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驷大步走出常宁殿,出了正门,还停步回头看了一下,但终究还是没有留下来,继续往前走。
缪监等人连忙跟了上去。
秦王驷走了几步,却忽然停住,吩咐缪监道:“去召魏冉来,陪寡人喝酒。”
缪监忙应声去叫魏冉。
魏冉此时正在城外练兵,听了传召,大惑不解。但君王有令,不得迟缓,他当即吩咐了副将,自己回营解甲,拿桶冷水浇了浇臭汗,便急忙更衣,赶往宫中。
此时天色暗了下来,宫中已经下钥,却因为秦王有旨,还留着侧门进出。
秦王驷见到他时,魏冉头发还是半干。秦王驷失笑,唤了侍人来,服侍他去偏殿擦干头发,又更了衣服回殿。此时食案俱已摆了上来,阶下又有歌舞,秦王驷与魏冉一人一几,对坐饮酒。
魏冉初时心底惴惴,但秦王驷只是闲问些他在军中之事,又问他当日初初离宫,去军中如何适应,又说起芈月当日如何想他,子稷如何夸他的话来,来来去去,只是拉些家常,魏冉便开始放松下来。
他知自己算不得聪明,更知秦王驷君心深不可测,在聪明人面前,便不探真心消耍弄机巧,只管直道而行罢了。看这样子他是要闲话家常,自己是从小在他面前长大的,也没什么可掩饰的,当下便也依旧以本心相待。
果然秦王驷甚是欢喜,如芈月一般叫他:“小冉,让寡人看看你酒量进步了没有,来来来,再喝一杯。”
魏冉也不推辞,举杯喝了个精光。
秦王驷就问他:“你能喝多少?”
魏冉看了看手中的酒爵,就有些嫌弃:“这酒爵太小了,不够劲。”
秦王驷击案赞道:“真壮士也。来人,搬几坛子酒来给他。”
魏冉忙离席辞谢:“臣不敢在大王面前失仪。”
秦王驷笑着踹他:“胡说,你在寡人面前滚泥撒泼哭闹,寡人都见过,如今倒来与寡人装蒜。”
魏冉挠头,嘿嘿傻笑。当日芈月被义渠人抓走,秦王驷到驿馆去看芈姝,魏冉知道是大王,如获救命稻草,哭着喊着撒泼打滚求他去“救姐姐”,如今听他提起旧事,顿时不好意思起来。
秦王驷便笑道:“函谷关初露头角,攻打燕国身先士卒,此番入蜀,又立大功。如今这酒,便是奖赏你的。”
魏冉便放心了,安坐在那儿,由着侍人们一坛坛酒捧上来,不多时,便喝得有了六七分醉意。他这时候还有一点清明,自知再喝下去,非要出丑不可,当下死命推了,说是“实在不能喝了”。
秦王驷见他满脸通红,举手投足都已经不稳,连舌头也有些大了,知道他亦是够了,当下便允了。他一挥手,就令歌舞退下,又叫侍人用热巾子给他净面。
魏冉原来还提着神怕出错,见酒宴已撤,心里一松,再用热巾子一焐,酒意就上来了,脑子里也迷糊起来。
秦王驷见他半醉半醒,便与他闲话:“你立了军功,想要些什么东西?美人、财物,还是宝剑名马?”
魏冉便摇了摇头,忽然想起一事来,抬头看着秦王驷,笑着说:“臣都不要,臣只要……呃……臣不为自己求,臣想为阿姊和……和子稷求。”
秦王驷笑容变淡,却仍笑道:“果然如此,寡人就知道你们姊弟情深。”
魏冉只道是在夸他,勉强撑着几案起来,向着秦王驷跪下,道:“听说大王近来要分封诸公子。臣想请求,把臣指派到公子稷的封地上去。”
秦王驷“哦”了一声,笑道:“此事,你想了很久吧?”
