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驷亦听到了这首歌谣。他淡淡一笑,对缪监道:“你叫芈八子明日换了男装,带上子稷,寡人带她出门。”
芈月已经好久不曾出宫了,闻言大喜,次日便带了嬴稷,随着秦王驷驱车出宫。她一路上借着嬴稷之口,数次问秦王驷要去哪里,秦王驷却总是笑而不答。
直至到了目的地,马车停下,秦王驷才对芈月笑道:“此处,便是墨家巨子所在。”
芈月诧异:“墨家?”
见秦王驷已经下车,芈月不及细问,便带了嬴稷下车,心中却想起魏冉当日曾经说过的话。魏冉说,秦王驷曾经有一支暗卫;魏冉亦说,墨家争巨子之位,唐姑梁是在秦王驷所派的暗卫支持下,才登上的巨子之位。
这些信息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她却什么也没显露,只紧紧跟着秦王驷,进入这道神秘的门墙。
唐姑梁已经在门外迎接,向三人行礼。他引导三人过了三重门墙,方进入一处所在。
芈月还在外头,便听得里头传来一阵阵金铁撞击的轰然巨响,心中实是好奇已极,便暗暗捏了捏牵着的嬴稷之手。
嬴稷便极机灵地以小儿之态问秦王驷:“父王,里面是什么?”
秦王驷便笑着回答:“这是寡人托墨家管的兵器工坊。”
芈月心头狂跳。早听说墨家器物之作在诸子百家之中是极有名的,可她实在没有想到,秦王与墨家的合作,竟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她忙又捏了捏嬴稷,叫他不要再开口。嬴稷知机,便不再开口。
当下三人由唐姑梁引导着,一步步参观兵器作坊的流程:从门口担入矿石,倒入熔炉,到夯实模具,到铜汁浇模,流水线般的兵器制作工序都在墨家弟子肃然的操作中次序井然地运转,除了工师的指挥声,再无其他嘈杂声音。
嬴稷被眼前的一切震惊了,他自出生以来,不曾见过这样的场景,嘴巴张得大大的,合不拢来。
秦王驷走到流水线的尽头,拿起两柄刚出炉的兵戈,对比了一下。两者几无差别,其上用篆字刻“工师”“丞”等字样。他抚摸着上面的刻字问道:“这是……”
唐姑梁道:“物勒工名,以考其诚,工有不当,必行其罪,以穷其情。”他自豪地道:“有此制度,臣这里制作的东西,不管是弩机、箭镞、矛还是戈,都一模一样,可以互相置换,分毫无差。”
秦王驷抬头看着流水线般整肃的作坊,也有些震撼:“墨家之能,竟至于此。”
自作坊中走出,唐姑梁便请秦王入巨子之室稍坐,嬴稷却被工坊的一切吸引,不舍得走了。
秦王驷见状,亦笑道:“这小儿好奇,便令他在外头也好,免得入内倒扰了我们。”
唐姑梁见状,忙低声对身边的侍从吩咐几声,当下便留了人领着嬴稷继续玩。
芈月便也留了人在嬴稷身边,自己跟着秦王驷,入了巨子之室。
这室中,果然另有各种奇异机关,精巧无比。秦王驷看得惊喜异常,问唐姑梁:“这便是昔日墨子所制的攻城守城之器吗?”
