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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五十四章 故人来



    芈月怀孕了。

    彼时缪监接到这个消息,首先就禀告了秦王驷。秦王驷只点了点头,不以为意,挥手令缪监出去,他又重新看起简牍来。

    只是不晓得为何,过得片刻,他心中总有一股隐隐不安的感觉,想了想,他放下书简,站了起来,走到外面,见是缪辛跟着,不禁问了一句:“大监呢?”

    缪辛忙恭敬地道:“方才王后有召,所以大监去了。大王要召他吗?”

    秦王驷摇了摇头:“不必了。”他在廊下走了几步,忽然道:“去常宁殿。”

    唐夫人是服侍秦王驷最久的人,近年来渐渐不再受幸,且她体弱多病,为人也是低调无争,所以在宫中存在感比较弱。后宫妃嫔,虽然不敢来踩她,却也无人奉承。她所住的常宁殿,也是稍嫌偏僻,素日都冷冷清清,无人往来。唐夫人本人倒也不以为忤,乐得清静。

    秦王驷走入常宁殿,见院子正中一棵银杏树,黄叶如华盖,一地金黄的叶子,站在院中仰头看,但见天高云阔,不觉得心情舒朗。

    唐夫人迎上来行礼,秦王驷忙扶起了她,笑道:“你这院子倒是不错。”

    唐夫人亦不似其他妃嫔见着秦王驷来,便要盛装艳服,如今她与秦王之间,男女情爱的意味淡了,倒是那种多年以来熟稔不拘的感觉更重。见了秦王来,她也只是披着一件半新不旧的衣衫,头发挽了低髻,只用一根白玉大笄插住。见秦王驷夸她的院子,也笑了:“大王说得是,妾这里最好的便是这院子。”一边陪着秦王驷往里走,一边又说:“妾素日最喜的便是在院中晒晒太阳,下下棋。大王如今是要在院中坐坐,还是到里面喝口浆水?”

    浆水又叫酸浆,是将菜蔬果物发酵变酸,再加上些蜜或柘汁,便酸酸甜甜,十分可口。秦王驷听了便道:“甚好,寡人好久不曾饮过你制的浆水,正可一品。”

    说着便在唐夫人的引导下走进内室。室内光线略暗,唐夫人忙叫侍女将四面的帘子都卷了起来。阳光射入,秦王驷转头看了看室内,却见各式摆设非但比别处都少些,甚至还略显陈旧,心中不悦,道:“你这室内的摆设如此这般少,且又陈旧,可是魏氏和王后没有照应到?”

    唐夫人见他生气,忙赔笑道:“大王休要错怪了人,王后和魏夫人不曾忽略于我,她们倒年年都问我要不要换新的。我原是因为当日子奂还小,十分淘气,容易打烂东西,所以干脆就摆着旧的。后来子奂搬出去了,”她看着室内的摆设,露出怀念的眼神道,“我看着这些东西反而舍不得换了。”

    秦王驷细看,果然有些摆设明显是小儿之物,也轻叹一声道:“你原也不必如此自苦,宫中什么没有?用得着你节俭成这样。”

    唐夫人笑道:“妾身并不是节俭,只是习惯了,如今比起当年已经好多了……”说到这里,发现说错,忙止了声,请罪道:“是妾失言了。”

    秦王驷长叹一声,扶起唐夫人道:“你何须请罪?当年之事,原是我年少气盛触怒君父,却不该连累你们受苦。”当日他为太子时,因反对商鞅变法而被秦孝公放逐,朝中甚至有另立太子的呼声。他既失势获罪,他宫中的女眷自然也难免过得艰难。

    唐夫人忙摇头道:“妾身自属大王,当与夫君忧戚与共。只是惭愧自己生性愚笨,便是那时候,也多半是庸姊姊撑着家里,妾身是什么事也帮不上忙的。这么多年以来,又是多亏大王照应,妾身十分惭愧。”

    秦王驷叹了一声:“桑柔她……她的性情若有一两分似你,朕与她也不会……”

    桑柔便是庸夫人之名,唐夫人听了这话,便是十分退让的性子,也忍不住道:“庸姊姊若是妾这般的性子,只怕当年便撑不过了……”

    两人叙起旧事,不禁唏嘘。过得片刻,侍女捧上调制好的浆水过来,唐夫人亲手奉上。秦王驷饮了一口酸浆,略觉得好些,放下陶盏,咳嗽一声道:

    “寡人看你这里院子虽大,人却太少,不免冷清。”

