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千人围在金帐前,他们在等待贵族们议事的结果。
青阳部在几十年后又一次恢复了“五老议政”的制度,前一次还是钦达翰王在位的时候。
只有及其特殊的时候,当大君不能理事时,才会让大贵族们一起开会,讨论对策。钦达翰王时候的“五老议政”,是因为那时候这个草原之主还年幼,而这一次,是因为要被审判的恰恰是大君本人。
钦达翰王的孙子比莫干·帕苏尔,登位仅仅一年多之后,被查出他勾结朔北部的信件,揭出了他杀死叔父、逼死父亲、夺取大君之位的罪行。他还向朔北部的恶魔出卖了青阳部的军情,从而无数青阳男人葬身在城外,包括忠于他的木犁将军。
整个北都城因此而震怒了,这些日子,几乎每一个家庭,从贵族到奴隶,都有人死在北都城外的战场上。大君一而再再而三地坚持要出城和朔北部决战,一次次损失更加惨重,现在人们终于知道了原因。青阳部上下所有贵族目睹了大君逃离的车驾被截获,以及那些写在羊皮纸上的来信之后,都沉默的表示了接受,而大君最大的支持者九王厄鲁·帕苏尔在上一场战后再也走不出他的帐篷,这张青阳的神弓已经断了弦,再也射不出致命的箭。
青阳就要亡了,死于自己的主人之手。这将是翰州草原上从未有过的笑柄,令青阳的男人们虽死仍蒙羞。
金帐的帘子被人猛地掀开,青阳部里仅次于帕苏尔家的大贵族家主额日敦达赉·合鲁丁走了出来,年轻的脸上毫无表情。跟在他身后的,是帕苏尔家的代表旭达汗·帕苏尔和斡赤斤、脱克勒两家的家主,如今这四家共同决定着北都城的未来。
额日敦达赉面对金帐前的小贵族和他们的从人站定,清了清嗓子,“青阳的叛徒比莫干·帕苏尔,他叛逆的证据无可否认,是他害死了青阳的好男儿和我的父亲,”他的眼角跳动,脸色变的狰狞,“我们已经决定,他当被处以囊刑!”
囊刑,这个古老的名字让所有人都沉默了片刻,而后有激愤的人拔出了胸前的小佩刀,“这是他应得的!”
那愤怒的情绪在人群中高速地传播,更多的小佩刀被拔了出来,在靴子上擦的雪亮,高举起来虚劈,想要劈砍那个背亲叛族的罪人。
刀光映日,旭达汗沉默着,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英氏夫人端着一碗面走进帐篷,坐到床边,摸了摸阿苏勒的额头。额头上细细的一层汗,阿苏勒依然紧闭着眼睛。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每一次从战场上归来,这个年轻人都会长时间地昏睡不醒,绝不是受伤的缘故。她知道那是什么原因,青铜之血正在逐步侵蚀他的身体,他变的强壮了,可是从未远离死亡。
她转过身,给炭盆里添上新的炭,再转身回来的时候,微微地打了一个寒战。
阿苏勒已经醒了,睁眼看着上面,看着五彩搓花绳下面的那枚小铜铃。他的脸上呆滞无神,瞳仁像是两粒漆黑的煤核。
“阿苏勒你醒了,”英氏夫人轻轻地抚摸他的额头,“这一次又是七天,你的身体真叫人担心。”
“昨天就醒了,那时候姆妈你不在,我又睡了过去,很累,不想醒过来。”阿苏勒低声说。
“别想了,战场上的胜负,不是你一个人能扭转的,我们都知道你尽力了。”英氏夫人叹了口气,“起来吃碗面,你都不知道自己饿的快没人形了,这些天只靠给你喂点羊奶过活。”
她扶着阿苏勒坐了起来,把面碗递到他手里,辣焖羊肉盖在手擀的宽面上,浇了调入辣椒的芝麻油,一层鲜亮的红色。
阿苏勒对着那张英气又慈祥的脸,想不出理由来拒绝,勉强地笑了笑,伸手接过了英氏夫人递过来的碗。羊肉香和荞麦面的清香混合在一起,英氏夫人的手艺总能让他胃口大开。但是这一次不一样,那浓郁的肉味让他克制不住的惊恐,胃里一阵翻腾,他哇的一声吐了出来,把一口酸苦的水吐在了碗里。
“姆妈……对不起……”他看看那碗面,又看看英氏夫人,慢慢地垂下眼帘。
“唉,有什么对不起,一碗面而已。你的身体还没恢复,就先别吃这样油重的东西,我去给你熬一点粥喝。”英氏夫人说。
“我还不想吃东西,姆妈,我再睡一会儿。”阿苏勒说。
“也好,”英氏夫人淡淡地笑,“那我先出去,你好好地睡。”
阿苏勒慢慢地平躺在床上,依旧看着那枚小铜铃。他不敢告诉英氏夫人他为什么呕吐,因为他刚从一个梦里醒来,世界是一望无际的黑色,浓郁的血腥味弥漫到各个角落,他咆哮着挥舞刀剑砍杀,不知疲倦,不知畏惧,每一次扑面而来的血腥味都让他振奋,他贪婪地舔着溅到嘴边的血,享受着那股味道,期待着那味道更浓重。他想要血,更多的血……
他看着英氏夫人的背影,“姆妈,这几天外面怎么样了?”
