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以后,燕国边城城守府前,芈茵站在台阶上,看着被押在台阶下的芈月,得意地大笑起来:“九妹妹,没想到我们又见面了。”
芈月此时的样子有些狼狈,不但灰头土脸,而且双手被缚,只是神情依然骄傲:“是啊,真没想到,七姊姊舍得离开那锦绣堆中的国相府,千里迢迢到这边城来,我实在是荣幸。”
芈茵见她居然还如此嘴硬,却见不到自己一心盼望的她跪下求饶的样子,不由得大怒:“死到临头,还敢顶嘴,我真想看看,什么时候你才会嘴软呢?”
芈月笑道:“我天生如此,你就别指望了。”
芈茵咬牙切齿道:“好、好,我看你这铁嘴,是不是跟着你一起葬进坟里头去。”
芈月冷笑:“原来七姊姊还打算给我留坟啊,我还以为你打算让我暴尸荒野呢。”
芈茵气得发抖咬牙道:“好啊,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芈月再度嘲讽:“哦,居然还有棺材,那当真是要谢谢七姊姊了。”
芈茵指着她:“你、你——”指了半日,再也说不出话来,忽然感觉到不对,左右一看,喝问:“她儿子呢?”
那侍卫头领便道:“禀夫人,抓她的时候就只有她一个人,没有其他人。”
芈茵顿时明白了,冲下台阶,揪住芈月急问:“你那个儿子跑哪儿去了?”她猛然想到一事,心头狂跳,“你、你、你是不是见到子歇了?你儿子是不是和他在一起?”
芈月微笑:“你说呢?”
芈茵一想到那人,只觉得心头绞痛,几乎发狂。她想杀了眼前的芈月,想拿剑把她戳成血窟窿,想把她剁成肉酱,可是……可是她更想见到那个曾经扎根在她心底,让她如痴如狂的负心人。心想,不能冲动,不能冲动,她要用这个女人,钓那个男人出来。
她捂住心口,踉跄退后,嘶哑着声音指着芈月道:“把她关起来,我要等着黄歇来。”
夜深了,城守府中一片寂静,只有最深处那座小院,仍有灯光。
镜台前,小雀给芈茵一边卸妆,一边低声问:“夫人,您既然已经抓到九公主,为什么还在这边城停留不回?若是国相问起,可怎么办?”
芈茵对着镜子一边照着,一边冷笑:“我要她的性命很容易,可是我若就这么杀了她,反而如了她所愿,让她赢了。不过,当日我留着她的性命慢慢折磨,果然是有好处的,她把我这一生最爱的男人带过来了。我现在就要借她这条命,圆满我的心愿。”
小雀是晓得郭隗厉害的人,听得此言,吓得脸色都变了:“夫人,您、您到现在还没对公子歇断了心思吗?”
镜子里,芈茵扭曲着脸:“为了活下来,为了活得好,我把许多宝贵的东西都扔掉了。我跪着、爬着,走到了现在。如今我已经锦衣玉食,那我就要把那些曾经失去的,一件件捡回来。”
小雀还要再言,芈茵却把镜子一拍,厉声道:“你不必再说了。我自有主意。”
小雀不敢再言,服侍芈茵歇息之后,退出房间,想了想,还是不能心安。于是摸了摸袖中的令符,这是她刚才从芈茵梳妆台上悄悄拿过来的,犹豫片刻,还是下定决心,走出房间,一路直奔关押芈月的小院。
这城守府却是有一处专门关押犯人的石屋,此处与齐国交邻,细作自然也是免不了的。有时候抓到可疑之人,一时未能判定对方身份,又不便直接下到关押普通犯人的监狱中,便暂时关在这间石屋中,倒是比普通监狱还稳妥些。
小雀拿着令符,去了石屋,开了门走进去,见到里面分成两半,中间还有一层栅栏,里面关着犯人,外屋还有几案,便于来人审问。
小雀便令其他人出去,自己走近栅栏,见芈月端坐在地下,见了她来,倒也不吃惊,只抬头道:“你是那个……芈茵的婢女?你来找我何事?”
小雀也坐了下来,隔着栅栏,叹道:“你和七公主之间,难道是天生冤孽,不能共存吗?既然如此,你何不早早遂了她的心愿?这般执迷不悟,岂不是教自己受苦?”