唐姑梁肃然点头。
秦王驷叹道:“当日墨子与公输般在楚王面前各以器械比试攻城之术,连公输般都自认不敌,墨家的百工之术,真是巧夺天工。更令人惊叹的是墨家弟子严整有序,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制从。墨门果然名不虚传。”
唐姑梁却摇头道:“墨子先师能制百工,又岂单单只有征战之器?若以为先师之技止于此,却是小视了先师。”
秦王驷忙拱手道:“寡人亦是久仰墨子大义,岂敢区区视之。”
唐姑梁便请秦王驷入座,诚挚地道:“当日墨子先师,推行‘兼爱非攻’之学,大毋欺小,强毋欺弱,为解决天下的纷争,奔走四方,赴汤蹈刃,死不旋踵,在所不惜。可是天下的纷争却越来越多,历代巨子,苦苦思索,求解众生于倒悬之方。当日商君曾与上代巨子争辩,天下纷争何其多,墨家弟子何其少,若想介入每一次纷争中求个公平,结果必然是十不解一。倒不如拥王者,一统天下,彻底解决纷争。唉,就这一席话,让我墨家也因此内部分裂,数年来相争不休。”
秦王驷默然。商君当年这一番话,令墨家的内部发生分裂。一派仍然坚持走墨子原来的路线,帮助小国阻击大国,减少战争。而另一派却认为,时势已经不同,墨家子弟历年来抛头洒血,为的是解民于倒悬。可是再努力,也挡不住天下的小国一个个地消失,大国却越来越强。去帮助注定会灭亡的小国,是不是反而延长了生民的痛苦?是不是解众生于倒悬,不仅仅只有济弱锄强这一条路可走?或者说济弱锄强,并不能仅仅视为帮助小国对抗大国?列国争战数百年,人心厌战,期望有人能够恢复周天子一统天下的荣光。因此,儒家到处推行尊王之法。可是周天子眼看着一代不如一代,当年既有夏亡商兴、商灭周起,那么是不是会有新的一统天下之国?帮助一个新的强国一统天下,是不是可以就此罢战止戈,真正实现墨子解民于倒悬的主张?
也正是因为此事,上任巨子腹死后,墨家两派彻底分裂,为争巨子之位而大打出手。秦王驷借势推波助澜,扶持后一种学说的首领唐姑梁登上了墨家巨子之位。
唐姑梁回思前事,叹息道:“天底下的事,不破不立。有些事,纵然心痛,这一刀终究要割下。如同秦国推行商君之政,先割去自己身上的赘肉余毒,才能够重新竞争天下。”
他亦欲趁此与秦王面谈之机,极力将墨家之术推销给这位君王,而不仅仅只是成为他的“合作对象”。他在说明了墨家分裂的前因后果后,恳切地对秦王驷道:“我唐姑梁承先师之志,继承巨子之位,敢不以推行墨子先师之法为终身之任乎?我观大秦这些年来,的确致力于先师所说的‘国家之富’‘人民之众’‘刑政之治’的三务,也致力于解决‘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劳者不得息’的‘三患’。且执法严格,‘赏当贤,罚当暴,不杀不辜,不失有罪’,与我墨家所追求的贤王之治,确有相同之处。”
他说到这里,又道:“因此,大王既愿推行我墨家之术,我墨家也愿奉大王为主,一统天下,结束纷争。先师曰:‘圣人为政一国,一国可倍也;大之为政天下,天下可倍也。’愿大王不负我墨家所托,一战而得以止干戈,早定太平之世,善待天下。”言毕,重重叩拜。
秦王驷听罢肃然,亦大礼回拜:“诺,墨子先师大义,亦是寡人之国所求。寡人,必不负巨子所托!”
当下两人郑重盟誓,交换书礼。
芈月侍立一边,旁观全部过程,亦听得心潮起伏,不能自抑。
结盟之后,秦王驷与唐姑梁走出巨子之室。去寻嬴稷之时,却见嬴稷正与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蹲在地上,各拿着一只铁戈头,在那里当玩具玩。
芈月叫道:“子稷。”
嬴稷抬头看到他们出来,忙跑到芈月身边,欢乐地向秦王驷行礼:“父王。”
那小姑娘也抬起头来,跑到唐姑梁地身边,叫道:“爹———”
芈月见这小姑娘英气勃勃,十分可爱,笑问:“这是巨子的女儿?”
唐姑梁笑道:“是,这是臣的幼女,名唤唐棣。我见公子年幼,恐他寂寞,便叫小女过来相伴。这孩子不懂事得很,还望大王、夫人见谅。”他并不认识芈月,见她虽然身着男装,但举止俨然秦王姬妾,便依当时称呼诸王姬妾的惯例,尊称夫人。至于细致的分阶,却是内宫称呼,外人无从分辨。
芈月笑道:“哪里的话?令爱十分可爱呢。”又转向秦王驷道:“大王,我觉得她眉眼之间,倒有几分熟悉……是像谁呢?”