魏冉实诚地点头:“臣在沙场浴血,一是为报大王知遇之恩,二是为了照顾好阿姊和她的孩子。”
秦王驷微微点头:“哦,怪不得你如此拼命。”
魏冉喝得有些高了,只道他这是赞话,松了一口气,索性一屁股跪坐下来,憨笑道:“我原来还以为,可以用军功求一块封地,将来把阿姊和外甥接出来……”
秦王驷脸色顿时变了。这个傻孩子是不会讲假话的,他若是一直有此念头,这念头必是别人灌输与他的。
原来,原来她一直都不曾安心于这宫中,不曾将寡人视为终生的倚仗啊。
他袖中拳头握紧,脸色沉了下去,室内一片沉寂,沉寂到连醉了的魏冉都抬起头来,有些惶惑地摇头张望着。
秦王驷站起来,拍了拍魏冉,道:“傻小子,放心睡吧。”
说着,他就要走出去,不想一迈步,袍子下角却被魏冉拉住。魏冉半醉半醒间,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本能地觉得自己刚才似乎说错话了,惶惑地抬头看着秦王驷:“大王,臣说错话了吗?”
秦王驷低头看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心里一软,俯身拍了拍他的肩头,柔声道:“你没说错话。傻孩子,季芈是我的爱妃,子稷是我的爱子,他们的将来寡人早有安排。你放心,断断委屈不了你阿姊。”
魏冉终于听明白了,高兴地问:“真的?”
秦王驷轻声问:“求封地的事,是你自己想的,还是你阿姊跟你说的?”
魏冉张嘴想说,忽然间有一丝清醒,舌头打结地说:“是……是臣自己想的。”
秦王驷看着魏冉,微微一笑:“当日寡人并不因为对你阿姊的宠爱而对你格外升赏,今天寡人也不会把你的功劳给别人用,寡人从来都是赏罚分明。你放心,你的军功,一分不少。”
魏冉连着听了两句“你放心”,顿时觉得心头一松,手一放,便趴在地上,彻底昏睡了过去。
月光如水,洒落一地、一身。
月光下,秦王驷慢慢地走在宫道上。
缪监低声向秦王驷回禀:“老奴打听到,正是芈八子向王后献策,分封诸公子的。”
秦王驷点点头:“寡人亦猜是她。”
缪监不敢再说。
秦王驷慢慢走着,一路走到常宁殿。
此时夜已经深了,正门已闭。秦王驷看了缪监一眼,缪监知其意,便叫缪乙悄悄地叩开侧门。开门的侍女见是秦王驷来了,吓得跪倒在地,方要张口,便被秦王驷阻止。
缪监低声问那侍女:“芈八子可睡下了?”
那侍女道:“芈八子去哄公子稷睡觉了。”
秦王驷点了点头,道:“既是如此,便不要声张了,免得惊动子稷,又赖着不肯睡觉。”
侍女会意,低头暗笑,便迎了秦王驷等人进去。
秦王驷便脱了鞋履,沿着走廊,悄悄走到嬴稷房间门边欲看他一眼,不想里头嬴稷还没有睡觉,正与芈月说话。
秦王驷待要叫唤,听得里头说话,不禁驻足细听。
却听得芈月道:“子稷,蜀国便在我们咸阳的南边,旁边原来是巴国,不过现在已经改为我们秦国的巴郡了,它的北边是我们秦国,东南方向是楚国,东北方向便是魏国……”
又听得嬴稷稚嫩的童音问道:“母亲,为什么这几天您要我学习蜀国的事情啊?”
就听得芈月声音有些低沉,道:“因为,母亲要你安全。子稷,有时候,有些人不会管你是否还是个孩子的……”
嬴稷有些睡意蒙眬,芈月说话又太低声,他不由得问:“母亲,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芈月低声道:“子稷,如果有一天,你要离开母亲,一个人去很远的地方,你答应母亲,你会一直很勇敢很勇敢的,能吗?”