芈月笑了:“你想劝我向她屈服,这样就能够让她心满意足。是不是因为我不肯屈服,便让她难受了?”
小雀看着芈月,恨恨地道:“是。”
芈月点头:“我倒是能够明白她的。”
小雀诧异:“你能明白?”
芈月点头道:“一个人如果跪下来,骨头折了,行为卑污下贱过了,就算在人前荣耀无比,可是午夜梦回,她却知道自己永远都站不起来了。所以她一定要找回一些过去的东西来欺骗自己,当中间的那一段历程可以不存在。可是,不是所有的人都会像她那样没有底线的。所以,她就希望让别人跪下,因为别人还站着,她就会发现自己一直是跪着的。”
小雀听到这样的话,心中更恨:“你不知道她受过的苦,她这样做有什么不对?”
芈月看着这个狂妄大胆的婢女:“你不觉得你说这样的话很可笑吗?你要我屈膝弥补她的卑贱,你以为你是谁,敢对我说这样的话?”
小雀扑在栅栏上,嘶声叫道:“可是这样死了,你甘心吗?你跟七公主不一样,你还有一个儿子,难道你不想看着他长大成人,难道你这一生这样颠沛流离受尽苦难,就没有一个结果?好死不如赖活着。九公主,我怜惜我的主人,可我也不忍见到你死,更不想见到你们姐妹相残。你们从小一起生长在楚宫,同样在楚威后的淫威下求生存,也同样被她所害,命运多厄。哪怕你骗一骗她,也不行吗?”
芈月看着她,忽然间有所了悟,轻轻一叹:“你来找我,她不知道吧?”
小雀黯然道:“她不知道,可我不得不来找你。你知不知道她虽然被威后赐婚黄歇,可是她根本没有和黄歇拜堂,甚至没有见到黄歇一面。是我找了医者为她治病,她才慢慢地好了。可她不能再受刺激,不能再发病啊,否则就会……”
芈月忽然笑了:“这么说,你的意思是,我只要骗骗她就可以?因为她是个不正常的疯子,你怕她因为我而执着,所以她陷害我再多,我也必须忍气吞声,否则,她有可能会被我刺激到发疯,是吗?”
小雀有些惊惶,又有些狂乱:“你、你胡说,她很好,她比谁都好,比你、比任何人都好!我不许你说她是疯子,不许,不许!”
芈月看着她,忽然说:“你爱她,是吗?”
小雀脸上的神情变得极为慌乱,她后退一步,惊恐地看着芈月:“你、你胡说些什么?”她定了定神,又厉声道:“你若再胡说,我便杀了你。”
芈月轻叹一声:“真是没有想到,连她这样的人,也能够有你这样死心塌地爱着她的人。”
小雀的神情变得又愤怒,又疯狂:“你、你闭嘴,别让我想杀你。”
芈月忽然不说了,她的眼神飘向了小雀的后面。小雀却没有发现,见芈月忽然不再说话,以为自己的话已经奏效,上前又求道:“九公主,就算我求你了。反正害你最深的人,又不是她,你就算向她低头,又能怎么样?这样她好你也好啊!待得你让她安心以后,我便放你出来,好不好?”
芈月忽然问:“你今夜为何来找我?她如今已经抓住了我,我屈不屈服,她都是嬴家。你又何必来找我,甚至许下放我出去的诺言?你可知道,这是对她多大的冒犯?”
小雀怔了一怔,忽然道:“这你别管,这是我的事情。”
芈月忽然道:“可是她又要做出一些在你眼中,会危害她自身的事,所以你才会害怕,今夜才会来找我。让我想想,会是什么样的事情呢?莫不是黄歇知道我被抓,要来救我。而芈茵对黄歇还未死心,你怕这件事,会让她失去郭隗的庇护?”
小雀倒退两步,惊恐地看着芈月,如同看着一个魔鬼,嘶声道:“你、你怎么会知道?”
芈月嘴角有一丝冷笑:“你对她当真情深义重,把她的一切都安排好了,你这样忠心耿耿,她可知道?”