    唐夫人不解其意,看着秦王驷,欲待其述说下文。

    秦王驷后宫与其他诸侯相比,算是十分清静的。早先为太子时,以庸氏为正,唐氏为侧,再加几个侍婢,均是住在一个院子里。后来继位为王,庸氏出走,唐氏便与那几个旧婢同住一宫。其后便是魏王后与她的几个媵女,又另住一宫。再次便是楚女入宫,再立一宫便是。

    她这里均是服侍秦王的老人,这些年也不曾承宠。公子奂长到十岁以后也搬了出去,这里不免就显得空落落的。魏夫人的宫殿,与她一般大,但里头住了魏媵人等数名妾姬,又因代掌宫闱,里头婢仆无数。便是芈姝所居的椒房殿,虽比她这里只多了两个侧院,人数却比这里多了七八倍。

    却听得秦王驷道:“寡人觉得,你这里太过冷清不好,不如搬几个人进来,与你同住也好。”

    唐夫人不解其意,知他这般说,必有用意,忙顺着他的口气道:“大王说得是,这一整座宫殿只住了我们主仆几人,倒显得空空落落。自子奂搬出去以后,妾身也觉得,真是冷清了不少。”

    秦王驷正中下怀,道:“那寡人就安排一个人跟你一起住,如何?”

    唐夫人也笑道:“妾身正缺个妹妹做伴呢,只要她不嫌妾身这里冷清便是。”

    秦王驷便问:“在宫中你素日跟谁交好,想挑谁过来?”

    唐夫人却是答得滴水不漏:“宫中姐妹人人都好,妾身个个都喜欢。”

    秦王驷沉吟半晌,问道:“你看,芈八子如何?”

    唐夫人心中一凛,但面上不露声色,反而笑得更加欢畅:“大王说的可是大公主素日常夸的季芈?她自是极好的孩子,只是……”

    秦王驷一怔,想不到她竟会为难,反问道:“只是什么?”

    唐夫人长叹一声:“大王,季芈终究是王后的媵女,不晓得王后可知此事?”

    秦王驷不在意地挥了挥手:“王后不会有意见的。”

    唐夫人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道:“既是大王吩咐,妾身自当遵从。”

    秦王驷皱了皱眉头,道:“两人同住,终究还是要性子相投。你若不愿意,就此作罢。”

    唐夫人忙笑道:“妾身知道大王的意思,也知道这是体贴我。我听孟嬴说起过她,若是她来,那真是妾身之幸呢。”

    秦王驷方点头道:“嗯,如今她怀了身孕,现在住的蕙院太过荒僻,地方小,也安排不开太多奴婢。且她年轻,也缺乏经验,所以想让她换个地方,也好多个人照顾。”

    他听到消息的时候,也想到了蕙院狭窄,本就想给芈月挪个院子。一是因为芈姝所居椒房殿中已经住满媵女,且芈月的性子有些不合群,芈姝对芈月又有些小小嫉妒,加上她自己的儿子也刚出生,这几件事累积起来,则芈姝不见得会尽心。虽然他吩咐下去,她未必会拒绝,但用不用心,却是不一样的。二来唐夫人宫中冷清,若是令她照顾芈月,两人皆得便利。所以当时一想,便想到了让芈月搬到唐夫人的住处。

    唐夫人笑容不改:“哦,季芈有喜了,这真是件好事。妾身好歹也养过孩子,大王就尽管放心把她交给妾身好了。”

    秦王驷满意地点头道:“如此,寡人就放心了。”

    见秦王驷大步离开,唐夫人独立院中,怔怔出神。银杏树的叶子飞旋而落,唐夫人伸手,接住了一片落叶。

    见唐夫人怔立,侍女绿竹不安地唤道:“夫人。”

    唐夫人听到这一声轻唤,顿时回神:“嗯?”

    绿竹轻声道:“夫人,大王已经走了。”

    唐夫人有些恍惚:“哦。”

    绿竹见她如此,不免忧心,问道:“夫人,您想什么想得如此出神?可是大王说的事,有什么不妥……”

    唐夫人却止住了她继续问,道:“绿竹,你去内府领些东西来吧。若是芈八子要搬进来,还要好生布置呢。”

    绿竹诧异道:“这么早便要布置吗?”

    唐夫人叹道:“反正早晚都要准备,不如早些准备。”

    绿竹低下头,细细地思量一回,似有所悟,试探着问道:“若是有人打听,奴婢应该如何说呢?”

    唐夫人淡淡道:“该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绿竹恍然:“夫人,您莫不是……”莫不是不愿意让芈八子住进来?