英氏夫人笑笑,“没事,不花剌都回来了……不过损失是很惨重,大君和几个大贵族天天商量该怎么办,到现在也没什么结果。可这些不是大那颜的错,大那颜的一万一千人,也杀了上万的朔北人,城里的人都知道大那颜是了不起的男子汉了。”
“那些都是我杀的人。”阿苏勒在自己心里说。
几万个青阳人和几万个朔北人因为他死在战场上,可一切都没改变,因为他的奋武只不过多流了几万人的血。他太弱小,说下了豪言壮语,却没有能力去做到,他没有把碎箭之阵学精,没有保守住出兵时间的秘密,没能及时击溃那个辰月教士,可说后悔,已经太晚太晚了。
“大君一直没来……他是怨我么?”阿苏勒问。
“没有的事,大君很好,没有事,大君只是在和贵族们议事,太忙了。”英氏夫人忙说。
她的神色让阿苏勒心里一凛。他心思很细,上一次英氏夫人对他说起木犁的时候,脸上也带着相同的神情。
“哥哥……很埋怨我么?”他不由地说了出来。
英氏夫人愣了很久,轻轻抚摸阿苏勒的额头,“怎么会呢?你想想怎么会呢,你的哥哥比莫干,是很爱你的啊。”
阿苏勒不再说话,默默地想着比莫干授予他一万飞虎帐骑兵时的眼神,他不知道该怎么去见哥哥,再看见那双眼睛的时候,他还能说些什么。
“什么人敢擅闯?”巴扎的怒喝声从帐篷外传来。
“传‘五老议政会’对叛贼比莫干的审判结果,北都城里每一个贵族都该知道!”一个冷硬的声音传来。
不再有人说话,取而代之的是长刀出鞘的声音,显然巴扎已经和那个人拔刀相对。
在英氏夫人阻止之前,阿苏勒跳下床冲出了帐篷。雪地里站着一名斡赤斤家的武士,他背后插着牛皮的令旗,原本那是代替大君传话的人才有的标记,他和巴扎的刀都出鞘半尺,对视的眼睛里杀气凌人。
“主子?”看见阿苏勒,巴扎一愣。
这瞬间的出神让那个斡赤斤家的武士占据了先机,他拔刀抵在了巴扎的喉间,疾步而进。巴扎没有选择,飞快地后退,一直被他逼得背靠在马草堆上。
斡赤斤家的武士扫视冲出帐篷的阿苏勒和英氏夫人,一手摘下了背后的牛皮令旗,一字一顿地诵读,“‘五老议政会’令,比莫干·帕苏尔背弃祖先英灵,勾结朔北部,暗杀叔父、威逼父亲、窃取大君之位,处囊刑,今日执行!”