她正思索着,秦王驷却已经说了:“像唐氏。”
唐姑梁忙恭敬道:“唐夫人正是臣的族中女兄。”所谓族中女兄,便是堂姐。
芈月心念一动,忙道:“大王,自从子奂受封以后,我看唐阿姊颇为寂寞,我想请大王恩准,允许这孩子可以经常进宫探望。唐阿姊一向喜欢孩子,尤其喜欢女孩子……”
秦王驷会意,沉吟道:“就是不知巨子意下如何。”
唐姑梁连忙拱手道:“这是臣女的福分。棣,还不快谢过大王和夫人。”
唐棣乖巧地道:“谢谢大王,谢谢夫人。”
芈月也笑了起来:“好乖的孩子。”当下便脱下手中的镯子,套在唐棣的手上,笑道:“出来匆忙未带礼物,容后补上。”
两人出来以后,在马车上,秦王驷看着芈月,意味深长地笑道:“你今日对唐姑梁的女儿倒是很感兴趣。”
芈月也微笑道:“那大王是否有意娶个墨家巨子的女儿为媳啊?”
秦王驷道:“你想让她许配子稷,还是子奂?”
芈月试探着问道:“大王的意思呢?”唐棣的年纪,明显是配嬴稷更为适当。
秦王驷犹豫了一下道:“孩子还小,等将来长大了再说吧。”
芈月微笑不语,心头却是狂跳。若是嬴稷将来的前程只是一个普通的公子,自然可以与墨家巨子之女婚配。可若嬴稷将来不只是一个普通的公子,那巨子之女也无法与他相配了。秦王驷没有立刻应允婚事,莫非,他果然有意立嬴稷为继承人?
她又想到今日参观的这个工坊。她比所有的后妃都明白这个工坊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秦国将来的军事力量。而秦王驷把她和嬴稷带到这里来观看这一切,见证他和唐姑梁的结盟,这意味着什么?这是否意味着,他已经开始引导嬴稷和她,接触这个重要的领域了呢?
而这个领域,嬴荡没有接触过,嬴华也没有接触过。
芈月在袖中,握紧了双手———果然张仪说得没错,只要自己迈出这一步,天底下便没有真正的难事。
宫中的歌谣搅起的风雨仍未停歇。椒房殿内,芈姝问玳瑁:“叫你去查那歌谣的来历,可查清了吗?”
玳瑁心中依然深忌芈月,当下借着这件事劝芈姝道:“王后,这种流言如空穴来风,虽不知从何查起,但却未必无因啊。”
芈姝听出她的意思,皱眉道:“你的意思是……”
玳瑁便说:“这首《大雅·瞻卬》之诗,讲的是周幽王宠信褒姒,废嫡立庶之事。您可要小心,咱们这宫中,可就藏着这么一个人呢。”
芈姝摇头:“我知道你的意思。这样的话,你以后不必再说了。”
玳瑁着急道:“王后,公子华已经就封,魏夫人没戏了。如今您真正的对手,是芈八子。”
芈姝一拍几案,怒道:“都叫你别再说了!”
玳瑁不敢再说,只是神情总还有些不甘。
芈姝轻叹一声:“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诸公子就封,是她的建议,如今公子华就封,人人皆已把子荡当成太子人选,我们的威胁已经解除。在这件事上,她是有功的。我不能翻脸转向,否则宫中之人,就没有再敢为我们效力的了。况且,大王近来为分封诸公子的事心情不好,我们……不能再挑起事端。”
玳瑁见她这般说话,总算放了一半心:“王后心里明白就好,奴婢是怕王后受了她的蒙蔽,软了心肠。”她压低了声音道:“当年向氏的旧事,奴婢已经同王后说过了。向氏的遭遇如此之惨,芈八子对王后岂会没有猜忌之心?若她起了狠心先发制人,我们都将死无葬身之地。王后莫要以为嫡庶天定,就能稳如泰山。想当年周幽王旧事,那褒姒只是个褒国献来的女奴,还能够杀死申后夺嫡呢!”