    唐夫人并不是一个挑剔的人,更何况这事是大王所托。她如今这样的表现,只代表一件事,那就是芈八子住进来,会带给她们很大的麻烦。

    唐夫人摇头轻叹:“绿竹,后宫从来争斗多,我只想寻个清静的地方,好好过我自己的日子。”

    绿竹欲言又止:“可是……”可是为什么明知是麻烦,还要接下来?既然接下来,为何还要把这件事张扬出去?

    唐夫人淡淡地道:“大王既然吩咐,我怎么可以拒绝。”所以她只能应下,若是芈月住进来,她也会好好照顾。但是芈月身上的风风雨雨,她没有替她接下来的义务。见绿竹不解,解释道:“若是她身上真的带着麻烦,就算住进来以后,照样避不开,最后还会连累我们。”

    绿竹道:“可大王他……”大王这么说,肯定是要夫人帮助季芈,夫人这么做,真的合适吗,会不会触怒大王?

    唐夫人轻叹一声。秦王驷是个很英明的君王,他能够一眼看穿别人的性情,真的发生了大事情,谁也无法对他隐瞒。可是后宫的事情,却不是军营和朝堂,不是用铁腕和军事手段能够解决得了的。有时候那种细细碎碎的恶心人的小事情,上不了台面,用不了刑罚,他也懒得理会。但有些人的野心,就这么慢慢滋长,认为只要足够聪明足够有手腕,不触着他的底线,就可以永远无所顾忌下去。

    的确,后宫女人,做不出大的事情来,可人心幽暗的地方,便是用铁血手腕也是无法根除的。

    也许他只是隐约意识到了芈月的怀孕会招致后宫某些女人的不满,所以他就把芈月放到自己的院子里,因为他信任她能够好好地照顾那个可怜的姑娘。可是他却没有完全意识到,那些女人会用什么样的心思和手段来对付她。

    他是君王,他是男人,他是夫君,后宫那些起了不良心思的女人,都曾经是他的枕边人,在她们还没做出真正的恶事时,他不愿意把她们想得太坏,更不用说为她们未曾做出的行动去进行威慑。

    但是她不一样,后宫那些女人,在她这个已经失宠的妃子面前,是毫无顾忌的。但她也没有说出来,因为她不可能拿她的想象,去劝说君王,这有点危言耸听,会显得她在君王面前把别人的心思想得过于恶毒,或者让她像一个神经衰弱的受害狂。所以,她不能拒绝,也不好过多地解释。

    那么就把这个消息放出去吧,那些有着不轨心思的人,一定会阻止那个新宠进入她的院子,因为不这样做就为她们下一步的侵犯增加不便之处。

    她要让那些魑魅魍魉自己跳出来。如果她们能够阻止那个姑娘进来,那么,她也问心无愧;如果她们行动了,依旧没有阻止那个姑娘进来,那么,她也能看出秦王驷保护她的决心有多大。

    而今天他的行为,太过像兴之所至,而她,只能把自保当成第一要务了。

    椒房殿也很快听到了消息,芈姝大为不悦。这日秦王驷来看公子荡的时候,她便与秦王驷道:“大王,我的媵女怀孕了,为什么要托给常宁殿?”

    秦王驷倒没有想到她的反应这么大,他手中正抱着公子荡,见芈姝质问,怔了一下道:“寡人觉得你宫中已经十分拥挤,且子荡还小,寡人见你时常抱怨,所以也怕烦了你,因此托了唐夫人。”

    芈姝眼圈一红,笑道:“是小童性急了。原是宫中闲言,说大王疑了小童容不得人,因此才将季芈托于唐夫人。大王也是知道小童的,遇到这种事,岂有不着急的?方才是我言语失当,却不想大王原来是体贴我才这般安排。”说着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道:“只是大王虽是好意,我却不敢领。若是当真让季芈住到常宁殿,小童这名声岂不坐定洗不清了。”

    秦王驷将公子荡递与乳母,转头看着芈姝道:“你多虑了,宫中从来是非流言甚多,岂能一一计较?”