囊刑!听到这个名字,阿苏勒、巴扎和英氏夫人的脸色都变得惨白。
“扔下你的刀,否则砍下你的头!”一柄长刀直指斡赤斤家武士的后颈。持刀的是巴鲁,他是闻声赶来的。
“主子!主子!”巴扎大喊。
巴鲁还在发愣,巴扎一把抓住斡赤斤家武士的刀背,把刀夺了过来,一肘击打在那个武士的脸颊上,把他打翻在雪地里。
“打这个人有什么用?”巴扎一推巴鲁的头,“主子……主子跑出去了!”
巴鲁心里一寒,顺着巴扎一推看向背后,看见阿苏勒只披了一件丝绸睡袍的背影踉跄奔跑在雪地里。英氏夫人也呆住了,跟着追了出去。
巴鲁急得在那个斡赤斤家武士的身上狠狠地踩了一脚,“早该一刀杀了你!”
阿苏勒狂奔在雪地里,北都城的街上只有过节的时候才有那么多人,这些人全部向着金帐前汇集而去。
阿苏勒追着那人流,超过了一个又一个的人。夔鼓声响起在远处,一声声越来越沉重,鼓点越来越密集,那是即将处决比莫干的鼓声,每一下都像是敲在他心上。他觉得自己快要累死了,他不知道自己跑到的时候是不是只能面对着一具尸体。但他不敢停下,他大口地呼吸着冰冷的空气,用那股寒冷支撑着自己。
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在他沉睡的时候,这世界仿佛颠倒过来。他无法相信比莫干会是那个叛徒,那是他的哥哥,那是苏玛的丈夫,那是个誓言要扞卫帕苏尔家尊严的男人,还欣喜地等待着儿子的降生。
他怎么会是叛徒呢?那个说不上勇毅的男人,他那么爱他的妻子,怎么就敢赌上自己和妻子的未来去当一个叛徒?
他是坐在黄金宝座上的人啊!他是青阳部尊贵的大君啊!
一定有什么错了,不该这样,不该这样!阿苏勒心里有个声音大喊。
比莫干死了,苏玛怎么办?他不敢想这个结果。
夔鼓声越来越急了,阿苏勒觉得自己的肺都要裂开。
比莫干被黑暗笼罩着。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外面密集如雨的夔鼓声宣告着他的生命已经不剩下多少了。
他知道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阴谋,但即使他现在大声地呼喊,也没有人会相信他。他太愚蠢,只想着自己,想着妻子,没有分出心思去提防那些贵族。他很后悔,他的朋友洛子鄢在最后一次分别得时候曾经紧紧握着他的手提醒他说,这世上从没有永恒的朋友或者敌人,与其提防敌人,不如多花点心思提防朋友,因为朋友的背叛会更加危险。他知道洛子鄢是在暗示谁,但他只是开了一个玩笑,说那样的话他最该提防的就是洛子鄢。
洛子鄢苦笑着离去了。
那东陆人是个值得信赖的好朋友,也许将来有一天他也一样会背叛,但是他已经没有机会了,因为比莫干就要死了。
洛子鄢说过开春化雪的时候他会回来,但比莫干希望他不要再回来了,洛子鄢如果真的回来,会发现北都城已经变成另外一个样子。
他终于明白了父亲为何始终犹豫着是否要把大君的位置传给他。其实父亲一直都希望他更坚强些、更狡诈、更机敏,也更狠毒,只有那样的人才能扛起被都城主人的责任。可他没有理会父亲眼里的训斥,他太自负了,觉得自己有足够的勇力,又懂东陆人的统御之术,相信自己可以当一个比父亲更好的大君。
父亲直到临死的时候还在等着他长大吧?可父亲没有等到,只能匆匆把这座城市传给了他。
他不知道班扎烈怎么样了。他被一支羽箭洞穿了肩头晕过去之前,那个独臂的班扎烈硬撑着腿上的箭伤站了起来,从一匹已经死去的战马背上摘下一面盾牌,挡在他的面前。之后又一支羽箭命中了班扎烈的腿,他只能以双膝跪在地上,单手扣住盾牌的边缘让它树立起来。
他也不知道阿苏勒怎么样了。这道这时候他才后悔,他应该早一点去看一眼那个昏死的弟弟,虽然他没能带来胜利,可这个温和的孩子终于屈服于他疯狂的血液咆哮着在战场上杀戮。他已经尽了全力。
他竭力要多想些事,因为他就要死了,他的灵魂即将散去,记忆也不服留存。
