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急劲。军情若火,郭遵正在赶往延州的途中。
已清晨,白霜侵,苍穹不见那爽朗的亮,天地间也是弥漫着难以驱逐的白,如愁云惨雾。
郭遵一颗心,比雪还要冷。金明寨被破,所有在延边的宋军,接到消息后,均要全力回去救援延州城。
寨中金明,城中延州!延州城有范雍!
金明寨被破,延州城再不能有失!
郭遵心急如火,赶路途中,还在想着一件事,香巴拉已有线索,这次事了后,要好好和狄青商议下寻找香巴拉一事。但眼下,以救援延州为主。
前方有游骑禀告道:“郭大人,刘平大人正领军在三十里外的大柳镇暂歇,知郭大人前来,命大人赶去汇合。”
郭遵微皱了下眉头,回头看了下身后略有疲惫的军士,点点头。心中暗想,刘平也来援助延州了,不知别的地方如何了。
原来元昊再犯西北,延边诸军还是一如既往的四处支援。
郭遵协防延州西线,同时支援保安军。刘平身为庆州副都部署,会同鄜州副都部署石元孙赶赴土门支援,余将各有职责,务求将党项军挡在宋境边界。
但众将皆在前线,后方金明寨蓦地被破,延州告急,这让所有人吃惊的同时,不得不回转救援。
金明寨为何被破?所有人心中都揣着这个疑惑,郭遵也不例外。
雪地行军,比平日更是艰难。郭遵带兵赶到大柳镇时,当下让手下全部休息,自己先去见刘平。
中军帐内,刘平神色肃然,见到郭遵进帐后,略有喜意道:“郭遵,你来了,很好。”刘平早知郭遵勇猛,但以前一直无缘相见,眼下见郭遵龙行虎步,渊渟岳峙,心中暗叹,郭遵果然是个好汉。
郭遵进帐时看到帐中已聚了不少将领,鄜州副都部署石元孙、延州巡检万俟政、鄜州都监黄德和悉数在内。郭遵在边陲许久,倒也尽数认识这些人。
最让郭遵有些意外的是,王信居然也在这里。王信本是殿前侍卫,以前一直与郭遵关系不错,他本是守在保安军的栲栳城,还在郭遵之军的西侧,如今王信竟抢在郭遵之前到了大柳镇,倒让郭遵很是意外。
郭遵忍不住道:“王信,你怎么这早就到了这里?”
王信见了郭遵,也有些诧异,说道:“我在两天前接到金明寨失陷的消息,立即从城中抽调千人赶来支援延州。郭兄……你……”
郭遵眉头紧锁,半晌才道:“奇怪,我怎么是在一天前才收到的消息?没有理由你反倒早知道消息呀?”
王信也在琢磨着这个问题,暗想郭遵说的不错,为何郭遵离延州更近,反倒晚收到消息?
刘平一旁道:“交兵之际,变数多多。我和石大人不是更早知道的消息?说不定……传信的人找郭遵你的时候,路上有波折吧。”
郭遵更是奇怪,不待多说,刘平已道:“郭遵,你带了多少人马前来?”
郭遵回道:“不到两千。”
刘平点点头道:“如今我们聚集五路兵马,已有万余兵马,声势大壮。”
众将都有分底气,眼露喜意。只有郭遵一旁道:“刘大人,我军有万余兵马,那眼下延州军情如何?”
石元孙一旁笑道:“我们救援速度极快,眼下延州并无敌情。几个时辰前,范知州还有手谕送达,他在延州东门望眼欲穿的等待我们呢。不过范知州为防奸细趁机入城,让我等分队前进,每五十人一队赶赴延州城。如今已派出三十多队了。”
郭遵诧异道:“范知州为何会有这种奇怪的命令。谁来传令的?传令的人呢?”他一连三问,石元孙有些不悦道:“郭遵,你什么意思?这是范知州和夏都部署的联合命令,你要质疑吗?”
郭遵见刘平脸上也有不悦之意,知道自己虽是都巡检,但质疑上司,乃宋廷用兵大忌。
大宋以文制武,长官的命令,均要无条件的执行,不然和造反无异。
见众人表情各异,郭遵并不退缩,毅然道:“刘大人、石大人,虽说救兵如救火,但绝非冒失轻进的借口。”
都监黄德和一旁冷笑道:“都巡检,你是说刘、石两位大人轻进呢,还是认为范知州和夏都部署冒失呢?”