    芈姝上前,偎着秦王驷撒娇道:“大王,季芈是我的媵从,她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且我身为王后,就算是其他的妃子怀孕,难道照顾她们不应该是王后的职责吗?如今大王置小童于不顾,反去让唐夫人照顾,这叫小童日后如何处置宫中事务?”说着心里一阵委屈,不禁哭了起来。

    秦王驷闭了闭眼。他到后宫从来是放松身心的,并不打算陷身烦恼,回思唐夫人应允时的言不由衷,再看芈姝的急切委屈,心中也懒得计较。他本来想到芈月怀孕,独居蕙院不便,乏人照顾,他能够为她去向唐夫人说情,已经是很难得了,再加上芈姝如此委屈,她毕竟是王后,料得如此一来,她为了表现自己的负责任,当会好好照顾芈月吧。

    想到这里便挥了挥手,道:“好了好了,既然你主持后宫事务,这些小事就由你做主吧。”

    芈姝破涕为笑道:“是,小童定当不负大王所托。”

    芈月一觉睡醒,听到院中雀鸟的叫声,便披了衣服,走到蕙院廊下,逗弄着笼中的鸟儿。

    女萝见状,忙拿了一件披风过来加在她的身上,劝道:“季芈,清晨露重,您还怀着身子呢,要多保重。”

    芈月抬头看看青天,道:“女萝,你说如果我把笼子撤了,这黄雀能飞多高呢?”

    女萝也不禁抬头看着天空:“它翅膀这么短,飞不了多高吧。”

    芈月叹道:“小时候父王给我看刚生出来的小鹰,也只有一点点大,和刚生出来的小黄雀相差不大。可是,最终黄雀只飞到树梢就落下来,被人捕获,关于笼中。而鹰会越长越大,越飞越高,最终翱翔于蓝天之上……”

    女萝听芈月忽然话题跳转,有些不解,但她服侍了这些年,却是知道芈月若提起楚威王,必是怀了心事,忙劝道:“季芈,人怀了孕就容易多愁善感,看到黄雀也能想到这么多。您莫要多想,小心受寒,还是回屋换件厚的衣服吧。”

    芈月也不与她争辩,只笑了一笑,被女萝拥着进屋,捧了一杯刚烧好的粟米粥,喝了两口,感觉胃里也暖了许多。她放下碗,笑道:“你说这黄雀飞不高,是它害怕高度,还是贪恋美食,或者是心有牵挂呢?”

    薜荔拿着一叠婴儿的衣服进来,试图转变芈月的思绪,笑道:“季芈,这些是我给小公子新做的衣服,您看看可好?”

    芈月本是一个内敛之人,素不与她们多说心事,可是自怀孕以来,时常多愁善感,感时伤怀,倒令得薜荔与女萝两人颇为担心,经常试图以婴儿、大王之事引开她的注意力。

    见芈月只懒洋洋地拿起衣服翻看一下,又放下来,女萝忙笑着提议道:

    “季芈,您喜欢鹰,要不要在小公子的衣服上绣一只鹰啊?”

    芈月笑了,摇头:“女萝,你不懂。”

    女萝忽闪着眼睛道:“奴婢懂啊。男人是鹰,女子是雀。男人高飞千里,建功立业;女子养在宅院,生儿育女。”

    芈月听她如此说,轻轻一叹:“是吗?难道女人就不能是鹰吗?”

    女萝不以为然地道:“做黄雀多好,不必太过辛苦,只要叫得好听,自有人喂养,不用栉风沐雨,流浪荒野。”

    芈月道:“可是黄雀虽然安逸,却不能抵御风雨,而风雨,却无处不在。”

    女萝正不解时,外头却有声音,薜荔接了来人的话,进来禀道是椒房殿来人,说是王后有事相请。

    芈月看着女萝,笑道:“你看,风雨这便来了。”

    芈月更了衣,带着女萝一起慢慢地走向椒房殿。她知道芈姝为何相召。

    前日宫中忽传消息,说是秦王驷要让她住进唐夫人所居的常宁殿,她听了这个消息,便知道不成了。

    不管这消息是如何出来的,以她对芈姝的了解,芈姝是不会让自己的媵女接受别人的庇护的。此时芈姝召她过去,必是要求她主动拒绝此事,表示自己的忠诚之心。

    进了椒房殿,果然芈姝一张口便提起此事,道:“妹妹如今身怀有孕,我当好好照顾,蕙院狭窄冷清,我听说唐夫人有意接你到常宁殿,你意下如何?”

    芈月心中苦笑,口中却道:“多谢阿姊关心,我住蕙院习惯了。”

    芈姝满意地点头,道:“终究住在蕙院不便,不如你搬进椒房殿来住吧。”

    芈月忙笑道:“椒房殿中已经住了太多人,再说阿姊还要照顾公子荡,我搬来搬去也是麻烦,还是照原样吧。若有什么事情,再向阿姊求助也不迟。”

    芈姝犹豫着道:“可是大王原本想让你入住常宁殿的,是我说要让你就近居住,更方便照顾。”

    芈月暗叹,她这个人到底只有如此气量,非要逼着自己亲口说出不住常宁殿来,才肯罢休。她是时时刻刻都要逼着人向她效忠,却不知这种行为,只会惹得人生厌生憎。当下只得笑道:“阿姊放心,原是我自己爱住那儿,就算阿姊不跟大王提起,我也是不愿意搬到常宁殿的,毕竟我是阿姊的媵侍,对吗?”