就听得嬴稷应道:“我能,我可已经是男子汉了。”
又听得芈月哄了几句,轻轻哼着童谣,过了一会儿,便再无声息。
芈月见嬴稷睡了,便吩咐傅姆几句,站起来走了出去。
侍女掀起帘子来,芈月一抬头,吓得腿一软,连忙扶住廊柱,勉强站住。好在屋中偏暗,倒也未曾被人察觉。
却原来秦王驷正站在门外,月光洒在他的脸上,半边雪白,半边却在阴影里头。
秦王驷抬手,阻止芈月说话,低声道:“子稷睡了,休要惊动他。”
芈月不敢开口,默不作声地出去,两人静静地沿着廊下走着。
秦王驷说:“寡人好久没跟你下棋了,去下盘棋吧。”
芈月不解,却只得依从秦王驷,令人在正殿摆了弈盘,两人对弈。
六博为双人对弈,棋盘是正方形,用直线和斜线分割出棋道,棋盘边缘的两边各有六道棋道,中间有空白方框称为“池”,池中有黑白圆形棋子两枚称为“鱼”。
芈月和秦王驷面前各有六枚博筹,棋盘上黑白两色方形棋子各六枚共十二枚正在厮杀。
芈月拿起博筹,掷出了四正二反,将棋子往前走四步,竖起来道:“四步,变枭。”
秦王驷也掷出了三正三反道:“三步,回散。”
芈月再掷一把博筹:“那臣妾可要牵鱼了。”
秦王驷笑了:“看来寡人这盘棋要输给你了。”
芈月笑道:“臣妾的六博之弈还是跟大王学的,如何能与大王相比?”
秦王驷摇头:“这也难说得很。这六博棋盘,本就是从太极八卦中来,你精通道家学说,玩起六博之弈来进步很快。虽然是寡人教你下棋,只怕如今你要超过寡人了。”
芈月忙道:“博弈之技,不在于一盘之得失。大王胸中自有丘壑,臣妾纵一时能赢得一局两局,终究还是输多胜少。”
秦王驷道:“棋局如世局,不但要走好中盘,也要做好边角的布局。如今大秦连打了几次大战,威慑住诸侯以后,接下来就要稳定疆域,休养生息。”
芈月道:“太极生两仪,所以这棋局中有黑白二鱼;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所以棋盘分四位八方。大王于咸阳变更中枢职位,设立相邦;于地方上分封诸公子,想必也有新的设想了?”
秦王驷看着她似笑非笑:“你有什么看法吗?”
芈月道:“依臣妾看来,重点应该是新收服和有动荡的三个地方:一为巴蜀,二为义渠,三为河西之地。”
秦王驷忽道:“你为何想让子稷分在巴蜀?”
芈月正在抓棋子的手停了一下,眼神微一闪烁,苦笑道:“因为义渠与河西之地,子稷都不适合。”
秦王驷咄咄逼问:“巴蜀据称乃穷山恶水的艰险之地,你会舍得吗?”
芈月镇定回答:“子稷再小,他也是大王的儿子,大秦嬴氏子孙,身负王者血脉,自要担当他应尽的职责。富庶疆土必有盘踞的旧势力,穷山恶水也许能磨砺他成长,好坏也只在人的转念之间。”
秦王驷沉默片刻:“你可曾想过,跟着子稷去封地?”
芈月手执博筹,想掷下去,但终于心乱了,放下博筹,问道:“大王希望臣妾去吗?”
秦王驷却道:“寡人问你自己怎么想的。”
芈月低头回避秦王驷逼人的目光:“臣妾听大王的。”
秦王驷问:“若是寡人要你留下呢,你会觉得失望吗?”
芈月心头狂跳,脸上却露出诧异的神情道:“臣妾之职,原来就是要服侍大王。”
秦王驷凝视着她,想从她的神情中看出她内心的想法来:“若寡人没有吩咐,由你自择呢?”
芈月努力用单纯的目光看着秦王驷,微笑:“若不从夫,那便从子。若是子稷要我去,我就跟他去。”
秦王驷目光如要看进她的内心最深处:“子稷还是个孩童,他如何有自己的主张?”
芈月的手垂在袖间,她知道自己的手指在微微发颤:“子稷天性聪明,臣妾愿意听从他的意见。”
秦王驷长叹一声,抹乱了棋局,站起来拍了拍芈月的肩膀,道:“还记得你当日初侍寡人的时候,寡人对你说过的话吗?”
芈月惊讶地抬头:“大王是说……”
秦王驷看着芈月,叹道:“季芈,寡人带你去行猎,与你试剑,和你共阅书简,让你去结交张仪,就是为了不让你成为那些浅薄妇人,为了让你按自己的心愿活得多姿多彩,不必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芈月忽然明白了秦王驷的意思。她的内心惊骇之至,却又狂喜之至,嘴角颤抖,一句话到了唇边,却说不出来。好一会儿,她才颤声道:“不,大王!臣妾害怕……”
秦王驷没有再看她,转身负手而出,一直走到庭院中,才朗声吟道:“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
秦王驷头也不回地走出去。月光下,风吹得满院的银杏叶子四处飞舞。芈月凝视着面前的棋局,眼神复杂。
秦王驷走了已经很久了,芈月犹站在窗边,看着满院月光和银杏叶子,久久不语。
女萝站在她的身后道:“季芈,天色晚了,早些休息吧。”
芈月忽然笑了:“女萝,我赢了!”