郭遵昂然道:“黄都监,郭某不过是就事论事。这数次传令,均有蹊跷。想党项军能破金明寨,实力不容忽视。这股兵力目前藏身何处,我等还一无所知,不能不防!眼下我军虽有万余兵力,但长途跋涉,兵力疲惫,若再分散行军,岂不让人各个击破?”他虽没有明说,但明显在质疑范雍传令的正确性。
刘平若有沉思,石元孙却道:“但军令紧急,我等怎能不从?范知州若有怪罪的话,只怕谁都承担不起。”
万俟政、黄德和均露出深以为然的表情。
郭遵怒道:“如斯情况,当以兵士的性命为重……”他本想说你石元孙到现在,还只想着推责吗?转念一想,如今当齐心协力,不宜争端,放缓了口气道:“刘大人、石大人,我请莫要再分散出兵,不如齐去延州。这样吧,若有罪责,郭某一肩承担好了。”
刘平正在犹豫之际,帐外有人冲进来道:“父亲……不好了。”
那人年纪颇轻,英姿勃勃,却是刘平之子刘宜孙,这次随刘平行军到此。
刘平怒视刘宜孙道:“何事惊慌?要叫大人!”
刘宜孙知父亲对已严格,慌忙改口道:“刘大人,那信使不见了。如今我们派出了三十多队兵马,但一直没有回信。”
众人皆惊,刘平脸色也变,衣袂无风自动,显得颇为激动。
王信一直沉默,闻言道:“刘大人,只怕延州那面,真有问题!”
刘平心中何尝不是这么想?范雍传令,命他分兵前行,刘平心中本也疑惑,可想着范雍毕竟是西北最大,范雍之令,谁都要听!他留了个心眼,嘱咐几个派出的兵士到了延州后,立即快马回转,禀告那面的情况。不想到如今,近两千人分出去后,如石沉大海,音讯全无。如今传令的那人竟也不见,此事很是古怪。
范知州绝不会坑害自己人,难道说……那手谕是伪造的?
刘平难以相信,可没有别的解释。他当初仔细检查了手谕,见手谕上的暗记均对,这才信任了信使。
这种手谕竟是假的?又有谁早就处心积虑,伪造出这种文书?
刘平心中发颤,感觉好像陷入了一张莫名的大网,偏偏看不出危机何处。见众人彷徨,郭遵道:“只怕前方有埋伏……”
万俟政颤声道:“难道说……前面派出的那些人……”他不敢说下去,眼中满是惊怖,但谁都听懂他的言下之意。
前面派出去的那近两千人,只怕全军尽墨了!
刘平心乱如麻,半晌才道:“郭遵,难道前方有敌,我等就要退缩吗?”
郭遵沉默许久,才问道:“刘大人,可派人前侦延州的情况了吗?”
刘平脸色微红,摇头道:“我只以为范知州所言是真,就没有再派人打探。”他心中却想,“无论前方有敌与否,都要冲过去和延州汇合。我只想让军士一鼓作气的向前,哪有时间先侦后进?”
郭遵暗自皱眉,心道都说刘平在西南平定夷人很有战绩,这次出兵怎么如此的糊涂?这样行军,不是拿士兵的性命在开玩笑?
石元孙已道:“前方有敌,说明延州军情更为急迫。我等绝不能退缩。”
刘平也是点头,决然道:“不错。义士赴人之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何况眼下为国难当头!刘宜孙,传令下去,三军立即开拔,全力赶赴延州。”斜睨了郭遵一眼道:“郭遵,你可有异议?”
郭遵沉吟片刻才道:“刘大人,请暂缓出兵。末将请为先锋,带千骑先侦后进,查明前方的情况后,再请刘大人带兵跟随,不知刘大人意下如何?”
黄德和一旁道:“延州有难,片刻不能拖延了,岂有时间先侦后进呢?”
刘平也倾向于黄德和的建议,不想刘宜孙一旁道:“刘大人,我倒觉得郭将军所言极有道理。我等已冒失一次,近两千兵力不知所踪,就不该再重蹈覆辙,当以谨慎为主。”
刘宜孙早知郭遵的大名,知道此人骁勇,见郭遵不畏艰险,主动请缨前侦,心中佩服,是以帮郭遵说话。他虽觉得父亲威严,但更认为郭遵才是真正的能领军知兵。
王信也道:“末将赞同郭兄和宜孙的看法。”
石元孙、万俟政、黄德和等人心中虽不赞同,但望向了刘平。
眼下军中以刘平最大,无论众人赞同与否,只有刘平才能一锤定音。
刘平思绪飞转,终于道:“那就请郭将军、王将军带领一千轻骑前侦敌情,以三十里为一界,我等相距三十里,前后呼应,这样可好?”