小雀一怔。
忽然,暗处传来一声阴森森的冷笑。
小雀整个人都僵住了,她缓缓转过头来,脖子似乎都在咔咔作响。
芈茵铁青着脸,从暗处走出来,看着小雀,眼中像要喷出火来:“贱婢,亏我一直以为你对我忠心耿耿,没想到在你的心里,居然一直在耻笑我、轻贱我,我真是看错你了!”
小雀跪倒在地,蜷缩成一团,泪流满面地求道:“夫人、夫人,奴婢愿意为您而死,奴婢一心只是为夫人着想……”
芈茵怒不可遏,拔剑刺向小雀:“那你就去死……”
小雀胸口中剑,不可置信地看着芈茵,一张口,鲜血涌出,却仍然劝说:“公主,我是怕您出事,我怕国相会……”她朝芈茵伸出手,却够不到芈茵,就这么原地倒下,眼睛却仍然看着芈茵没有合上。
芈茵退后一步,看向小雀的眼神有一刹那的后悔,转瞬却又硬起心肠,染血的剑锋指向芈月:“我的耐心可没有多少,你若不说出黄歇的下落,我现在就杀了你。”
芈月冷冷地道:“你不会杀我的,因为你不甘心!”
芈茵已经有些疯狂:“我现在没有耐心再听你胡扯。要是黄歇不来,我就让你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芈月看着芈茵的眼神,摇头道:“你疯了,你真的疯了。”
芈茵狞笑:“我疯了吗?哈哈哈,你要不说,我会让你尝尝世间最痛苦的事,让你尝尝变成疯子的滋味……”
芈月镇定地道:“你不会的。”
芈茵叫道:“你真以为你这个质子之母的身份能保得住你吗?你以为有燕易后庇护你,我就不敢动手吗?哼,我杀了你,正合了八妹妹心愿。难道燕易后会把你的性命,看得比她儿子的王位还重要吗?”
芈月摇头:“不,你会让我活下去的。”
芈茵失笑:“我,哈?你以为我会对你手软?”
芈月看着芈茵,道:“你为了活下去,抛弃了太多的尊严和人格,做了太多扭曲心智的事情。只怕午夜梦回,你连自己是谁都不敢面对了。虽然你今日锦衣玉食,可是你已经不知道这一切到底值不值得。所以你想从我身上找到平衡,从我的落魄中得到满足,从折磨我中得到对自己的肯定。如果我不在了,你找谁去抒发你的张扬,你找谁去映衬你的得意呢?”
芈茵点头:“你说得不错。既然知道你的命对我来说是什么,为什么不求求我?说不定我开心了,一脚踩在你的脸上,会踩得轻一点呢?”
芈月看着死不瞑目的小雀,轻叹:“从小你的为人就是欺软怕硬,趋奉起强者来没有底线,作践起弱者来没有怜悯,求你除了让你更得意更恶毒以外,只怕没有什么别的用处。杀死小雀,不是因为她今日自作主张,而是她看过你最卑微最不堪时的样子,哪怕她对你忠心耿耿,哪怕她对你有救命之恩,可是你对她却是早就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了。只可惜,你却不知道,你杀死的,是这世间唯一真挚待你,疼惜你,对你不离不弃的真心人……杀了她以后,你在这世间,可真的就成了孤苦伶仃的疯子了……”
芈茵被她说得简直要发狂了:“好、好、好……本来我今天并不想动你,可这是你自己找的……”
芈茵上前一步,剑指芈月,正想动手。忽然,一个侍女捧着帛书匆匆而入:“夫人……”却看到小雀的尸体,吓得失声惊叫:“啊……”
芈茵没好气地问:“嚷什么!我不是吩咐过,谁也不许进来吗?”
