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攒眉望了望山道四周,暴雨将龙门山色遮去了大半。狂风中夹杂有山谷传来的一阵阵闷雷。电光闪过,白茫茫中露出一簇簇苍郁的峰头和树色。
狄公与他的内眷早晨从京师启程时,还是晴朗明媚的好天气。到傍晚乌云密布,山风渐紧,不一刻就来了这狂猛山雨。看来他们。行今夜不能到达汉源县城了。——狄公是京畿雍州汉源县的县令,他同他的内眷在京师欢度了端阳佳节,此刻正汉回县城。
这是龙门山最险峻的一段山道,一面是峭壁悬崖,一面是百丈深谷。泥泞的山道很滑,坡度又陡,刚过了一个大弯道狄公吩咐停车。他从油篷车内探出头来,对车夫说:“我们不能再在这大风大雨中奔波折腾了,天黑山高,万一出点差迟,岂不误事?你知道附近有没有可以歇宿的地方?”
车夫答道:“老爷说的是,如此风狂雨猛,倘若驾驭不妥,便有翻车的危险。这山道附近并没有驿站,也没有人家。只是那山顶上倒有一座古老的道观,建来好几百年了、如今亦有上百个道众,法事很是蕃盛。老爷不妨向那道观去投宿一夜,待明日天放晴了再启行不迟。”
一道电光闪来,狄公仰头见白濛濛的雨色里有一排郁郁葱葱的树木,树木断阙处正露出了碧瓦红墙。一果然是巍巍然一座雄壮的道观。
一声震耳的雷鸣,四周又是一片漆黑。
狄公爬下油篷车,命车夫先上那道观传话,就说是县令老爷要进观避雨,吩咐观里的住持真人打点出一间舒适宽敞的房间让他们歇夜,并派几名杂役道人抬三顶软轿下来侍应。
两车夫领命,提起灯笼便沿着石级径向那道观迅步上去。
狄公掀开第二辆马车的油布篷,他的三位夫人及侍女们坐在车内正瑟瑟发抖。山里雷声隆隆,暴雨打在车顶上如冰霰一般。小小的车厢内漏了水,一丝丝寒风从隙缝里钻了进来。三位夫人见了狄公,都抱怨不休,又问这问那。狄公安慰她们一番,告诉说马上就有软轿来接应她们到山顶上的一个古观里去避雨。今夜就歇宿在观里,明日一早动身,中午之前便可回到汉源。
陶甘走来向狄公报告,山上道观派来的三顶软桥已到,请内眷们赶快上轿。——陶甘与狄公原坐一辆车。
狄公回头个几名杂役道人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正搬来两块大石填在油篷车的车轮下以防风大翻车。两名车夫匆匆卸了马轭套具。狄公赶紧上前将三位夫人搀下了油篷车,坐进了软轿。两个杂役道人抬一顶轿,“杭唷杭唷”向山门石级逶迤而上。狄公、陶甘和两名车夫淋着大雨跟随轿后,全身早已湿透,也顾不得许多,只怨那些道人不多带些蓑衣、斗笠下来。
山势峥嵘,峰回坡转,石级如羊肠一线,峭壁如犬牙交错。眼看着三顶软轿轻捷向前,狄公、陶甘渐渐脚力不支,落在后面,大汗蒸腾,气喘咻咻。折过一个凉亭,忽见山道断绝,出现一个百丈深涧。深涧上架起三条石板以为天桥,天桥两边有铁索护定。人行在天桥上不兔胆战心惊,魂悬魄荡。陶甘忽然想起什么,说道:“老爷,去年夏天,有三个年轻女子在这道观不明不白死去,老爷不是还打算亲自来这里勘查么?我没记错的话,这道观叫朝云观,那死去的三位小姐一个姓刘,一个姓黄,一个姓高。姓高的听说就是从这天桥上舍身跳崖的,当时也没寻着尸身。你看那桥下,高深莫测,云雾弥漫,多险啊!”