郭遵微微心安,施礼道:“末将遵令。”
郭遵领命后,当下和王信并肩出帐。点齐人马后,火速向东南的方向进发。
天蒙蒙,雪飞舞,视野有限,到处只见苍苍莽莽,天仗森森。郭遵见天气恶劣,暗自心忧,才出了十数里,忍不住的勒马。
王信有些不解,问道:“郭兄,为何暂歇?”
郭遵沉吟道:“前方再行三十余里,就到三川口。那里地势开阔,无险可依。过三川口后,再行不远,可望延州城……”
王信问道:“那又如何?”
郭遵道:“我等兵少,又不知前方到底如何。这千余人的性命也是命,不能轻率行事。赵律何在?”
赵律出列,施礼道:“郭大人,属下在。”
郭遵道:“你挑选军中马术最精的十人前头探路,交错前行,以十里为限,如遇警情,烟火为号。”
赵律点头,已带十人前行。等了小半个时辰后,第一批人已回返,禀告前方无警。郭遵这才稍放心事,命众人前行。王信见郭遵如此谨慎,忍不住道:“郭兄素来勇猛,这次怎地这般小心呢?”
郭遵忧心忡忡道:“王兄,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此次行军,大是凶险。郭遵一身不惜死,但手下这帮兄弟信我们,就应该为他们负责才对。唉……走吧。”
郭遵早就疑惑重重,心道金明寨守兵甚众,为何一夜就被破?党项军如斯机心,这次举动想必蓄谋已久,动用的兵力只怕也不会少了,那些大军目的何在?所有赶来支援的宋军正巧齐聚大柳镇,那传令的人怎么会拿捏时间这么准确,伪造文书又所为何来?
所有的一切,均是逼着他们这些宋军赶赴延州,这其中,又是什么狰狞的用意?
郭遵深忧,但知道眼下暂时无路可选,只能继续前行。再行个把时辰,众人已到三川口。郭遵暗想,“三川口地势开阔……若有伏兵……”才想到这里,就听到远处传来一声闷响,一道紫焰高冲云天!
天虽阴,但那紫焰显然经过特别的处理,在如斯天气中,还有着夺目的光芒。
郭遵神色已变。
他知道赵律所带烟火分为五种颜色,而紫焰、恰恰是说明最紧迫的军情。
赵律跟随郭遵多年,早经过无数的大风大浪,为人沉稳,若非真的见到什么可怖的情况,绝不会放出紫色焰火。
前方有敌,有大军出没!前方有险,有极大的凶险!
这里是三川口,一马平川,无险可依,正适合骑兵作战。一想到这里,郭遵立即命令道:“立即回撤,请刘大人带兵向西撤军。”
王信见郭遵如斯慎重,也是不敢怠慢,立即道:“好!”众人拨马回返,行了不到十里,就听前方有马蹄声响,轰轰隆隆。
郭遵脸色又变,见游骑飞奔而至,喝道:“到底何事?”
游骑急道:“郭将军,前方是刘大人的兵马。”
郭遵急怒,催马上前,正迎到刘平,喝问,“刘大人,你怎么来了?”
刘平见郭遵回转,也急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郭遵又惊又急,说道:“好水川有大军埋伏的迹象。我正要请刘大人带兵暂退大柳镇西的山岭处,待查明迹象再说。刘大人怎么不按约定,这快就到呢?”
刘平心头一沉,一时无语。原来郭遵才走,石元孙等人就说军情如火,何必等郭遵前侦耽误工夫,难道说前面有敌,就不援救延州了吗?
刘平心中也是这般想,他支开郭遵,不过也是为了方便行军罢了。见众人这般说,当下命宋军随后出发,刘宜孙虽反对,但孤掌难鸣,无力阻止。
不想才到三川口,郭遵就说前方有敌,刘平又惊又悔,正在犹豫时,又有游骑飞奔前来,说道:“启禀大人,东北向、东向有大军出没的迹象。”
郭遵急道:“刘大人,眼下形势已明,想党项军仗轻骑快马,逼我们决战三川口。还请刘大人立即命三军向西暂退,寻地势而守。”
石元孙一旁道:“决战就决战,难道我们这些人马,还怕他们不成?都说郭将军勇冠三军,怎地这般懦弱,竟不敢迎战吗?”
