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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折 我要我们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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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树把阿婆葬在夜来父母的墓旁。他掘土的时候,她坐在旁边的桃树下。他感觉到她在哭,眼泪滴进被阳光炙热的泥土里,但每次抬头看她,她都回以微笑,有时候泪水来不及拭去。

  是被所有亲人弃绝的悲,以及与他相逢的喜。从这刻起,她便当他是家人,敬爱如兄,亲近如友,万千人中不同的那一个。

  他抱着她离开这辟为墓园的院子,曾经的繁华随主人一起湮没在荒烟蔓草中。他感激那对长眠于地下的夫妇缔造了这孩子,真的,还是两个人比一个人好,爱着比寻觅好。

  那么多鲜艳的绿在枝头闪耀,风吹过时宛如歌唱。死生契阔,并不要紧,一起经历的最美妙。他知道自己为什么叫嘉树了,因为命中注定,他会在1130年的春天爱上一个女孩。在充满绿树的古老宅院中,爱上名叫夜来的女孩,她会用契丹话说:我全心全意地相信你。

  2

  她孩子般的依恋让他欢喜,更让他烦恼。像一个需时间来解的迷,感激和爱恋,到底是哪一个,费他思量。

  他不善用言语示爱,也不敢惊扰这未展芭蕉,密密缄着的丁香结。情意郁结在他心里,越是说不出来,越是潜滋暗长,酽酽如酒。

  她喜欢跟他讲自己的经历。她的成长,她的好恶,她在十六年光阴里的最有趣、最欢喜和最悲伤,他都一一知悉,印在心底。

  说得多了,小姑娘也会闹别扭:怎么都是我在说呢?你已经很了解我了,我却不知道你,太不公平了。

  他不像她那样善于谈论自己,那是比练神刀九式困难得多的事。一边喂她喝下苦涩的药汁,一边解释:我嘴笨,说不来。

  夜来呛住,又忍不住笑,顿时咳嗽连连。他在她心中几乎无所不能,想不出他会说这样的话。

  他拍着她的背,忍不住问:这有什么好笑?

  她侧过脸,依旧难掩笑容甜美。他觉出自己的傻,却又喜欢她畅快的笑。

  你可以跟我说你的爹娘、你的刀、你想成就的事业还有你喜欢的东西啊,可说的多着呢。

  我爹十年前过世了。

  噢,他是什么样的人呢?像你一样会飞?

  他是北院大王的右宰相,喜欢汉学,不会武功。

  你娘呢?

  我四岁的时候,跟着一个汉人走了。

  夜来第一次感觉到他身上散发的寒气。我想,也许我小时候见过你,因为我爹喜欢结交辽国大臣。

  她急急转移话题,他却当了真。我一直觉得在哪里见过你。你到过我爹的城吗?种满了槐树,开花时一片茫茫,比下雪还好看。辽国的皇族和大臣有自己的私城,称为投下军州,在政治上和财政上都有很大的独立性。

  我去过的!像白色的海一样,香得叫人晕倒。她扁扁嘴,我从小到大只被爹娘打过一次,正是在那里,因为我弄丢了爹送给娘的玉璧。

  嘉树眼神温柔,心底有四个字如车轮滚滚辗过:缘分天定。他想,原来我十五岁那年就遇到了观音奴。这些年,一直把它带在身边,原来就是为的这一刻。

  他摊开的掌心中,赫然一块宝光莹然的羊脂玉。夜来认得玉璧上母亲结的穗子,大为愕然。就是这一块!你怎么会有?

  那天我在后院练刀,却被一个穿着红衣服的小女孩打扰。我从没见过这样闹的小孩,又是笑又是叫,从院子的这头跑到那头,那头跑到这头,搅得我一个头有两个大。于是我用刚练成的一衣带水割断了她系玉佩的丝绦。他说话时,仿佛闻到了槐花盛放时的郁郁甜香,见到春阳在小女孩的衣襟和头发上留下的美丽光影。