他只是不敢想苏玛,他听见城门外那个奋力拍门的声音。他知道那是苏玛,可那个小小的女人又怎么能拍开北都城门?她为什么就不能有一次听自己的话呢?她应该走的啊,带着他们的孩子。那么多次自己都听了她的话,最后一次她却不肯听自己的话……她舍不下自己么?如果真的舍不下,为什么不早点告诉他呢?他跟在那马车后面慢慢地走着时,多么希望苏玛能扑下马车来向着他奔跑。他不敢送那马车去城门边,因为他不知道怎么说告别的话,他怕自己会在班扎烈的面前像个女人那样留下泪来。
他心里始终还存着一个心结,他觉得他爱苏玛,远远超过了苏玛爱他。可是这样一场不公平的婚姻,他却舍不得。苏玛冷漠而顺从的时候,他无数次地想要去宠幸更多的女人来报复她,可他没有,因为他想即便那样苏玛也还是会平静地伺候他,心都不泛起一点尘埃。
他想要大口地呼吸,但是罩着他的马皮囊密不透风。他很想有半日的时间好好想想他这一生,这时候鼓声停止。
围观的人群也在同一时间安静下来,他们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驮着马皮囊的战马驰入金帐前的雪地中央,解开了皮绳,把马皮囊扔在雪地里。那边带着牛角冠的巫师唱起了祝词,八名武士松开了战马的缰绳。八匹战马并排奔驰,像是八齿的梳子那样在雪地上留下痕迹,第一次它们避开了雪地上的革囊。第二次其中一匹马踩了上去,革囊剧烈地抽搐起来,想是一只干了的海虾那样弓起身来,但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里面的罪人已经被堵死了嘴。
这就是草原上曾经盛行的囊刑,身居高位的人如果犯了叛逆之罪,会把他们装入马皮缝制的革囊里,用烈马轮番地践踏而死。这是最残酷的刑罚之一,革囊里的人不能发出声音,所见的只有一片黑暗,他们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马蹄会踏到他们身上,只能等待死亡。而骑马的武士们会谨慎地控制着节奏,一开始,他们只是命令战马用打了铁掌的蹄子去踢,这只会弄断罪人的骨头,让他们痛苦不堪,渐渐地他们会命令战马去踩,这会毁掉罪人的背脊和内脏,最后,他们会来回奔驰轮番践踏。整个行刑的过程会持续很久,打开革囊的时候,里面是些难以辨认的骨渣和模糊不堪的血肉。
又一匹马的铁蹄狠狠地踢在了革囊上,把它踢得在雪地里翻滚,原色的革囊上有血的颜色晕染开来,谁也不知道那罪人的哪根骨头断裂了,但是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他们可以想见那罪人所受的痛苦,这是为了偿还他们死去亲人的命。
战马们在革囊边围成了圈子,他们轮番踢着革囊,就像是东陆人玩蹴鞠,革囊里的人能做的只是竭力在雪地里翻滚去闪避。但他看不见,只是凭着一股求生的本能,他也避不过,每个方位都有一匹马等待着。
人们看他的挣扎,是看一个昔日高高在上的人沦落得连奴隶都不如。他的一切挣扎都是无谓的,像是猫爪里的老鼠。他挣扎,只不过让围观的人更有一股捉弄的欢喜和复仇的快意。
一个披着白色狐狸裘的身影不顾一切地冲入了刑场,她扑在那个革囊上,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和悲痛欲绝的抽泣。
行刑的武士们吃惊地闪避。他们认得出那个女人是过去的大阏氏,这个罪人的妻子,但她不在行刑的名单上,武士们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以目光请示刑场的斡赤斤家主人。围观的人多半没有机会这么近地目睹尊贵的大君妻子,都带着审视的目光打量她,这个昔日的女奴,传言她的美貌胜过世上一切的女人,大君在她面前丢了魂魄似的,于是不惜一切代价从自己的弟弟那里抢来。男人们在酒后秘密地讨论这个大君的女人,带着艳慕的心,可是现在他们失望了,那确实是个美丽的女人,却不魅惑,她根本还是个长着孩子面孔、苍白、瘦弱的女孩,那个隆起的小腹和她孩子般的容貌极不相衬。
“混账!不是说了要把她看起来的么?”脱克勒家主人不悦地说。
“这样不也好么?”旭达汗幽幽地说,“听见她的哭声,比莫干的痛苦会是死亡的十倍吧?”他仰首望着天空,深深地叹息,“男人一生,最大的悲痛莫过于竭尽全力去做的事情没做成,不顾一切要保护的人死了。诸位家主怎么想?”