郭遵怒极,可这时不想再浪费时间分辨,只能指望刘平能果断些。
刘平说道:“向西撤退,那岂不让延州孤城奋战?此计不可行。郭遵,我命你身为先锋,带骑兵前冲。只要我们冲过三川口,就可凭借那里的山岭抵抗,还可援救延州,一样可行。”
郭遵急道:“刘大人……”
刘平斜睨郭遵,缓缓道:“郭将军,你可怕死吗?”
郭遵一怔,见众人望着他的目光迥异,长舒一口气,仰天笑道:“好……好……”他笑容中,已有说不出的无奈。他只是个都巡检,官大一级压死人,既然刘平主意已决,他郭遵已不能抗令。
笑声止歇,郭遵知军情紧急,咬牙道:“好,末将遵命。”
刘平这时已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见郭遵领命,微舒一口气,只能希望宋军凭锐气取胜。喝道:“既然如此,郭遵为先锋,王信协同。三军全力冲过三川口,到延州汇合。”
众宋军随军令而起,直冲三川口。
飘雪时断时续,不多时,已见前方冰河沉凝,蜿蜒如带,众人已到一处荒滩,郭遵知晓,此地叫做五龙川!
郭遵目光如鹰,催马前行,突然纵身飞落,落在一雪堆之前,拂开了积雪,众人窒息。
那雪堆中,满是宋军的尸体!
赵律正在那尸体之中,可已不能再向郭遵禀告军情,他冻僵的手掌中,还握着传信的竹筒!他还睁着一双眼眸,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可是他再也说不出军情!
郭遵伸手去摸那竹筒,一颗心已剧烈的颤抖起来。
赵律死得不值,他虽传出了警讯,可众人还是来了,郭遵只觉得心中有愧,虎躯剧烈的颤动。
惊呼迭起,宋军中已起骚动,不是为了这已死的宋兵,而是因为河流的对岸,突然现出条黑线。
那黑线渐渐变宽变粗,并不急切,但如山岳般的移动。
“是党项人”“党项军!”“我们中埋伏了!”
呼叫声此起彼伏,郭遵缓缓地合了赵律的双眼,慢慢地抬起头望去,那落寞的脸上,已刻满了悲愤。
雪花飘扬,撒在汉子那宽广的肩背,写满了伤痛和无奈。
冰河的南岸,已尽是党项军的身影。
骑兵浩浩,马蹄扬扬,不停的有党项军从天际、雪影、山峰间涌现,汇聚成一条比三川河水加起来还强悍的潮流!
党项人果真埋伏在五龙川。
宋军明知有伏,还是如约赶到,这或许就是命,无法抗争的命运。
那荒凉的滩头,传说中曾有五龙得水升腾天际。自从那个传说后,五龙川一直沉寂无言,可今日五龙川再次沸腾起来,说不定从此后,这个名字会用鲜血铭记在史书之上。
人还是在涌动,几千……数万,不停的汇聚,无边无垠,无穷无际……
只是那么粗略的望去,党项军最少已有十万之众。
骑兵汹涌,在这荒芜的五龙川旁,反倒凝聚种让人心悸的安静。党项军就那么慢慢地涌过来,立在冰封的河水对岸,并不急于冲击。
他们不用再急,宋军骑兵不多,无论如何,那些步兵都是跑不赢他们的快马。
波浪起伏的党项军慢慢的聚集着能量,冷然的望着对岸那孤零零,不成比例的宋军。
宋军已疲、已乏、斗志也在一丝丝的被摧毁。
雪花静悄悄的落,无声无息的落在平川荒野、也落在军士的身上、脸上。有的雪花很快的凝结成堆,有的孤零零的被哈气融化,落在那冻硬的尸身上,凝着入骨的冷……
刘平大惊。他本想仗郭遵之勇,趁宋军锐气,一鼓作气冲过去,哪里想到过,党项军竟然有这多的兵马,这厚的阵营?
这种阵仗,要冲过去,难若登天。
党项人这么多的兵马,怎么会一朝就到了这里?