一番话说得芈姝又乱了心思,摆了摆手道:“你且让我想想……”
这时候琥珀进来回报:“王后,公子荡来了。”
自从上次被魏冉教训之后,嬴荡便耿耿于怀,每日里苦练力气。此时秦王驷已经分了他一营军马,让他先熟悉军务,待有机会,也要让他从军出征,立些军功。
于是这一年多的时间,他每日在军营苦练,近日更召了三个大力士,名曰任鄙、乌获、孟说,都有万人难及的神力。他每天与这些力士一起习武,不但力气渐长,整个人亦完全长大,如今看上去,竟快赶上秦王驷的个头了。
芈姝见了嬴荡进来,立刻眉开眼笑。看到这个威武雄壮的儿子,她这个做母亲的心里实是充满了骄傲。每次她感觉自身软弱无力时,看到嬴荡那高大的身躯,立刻就有了信心。
想到芈月的儿子如今还一脸稚气,她忽然间就觉得,那样一个还是孩童模样的人,如何能够是自己儿子的对手?自己当真是想太多了。大王便是再偏心,把这两个儿子摆面前一看,也知道应该选择哪个了。
她以前忧心的是那个一脸聪明相且已立军功的嬴华,如今嬴华已经就封,这宫中还有何人能是她儿子的对手?
想到这里,她心中更觉得,如今嬴荡的地位既然已经稳定,那么,下一步自己那个设想,也要加快一些。
嬴荡进来向芈姝请安,脸上的表情却是有些怏怏。他如今虽然个子长得快,但心性终究还是有些半大不小,正是不爱受父母管束的时候。虽然在秦王驷面前,他慑于积威,唯唯诺诺,但到了素来对他娇宠万分的芈姝跟前,就有些任性使气了。
芈姝拉着嬴荡嘘长问短,又亲自拿巾子为他擦去脸上的汗。嬴荡勉强忍耐了一会儿,便不悦地站起来,道:“好了,母后,您叫儿臣来有什么事,就快点说吧,儿臣忙着呢。”
芈姝笑问:“你在忙些什么?”
嬴荡不耐烦地说:“都是些国政,反正说了您也不懂的。”
芈姝被他一句顶回来,原来想好的一番话,也说不下去了,只得慈爱关切地说道:“听说你最近跟一些从市井招来的武士一起摔跤举石锁,你可是大秦的储君,身份贵重,岂能与那些粗人厮混?若是不小心伤着了你,岂不是……”
嬴荡听得不耐烦,硬声硬气道:“母后,大秦以军功立国,我自当身先士卒,有勇冠三军的武力,才能够压得住手下的将士。那些勇士是我亲自招揽来的,若不能与他们同甘共苦,何谈收服?父王还不是一样每日练武,亲自上阵?”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多加了句,“婆婆妈妈的,真是妇人之见。”芈姝噎住。
玳瑁见状忙赔着笑脸上前劝道:“公子,王后也是关心您啊……”
嬴荡连自己的母亲都不放在眼中,这个老奴的话,更是半句都听不下去,便斥道:“啰唆!”玳瑁顿时也噎住了。
嬴荡被芈姝叫过来,满心不耐烦,见两人都被他噎住,便道:“母后,若没事,我先走了。”
芈姝忙叫道:“等等。”见嬴荡站住,芈姝便忙笑着对玳瑁道:“快给子荡看看。”
嬴荡转回身,看到几案上摆了一堆竹简。见玳瑁将那堆竹简抱过来,他诧异道:“母后,您叫我看什么?”