    芈姝大喜道:“对,妹妹,你真是贴心。”转而指着女医挚道:“这样吧,我让医挚来照顾你,如何?”

    这回芈月倒是真心道谢:“多谢阿姊。”这么多年来,她深知女医挚为人善良,且又医术精湛,有她照顾,倒是可以安心了。想到这里,也不禁长吁了一口气。

    芈姝又转而对女医挚训诫道:“医挚,你是我从楚国带来的心腹,这次妹妹怀孕,你要精心照顾才是。”

    女医挚被芈姝召来,又听说芈月怀孕,当年的旧事不禁浮上心头,只觉得心惊胆战,惴惴不安。听了芈姝吩咐,忙一迭声地应道:“是,小医谨遵王后旨意。”

    芈姝见诸事已经安排定了,满意地点点头道:“妹妹需要什么,只管说来,我叫玳瑁开了库房给你去取。有什么事,也只管去与永巷令说。”又对女医挚道:“医挚,你听到了吗?妹妹可就交给你了。”

    她絮絮叨叨地吩咐了一大堆,这才放了两人出去。

    女医挚一直心惊胆战地听到最后,也不见芈姝单独另外吩咐她什么事,只得惊疑不定地跟着芈月出去。

    芈月见她一路频频回首,笑道:“医挚不必担心,王后不会单独吩咐你什么的。”

    女医挚一惊,欲言又止。

    芈月轻叹一声:“若当真有什么,会是玳瑁来找你的。”芈姝毕竟还年轻,还单纯,便是如楚威后那样的人,真正恶毒起来,也是与楚威王关系变坏以后的事。反倒是玳瑁,在楚威后身边服侍了这么多年,这个老奴婢的心,早就黑了。有什么事,必是她比芈姝更恶毒。

    女医挚微一犹豫:“那……”

    芈月拍了拍女医挚的手:“放心,若是玳瑁对你有要求,你便悄悄告诉我。大不了,大家撕破脸面,到王后跟前,到大王面前,我还惧了这个老奴不成!”

    女医挚低下头,应了一声“是”。

    自此女医挚便搬入蕙院居住。蕙院中本是由女萝、薜荔两个大宫女,再带着两个洒扫的小宫女侍候,女医挚搬进来,女萝便将自己的房间让出来给她,自己搬了与薜荔同住。

    女医挚便开始为芈月调理养胎,开了许多药膳方子。只是秦、楚医道不同,秦国太医院中许多药物并不符合她的开方习惯,之前芈姝怀孕,也多半是太医院的太医用药较多。

    女医挚既受托,自当精心照顾。当下便向芈月请示,欲趁着芈月怀孕不久,在这段时间到城内城外去寻药购药,甚至亲自去山上采药,自己制药。

    芈月禀了芈姝,便给女医挚一面出入令牌,也好方便她去采药。

    这日她正在咸阳城一间药铺中寻找适用之药,忽然听得外头人声喧闹起来。她一个不注意,被后面的人挤推,摔倒在药堆上,便听得远处有一人大声叫道:“抓逃奴,抓逃奴……”

    此时众人已经是你挤我逃,情景纷乱,那药铺主人忙上前来扶起女医挚,解释道:“人市离此不远,想是有贩卖的奴隶逃了出来,女医无事吧?”

    女医挚忙点头:“无事。”

    说着随了那药铺主人入内,铺子里地势略高,两人顺势看起热闹来。但见前头的人都躲了开来,中间有个大汉,看上去比周围的人都高出一个头,却在人群之中逃窜,那追他的人在后面不断地叫着:“抓逃奴,抓逃奴……”

    眼见着人群拥挤过不去,那人急了,又叫道:“谁抓住前面的逃奴,我谢五金!”

    五金不是一个小数目,差不多够再买一个奴隶了,当下便有人应声去抓。那逃奴身形高大,力气颇足,人群中只传来痛呼之声,想是去抓他的人反被那逃奴打了。

    女医挚忽然听得小儿啼哭之声,然后传来大声喝彩:“公子好身手,好!”