女萝诧异,她看不懂,也听不懂。秦王驷悄然而来,站在屋外听芈月哄孩子,两人下了一盘棋,秦王驷走出来吟了一段话,怎么芈月便说她赢了?而且,怎么算是赢了,她又赢了什么?
芈月亦知她不懂,也没打算让她完全明白自己的设想和计划,只是此刻心中欢愉,她忍不住想倾诉,便轻轻将那句话又吟了一遍:“‘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大王知道,这是我最喜欢的《逍遥游》中的话。”
女萝点头:“是,季芈,奴婢听您常读,只是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芈月解释:“意思是:不为世人的赞誉而努力,不因世人的诽谤而沮丧,明白自我追求与外界限定的区别,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荣与辱。”
女萝点点头,可依旧不明白。
芈月轻叹一声,方才的欢喜已经渐渐沉淀下来。她回思往事,不由得轻叹:“其实,我原本就没有想过进宫,也没有想过侍奉大王,更没想过承宠、争宠这些事。我的命运不是我的选择,可是命运让我走上这条路以后,我就要为此承担结果。大王让我走这条路,我就必须握紧拳头走下去。”
女萝担心地道:“承担什么?”
芈月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也许,我应该感谢大王,他在所有的人当中选择了我,愿意给我这样的机会。天与不取,反受其殃。有些事情,的确是不容逃避的。”
女萝这时候才有些明白:“您是说,您终于决定,对王后和魏夫人那些人还手了!”
芈月摇头,冷笑:“不,我要面对的人,不是她们。”她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轻声说道:“我要征服的,是天。”
次日,秦王驷下朝回宫,便接到芈月一封书简,请他望云台相见。
望云台乃是秦宫中登高望远之处。
秦王驷沿着台阶走到高台上,一眼看去是无边天地。望云台的一边已经站着另一个人,背朝着秦王驷。听到脚步声,她转过身来,朝着秦王驷微笑。
秦王驷走到她的身边,站在她原来的位置上,看着前面,问:“你刚才在看什么?”
芈月道:“看这天地。”
秦王驷不解:“天地?”
芈月伸出双手,横于半空,衣袂飘飘,似要随风而去。她的声音有些缥缈,有些兴奋:“站在这高台之上,只觉得天地无垠,似可御风而去,遨游天地之间。”
秦王驷道:“看来,你很想出去遨游这天地。”
芈月转头看着他,眼睛亮闪闪的:“是的,我想像大王一样,驰骋四方,征伐天下,能够有个地方施展我这一生所学。”
秦王驷“哦”了一声:“像寡人一样?”
芈月肯定地颔首微笑。此刻她的眼中,没有昔日的恭敬退缩,反而有一种挑战的意味:“是,大王,我不想像其他后宫的妃嫔一样,在大王的心目中,只是一个以色事人的女人。我想让你看到的是我,不是什么媵女后妃。我甚至曾经幻想……”她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羞涩地一笑。
秦王驷心中涌上一种久违的少年激情来,他握住了芈月的左手:“幻想什么?”
芈月的右手却指点着天地,衣袖飞卷,豪气干云。她的声音很响亮,在高台上被风一吹,远远地传出去:“幻想着如果有机会,能够让我治理一个郡、一个封国,我就能够把它治理得富强繁荣,那么你就能看到我的不一样,我就能让你感觉到,我是有资格和你站在一起指点江山的,而不是像那些后宫女人一样,只能做被你宠爱、被你庇护、什么都不用想的弱者。”
秦王驷失笑:“你想做不一样的人?你对她们不屑吗?”
芈月转头看着秦王驷,大声道:“是,我不屑,因为我跟她们不一样!我争的不是荣宠、位分、母族、儿女。我争的是,我在你心目中,是否有着一席之地!”