芈姝便展开那堆竹简笑道:“这些俱是母后派人去打听来的,各国公主的年纪、出身、生母等事。”说到这里,她便露出欣慰的笑容,“知好色而慕少艾,我的子荡长大了,也是时候议亲了。你来看看这些资料……”
嬴荡走过去,将这些竹简抓起来,飞快浏览了一遍,毫无兴趣地放下道:“我的婚事,父王自有考量,母后你就不用多事了。”说着,不顾芈姝的呼唤,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芈姝看着嬴荡出去,一股气堵在胸口,恼怒而无奈:“逆子,箭在弦上了,他还是这么不懂事。”
玳瑁顿足:“唉,奴婢还特地将十一公主、十四公主的画像也拿出来了……”
这十一公主、十四公主,便是楚国的两位公主。楚王槐既妃嫔众多,这子女也是不少。诸公主中,唯有这两个公主的母亲出身高贵,容貌娟秀且性情温顺。这是楚威后在楚国特意为芈姝挑的两个儿媳人选。芈姝既觉得嬴荡储位安稳,便想着要将未来的儿媳握在手心。她可不愿意再弄个不驯服的儿媳,如楚威后一般,成了母后也不顺心如意。不想嬴荡却不合作,实是令她气恼。想到这里,她恨恨地道:“哼,由不得他。玳瑁,你去召楚国使臣来,先向大王提亲,若大王允了,他还能有什么话说……”
却说嬴荡离了椒房殿,心中甚是郁闷。他早就知道,母亲要他娶楚女为妻,可是他真的不想再娶一个如母亲一般的妻子,又啰唆又难缠,还动不动就使性子。对着母亲他是无可奈何,自己却不愿意找这个罪受。
若是当真要娶妻的话,他宁可娶一个……
想到这里,他忽然站住,心中有些莫名的荡漾。知好色而慕少艾,到他这个年纪,的确开始有些青春的遐思了。可是,他将来的妻子,会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呢?
她应该有美丽的容颜,要足够聪明,还要和他有共同的爱好和话题。他们可以一起骑马、打猎,她要能听得懂他的话,不能像他母亲那样啰唆,也不要像那些后宫妃嫔一样畏畏缩缩。那种说话蚊子似的、拿腔拿调的女人,他最厌恶了。
当然,最好她还能懂点音律,若是他月下舞剑的时候,有一个美人弹一曲《韶濩》伴奏,那才叫美呢。
他正乐滋滋地想着,忽然便闻得空中传来一阵瑟音,正是《韶濩》之音。嬴荡怔住了,驻足细听,果然听得乐声到极高处,再转低,又再度热烈。他听着听着,便不由自主,循着乐声寻了过去。
《韶濩》又名《大濩》,乃是商代之乐,用以歌颂成汤伐桀,天下安定。嬴荡因其名有纪念成汤之意,学乐时的第一首曲,便是这《韶濩》。此曲既有歌颂商汤之意,自然威武雄壮,极为嬴荡素日所喜。
如今听得此乐,英武之中偏有一丝清丽婉转,与他素日听乐师所奏略有差异。可这一点差异,却更令他神思飞扬。不知不觉,他便走到了一处园墙外。
转过一道矮墙,嬴荡眼前一亮,只见一个白衣少女坐在杜鹃花丛中,独自弹瑟。此时乐声已收梢,成汤祭桑,天下太平。
忽然瑟弦声断。那少女抬头,见嬴荡一脸痴迷地站在不远处,恼得将瑟一摔,竖目呵斥:“什么人,敢来偷窥于我?”
嬴荡壮壮胆子,走出来行了一礼,吟道:“猗与那与,置我鞉鼓。奏鼓简简,衎我烈祖。汤孙奏假,绥我思成。鞉鼓渊渊,嘒嘒管声。既和且平,依我磬声。于赫汤孙,穆穆厥声。庸鼓有斁,万舞有奕。我有嘉客,亦不夷怿……”
那少女既弹的是《韶濩》之瑟,他便答以《诗》中《商颂》的首篇。虽然一应一答,看似依合礼数,但自他口中说出,却隐隐带着调笑之腔,尤其在说到“我有嘉客”的时候,更是拖长了音,瞟着那少女微笑。
那少女不怒反笑道:“好个放肆的狂徒,居然连我也敢调戏,真是不长眼睛。”她忽然解下腰中的软鞭,向嬴荡抽去。
嬴荡猝不及防,只得伸手一挡,手臂上着了一鞭。
他身边的寺人竖陶吓得尖叫起来:“公子,您受伤了!”
嬴荡只恨这寺人碍眼,骂道:“滚远点。”又向那少女笑道:“不妨,不妨,不曾吓着淑女吧。”
那少女却是一怔,问道:“公子?你是秦王的哪位公子?”
嬴荡道:“在下名荡,不知这位淑女芳名……”
那少女吃了一惊,反问:“公子荡,王后的嫡长子?”