    过得一会儿,人群散开,却是一个过路的公子,制住了那逃奴。

    女医挚见人群散开,也随着走出来,但见那贩奴之人已经追上来按住逃奴,感激连连道:“多谢这位公子。”

    那公子看了看仍然在强力挣扎的奴隶,赞叹道:“好一位壮士!”便问那贩奴之人:“这个奴隶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那奴隶贩子抱怨道:“这是跟东胡人打仗时的战俘,因为没有人赎他,所以就烙了印给卖掉了。小人还以为此人孔武有力,会是一桩好买卖,不承想此人吃得多,不干活,还经常打伤人。小人拉出去卖了好几次,都让主家退了回来。”

    女医挚在人群中远远地听了声音,不禁一怔,急忙扒开众人向前行去。

    远处,那公子正与那奴隶贩子道:“你这奴隶要多少金?”

    那贩子苦笑道:“小人也实不指望他能挣到钱,只保个本儿,十五金罢了。”

    那公子道:“我给你二十金,你把身契给我罢了。”说着拿了十五金给那贩子,那贩子便从袖中取了契书,也就是一根刻字盖章的竹条递给那公子。

    那公子转过头去,将契书递给精壮奴隶道:“给。”

    那精壮奴隶愣愣地接过契书,还没反应过来,道:“你,你这是何意?”

    那公子道:“你自由了,拿这契书去官府销了你的底册就是。”

    那奴隶正拿着木条发愣,女医挚已经挤过人群走到近前,仔细看到了那公子的模样,不禁失声叫道:“公子歇―――”

    那公子闻声看去,也吃了一惊道:“女医挚―――”

    这人,却是当日芈月入秦之时,路遇义渠王伏击,落马失踪,被诸人以为已经尸骨无存的黄歇!

    黄歇转头看到女医挚,也是惊喜异常,快步走到女医挚面前,帮她提起药筐道:“挚姑姑如何在此?你可知道九公主的下落?”

    女医挚惊疑不定地看着黄歇,伸手碰了碰他的手,见他手是温的,阳光下也有影子,方才相信他仍然是活人,一刹那五味杂陈,颤声道:“你、你没死?”

    黄歇也不禁唏嘘万分,叹道:“是,我没有死。”

    女医挚垂泪看着黄歇道:“公子,你、你那日遇险之后,遇上了什么事,如何今日才到咸阳?”

    黄歇叹道:“实是一言难尽……”

    那一日,他落马受伤,被东胡公主鹿女救走。因乱军之中,他被马匹踩踏,受了极重的伤,昏迷不醒,待他醒来,发现已经是在东胡军营。他本欲去寻芈月,怎奈受伤太重,连骨头都断了数根,竟是卧床不起,只得耐心养伤。

    鹿女将外界的事瞒了个密不透风,他多方打听,也打听不出。

    待得伤势稍好,能够下地走动,他便要去找芈月。鹿女不肯放他离开,他三番四次欲逃走,却总是被抓了回来。无奈之下,只得在东胡制造了几场混乱,这才逃了出来。

    在东胡之时,他又听说义渠王劫走了秦王后的妹妹,想来便是芈月了。

    当下便一路辛苦,跋涉数月,到了义渠王城。听得义渠王数月之前纳了一个美女,他以为便是芈月,便潜入王宫之中,一处处宫室寻过去,直到与义渠王照面,两人打了数次。义渠王原是心怀嫉恨,不肯告诉他真相,后来与他数番打斗,最终也是佩服他的心性,才将芈月的下落告诉了他。

    他连夜赶到咸阳城中,这几日便在努力设计寻找楚宫旧人,想办法打听芈月的消息,谁知这日竟这么凑巧,遇上了女医挚。

    女医挚听了经过,忍不住拭泪:“公子,你何不早来,九公主她、她……”

    黄歇紧张地问道:“她怎么样了?”他只觉得双手颤抖,生怕听到不利的消息。

    女医挚道:“她已经侍奉了大王。”

    黄歇怔了一怔,心中虽然酸涩难言,但终究舒了一口气,叹道:“她能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女医挚见状,心中也是难受,叹道:“公子,具体的事,我们身为臣仆虽然不明内情,但也听说九公主初进宫,原是不放心王后,后来则是因为王后怀孕,所以才侍奉了大王。”

    黄歇苦笑一声,摇头道:“医挚,谢谢你,你不必劝我。我了解九公主,她天性倔强,岂是轻易妥协之人?她必是遇上了绝大的难处,才会,才会……”

    女医挚轻叹道:“是啊,你总是最了解她的。”

    两人沉默片刻,此时街上人多,两人便到街边一处酒肆中暂坐。

    黄歇忽然道:“医挚,我欲与她相见,你可有办法?”

    女医挚心中暗道:“果然如此。”不禁叹息:“公子,你若是早上四个月也罢了,如今却是不能了。”

    黄歇一惊:“怎么?”