刘平无暇去想,喝道:“布阵。”刘平虽惊,但知道这时已慌不得,在党项军不停的在对岸汇聚的时候,宋军也开始布阵。
步兵虽拖着疲惫的步伐,但还是按指挥布阵。
号角长响,划破寂寥的苍穹,宋军错落,有进有退,盾牌手冲前,长枪手掩护。整个阵型中心迅即的凸起一道弧线,型似弯月,势比劲弓。
宋军布的竟然是偃月大阵!
这本是杀气十足的一个阵法。但正所谓刚极易折,若不能破敌,死的就是自己。
一万疲惫之军,竟以偃月大阵和以逸待劳的十万余党项军对攻?
万俟政、黄德和等人均是不解,就算是刘平的儿子刘宜孙,都是不解父意。但军令如山,众人不得不从。
宋军人数虽寡,但阵势一出,党项军终于止住了来势,更多的人只是立在岸边,等待后援的到来。
不到片刻,岸边的党项骑兵,已密集的如蚂蚁一般。
郭遵终于站了出来,上了马背,对一旁的王信说了几句后,策马到了刘平的身边道:“眼下我们只剩下最后一个机会了。”他还很平静,但眼中燃起了极旺的斗志。
事到如今,悔恨埋怨已无用。
郭遵只能战!
为最后的机会而战!
刘平本来心已冷,可看到郭遵的眼神,血又沸腾起来,“不错,三军中,应该只有你懂我!路本有两条……”
岸边的党项人已站立不下了,开始有骑兵试探着向对岸涌来。
郭遵寂寂道:“可一条是死路!我们若退,那身后的骑兵肆意冲杀,我们死无葬身之地。”
“可我们不退,他们就不会夹击我们吗?”
“至少眼下不会,他们用的是不战屈人之兵的战术,他们在等着我们退。”郭遵道:“他们十余万兵马压过来,就是要用气势压得我们崩溃,荒野逃奔,然后趁乱追杀。我们疲惫之身,骑步兵混杂,无论如何都跑不过他们。”
“那现在只有冲过去一途了,若能侥幸冲到延州城下,或许可以依靠延州城抵抗。”刘平望着对岸无穷无尽的党项军,吐了一口气,眼中满是歉然道:“郭遵,我不听你言,对不起三军将士,今日唯有以死报国!”刘平已悔。
可悔有何用?
党项骑兵沓沓,已有近千人到了冰河中央。
郭遵悲哀道:“你我都对不起信任我们的兵士。”远望党项军已近,突然低语了两句,刘平目光一亮,惊喜道:“真的?”郭遵一字字道:“这已是我们最后的机会,只盼刘大人你……这次——真的能和我并肩一起!”他刻意强调“真的”两个字,满是热切。
刘平立即道:“我当全力以赴,配合你的行动。你放心,只有战死的刘平,没有逃命的刘平。”
郭遵精神一振,喝道:“好!”他说话的功夫,身后已聚齐数百骑兵。王信在郭遵和刘平交谈之际,已领人马待命。
所有的骑兵,均是郭遵或王信的手下,所有人亦是目光坚定,脸色决绝。
他们负责冲锋,本来就是去送死。但就算死,他们也要死得够本,无论谁想要他们的性命,就一定要用命来换。
党项军已到岸边、北岸!
南岸的党项军见宋军仍无举动,终于蠢蠢欲动。郭遵看不到党项军的指挥是谁,却知道这是对手的一次试探。
党项军暂时找不出宋军阵型的漏洞,所以尝试引宋军出击,然后再寻胜机。党项将领已视宋军为囊中之物,当然不肯先和宋军战个鱼死网破。
鼓声突起,擂得地动山摇,惊天动地。宋军击鼓!刘平亲自击鼓!
郭遵一闻鼓声,率队出击,一马当先的冲出去。
宋军侧翼倏开,冲出了一枝利箭。那枝利箭锋芒尽现,箭锋就是延边都巡检郭遵。
南岸的党项骑兵有了些骚动,北岸的党项骑兵霍然迎了上去。他们过河,本来就是寻求这一战!
党项人士气正盛,宋骑兵悲气如虹。
两军相撞,卷起漫天风雪。风卷狂澜,带得那无声的雪激扬冲天,两军交错,天地苍茫,一股股鲜血飞溅而出,染红了飞雪、落雪和冰雪!