狄公听罢,心里一拐,不禁微微点头。
这时山雨渐小,狄公抬头见岗峦头上露出金碧闪烁的琉璃瓦屋脊。一曲红墙隐在苍松老桧之间。白玉石砌就的台座基上血红的观门已大开,黑压压许多道众,幢幡宝盖,点着灯笼火把,恭候在山门口。隐隐可听得金钟玉磐之声,山门上一方匾额敕书“朝云观”三个斗大金字。
一个为首的胖胖的道士头戴混元巾,腰系黄丝绦,足穿朱舄①,手执塵尾,上前来向狄公躬身施礼道:“福地自有福人来,县令老爷大驾光临。住持真智真人偶染微恙。不能亲迎,嘱小道率众道人恭候于山门之外,谨候老爷玉旨,随意吩咐。”
狄公欠身回礼道:“不揣凡庸,冒叩仙观,谨乞避过眼前雷雨,权宿一宵,十分扰极。”
“哪里!哪里!老爷不知今日是真武帝君寿诞之辰,又值本观奠建二百年仪典,难得的喜庆节日。本观已请下一个戏班在观内演唱,十分闹热。老爷、太太有闲兴不妨也会大厅观看。以破长夜岑寂。”
狄公道:“如此说来,正合我意。只是如今全身湿透,望仙长引去住处先换过衣袍,再观戏剧不迟。”
“老爷住处早已洒扫打点,安排齐整,在本观东楼之上,要走一段楼梯,老爷及太太随小道前去。”
那胖道士手擎灯笼在前面引路,两名小道童在两横擎烛陪着照亮,狄公、陶甘行前,三位夫人及侍女们居中,最后是六名杂役道人挑着行囊箱笼。——两车夫则住在道观楼下的寮房②里。
穿出前殿,上了东楼,曲曲弯弯走了好长一段楼梯。胖道士折入一条阴冷的长廊。长廊里挂着几盏灯彩,右边是一溜粉墙,左边一排高高的窗户。透过窗户隐约可听见外面狂风的呜呜声,雨似乎又下大了。
胖道士说;“老爷,这里有一楼梯可直降到楼下的大厅。大厅里戏班正在演戏,老爷侧耳尚可隐隐听得丝竹之声。只是那楼梯又陡又暗,行走时须十分小心。本观最大特点是楼梯多,门户错杂。老爷莫要摸错门路才是。”
胖道士说罢又擎灯向前。忽然,一阵狂风将左边一扇木窗槅吹开了,冰冷的雨点打了进来。狄公赶快探出身子,用力抓住那扇窗槅,想将它关合。这时,狄公惊讶地发现东楼对面的一间灯光昏暗的小房间里一个头戴银盔的兵士正搂抱着一个赤身的女子。那女子的右臂捂着脸,左臂却只剩下一段参差不齐的残肢。那兵士一松手,她便朝墙摔倒了。
狄公正待细看,那扇窗槅被狂风吹来,“砰”的一声打在脸上,痛得他眼冒金星。胖道士和陶甘见状急忙上前将窗钩上。狄公揉了探眼睛,忍痛又将窗槅推开。定睛张望时,潇潇夜雨中对面五六尺外只是一堵严实的灰色墙壁。他再探身出窗外向上看,原来那是道观里的一座塔楼。——东南塔楼与东楼仅隔五尺远。
狄公口中未说,心中大疑。他小声问那胖道士:“对面塔楼下的房间是派什么用的?”
“老爷,那只是一个仓库,胡乱堆放些杂物。”
“适间我见那里的窗户开着,但很快又被人关合了。”
“窗户?”胖道士惊异地说,“老爷莫非看花了眼睛,那仓库从来没有窗户,靠这边一头只是一堵严实的墙。”
注释:
①舄:读‘细’,重木底鞋(古时最尊贵的鞋,多为帝王大臣穿),泛指鞋。
②寮:小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