    女医挚同情地看着他:“她如今已经被封为八子,并且已经怀了秦王的孩子。我便是服侍她待产,这才出宫寻药……”

    她继续说着什么,但黄歇已经听不到了,他木然坐在那儿,只觉得身边的一切事物都已经模糊,所有的声音变得遥远。

    女医挚轻叹道:“她若没有怀孕,就算委身秦王,你们一样可以远走高飞,可是这女人一旦有了孩子,就……”她同情地看着脸色惨白的黄歇,知道他此时已经无法再回应什么,只得看了看周围,却见那精壮奴隶站在黄歇身后。方才黄歇将契书给他的时候,他虽然收了契书,却一直跟着黄歇,形影不离,当下做个手势相询,见对方应了,方才放心。

    此时天色已晚,宫门将闭,女医挚纵然不放心,也只得站起来离开。

    黄歇仍然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直至人群散去,天色昏暗,他却仍是恍若未觉,直至一人轻推着他唤道:“公子,公子……”

    黄歇眼神渐渐聚焦,看着眼前之人从模糊到清楚,细辨了一下,竟是方才释放的奴隶:“是你?”

    那精壮奴隶担忧地看着他,道:“公子,你怎么了?”

    黄歇僵硬地一笑道:“你怎么还没走?”

    那奴隶道:“我不放心公子。”

    黄歇自嘲地一笑道:“不放心,有什么可不放心的?”忽然一拍桌子道:

    “店家,拿酒来!”

    店家迟疑着不敢上前,那奴隶便也一拍桌子道:“快上酒!”

    店家见这么一个壮汉,不敢违拗,忙送上酒来。黄歇一瓶又一瓶地猛灌,很快就酩酊大醉,拍着桌子混乱地吟道:“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此时天色完全暗了下来,诸人也纷纷要离开。却见黄歇喝得醉醺醺地占住大门,一个大汉抱臂守在他身边,让人出去不得。众人不敢上前,相互挤在一起窃窃私语。

    此时从内室走出几人,见状也是一怔。便有一个上前问话道:“喂,兄台……”

    黄歇抬头,举着酒瓶傻笑着问:“你想喝酒吗?”

    那人摇头道:“不想。”

    黄歇道:“你想打架吗?”

    那人摇头道:“不想。”

    黄歇呵呵一笑道:“可我想喝酒,也想找个人打架,你说怎么办?”

    那人沉默片刻道:“好,那我就陪阁下喝酒,打架。”

    他身后跟着的人急了,道:“庸公子……”

    那人手一摆,道:“你们且先走吧。”自己却坐了下来,道:“在下庸芮,敢问兄台贵姓?”

    黄歇抬头看了看他,见也是个年轻公子,气质温文,当下呵呵一笑,道:

    “在下黄歇。”

    庸芮笑道:“可否令你的从人退在一边,让酒肆诸人离开?在下亦好与兄台共饮共醉。”

    黄歇看了身边那人,摆手道:“我没有从人,他也不是我的从人。”

    不想那奴隶听了这话,反而退开一边,让出门来,诸人纷纷出去。

    黄歇又低头喝了一杯酒,抬头看那庸芮居然还坐在面前,奇怪道:“咦,你怎么还在?”

    庸芮道:“你不是说,想喝酒,想打架吗?”

    黄歇又问:“你不是说,你不想喝酒,不想打架吗?”

    庸芮沉默片刻,忽然笑了:“可是我现在忽然就想喝酒,想打架了。”

    黄歇问:“你为什么想喝酒,想打架?”

    庸芮苦笑:“我喜欢的姑娘嫁给了别人,还怀上了他的孩子,所以,我心里难受,却又不好与人说,只好闷在心底。”

    黄歇已经喝得半醉,闻言忽然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哈,你也是,这真真好笑。我告诉你,我也是。”

    庸芮一怔:“你也是?”

    黄歇呵呵笑着,举起陶瓶,再取了一个陶杯,给庸芮也倒了一杯酒,道:

    “是,我喜欢的姑娘嫁给了别人,还怀上了他的孩子……我、我只想杀了我自己……我若不是来得太慢,就算她嫁给了别人,我也可以把她带走。可是,可是为什么她怀上了他的孩子呢……”

    庸芮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不觉也是痴了,喃喃地道:“就算她嫁给了别人,我也可以把她带走。我当日为何不敢想呢?是啊,我不敢,我都不知道她是否喜欢我……”