嬴荡点头:“正是。”他正要上前搭讪,不料话音未落,那少女便握着鞭子,连瑟也不去拾,头也不回转身就跑了。
嬴荡倒惊诧了:“哎,哎,你别跑啊!”
不想那不长眼的竖陶吓得大叫起来:“公子,公子,你手臂流血了———”他摆出一副忠犬护主的模样抢上前去,恰好挡住了嬴荡去追那少女的路。
嬴荡气得踹了竖陶一脚,骂道:“多事,多嘴!”
竖陶见势不妙,忙讨好道:“公子,您喜欢这位贵女啊?”
嬴荡哼了一声,不去理他。
竖陶谄笑道:“要不然,奴婢替您去打听打听,她究竟是何人?”
嬴荡眼睛一亮:“好。速去打听,我重重有赏。”
不料次日竖陶苦着脸跑过来,一脸犹豫为难的样子。
嬴荡奇了,问他:“你做出这怪样子来,却是为何?”
竖陶左看右顾,见四下无人,才摆手道:“公子,奴婢昨日去打听那贵女的下落……”
嬴荡一喜:“你打听到了,她是谁?”
竖陶哭丧着脸道:“公子,您就别打听了吧。奴婢不敢说,说了也没用。”
嬴荡见他如此不干不脆的样子,更加好奇,揪住了他逼问:“她到底是谁?”见竖陶仍是一副吞吞吐吐的样子,他便放缓了声音道:“你若说了,难道我保不得你?你若不说,从此以后别跟着我了。”
这竖陶是自幼跟着他的小内侍,数年下来,早是心腹了。他之前各种作态,不过是为自己留条退路而已,见嬴荡真恼了,连忙说了出来:“公子,这贵女真不合适,她……她是……魏国公主。”
嬴荡倒怔了怔:“魏国公主,如何在秦宫之中?”
竖陶苦着脸继续道:“听说,她是魏夫人宫中的客人。”
嬴荡“哦”了一声,心中明白。魏夫人和他母亲在宫中不和,早已不是新闻。他喜欢的女子是魏夫人的人,他的母亲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虽然知道了此事,嬴荡也觉得有些遗憾,但终究还是没有再提。只是到了傍晚,却又忍不住带着那少女遗下的瑟,向那杜鹃园中行去。
只因竖陶打听过,那少女这几日来,每日傍晚都会在杜鹃园中练习奏瑟。
只是他等了数日,都不见那少女过来。每日都等到天黑,他才失望而去。
若是他见着了那少女,可能也没这么牵挂。可这数日等候下来,他心中的牵挂、不甘,却变得越发浓厚了。
他终于忍耐不住,叫竖陶抱着瑟,亲自去了披香殿,要见魏夫人,想借着要亲手把此瑟还给那少女的名义,再见她一面。
不料魏夫人却客客气气地请他放下瑟,说自己会转交,就要送客。
嬴荡急了,问她:“那位佳人到底是谁,现在何处?”
魏夫人却慢条斯理地备香、焚香,并不理会嬴荡。
见嬴荡几乎要完全失去耐心了,魏夫人斜眼瞥见采薇在远处打了个手势,这才转过头来,轻叹一声道:“公子荡,您就放过我们吧。我那侄女本是来探病的,如今您这样一闹,她如何还能在宫里待下去?王后本来就不喜欢我,您再这样,她更会把怒气发在我身上。她拿我撒气倒也罢了,阿颐乃是未嫁之女,若是让她无端受此连累,污了名声,岂不是我的罪过了?”
嬴荡一腔怒气,听到了那少女的名字,便消了。他痴痴笑道:“原来她叫颐,真是好名字。”
魏夫人瞟了一眼嬴荡,打个哈哈道:“好了,都是我的不是,是我不应该让她来探病,更不应该以为杜鹃园位置偏僻无人经过,就疏忽大意了。公子荡,您是王后的嫡子,王后对您的婚事早有打算,如今您这样,岂不是害了阿颐?”
嬴荡着急道:“我是诚心喜欢公主,岂敢存有一丝一毫伤害她的心?”