那侍女战战兢兢地托着帛书跪下:“有人送了一封信来。”
芈茵接过帛书展开一看,得意地笑起来,把帛书抖开在芈月面前一晃:“你知道这是谁给我的信吗?是子歇写给我的信呢。哈哈哈,你说我孤苦伶仃,我告诉你,我有子歇了,我会比你们都幸福。我怎么可能孤苦伶仃?这世间为我拜倒的男人,不要太多,哈哈哈……你才是孤魂野鬼,你才会孤苦伶仃……”
她纵声狂笑,吓得那侍女魂不附体。
她一边笑着,一边扬着帛书,手握着剑,就这么走了。
众侍女随着她匆匆而去。
地面上,只剩下小雀扭曲僵直的尸体,一动不动。过得片刻,来了两个杂役,将小雀抬了出去。
芈月看着地上的血,轻叹一声。芈茵,已经彻底不可救药了。
芈茵回了房间,扔下剑,将帛书握在心口,甜甜地入梦了。
直到次日清晨,侍女跪在席前,轻声呼唤,她才伸了个懒腰,睡眼蒙眬地由着侍女服侍,给她净了脸,扶她起身,穿上衣服。
只是今天这侍女服侍得不管哪儿都让她有些不顺,不由得半闭着眼睛,不耐烦地甩了甩手,口中喃喃地道:“小雀,你今天怎么这般不经心,水不够温,衣服也没焐暖?”
这么一说,忽然室内寂静无声,正在侍候她的侍女都没有继续动作了。她睁开眼睛,前面跪了一地的侍女,仔细看去,却哪一个都不是小雀。
她皱眉问道:“怎么回事,小雀呢?”
伏在她面前的侍女颤抖着答道:“小雀姐姐……昨夜,已经被夫人您亲手处死了啊!”
芈茵忽然只觉得脑袋被什么劈中了似的,头顿时一阵抽痛。她捂着头,跌坐在地,一时无法回应,好半晌,才慢慢平复下来,昨日之事,一点点想起。她只觉得整个人都在颤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往日她若是冲动做错了什么事,当她后悔的时候,总有小雀会安慰她,劝说她,告诉她都是对方的错,她做得完全对,不必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要放宽心,别想太多,一切都由她来料理后续之事。
可是,如今,她不在了。
不,她想,她并不感觉伤心,只是有些茫然。她并不为小雀的死而痛苦,她只是觉得遗憾。于她来说,小雀如同空气和微尘一样,如同手边的工具,如此理所当然地存在,如此顺手适用,让她忽然感觉,她其实还有继续留下的价值的,少了她,她的生活会有些麻烦。
可是很快,她就感觉到,失去小雀,并不仅仅只是麻烦了。紧接着,她用朝食,发现朝食不合口。若换了往日,她必要发脾气,而小雀必会想办法,可是她不在了,无可奈何之下,她也只能忍了,随意吃了几口,便放下了。
然后,她决定不再想这个人。只不过是个侍女而已,要多少有多少。瞧瞧跪在她脚边的那些侍女,她只要随意一指,就会有人用尽全力来奉承她,讨她喜欢。小雀也不过是运气好,得她赏识早,让她习惯了她的存在罢了。
她决定去想更令她高兴的事情。她又拿出那张帛书,今天下午,黄歇会来,他会为了芈月而来,而向她低头,由她摆布。一想到这个,她又不禁兴奋起来,想着如今要在他面前,显示自己的美,显示自己的威风。她要让芈月眼睁睁看着她得意,看着她把她的男人抓到手心里。
她顿时来了精神,吆喝着让侍女们给她拿衣服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来得匆忙,这一趟出来,虽然紧接着也有两个衣箱和一堆侍女随后到来,但是她却挑不出称心的衣服。侍女们来回多少次,把她所有的衣服都翻遍了,她一件件地试,却是哪一件也不合适。她大发脾气,把衣服都砸在侍女们的头上、脸上。可是这些愚蠢的侍女,真是没有一个合她心意的,一点建议也没有,只一味地说好,明明每件衣服都有不足,但在她们眼中,都是一样地好,根本就是在说谎。
她只有忍着气,自己勉强挑了一件,又叫侍女给她梳一个漂亮的发髻。可此时才是最令她恼火的时候。那些侍女笨得让她无法忍耐,不但抓得她头皮生疼,而且让她僵着脖子老半天,梳来梳去,发型却是越梳越丑,丑得让她无法迈出这个门去让黄歇看到。
芈茵大发脾气,愤怒得无以复加。折腾来折腾去,总算在与黄歇约定的时间之前,由一个巧手的女婢,给她梳了一个勉勉强强的发型。那女婢轻声软语,有一张巧舌,且动作又轻,心思又巧。她也折腾得懒怠了,及至最终梳妆敷粉完毕,她才纡尊降贵地瞟向那女婢道:“你梳得不错,以后就留在我身边服侍吧,你叫什么名字?”