地面瞬间盛开了无数娇艳的红花。
胡笳声声,鼓声阵阵。郭遵手持长枪,已杀到了来袭党项骑兵的中央。他枪枪如电,枪枪夺命,一路杀来,所向披靡。
无人能挡住郭遵的闪电一枪!
党项骑兵变了脸色,宋军本要绝望,见郭遵如斯勇猛,战意重燃。
就在此时,一座山已拦在了郭遵面前,利箭虽锐,但终究穿不过高山。
党项骑兵军心一振,已把拦截郭遵的希望寄托在那座山上。
拦住郭遵的当然不是山,而是一个如山的人。那人胳膊就有旁人大腿的粗细,他骑的马儿,也和野牛一般壮硕,要不是这样的马,也驮不动这种壮汉,他手持丈八铁杵,铁杵前端粗壮的好似铁锤一样。
这本是西北党项部第一力士,叫做万人敌。
传说中,此人双臂力担千斤,可徒手力挽奔马,搏虎杀豹。他见郭遵气势汹涌,顿起一争高下之意。双马相对,尚余数丈,万人敌已挥铁杵击出。
人借马势,马借风力,万人敌一杵击出,风云为之色变。
天地怒号,马蹄踏血,那股萧杀之气已将郭遵笼罩其中,宋军为之悚然,不信天底下还有如此威猛的一击,更担心郭遵能否抗住这惊天一击?
郭遵横枪,枪折!
铁杵下击,马儿悲嘶。郭遵所骑的战马竟被铁杵拦腰击成两截!
所有人的心已像停了跳动,却见一人影冲天而起,几乎擦着铁杵而过。
郭遵不是马儿,他那一刻的腾跃,矫若天龙。郭遵弃马跃起,手掌一拍,那断枪的枪头倏然折向,已电闪般刺入了万人敌的咽喉。
万人敌僵凝片刻,眼中满是怀疑和不信,但郭遵飞起一脚,已将万人敌诺大的身躯踢于马下。“通”的大响,雪花四溅,万人敌在地上扭曲一下,已然毙命。
郭遵杀人取马,顺手将那铁杵拿在手上,信手一挥,已击在一党项军的胸膛。那人惨呼都来不及发出,就被击到空中,才一落地,又被乱马踩踏,可他早已死了。
在郭遵击他一杵之时,那人的五脏六腑就已被击裂击伤,腰椎断折。
郭遵并非万人敌,可手使铁杵,竟比万人敌还要凶悍!
雪舞高歌,豪气漠漠。郭遵持杵狂杀,纵横捭阖!
宋军放声高呼,鼓声更是荡得天地人心都颤抖了起来,对岸的党项军惊秫无语,不敢相信这是人能做到的事情。
北岸的党项军终于崩溃,纷纷拨马逃往对岸,郭遵振臂一挥,众骑兵接踵掩杀过去。铁骑铮铮,踏破冷漠的积雪,踏在那晶莹的冰面上,流光四射。
宽广的河面,流的不是河水,而是鲜血。
郭遵一路追杀,径直到了南岸,逃命的党项骑兵冲得南岸的骑兵也动摇了起来。郭遵杀入乱军,一入一出,又杀了十数人,下令道:“撤!”他发现党项军虽败退,但退兵不过是九牛一毛,丝毫撼不动党项军的千军万马,既然如此,再冲过去也是死路一条。
他命令一下,众宋军纷纷拨转马头,反冲北岸。党项军一声喊,阵型渐凝,才待追来,郭遵冰河上勒马横杵,冷冷一望。
冰封三川,风啸雪傲,党项骑兵见郭遵横杵冰河之上,竟不敢冲来。
郭遵就静静的立在那里,等手下均已回转阵营,铁杵在冰面上顿了下,这才拨马回转,宋军先是沉寂,再是震天价的欢呼,党项军已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刘平兴奋的双眸闪亮,迎上来道:“郭兄实乃天下第一勇士!”他本自恃官职要高,一直对郭遵都有分倨傲。这刻见郭遵威猛如斯,心中热血沸腾,忍不住改了称呼。
郭遵轻叹口气,“天下第一怎敢当?这场仗……才刚开始。”
刘平才沸腾的心冷下来,突然听到对岸喧哗起来,只以为党项人再次发动进攻,忙扭头望过去,不想只见到对岸骑兵倏然分开,很多人纷纷下马,牵马而立。
一人策马从人群中行出。
原来那些党项军纷纷下马,只因对出列那人异常的尊敬。
那人黄衣黄冠,眉目沉凝如水,远比万人敌要纤弱。他马鞍旁挂着一柄锯齿砍刀,静静的策马行到冰河正中,这才扬声道:“龙皓天请与大宋都巡检郭遵独战!”