“我觉得我们该仁慈一点,”斡赤斤家主人露出淡淡的、和蔼的笑容,“比莫干是我们过去的主人,让他如愿地和他的妻子一起死吧。”
他以眼神向行刑的武士下令。
为首的行刑武士不再犹豫,他要以自己的行动为其他人做出表率。他猛扯缰绳,战马人立而起,铁蹄想着那个孩子脸的女人踩了下去。
“不!”阿苏勒咆哮着,推开了挡在他面前的人,向着刑场中央狂奔。
他来晚了,太晚了,当他在刑场中央的时候,姬野带着十二柄长刀等在刑场边准备救他。而比莫干被扔在刑场中央的时候,他还在路上气喘吁吁地奔跑。比莫干在最后的时候是否也期待着有个人忽然出现来救他?可是没有,曾经是大君的比莫干·帕苏尔,曾经被那么多人簇拥,可死的时候如此孤独。只有他一直爱着却又担心失去的那个女人扑在他身上,徒劳无助地哭泣。
从没有像这样,阿苏勒的心里充斥着刻骨的恨,像是有一只磨着利齿的野兽在那里狂吼。他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带着影月出来,如果是那样,他会挥刀把面前的八个人都杀了。对!都杀了!他们应该死的!都该死!
但他甚至来不及扑上去把苏玛从马蹄下拉开。他内心里渴望着再见到苏玛,但是又不敢,此刻他就要见到她了,她却要死了。
在最后一瞬间,那个革囊忽然弹起来抱住了苏玛,转身把她压在雪地里。马蹄落在革囊上,苏玛听见里面传来骨骼碎裂的声音,清晰而残忍。黑暗中的比莫干觉得自己的下半身完全失去了知觉,剧烈的疼痛仿佛要把他撕裂。他的脊柱断了。他只能紧紧地抱住怀里的人,他想凑到她身上去嗅那熟悉的气味,但他只闻到浓重的皮革味。只有那怀抱的温软让他知道自己还活着,是他在这地狱中唯一的救赎,是他仅有的药,可以治他的伤痛和绝望。
又一匹马人立起来。
阿苏勒如一只垂死的野兽般吼叫,他飞跃起来,用尽全身力量狠狠地撞在那马匹的侧面。巨大的力量让战马倾翻在地,那一瞬间,阿苏勒从鞍上拔出了长刀。他一手拎起苏玛远远地扔了出去,之后紧紧地抱起革囊想要冲出去。可是一口气接不上来,他跪倒在雪地里。剩下七匹马上的武士一起拔刀,却不急于进击,而是命令战马纷纷扬起前蹄去恫吓。十四只马蹄的铁掌被雪磨得狞亮,在阿苏勒的面前闪动,他跌坐在雪里,胡乱地挥刀,泪如雨下。他没有想过要来救人,也没有想过要逃走,他不知道自己能逃到那里去,这世上也不会有人来救他了,他想大哭着喊姬野和羽然的名字,但是他们一个在东路而一个在宁州。他觉得自己就要疯了,真的逃不出去了,这世界就是一个无边的刑场,把每个人都押上来处决。
可是为什么呢?到底为什么呢?