那婢女本是个二等的梳头婢,只是素日怀着心思,处处注意,今日终于得以出头,当下大喜,忙磕头道:“奴婢黄鹂,多谢夫人。”
芈茵皱了皱眉头,道:“这名字有些拗口,给你改个名字,从现在起,你便叫小雀吧。”
那黄鹂心中一惊。她自然知道夫人原来的宠婢小雀,昨日便由夫人亲手刺死,心中隐隐觉得不祥,但又不敢违拗,反而满脸感激地朝着芈茵跪下磕头:“多谢夫人赐名,奴婢现在就改叫小雀了。”
芈茵嗯了一声,由那新的“小雀”为她披上外袍,心中朦胧地想,不过一个婢女罢了,死了就死了。愿意服侍我的婢女多了,似“小雀”这种婢女,到处都是。
心里这般想着,便得意地迈出门槛,吩咐道:“去石屋把那贱人带上来,关在右边的耳房。”见那“小雀”应了,忽然想起一事,便道:“你去……原来那个小雀的房中,有一把匕首,你把它找出来,带在身上。到时候听我吩咐,便把匕首架在那个贱人脖子上,我叫你杀,你便杀了她,知道吗?”
那“小雀”初听之下,还有些得意。因为原来的小雀是夫人心腹,夫人素日赏赐极厚,权柄极大,也得了许多人的奉承送礼,若是让自己去收拾她的遗物,倒可发一笔小财。及至听到芈茵居然要她杀人,直吓得脸都白了,她只是个梳头婢,哪里有胆子杀人?可当着芈茵的面却不敢不应,只得应了一声“是”。
旁边的婢女看出她的算计来,佯笑问道:“夫人,前一位小雀姐姐的东西,也赏给如今的小雀姐姐吗?”
芈茵的脸色忽然变了,冷笑道:“凭她也配……”说了一半,便说不下去了,摆摆手,道:“这等小事,还来问我,自然是收拾封存了。”
众婢女诺诺不敢应。忽然,外头婢女喘息着跑进来,道:“黄歇公子在府外投帖相见。”
芈茵顿了顿足,叫道:“你们还不快去?”
众婢女顿时依着吩咐各自行事。芈茵叫道:“快,快拿我的琴来……”
整个院子慌乱了一阵,终于依着芈茵吩咐俱都安定下来。
这一日的清晨,将军乐毅率兵入城,与城守商议对齐人的防卫事宜。
而黄歇进入城守府的时候,一行车马,也悄然进入了边城。
黄歇在府外等了片刻,便有一个仆从引着黄歇穿过中堂进入后院。
黄歇警惕地看着左右,后院空无一人,只有几树桃花开放。
那仆从悄然退出。忽然,背后传来琴声,黄歇转头,看到芈茵坐在廊下,几案上摆着古琴,轻轻吟唱:“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黄歇站在那儿不动,听着芈茵将这首曲子后面两段继续弹奏下去:“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芈茵弹奏此曲,原只为勾起黄歇心动,只是一曲弹毕,自己却更勾起心事,不禁哽咽。她恐花了好不容易化好的妆,忙拿帕子在眼边压了一下,站起一步步走下台阶,一直走到黄歇面前。抬头看,只见眼前之人一身青衣,飘然若仙。上天果然厚爱于他,这些年岁月过去,她早经风霜,他越发风度翩翩,气度高贵。
芈茵哽咽着问他:“子歇,一别多年,如果我不来找你,你是不是永远都不会来见我这个被你遗忘的妻子?”
黄歇轻叹一声:“七公主何出此言?我记得我曾经寄回信来,劝黄氏助你另嫁。”
芈茵听了此言,脸庞顿时有些扭曲,一腔愤怒简直喷薄欲出,想了想,忍下气,勉强挤出笑意来,继续柔声道:“子歇,你以为一封信,就能够了结夫妻缘分吗?我是奉旨赐婚,已经进了你黄氏之门,我就是你黄歇的新妇,你这一辈子都休想反悔。”说到最后,她的声音终究还是变得尖厉起来。
黄歇没有说话,只是退开几步,拉开与她的距离,见芈茵又要上前,他终于反问道:“那郭隗呢?”