秦王驷看着她如今的样子。这是她从未在自己面前展现过的一面。不,也许他曾经看到过,此刻的她,最像他初见她的时候,那种在祭台上翩若游龙、丰姿若神的样子。忽然间他有些明白了:“你要为子稷争蜀侯之位,原来并不仅仅是为子稷所争,更是为自己争?”
芈月昂首道:“天地间先有我,才有子稷。大王有很多的女人,我却想成为那个独一无二的人,要让大王看到我自己的实力所在。大王有很多儿子,子稷只是其中一个,也许有朝一日他可能成为独一无二的人,但这却不是由他的出身决定,也不是我这个当母亲的推动就能促成,而只能靠他自己的努力和成就。”
秦王驷定定地看着芈月,忽然道:“若寡人要你留下来,是不是有违你的计划了?”
芈月摇头:“不,没有区别。因为我知道,大王留我,有留我的用意。你要我为子稷争,但我却不是这么想。子稷能不能得大王垂爱,这得看他的努力。可是大王,我希望,这一次,你能看到我的存在。我不能得一方郡城治理,那我就只能无声无息地存在。之前大王那么做,我觉得委屈。”
秦王驷挑了挑眉问:“委屈?”
他忽然笑了,没有再说话,却转身欲走。
芈月却从秦王驷身后抱住了他,将脸贴上他的后背,叫道:“是的,我很委屈。从第一次侍奉大王的时候开始,大王就告诉我,要直道而行。我一直是直道而行,哪怕撞得头破血流。可大王呢,却什么事也不告诉我,什么话也不对我说,跟我打哑谜,拿什么棋子作比喻,你……你根本就看我像个傻瓜。”
秦王驷的眉头渐渐松下来,嘴角也有一丝笑意。
芈月道:“我要错了,你告诉我错在哪儿,我下次改进,别让我一个人傻傻地瞎折腾。有时候,我真希望下辈子遇见你的时候,我是个男子,不是一个卑微的媵女,不是一个后宫妃嫔,而是一个可以驰骋天下的国士,甚至能让你像容忍张仪那样容忍我身上的诸多缺点,就因为我有举世无双的才能。”
秦王转身将芈月一把抱起,纵声大笑:“可寡人如何会与张仪欢好,如何会让张仪为寡人生儿育女?”
芈月惊呼一声:“大王,快放下我。”
秦王驷却不理她,只管抱着芈月走到栏杆边,把她放在栏杆上坐下,笑道:“你不是说,要同寡人站到一起吗?你朝下看看,这望云台高不高?”
芈月朝下看了看,一阵晕眩,却倔强地道:“很高。”
秦王驷道:“怕吗?”
芈月道:“大王不怕,臣妾也不怕。”
秦王驷道:“寡人若是松手,你可就摔下去了。”
芈月的手紧紧抓住了秦王驷:“大王不松手,臣妾就不会掉下去。”
秦王驷却忽然问道:“若寡人扶不住你呢?”
芈月的另一只手却扶住了栏杆,昂首道:“那臣妾会自己扶着栏杆,不让自己掉下去的。”
秦王驷笑容微收,意味深长地道:“哦,这样说来,你不用依靠寡人也能坐得住了。”
芈月笑道:“大王让臣妾坐到这儿来,还用手扶着臣妾,是因为爱臣妾,不是为了把臣妾摔下去。所以大王若扶不住臣妾,臣妾为了让大王不伤心失望,也不会让自己掉下去。”
秦王驷哈哈大笑,用力将芈月抱起,转了一个圈,将她放到地面上,才道:“站稳了吗?”
芈月仰头看着秦王驷道:“臣妾站稳了。臣妾会一直站稳的。”
秦王驷一步步走下望云台,坐上步辇。
步辇起,缓缓前行。
秦王驷低声对缪监道:“明日,寡人要见唐昧。”
缪监一怔,问:“大王说的是……丹阳之战中,被俘的楚将唐昧?”
秦王驷点了点头,嘴角有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他缓缓地道:“寡人现在忽然对那个星象预言,很有兴趣,想细细地问一问他。”
半个月后,秦王驷于殿中宣布诸公子之分封。
后宫妃嫔,齐聚椒房殿中,等着消息第一时间传回。
她们心情焦急,三三两两聚在庭院或者廊下,窃窃私语。
樊长使站在椒房殿庭院左廊下,紧张地拉住卫良人的手道:“卫阿姊,子恽还小,我真不想他分封出去啊。”
卫良人微笑着安抚她:“妹妹放心,有人比你更不想让儿子分封出去……”
樊长使看看左右,似有所悟:“你是说,魏夫人?”
