必寻迭玛!”而如今,野利旺荣因为香巴拉,也说出迭玛两字……

    狄青没有再想下去,也没时间再想下去。他随即被发生的事情震撼,因为野利旺荣终于发动了进攻。

    迭玛不管是什么,但肯定是这次进攻的暗号。

    狄青随即加入了那场终生难忘、惨烈绝伦的搏杀中。

    但他不是对元昊发动第一攻的人。

    第一个对元昊出手的竟是个死人!

    倏然间,寒光起,宝剑出,鲜血淬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