  你用刀割我的玉佩,我怎么傻得不知道呢?夜来侧着头回想。

  嘉树微微一笑,轻弹刀鞘,钢刀出鞘寸许。他手掌一横,刀光突然暴长,削下了窗外横斜的一支石榴花。他跃出窗外,接住花枝,递到她手中,也不过是刹那间事。

  夜来拿着火红欲燃的石榴,叹了口气。你不要跟我说是刀法,这根本是妖法。

  他却有些后怕。当时我胆子也忒大,要是劲气拿捏不准,就会伤到你了。

  她斜他一眼。已经伤到了。娘用藤条打了我十下,紫红色伤痕一条条凸出来,火辣辣的,我到现在都记得。

  这个,还你吧。

  哥哥替我收着就可以啦。

  他的掌握成拳。他知道璧是定情的信物,却开不了口问她怎么不拿回去。你你们怎么会到辽国去呢?

  我爹是个商人,做各种各样的生意。比如,他把宋国的丝绸和茶叶运到辽,又把辽国的药材和毛皮运回宋。辽的铸币一直不够用,爹就把宋的铜钱偷运过去。宋国官员想了解辽国高层的动向,爹就把情报卖给他们。

  嘉树想岂止是个商人,有这样了得的爹,难怪观音奴不同寻常女子。

  在金国灭掉辽以前,爹带我们回到汴京,买下了这所宅子。风水先生说这是凶宅,大不吉,爹却不在意,最后

  嘉树不愿提起她悲伤往事。唔,你相信风水吗?

  在信与不信之间吧。她微笑,懂了他的体贴。

  3

  尽管这座古宅被洗劫过,遗留下来的衣物器皿依然精妙得不可想像。嘉树虽然出身辽国贵家,仍然为之惊叹。他记得初遇夜来时,她所穿的罗衣柔软如淡紫云霞,现在才知她已是尽量朴素。

  夜来的伤稍有好转,便不肯整天躺着,翻出父亲遗下的衣服,定要嘉树换上。哥哥,你穿那样的衣服要热死的,换这件舒服一点。踮起脚在他身上比来比去,他任她摆布。正好,你跟爹的身量差不多。看出他脸色不大好,赶紧补充:爹没穿过的,是新衣服。

  你刚才叫我什么?他不是计较衣服的新旧。

  很早就想这样称呼你了。我没有兄弟姐妹,连堂兄弟表兄弟都没有,我做梦都想有一个哥哥呢。你不喜欢就算了。她眼圈顿时就红了。

  他不要她难过,违心地道:我也想有观音奴这样的妹妹。

  真的?她眼波流动,哥哥,哥哥,哥哥。

  一声一声宛转叫来,叫得嘉树心中三分醉意七分惘然。对着天真的夜来,无论如何说不出真心所求,而聪敏如她,偏偏对他无法克制的爱意反应迟钝。

  长啸一声,挽着她飞掠过广阔的庭院。夏夜的暖风贴在脸上,他的衣衫飘扬,而她的长发拂过他的鼻端。是夜来喜欢的游戏,他也可以借此发泄心中郁闷。

  哥哥,我们去那边。她遥指荷塘对岸的小楼。

  他在疾行中转身,飞越荷叶田田、暗香浮动的池塘,落在小楼的回廊上。

  要是我会轻功就好了,可以跟哥哥并肩而行,不用哥哥拉着我这么麻烦。我也想学刀,这样就可以对那些欺负我的人还以颜色。

  嘉树想:做你的哥哥已经很痛苦,又何必想出师父这种吓人名目来折磨我。我会保护你周全,哪里需要你跟人动手?他淡淡道:学武功不好玩,又艰苦。

  我觉得好玩,我也不怕吃苦。哥哥,答应我嘛,哥哥。她在他耳边软软叫着,不过,我好不容易有一个哥,不想叫你师父。

  嘉树招架不住地叹气。神刀门武功的传承,本来就没有规矩,只讲缘法,你做我的小师妹吧,师父会答允的。他感觉得到她潜藏的烈烈刀气,刚强不屈,宁折不弯,略一思忖,观音奴可以练弯刀。

  为什么?