芈茵听到黄歇提起郭隗,顿时露出极为厌恶的神情来,顿足叫道:“你别提他,我与他在一起,无时无刻不是在强忍着厌恶,无时无刻不想着逃离他——”她又上前几步,娇声道:“子歇,你带了我离去吧。我们如今在燕国重逢,这是少司命的旨意,教我们再续前缘啊!”
黄歇长叹一声,再退一步,又问:“那子之呢!”
芈茵眼都红了,再也装不成柔美,嘶声叫着:“若不是你新婚之夜离去,我能落得如此结果吗?若不是你长久不归,无人保护,我会被逼来到燕国这种冰天雪地的地方,经历那些兵荒马乱,经历那些最可怕的事吗……”她顿足咬牙,叫道:“子歇,这是你欠我的,你欠我的……”
黄歇沉默片刻,忽然说:“故荆山相传,山中有虎,虎前有伥鬼,原被虎所食之人也,却愿为虎所驭而害人。又有水鬼,原为落水而亡,却千方百计,诱人落水而找替身……”
芈茵满腔柔情蜜意,听到黄歇这两句话,顿时呆住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细品着其中意思,忽然尖叫起来:“子歇,你、你居然这样说我……”
黄歇看着芈茵,缓缓道:“我与九公主有婚约,所以相约离楚。当日我向宫中求婚的也是九公主,所谓赐婚分明是楚威后欲乱我黄氏。她存心为恶,你明明知道一切却一定要为虎作伥,难道这也是我欠你的吗?”
芈茵被他说得无言以对,她退后两步,绝望地看着黄歇,叫道:“可是,我爱你,我爱你啊!”
黄歇摇头:“我对你不曾有过一丝示意,不曾有过半句诺言,更不曾应允过任何事情,今日就已经面临如此不虞之境。七公主,你觉得你命运不堪,就憎恨世人,要报复世人,可你扪心自问,今日处境,到底是谁害你?”他并不想这样一开始就与芈茵撕破脸,可惜芈茵全无自觉,而且今天一开始就摆出向他索情的样子来,他不愿意和她继续这样虚情假意,哪怕是敷衍,他也不愿意。
芈茵尖叫起来:“是谁害我?难道不是九丫头,不是你这个负心人……”
黄歇忽然道:“你为何不敢面对真正的罪魁祸首?害你一生的人是威后,也是你自己!”
芈茵倚着柱子,痛哭失声,这个时候,她的精神几近崩溃,已经完全顾不得哭得乱成一团的妆容:“我的命拿捏在她的手中,我要为自己而活,我只想爱你,我错在哪里,错在哪里?”
黄歇轻叹:“你害人不成,自己心虚成疾,为什么却反而恨上别人?黄家并不曾负你,为你延医治病,让你恢复健康,我写信让族中助你另嫁,若你没有野心,何处不能安居一生?”
芈茵叫道:“可是,我怎能甘心,怎能甘心——”
黄歇厉声道:“可你为了荣华富贵和野心,又心甘情愿再度为人利用,远嫁燕国。子之死了,你又迫不及待地嫁郭隗为妾。郭隗年纪虽大,却对你十分宠爱。可你害人之心不息,派人放火在前,杀人在后,又设计陷害、千里追杀……你手中有多少人命,想来你自己十分清楚……”
芈茵尖声叫起来:“那又怎么样?都是庶出的公主,凭什么她就能够嫁了秦王,还有个你痴心相随,而我就这么倒霉?我不服!我争不过八妹妹也罢了,谁叫她是王后生的?我认命。可我不信,九丫头能够比我命好!”
黄歇轻叹一声:“她跟你最大的区别,就是她从不怨命,也不认命。”
芈茵叫:“不认命又能怎样?现在她的性命在我的手中,我可以让她生,也可以让她死,更可以让她生不如死。”她说到这里,心中怨毒已经不可压抑,叫道:“小雀,把她带出来!”
她这一声令下,那个新任的“小雀”便阴沉着脸,拿匕首比在芈月的脖子上,推着被捆住双手的芈月走出来。
黄歇见了芈月,失声惊叫:“皎皎。”
芈月看见黄歇,急忙先问:“子歇,子稷可安好?”