“真可怜呐。”旭达汗看着战马中央披头散发的阿苏勒,看他如同被猎犬们逼到走投无路的小兽,无助地挥舞爪子,扭头四顾。
“三王子,你会可怜弱者么?”斡赤斤家主人淡淡地说。
旭达汗冷漠地笑笑,不回答。
巴鲁和巴扎刚刚赶到,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哥哥!”巴扎刚想阻拦,巴鲁已经拔了刀,直冲进去。他没有犹豫,闪身进步一刀劈向其中一匹战马的脖子。马背上的武士用刀背一格,巴鲁得到了一个空隙,伸手把阿苏勒从马蹄围绕下抓了出来。
“妈的!也管不得了!”巴扎也拔了刀。他不能看着自己的哥哥一个人对七个人,他们兄弟从小就是一体。
巴鲁和巴扎拦在阿苏勒和比莫干的两侧,挡住了七名武士,围观的人群里爆出了愤怒的喧哗声,那些人在战场上失去了亲人,渴望着看到这场行刑有个残忍而完美的结束。不知是谁投出了第一个雪球,接着数百数千个雪球向着巴鲁巴扎他们砸了过去,行刑的武士们也被波及。
“拉开他们!否则一样处死!这是行刑,不是闹剧!”额日敦达赉愤怒地说。
阿苏勒颤抖着用刀割开了革囊,露出了比莫干蒙着鲜血的脸。他的气息已经很微弱了,微微睁开眼睛,迎着日光看着阿苏勒。这个将死的人目光平静,没有仇恨,没有痛苦,只有淡淡的悲伤。
“哥哥……哥哥……”阿苏勒呜咽着,紧紧抱着革囊。他知道自己就要失去这个哥哥了,他已经失去了父亲,现在又失去了哥哥,是这个人不惜代价从南淮城的刑场上救他回家,但是他的家已经不一样了。那些关心他的人,一个个都死了。
“不要让苏玛看我现在的样子,”比莫干用游丝般的声音说,“她会很难过。”
“嗯!”阿苏勒用力点头。
“阿苏勒,听着……我不是叛徒。”比莫干又说,“我是帕苏尔家的子孙,我若背叛青阳,父亲在天之灵不会饶了我。”
“我听见了,我听见了……”
“阿苏勒,要保护苏玛啊……”比莫干从革囊里探出手来,他的眼睛微微发亮,带着期待,看着弟弟。
“是!是!”阿苏勒伸手去和他紧紧交握,嚎啕痛哭。
两只手握住的瞬间,阿苏勒感觉到比莫干的身体在他怀里变轻了。什么东西从他身上离开了,永远地。一颗雪球恰好砸在比莫干的脸上,盖住了他的脸。阿苏勒伸出手,把比莫干脸上的雪粉抹去,看着那双涣散的眸子。这个曾经身为北陆大君的男人,至死不肯闭上眼睛,也许是他没有来得及听见阿苏勒的回答。
阿苏勒抱着他哥哥的尸体,用尽全力站了起来,仰天发出狼一样的哭嚎。更多的雪球砸在他和比莫干的身上,像是东陆戏台上那些抹了白粉的小丑一样滑稽。
武士们抛出了套马索,巴鲁和巴扎都没能避开,倒在雪地上,战马拖着他们冲出刑场,去向不同的方向。
“继续行刑!”额日敦达赉下令。
武士强行把比莫干的尸体从阿苏勒那里拖走了。阿苏勒没能反抗,他把刀都扔在地上,那具尸体被扔到刑场中央,八名武士再次骑马汇聚起来,围成圈子,对准比莫干的尸体纵马践踏,就像是一群狼猎到一头羊要把它撕碎来吃掉那样。比莫干的尸体在马蹄下渐渐化为一堆辨不出形状的血肉,积雪和泥土被掀到那些血肉上,黑的泥土、红的血浆和白的雪混杂在一起。
人群里爆发出震耳的欢呼声,他们从仇人的血腥气里获得了安慰。
阿苏勒坐在雪地里,呆呆地看着苏玛。他没有想过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和苏玛面对面,他终于见到她了,那么近,可他宁愿自己是瞎的,看不见她那木然的脸。阿苏勒甚至不敢扑上去抱住苏玛,他怕一抱,苏玛就粉碎了。
苏玛在喉咙深处发出了含糊的、痛苦的呻吟,她缓缓地倒在雪地里,昏死过去,裙下一滩鲜血。她流产了,失去了她和比莫干唯一的孩子。
斡赤斤家主人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这会省去他很多的麻烦。
英氏夫人跑到苏玛的身边,一把把她抱了起来,这个年老的女人身体依旧结实,头也不回滴离开了。
行刑的武士们也散去了,雪地里只剩下阿苏勒默默地对着那滩令人作呕的血肉,一点比莫干的痕迹都找不出来,他的哥哥完完全全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他按住自己的头,慢慢地把头埋在雪里。
“是我的错啊!是我的错啊!”他趴在雪地里,干呕着,捶着地面,“是我打了败仗,是我害死了那些人,是我的错!”