魏夫人却道:“‘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公子荡,这世上对男人和女人名声的要求可不一样。您若真心喜欢我的侄女,当请示大王,正大光明派人向我王兄提亲,岂可私相授受?您现在这样闯进我宫中闹腾,万一让王后知道,我岂不祸从天降?到时候,在王后眼中,我就是一个工于心计、谋算公子的奸人,只怕连阿颐也会被安上放荡无行、勾引男子的罪名。”
嬴荡忙:“不会的,母后一向端庄雍容,岂会轻易伤人名节。”
魏夫人此时已经听到隐隐传来的声音,嘴角不禁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口中却道:“但愿如公子荡所言,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她正说着,便听得外面一阵喧闹,只见王后芈姝率着一群侍人,怒气冲天地闯进来。
魏夫人迎上去,低眉顺目地行礼:“参见王后。”
芈姝已经一掌挥去,骂道:“贱人!”
魏夫人退后一步,刚好避开,眼中已经泛起泪花,委委屈屈道:“王后,臣妾做错了什么,您这样一见面张口就骂,举手就打?”见芈姝欲张口,她便又抢先道:“您是一国之母,一举一动为国之懿范,岂可如此有失风度?臣妾有错,王后可以依宫规请大王的旨意处罚,这样自己动手,未免太过不尊重。”
芈姝道:“你,你还敢顶嘴?我且问你,那个小狐媚子在哪儿?叫她出来。”
魏夫人又退后了一步道:“臣妾愚钝,不知道王后说的是谁?”
芈姝冷笑道:“你会不知道?你处心积虑,弄了这么一个小狐媚子进宫来,不就是存着勾引我儿的心思吗?怎么,敢做,就不敢当了?”
嬴荡没想到自己方在魏夫人跟前保证,自己的母亲果然就如魏夫人所言,如泼妇一般闯进来又打又骂。他羞愧之至,气得大吼一声:“母后,您在说什么?”
芈姝看着嬴荡,只觉得痛心疾首:“子荡,你也看到了,这妖妇心思歹毒,弄这失行妇人,存心害你。你切不可中了她的毒计,快随我回宫去。”
嬴荡愤然道:“母后,她如何害我了?是我爱慕公主,心存淑女之思。若说失行,原是我失行在先,与公主何干?”
芈姝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指着嬴荡颤声道:“我儿,你当真中了这妖孽的毒吗,竟然对着母后大吼大叫?”
嬴荡怒道:“母后,魏夫人没有说错。您是一国之母,举动当为国之懿范。可您呢,这样无端跑进别人的宫中,张口就骂举手就打,甚至辱及一个未出阁的贵女。您这样的举止行为,实在令儿臣失望。”
芈姝急怒攻心:“你,你是我的儿子,居然为这个贱人说话,真是气死我了!”
嬴荡亦觉得丢脸异常:“母后,您是我的母亲,可您这样的举止,真是让儿臣感觉丢脸!”
芈姝顿足骂道:“你就是被魏国的妖女迷了心窍。我告诉你,你想娶她,那是做梦。”
嬴荡昂头叫道:“儿臣喜欢谁,那是儿臣的事。母后,上面还有父王在呢,您干涉得了吗?”
芈姝拂袖:“岂有此理,你是我生出来的儿子,看我能不能干涉得了!”
嬴荡冷笑:“好,那我就告诉母后您,我这辈子就想娶颐公主,除了她,我谁都不娶。您不让我娶颐公主,就让您儿子做鳏夫。”说完,他便推开芈姝,气冲冲地走了出去。
芈姝抚住心口,差点晕了过去,玳瑁连忙扶住。芈姝将玳瑁一推,怒道:“还不快去将公子追回来?”