    两人各说各的伤心事,却不知为何,说得丝丝合拍,你说一句,他敬一杯。不知不觉间,两人如喝水一般,把店家送上来的酒俱都饮尽。

    忽然间一声霹雳,大雨倾盆而下,天色全黑了下来。街市中人本已不多,此时避雨,更是逃得一个人影不见。原本热闹非凡的大街上,竟只余他二人还在饮酒。

    黄歇拿起盛酒的陶瓶,将整瓶的酒一口喝下,拍案而笑道:“痛快,痛快!”说完,便拔剑狂歌起来:“欲从灵氛之吉占兮,心犹豫而狐疑。巫咸将夕降兮,怀椒糈而要之。百神翳其备降兮,九嶷缤其并迎。皇剡剡其扬灵兮,告余以吉故……”

    庸芮也已经喝得大醉,他酒量本就不大,此刻喝得尽兴,见黄歇拔剑高歌,也不禁击案笑道:“痛快,痛快,来,我与你共舞。”说着也拔出剑来,高歌:

    “有车邻邻,有马白颠。未见君子,寺人之令……”

    见庸芮也拔出剑来,黄歇笑道:“这酒肆甚是狭窄,待我们出去打一场。”

    说着率先一跃而出。

    庸芮哈哈一笑,也一跃而出。

    黄歇和庸芮两人执剑相斗,从酒肆中一直打到长街上。

    大雨滂沱,将两人身上浇了个透彻。两人方才饮酒不少,此时浑身燥热,这大雨浇在身上,反而更是助兴。当下从长街这头,打到长街那头。

    两人都醉得不轻,打着打着,黄歇一剑击飞了庸芮手中之剑,庸芮却也趁他一怔之机,将他的剑踢飞,两人索性又赤手空拳地交起手来,最终都滚在地上,滚了一身烂泥。

    黄歇和庸芮四目对看,在雨中哈哈大笑。

    此时两人俱已打得手足酸软,竟是站不起来,只得相互扶着肩头站起,一脚高一脚低地踩着泥水前行,手舞足蹈,狂歌放吟。

    黄歇用楚语唱道:“时缤纷其变易兮,又何可以淹留!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

    庸芮亦用秦语唱道:“阪有漆,隰有栗。既见君子,并坐鼓瑟。今者不乐,逝者其耋……”

    两人也不顾别人,只管自己唱着,一直走回酒肆,也不知道是谁迎了上来,道:“公子,小心。”

    此时两人俱已支撑不住,索性一头栽倒,再不复起。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黄歇悠悠醒来,耳中听得一个声音兴高采烈地道:

    “公子,你醒了?”

    黄歇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模糊,他扶着头,呻吟一声,眼前的一切渐渐变得清晰。他细看那人,身躯高大形状威武,脸上却带着烙印,正是昨日被他所救的奴隶,颇觉意外:“是你?这是什么地方,你怎么会在这儿?”

    那大汉呵呵地笑道:“这里是庸府。昨日公子与那庸公子都喝醉了,是那位庸公子的手下与我扶着公子回府,也是庸府之人相助,为公子沐浴更衣,在此歇息。”

    “庸公子?”黄歇扶着头,宿醉之后头疼欲裂,好不容易才定住心神,想起昨天那位陌路相逢,却一起喝酒打架的人来,正是姓庸。“他叫庸、庸什么……”

    那大汉忙提醒道:“是庸芮公子。”

    黄歇点了点头,又问:“你又如何在此,我昨天不是把你的身契还给你了吗?”

    那大汉憨笑道:“公子买了我,我自然要跟随公子。”

    黄歇摆摆手道:“我不是买了你,只是不愿意看到壮士沦落而已。再说,你不是从来就不服主人,每次都会反抗的吗?”

    那大汉摇摇头,执着地道:“我是东胡勇士,战场上被人暗算才沦落为奴,被人随便转卖呵斥,我自然不服。公子武功比我高,又待我仁义,我岂能不报?反正我的部族也被灭了,我无处可去,只能跟定公子了。”

    黄歇捧着头,无可奈何,良久才道:“那,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便翻身跪地,端端正正地行了大礼,道:“小人赤虎,参见主人。”

    黄歇忙摆了摆手:“我敬你是壮士,休要如此多礼。”

    赤虎起身,憨笑着搓搓手,站在一边。

    黄歇沉吟片刻,道:“既到此间,也要拜会主人。此人意气飞扬,倒是可交。”

    刚说完,听得外面院中呵呵大笑:“黄兄可曾起了?”

    黄歇一笑,也大步走向外面,道:“庸兄起得好早。”

    这个世界上有人白发如新,有人倾盖如故。黄歇和庸芮的相识,便始自这一场酒醉,一场打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