  你表面比谁都柔和,其实脾气倔得很,容易走极端,一旦招式用过了反而会伤到自己,练弯刀比较有转圜的余地。

  夜来的父亲也曾这样品评她的性格,所以她服气之余禁不住说:哥哥太可怕了,我在你面前已经无所遁形了。瞧她笑吟吟的,哪里有半分怕的样子。

  他转身打量屋子,问:这是什么地方?他接不了她的话,因为忽然想起了为她换药时的旖旎光景。

  哦,是藏书楼。幸亏那些女真人不抢书。

  他推门进去。月色下满璧满架的书,比当日父亲府中所藏还多。

  哥哥喜欢什么样的书?

  《庄子》缥缈奇变,意气放旷。《史记》高古简妙,描摹入神。汉人的书里面,这两部最好。

  怪不得,哥哥的刀法是道家风格呢。

  他不知道她如何看出来这点,但她确实说出了神刀门武功的精髓。

  观音奴爱看什么样的书呢?

  《世说》啦,大晏小晏啦我喜欢的书杂得很,乱七八糟的,

  嘉树想,观音奴喜欢的是魏晋风度、承平气象,可知她虽然遭遇战祸,却仍是长于富贵安乐,不懂人间疾苦的。他忍不住借小晏的词来浇自己块垒:相逢欲话相思苦,浅情肯信相思否?还恐漫相思,浅情人不知。对他而言,也就只能讲到这种程度了。

  夜来感觉不出他的深意,自得其乐地续下去:忆曾携手处,月满窗前路。长到月明时,不眠犹待伊。续完了还要取笑他,哥哥是契丹的英雄,怎么也读这种缠缠绵绵的词啊?

  是铁打的铮铮汉子,却被这小姑娘笑得耳廓发热。他想,你啊,也不是不解情事,为何对着我时一脸懵懂?又可爱,又可气,让我不知如何是好。他压住心底的情潮,若无其事地问她:这些书,观音奴都看过?

  那怎么可能。商人之家,读书不能做官,不求显达,不过是喜欢而已。喜欢才会读,只读喜欢的。在官本位和重农轻商的社会里,商人的地位很低,思想反而更开放,所以养出夜来这样的女儿。

  4

  夜来完全康复时,秋意已浓。池里的荷花大半衰败,脉脉的香气却越发勾连不去。与她在这荒凉宅院里消磨光阴,他已忘却人间事。

  哥哥在想什么呢,这样专心。

  没有。嘉树把信函纳入袖中。练完功了?出了汗怎么还站在风口上。

  夜来吐吐舌头,倚到他身侧。那哥哥替我挡一挡。

  嘉树抬手抚摸她头发,心中一缕柔情摇曳难定。九十九种变化都记得了?

  当然。她拔刀演示,姿态轻盈,宛若夏日晨风中的秀逸荷花。刀光日光交相辉映,衬着她容颜,端的明艳无双。他意动神摇,但见人而不见刀,只得闭上眼感觉。气流变化中听她的劈、刺、挑、削,果然有练刀的天赋,但裙裾飞扬中一股不平之气冲天而起,失之于躁。

  观音奴练刀时一定想着那些让你愤恨的事吧?这样你永远都不会懂得一江春愁的精髓。刀客必须心如赤子,不恨不怒,无畏无惧,这样的心融入刀法才能发挥到极至。我七岁学一江春愁,十七岁才懂得它的精义,一招使出,好端端的人也会变得满腔怅惘,有如江水绵绵不绝。直到二十三岁,我才做到不被一江春愁激发出来的情感控制。

  夜来心里嘀咕:你的嘴才不笨呢。

  当你做到这一点时,所学的九十九种变化还能衍生出新的变化,对敌时可以随机而发,自由率性。

  我懂了,这九十九种变化不过是个药引而已。但是哥哥,为什么神刀九式的名字都跟水有关系呢?

  因为师祖他爱过一个姓水的女人。

  噢,原来如此。她的笑容慧黠,难怪哥哥要到十七岁才会懂得一江春愁的精髓。第一式一江春愁我已经懂了。那第二式一衣带水说的是两个人心曲互通,却不能够在一起,于是乎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讲的是这种伤感对不对?又或者咱们师祖爱得百折不回,不管阻碍重重,隔着大江大海他也只当那水窄如衣带。

  他禁不住微笑。不是你想的这样。一衣带水的招式很简单,就像在画一字,可以横着、竖着、斜着。轨迹自何处始,自何处终,也都随你心意。它的奥妙变化全在内力,你现在还学不了。