黄歇点头:“他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芈月松了一口气:“那就好。”她凝视黄歇,“子歇,那你为何还要回来?”
黄歇道:“因为你在这里。”
芈月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看着黄歇点头道:“好,子稷已经脱险,我亦了无挂牵。能够与你同生共死,也是不枉此生。”
芈茵本以为押着芈月出来可以让黄歇妥协,可是眼看着两人含情脉脉,旁若无人的样子,却令她更加不能忍受,不可抑制地爆发:“够了!够了!”她拉住黄歇的襟口,嘶声问他:“子歇,我问你,你想不想让她活下来?”
黄歇看着芈茵,叹息:“你想怎么样?”
芈茵含情脉脉地向着黄歇偎依过去,黄歇退后一步,表情不动。
芈茵却像没有看到似的,紧紧抓住了黄歇的手,用一种梦幻般的口气:“子歇,你带我走,你带我走,我就放了她……”
黄歇反问:“带你走,去哪儿?”
芈茵喃喃地道:“我们回楚国去。我陪你泛舟湖上,我陪你弹琴吟诗,我们一起跳大司命舞,我们一起生儿育女……有了你,我再不要什么荣华富贵,我只愿陪着你这样长长久久过幸福的日子。”
黄歇轻叹:“七公主,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对我如此痴心。世间若有人以真情待我,我是感激的……”芈茵听了此言,脸上泛起红光,眼神更加含情脉脉,不想黄歇却继续道:“但这个人不是你……”
芈茵的笑容顿时凝结在脸上。
黄歇叹道:“你爱我也罢,恨我也罢,害我也罢,我都是不会放在心上的。可是,你从小到大,对皎皎的所作所为,我却都记在心上。这世间若有人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我都有可能宽恕,可若是害我心爱之人,我却是绝对不会宽恕的。七公主,你说你爱我,可你真没有觉察到,我一直避你如蛇虺吗?”
芈茵听得浑身颤抖,忽然尖叫:“好、好、好,我得不到的,也不会让她得到……既然我得不到你,那我宁可毁了你,毁了她!”
她一怒之下,便要拔剑。黄歇脸色一变,忽然出手,一把抓起她的手,反手一转,便将她挟持于怀中,将她手中的剑反横到了她的脖子上。
芈茵的侍从顿时惊叫起来。黄歇将芈茵制住,立刻喝道:“都不要动,否则你们的夫人就会送命。”
众人皆不敢动。
黄歇又对那“小雀”喝道:“放开芈八子,否则你的主人就会送命。”
“小雀”脸色一变,神情游移,手中的匕首便有些垂下了。
芈茵大急,尖叫起来:“不许放了她,你这蠢货。黄歇岂敢伤我?他若伤了我,他与那贱人就要死在当场!”
那“小雀”目光闪烁,看看芈茵又看看黄歇,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芈茵不住咒骂:“蠢货蠢货蠢货,你给那贱人划上两刀,看他还撑不撑得住。你便是杀了她,难道他还能够将我怎样?来人,来人,你们是死人吗,还不快快出来!”这时候她才真的后悔,昨日杀小雀杀得太快,若是真小雀,便能够明白她的意思,又岂会这么愚蠢地被黄歇要挟?这个时候,拼的自然是谁的心硬,谁更在乎。
黄歇这个人自诩君子,又如何敢真的对她下手?只要在芈月身上划两刀,保管他弃剑向自己投降。甚至若是真的小雀,大有可能当机立断杀了芈月,难道黄歇还会杀她一个弱女子泄愤不成?
她本以为今日胜券在握,不想情绪一时失控,走得离黄歇太近,倒教黄歇抓住机会挟持了自己。可恨这些手下太过愚蠢,竟不知如何反应才是。她一怒之下,便又唤出了原来预先设下的伏兵,顿时将黄歇与芈月等团团围住。
芈茵冷笑:“子歇,你看到了,你便是抓了我又能如何?便是将我与那贱人作交换又能如何?我便是答应了你,你以为你能够走出这里吗?”
黄歇轻叹一声,道:“七公主,事到如今,你仍然执迷不悟,就休怪我无礼了。”说着,忽然撮唇长啸,啸声方落,便见外面拥入一队士兵,反而将芈茵手下的侍卫团团包围,强弱顿时易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