围观的人把更多带着泥土的雪球砸在他的头上身上,可他感觉不到寒冷,也感觉不到痛。他的浑身都麻木了,像是不属于自己,只有让人窒息的悲痛清晰锐烈。他觉得自己就要被痛苦杀死了,夹杂着悔恨的悲伤,像是刀一样割着他的身体。他只能嚎啕大哭,这是唯一轻松些的办法,最后他还是只能选择这个懦夫的办法。
“是我的错啊!是我的错!”他说,“哥哥他不是叛徒!”
他抬起头,看着旭达汗和几位大贵族并马而立,脸上各自带着或是不屑或是冷漠的神情。他明白了这是一件怎样的事,他面前的就是五老议政会,就是这些人判了他哥哥的死刑,也是他们当日匍匐在哥哥的脚下。他胸口里危险的怒气一震,拾起距离他最近的刀,大步走向旭达汗。
贵木拔出狮子牙,策马拦在旭达汗前面,对着阿苏勒咆哮,“滚!”更多的武士聚了过来,在旭达汗面前组成人墙。从贵木到这些武士都怀着不安,眼前看起来脆弱的阿苏勒,曾在战场上鬼神般杀戮,他是青铜之血最后的继承人,任何人面对持刀的他,都不能不谨慎。
“让他过来!”旭达汗低吼。
贵木不得不让开了通路。阿苏勒走到旭达汗的马前,手中得到微微颤抖。他看着旭达汗那张冷漠的脸,胸口里积蓄着的杀气忽然烟消云散。他并不想杀旭达汗,就算杀了也就不回比莫干。他觉得疲惫了,他想自己是个那么虚弱的人,无论他做什么,都是没用的。
“我亲爱的小弟弟,你拿着刀,是要用你一个哥哥的血来祭奠你的另外一个哥哥么?”旭达汗上下打量着他。
阿苏勒用袖子擦去眼泪,“哥哥,就这样,停手吧!你已经杀了大哥……青阳还有谁能当大君?只有你了!你已经是大君了,不会有人跟你争的……可这些还有什么意思呢?城破,每个人都要死,为什么我们自己的亲人要自己来动手杀?为什么啊?哥哥!停手吧!”他像个孩子那样跳着脚,挥舞着双手,流着泪,哭喊,“停手吧!停手吧!”
旭达汗沉默地看着他,微微摇头,眼里的神色谁也说不清,像是鄙夷,像是嘲讽,像是怜惜。阿苏勒哭得没有力气了,慢慢地跪在地上,双手撑着地面,眼泪一滴滴落在雪里。
“阿苏勒,我亲爱的弟弟,我该怎么说你?这十年里你长高了,强壮了,学了东陆人的武术、东陆人的兵法,可是你心底里还是那个懦弱的小孩。”旭达汗轻声说,“你大声吼着要保护谁,可是你除了大吼还能做什么?你要保护的那些人一个个地死了,青阳马上要灭族,你却只能在这里吼叫在这里哭……”
“你真让我失望……”他忽地怒容满面,放声大吼,“你是有青铜之血的男人!你本该是这个城的救主啊!”
阿苏勒呆呆地望着旭达汗。他看得出那愤怒不是伪装的,压抑了太久之后,在这一刻喷薄而出,像是锐烈的雪风。
旭达汗·帕苏尔,这个心永远深得像井的男人,可以平静地带着微笑看着自己的哥哥被马蹄踩死,却又为什么如此愤怒?
旭达汗叹了口气,以手支着额头,仿佛极疲倦,“你和比莫干那样软弱的人,有什么力量守护青阳?这个乱世的权柄,只能握在最强的人手里!”
“软弱的人,永远……都是没用的!”他抛下了这句话,策马离去,大队的骑兵跟随在他的身后,把雪尘洒在阿苏勒的身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