卫良人笑而不答。
樊长使恨恨地道:“难道这次分封会出岔子?”
卫良人连忙将食指竖在嘴上:“嘘,小心隔墙有耳。”
樊长使一惊:“她又有什么阴谋不成?”
芈月静静站在右廊下,看着妃嫔们焦急不安地交头接耳。魏夫人走到芈月身边轻笑道:“季芈妹妹似乎一点也不担心啊。”
芈月淡淡道:“雷霆雨露,皆是天恩。更何况诸公子都是大王的亲生儿子,难道大王还会亏待了他们不成?”
魏夫人哼了一声:“手心手背还两般待遇呢,我就不信你没有半点想法。”
芈月微笑:“大王比谁都聪明,在他面前自作聪明,只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魏夫人看她这副样子,情知问不出什么来,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唐夫人见魏夫人走了,方走到芈月身边劝道:“此人素来如此,不要理她。”
芈月笑着点头:“我知道。”又问她:“唐阿姊不紧张吗?”
唐夫人笑道:“我是个愚钝之人。子奂难道不是大王的儿子不成?大王自有安排,我信不过大王,还能信得过谁?”
芈月点头:“唐阿姊是有大智慧的人,不似有些人,素来爱庸人自扰。”
唐夫人知道她说的是魏夫人,只笑而不语。
另一头,景氏亦在和屈氏窃窃私语:“屈阿姊,我的子雍还小,真不想让他现在就封啊。”
屈氏劝她:“我的子池更小呢。放心,大王就算分封,也不会让这么小的孩子离开娘的。”
正在此时,利监满头大汗地跑进来道:“颁诏了,颁诏了。”
这声音一传进来,便是连芈姝也闻声走出来,见着利监,焦急地问:“封了哪几位公子?”
利监行了一礼,道:“回王后,今日分封了三位立有军功的公子。公子华封横门君,公子奂封蓝田君,公子通封为蜀侯。”
卫良人猝不及防,失声道:“蜀侯怎么会是子通……”
芈姝横她一眼,转眼看了看左右,得意地微笑:“唐夫人、魏夫人、卫良人,恭喜你们了。”
唐夫人面露喜色,松了一口气,回头拉住卫良人的手道:“恭喜妹妹,其他人都封君,唯你的子通封地最大、爵位最高,这可是好事一桩。”
卫良人的视线却落在芈月身上,眼睛眨了眨,有些魂不守舍地笑道:“多谢唐夫人,只是蜀地艰难,我怕子通做不好……”
魏夫人不禁现出不能置信的表情,忽然间尖叫一声,冲了出去。
芈姝看着魏夫人的背影,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转头看着芈月,满意地点头致意。
芈月只是淡淡一笑,却没有如她所想的那样上前邀功示好,只远远地行了一礼,便与其他妃嫔一起退了出去。
披香殿,魏夫人披头散发地坐着,失魂落魄。
她想不明白,自己失败在哪儿。她明明已经猜到,芈姝上书求为诸公子分封,必是芈月建议的。而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芈月无心宫闱,甚至无意于秦王驷。
芈月有自己爱的人,她入宫,是因为黄歇死了。后来黄歇再度出现,可她已经有了秦王驷的儿子,所以只能继续留下。她的心不在这宫廷中,她厌恶与芈姝、与自己共处这一方庭院,她时刻想逃开。所以魏夫人猜测芈月会借这次分封,为自己找好退路。魏夫人的信息,有的是从上庸城得到的,有的是从芈姝与芈月交恶后发生的事情里捕捉到的,她将它们一一组合起来,大胆地推测出了这些事。
所以她刻意去找了秦王驷,将自己的推测巧妙地透露给了他。她深知秦王驷的脾气。他有强烈的征服欲,如果他知道这件事是芈月主谋,他是绝对不会让芈月如愿操纵王后布局的。那么,王后的计划就会因此废止,而她就可以有足够的时间,让嬴华成为太子。
可是,她没有想到,秦王驷明明知道了这件事,依旧顺着芈月的心意,分封了诸子,让嬴荡成了无形中的太子,让她一败涂地。
可是,他为什么没有分封嬴稷,而将他留了下来?