一行人气势汹汹来了,又怒气腾腾地走了。
魏夫人看着一地狼藉,得意地笑了。
采薇扶住魏夫人,气道:“王后当真无礼!哼,怪不得生出公子荡这种忤逆之子,当真是报应。”
魏夫人冷笑一声,道:“采薇,你同阿颐说,教她明日就离开咸阳回大梁去。”
采薇怔了一怔,她是知道魏夫人心事的。
魏颐是如今新任魏王的女儿。三年前,魏王塋驾崩,谥号为惠,时人称魏惠王。太子嗣继位,成为新王,便是魏夫人的兄长了。
因为嬴华就封,失去了对储位的竞争力,因此魏夫人又生一计,特地派心腹带着自己的密信到了魏国,精心挑选出了魏颐,将她接到咸阳,便是针对嬴荡设局。魏颐不是魏王诸女中长得最美的,但性情却是最娇憨可爱的。魏夫人知道,这样的性子,最能投嬴荡的心意。
她知道王后近日弄了楚国公主的画像入宫,肯定会召嬴荡去商议,她便让魏颐以“探病”为由入宫,并让她每日黄昏都在离嬴荡出椒房殿后的必经之路不远的杜鹃园内,弹奏那首《韶濩》。魏颐天真不知事,等嬴荡对她产生好感,四处寻她,魏夫人就将魏颐送回魏国使馆。如今,又顺理成章引来王后芈姝当着嬴荡的面一场大闹。采薇本以为魏夫人会顺水推舟,没想到她却做此决定,不禁诧异。
魏夫人悠然道:“天底下的事,太过容易了,未免无趣。公子荡不经一番辛苦,如何能够珍视阿颐?”
果然,嬴荡得知魏颐要离开咸阳城,立刻上马飞驰,一直赶到咸阳城门,截住了魏颐的马车。
嬴荡跳下马挡到马车面前,喘着气叫道:“等一等!”
魏颐掀开帘子,瞪着嬴荡,气恼地道:“你来做什么?”
嬴荡见着这日思夜想的人儿,不由得口吃起来:“我,我……”
魏颐冷笑一声,放下帘子,面无表情道:“走。”
马车就要驰动,嬴荡急了,冲上前掀开帘子,叫道:“你,你别走。”
魏颐见他居然如此无赖,又羞又急,骂道:“你好不知礼,你是秦国公子,我是魏国公主,这般挡路截车,硬掀车帘,你想做什么?”
嬴荡急出一头汗来:“我,我这也是没有办法了。”
魏颐气得眼泪夺眶而出:“你,你耍这样的无赖,有什么用?你以为我不知道,明明是你一时胡行,凭什么教我姑母受你母亲的羞辱?我过来,原是为了探望姑母的疾病,不想却教她蒙羞。”
嬴荡慌得连话也说不清了,只道:“你,你放心,我一定不会教你受委屈的。你等我,我一定会想办法的。”
侍女见魏颐哭泣,连忙递过绢帕。魏颐拭泪道:“你是我什么人,我为什么要等你?我等你有什么用?我等得了你吗?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你若要想办法,就应该先有行动,有了结果,再来见我,而不是跑到我面前空口许诺。”
嬴荡怔怔地看着魏颐的马车远去,忽然转头,一路直闯进宣室殿,跪到秦王驷面前道:“父王,儿臣请求,与魏国联姻。”他知道此刻想要说服母亲是枉然的,索性径直来求秦王。
秦王驷此时正执竹简看着,见嬴荡闯进来就求联姻,头也不抬,只淡淡道:“哦,理由呢?”
嬴荡跪在地下,绞尽脑汁想着理由:“嗯,儿臣以为,大秦当与列国联姻。七国之中,赵国为同姓不婚,楚国和燕国已经联姻,无须重复。齐大非偶,韩国弱小,当今之世,能与儿臣联姻者,当属魏国。”
秦王驷仍然看着竹简,轻哼一声,道:“若与楚国亲上加亲,岂不更好?”
嬴荡只觉得此刻的脑子,前所未有地好用:“蜀国之乱,背后一定有楚国的势力在煽动。与楚再度联姻,已经无益。”
秦王驷放下竹简,嘴角有一丝淡淡的微笑:“还有呢?”
嬴荡皱着眉头,苦苦思索道:“还有,若与魏国联姻,就可秦魏联手,与齐国一争高下。”
秦王驷站起来走到嬴荡身边拍了拍他的肩头,语重心长地道:“寡人费心教你十年,你都未肯想得这样深远。不承想一个魏国女子,就能够让你长大了。”
嬴荡看着秦王驷要出殿,连忙叫道:“父王,那您是答应了吗?”
秦王驷没有说话,走了出去,只剩嬴荡迷惑地留在原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