  哥哥已经把九式都学会了吧。

  神刀九式,每一式都是一个台阶一种境界,一个人穷一生之力也未必能够全部领会和达到的。

  有这么玄吗?我觉得我哥哥已经很了不起了。她的口气很骄傲。

  他十九岁时,以一把普普通通的缅刀破了沈扶风的双丝剑,从此名动天下。扶风,武林第一世家的当家人;双丝,唐时铸剑大师遗下的神兵利器,却被他用一衣带水剖成两半,从剑尖劈至剑柄。据观者说,那一劈真可使天地低昂,山色沮丧。沈扶风自此不再用剑。

  她并不知他种种事迹,但在他心中,她的一句话便胜却人间无数仰慕。

  5

  哥哥今天要做云英面?

  嘉树翻着从藏书楼里找出的食谱。你不要太兴奋,乖乖坐等就可以了。他其实很头疼她跑到厨房来帮忙,尤其担心她切菜,经常心不在焉切到手指。

  她抢过书来看,津津有味地,把莲、藕、菱、芋、鸡头、百合、慈菇、荸荠和肉烂蒸,凉了以后在石臼中捣成细茸,加上糖、蜜再蒸,然后再放到石臼里捣匀,冷却成块以后切片。似乎很好吃,郑文宝真是个吃家。可是哥,这做法太罗唆了。

  好吃的当然费功夫。观音奴,你别动刀子,帮着洗洗菜就行了。

  哥哥又嫌弃人。其实我真的很想学做菜,以前有阿婆,现在有哥哥,但要是哥不在旁边我怎么办,对着柴火粮食眼巴巴地饿死呀。

  嘉树不回答,脸上也没有表情,夜来知道这说明他担着心事了。哥哥怎么了?你这几天一直都不开心。

  本来想晚一点告诉你的。观音奴,我必须离开汴京了。

  为什么?她手里的藕掉到地上。

  我少年行走江南时,曾得到姑苏慕容戬的照顾,现在他家中有事,我不能袖手旁观。

  那什么时候走呢?

  明天。

  所以今天要做好东西给我吃。她低头洗菜,心里忽然空荡荡的。

  嘉树的云英面做得很出色,两个人吃起来却都味同嚼蜡。

  哥哥,你还回不回来啊?

  当然,事情完了就回来。

  哦。她想了想,问:哥哥家里还有别的人吧?你都不去看他们吗?

  他诚挚地道:我家里只有一个妹妹了,我无论去到哪里,都会回来看她的。

  夜来鼻子一酸,眼泪掉下来。嘉树不懂这么刚强的女孩子怎么会有这么多泪水。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温柔地拭去她流下的每一颗泪珠。

  她和泪带笑。怎么一个人太高兴也会哭呢?我没事的,哥。

  没事就好,我现在送你到千足寺去吧。

  她的第一反应是不,然而少女眼中星子般又冷又亮的光芒很快就熄灭了。好的,哥哥,我就去那里。

  6

  耶律嘉树出汴京三十里又折回,归时城门已闭,而他自然如入无人之境。到她窗外,尚在凌晨,暗蓝的天幕上缀着四五颗星,露水湿透了他的鞋子。

  秋天温淡的阳光照着她窗户,她睡眼朦胧地推开窗,见到他却没有欢喜激动,只是低下头,轻轻叹了口气。

  他的声音微微发颤。观音奴。

  她惊讶地抬头,碰碰他发热发烫的手,深深地吸气。我还以为是幻觉。哥哥为什么要回来?

  我不应该一个人走掉。我很担心你。我记得你说过想去江南,你还想去吗?

  和哥哥一起?她摇头,我什么事都不会,拖累到你怎么办?

  你不是拖累,是我妹妹。

  喜悦从她的眼睛一直漾到唇边。那哥哥在路上一定要用力教我内功和刀法,这样哥哥去到任何地方都不必再担心我,而我也不用可怜巴巴地寻求和尚的庇护了。

  他从未见过她长发委地的样子,如此娇柔秀美,令人疼惜,然而并不是那种藤一样攀附着树木石壁才能生存的女子。他心里说:观音奴,你这样好强,却不知道我愿意保护你生生世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