魏夫人忽然坐直了身子,一个她未曾想过的可能浮上水面———莫非,秦王驷属意嬴稷?
不———她绝不甘心。
魏夫人的神情阴沉得吓人,采薇吓得甚至不敢靠近。可就在此时,魏夫人忽然笑了起来,招手令采薇靠近,道:“你想办法,让宫中传唱一首歌谣……”
数日后,宫中忽然兴起了一首歌谣,芈姝走到哪儿,似乎都能听到有人在传唱:“哲夫成城,哲妇倾城。懿厥哲妇,为枭为鸱……”
芈姝站住,问道:“什么声音?”
景氏忙上前道:“王后,您不知道啊,这几天宫中都在传唱这首歌谣呢。”
芈姝道:“什么歌谣?”
景氏道:“哲夫成城,哲妇倾城。懿厥哲妇,为枭为鸱……”
芈姝脸色变了:“这是什么意思?”
景氏嚅嚅不敢答,芈姝细想了想,拂袖而去。
暴雨如注,缪监负手站在廊下,喃喃地道:“哲夫成城,哲妇倾城。懿厥哲妇,为枭为鸱……这首《大雅》之歌,唱得好啊。”他转头,看看身后的缪乙,“这是什么意思,你明白吗?”
缪乙先是点头,后又摇头,赔笑道:“明白一点点,似懂非懂。阿耶教教孩儿,也好让孩儿长些见识。”
缪监冷笑:“这首诗歌,来自《大雅》,名《瞻卬》,意思是:聪明的男人能造就一个城邦,而聪明的女人却能倾倒一个城邦。失去懿德的聪明女人,一旦掌握生杀大权,就会成为枭鸱那样的不祥恶鸟……”
缪乙听懂了,脸色也变了:“阿耶,您说这事,要不要禀告大王?”
缪监冷笑一声:“禀告大王,说什么呢?这哲妇指的是谁,你不清楚吗?”
缪乙犹豫了一下,道:“是指……芈八子吧。”
缪监道:“那么,这歌谣背后的人是谁,你知道吗?”
缪乙赔笑:“这,孩儿可真不知道了!”
缪监冷笑一声:“这后宫妇人,三寸长舌,这不,又要搅动起风雨来了。”
雨仍然在下着,歌谣在雨声中,越传越烈。
女萝忧心忡忡地跟芈月说:“季芈,您说,对这宫中谣言,应该如何是好?”
芈月轻蔑地一笑道:“怕什么?‘哲妇倾城’吗?可这后面还有两句,‘妇有长舌,维厉之阶’,这宫中究竟谁是长舌妇,明眼人不是一目了然吗?魏氏,也不过就这点花招罢了。”
女萝道:“纵然如此,也不可不防啊!”
芈月忽然笑了道:“可有时候,我真是佩服魏氏。”
女萝沉默。
芈月道:“我一直被动应战,一直想逃离这宫廷。我忘了这个世间处处是战场,只想着不战而逃。我看不起魏夫人,可我还不如她。至少她有挑战规则的勇气,她有屡败屡战的志气,她还有处于逆境仍然能够轻易把握大王心思的聪明和才智。”
女萝摇头:“不,季芈只是心地善良。”
芈月也摇头:“不,善良是对弱小的怜惜,而不是对虎狼的退让,更不是弱者为自己的无能找的借口和理由。”
她看着外面的大雨,低声道:“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既然命运决定要将子稷推向高处,我若犹豫退让,反受其祸。苍天为证,我也曾谨守其位,不敢越礼;可既然天意注定,不让我子稷赴蜀远行,我自当遵从天意。夏桀无道,成汤代之;商纣无道,周武革命;厉王无道,周召共和。我子稷亦是楚王之胤、秦王之裔,这天底下已是大争之世,没有什么是注定的,只能是勇者胜而懦者亡。”
女萝拜伏在地:“奴婢愿追随季芈,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芈月看着大雨如注,纵声吟道:“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她喃喃道:“这四方的宫墙,燕雀相争,不知天地之阔也。而鲲鹏,可受制于一时,但终将扶摇直上九万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