他一言既出,声如白雪飞扬,远远荡开,三军皆闻。
龙皓天请与大宋都巡检郭遵独战!
宋军闻听,心中都有疑惑。暗想郭遵方才横扫千军,勇力无人可挡,众人见了,均是自愧不如,可党项军居然还有人出来搦战?
这人是疯了不成?
郭遵远望那人,脸色如常,可双瞳爆缩,喃喃道:“原来是他?”
刘平一旁诧异道:“他们要做什么?”他显然也不信党项军中还有这种不怕死的人。
刘宜孙一旁道:“党项人尚武,多半是见都巡检威猛,我军士气又盛,是以想先除去都巡检,再和我们决战。”
刘平转头望了儿子一眼,见他满是崇敬的望着郭遵,心道,“儿子长大了,若再有几年的磨练,也是个将军了。”不知为何,心中没有欣慰,只余酸楚,他很有些后悔,觉得不应带儿子来出征。
英雄总是落寞,疆场淡漠生死,他当年为何不让儿子习文?儿子若是习文,就算不能高中状元,但凭借家世出身,不也可在京城逍遥自在?
朔风绕雪,银花舞落……天地间,满是萧索。
郭遵望着龙浩天片刻,话不多说,提杵催马上前,离龙浩天数丈外暂且勒马。他无话可说,也不用多说。
这种事情,他不能退缩!因为他是郭遵!郭遵这种情形下,可以死,但不会退!
风萧萧兮雪寒,两军寂寂兮若死。无论党项军还是宋军,都暂时忘记了自身的处境,紧张的望着冰河上伫立的二人。
这场胜负关系着两军的士气、二人的生死,还有那男人骨子里面的傲气。郭遵若死,宋军必崩,郭遵不死,又将迎接怎样的挑战?
郭遵不想生死,不想以后怎么办,脑海中只闪过叶知秋给他的资料。
元昊八部,各有职责,龙部九王,均有大能。九王中最诡异的是罗睺王,最神秘的是阿难王,最飘忽的是菩提王,权势最大的是野利王和天都王……
这些人都各有神通,但其中最孤傲、公认武技最强的一人,就是龙野王。
龙部九王,八部至强。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龙浩天就是龙野王!
天幕森森,河阔岭遥。
龙野王一直望着远方,待郭遵到了近前后,这才收回了目光。
郭遵静静的望着龙野王,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他是习武之人,当然看出龙野王虽不壮硕,但远较万人敌要危险太多。
龙野王在马上拱手道:“久仰都巡检大名,一直无缘相见,今日得见……幸何如哉?”
郭遵没想到龙野王竟如此文质彬彬,还礼道:“可今日一见,就分生死,怎能算是幸事?”
龙野王道:“生能尽欢,死亦无憾。习武之人,能死在高手的手下,可算是幸事。”嘴角带分落寞的笑,“这总比死在权谋下要好的多。”
郭遵反问道:“那你可曾尽欢?”
龙野王眼中闪过丝怅然,半晌才道:“郭遵,你虽不过是个都巡检,但在我们那里,名头可比大宋皇帝都响亮得多。因为你杀了夜月飞天、拓跋行乐、珈天蟒……这些人……我都认识。我今日到此,就是在等你。”
“你要为他们报仇?”郭遵平静的问。
龙野王缓声道:“我虽一年也不和他们说三句话,但我要为他们出手。”他用出手二字,而不用报仇的字眼,说罢有些萧瑟之意。他是龙野王,他是龙部九王之一,他在党项人心目中的地位尊崇至高。
这就决定了他必须要战。
党项人本彪悍,崇武轻文,以能打遍天下者为尊。万人敌死了,他们就需要个人站出来挑战郭遵。
杀了郭遵,宋军自崩。
生能尽欢,死亦无憾。可今日决战的二人,本是天各一方的人儿,从不相识。他们今日为了种种缘由,必决生死,是否真的能无憾?
郭遵讥讽的笑,笑容中多少带着雪舞天涯的无奈,“可我就算不杀他们,你今日就不出手了吗?”
龙野王的眼神变得空旷索然,点头道:“你说得对,命中注定,你我定要交手。”说到“命中注定”四个字的时候,龙野王无奈的眼眸中闪过分狂热,立马横刀,尊敬道:“既然如此,请!”
郭遵再不多言,单手提杵,肃然道:“请。”
二人相对凝立,神色肃然中带着对彼此的尊敬。真正的高手,尊敬真正的对手,他们彼此,岂不正是棋逢对手?
那无边的狂风卷过,萧萧落落,有如楚客狂歌、歌如雪!
两军不想郭遵、龙野王并不急于交手,竟如熟人一样的交谈,可两军也没有想到二人一交手,就立即决出了生死。
郭遵、龙野王几乎同时催马,双方本隔数丈,但蹄声未起,龙野王已挥刀,一刀砍向空中。
众人都已愣住,不知道龙野王用意何在,砍在空中的锯齿刀,无论如何,都是伤不了人。那龙野王这一刀耗时耗力,所为何来?
可所有人转瞬明白了龙野王的用意,那一刀挥出,半空陡顿,那砍刀的锯齿突然脱刃而出,疾射郭遵人马!
这砍刀本是变化无方,妙用极多。龙野王既然认识夜月飞天、拓跋行乐等人,他的兵刃,也和那些人所用般,满是诡异。
利刃如冰,半数击在郭遵所骑马儿的身上,马儿悲嘶冲倒,龙野王长刀举起,耀出一抹冬的寒意。
龙野王非万人敌,他就等着郭遵冲天飞起。郭遵可飞杀万人敌,龙野王如法炮制,准备趁郭遵飞起时,一刀毙敌。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他龙野王和郭遵决战五龙川,现在就要用郭遵的血,祭奠死去的兄弟,点燃族人的热血。
马死,颓然倒地,郭遵却没飞起,倏然倒翻而落。
利刃虽锋,但终究击不穿那矫健的马儿,郭遵手提铁杵,借马儿所护,已避开了龙野王致命的一击。
郭遵已落地,倒拖铁杵,爆退。
龙野王微诧,却已算到了郭遵这次的闪避。他纵马不停,速度已达巅峰之境。郭遵再快,也快不过他的健马,郭遵再躲,也躲不过他的全力一刀。
龙野王静心细算,等得就是这巅绝的机会。二人距离急速的拉近,龙野王已算准,再近三尺,就该出刀。
一刀如出,生死立决!
不等龙野王出刀,郭遵陡然出手,一铁杵击向了冰面。
龙野王怔住,不解郭遵的用意。郭遵无论如何反击,均已在他的算计之中,可郭遵竟然向冰面出手?龙野王一时不解,但刀已劈了出去。
可冰面一沉,马儿遽然低了下去,龙野王千算万算,却没算准那马踏的坚冰倏然破裂,出现了足够淹死十几人的大窟窿。
龙野王蓦地醒悟,郭遵第一次回转的时候,就用铁杵试探着冰面,难道他算准了要和龙野王交手,所以事先看看坚冰是否牢固?
龙野王不信郭遵有此妙算,但此刻没时间让他多想。马儿倏然沉落,他的一刀就已失去了准头,他由将郭遵逼入了险地,变成了自己身临绝境。
龙野王想飞,如玄龙飞天,再战于野。但天空遽然更暗,一杆铁杵夹杂着天地之威严,以迅雷之势盖过来……
郭遵全力出手,一招击出,风雪静,天地冷!
“砰”的一声大响后,水花四溅,龙野王已被连人带马的砸入了冰冷刺骨的河水中!
两岸大呼,随即沉凝。
胜负已决,龙野王败,败就是死!
只见到那露出河水的冰面瞬间被血染成红色,一丝丝白气蒸腾着,风一吹,水面又开始凝结成冰,薄薄的,却冻冷了多少人的壮志豪情。
郭遵提杵而立,衣衫猎猎,听那面胡笳声起,终于抬头望过去,见党项人再次出兵。
这次党项人并没有发动快攻,也没有人挑战。所有人持盾挺抢,缓缓的、如山岳一样的逼近。
宋军虽入彀,但党项军再也不敢轻视那些积弱疲惫的宋军,因为宋军还有郭遵。
郭遵在,宋军斗志就在……
风更冷,吹着那泛寒的长枪铁盾,呜咽了起来。它似乎已预见,这场仗,不会有赢家,有的只是尸骨成山、河流如血,还有那春闺少妇梦中、无尽的思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