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忽三年过去。
这三年里,芈月也从一个小小女童,变成了一个小小少女。而小小的西南离宫,早就已经限制不住她的活动。她跳出低小的宫墙,在黄歇的带领下,跑到更广阔的空间去了。
树林里,一只肥硕的锦鸡停在树稍头,快乐地鸣叫着。
不远处的树上,一只弩弓悄悄瞄准,箭头铮亮。一只手扣扳弩机,弩箭飞出。但见锦鸡应声而落,然后,被拨毛,清洗,叉在一根树枝上,变成了一只香喷喷的烤鸡。
一个男童拿起烤鸡,露出了高兴的神情,正想张嘴大嚼,另一只略小的手却伸过来,将整根树枝都拿走了。
男童转头看去,已经是苦了脸,叫了一声道:“阿姊。”
芈月大模大样地将弟弟芈戎辛苦了半天才烤好的烤鸡夺了过来,道:“戎,你如何偷懒不去学习,倒来这里游玩?”
芈戎早知道自己亲姐姐这种遇事前先扣自己一个不是,好借以名正言顺可以欺负自己的习性,反驳道:“我才不是游玩呢?礼乐书数射御,射艺亦是要多加练习的。”
芈月羞羞脸道:“说什么练习射艺,不如说是你嘴馋。”
芈戎反驳道:“阿姊若不嘴馋,便休要吃我的烤鸡。”
芈月嘻嘻一笑:“我不是嘴馋,我是试试你烤的东西能不能吃。”说着,便张嘴撕下一只鸡腿来大嚼。
芈戎便顾不得说,扑上去先去抢夺起来。两姐弟正争得快意,却听得后面叹息一声。芈月一惊,手便一松,整只烤鸡便被芈戎夺了过去,迅速地跑远了。
芈月只得回过头去,笑道:“子歇哥哥。”
她与黄歇自三年前的那次相争之后,早已经冰释前嫌。她本是早慧之人,只因为陡生变故,而不愿意与人接近。经了那件事以后,打开了心扉,与黄歇竟是两小无猜,同读书、共习艺,情谊渐深。
莒姬虽然待她好,可是更看重芈戎;屈子虽然学问高深,但政务繁忙;芈戎虽然信服于她,但却年幼识浅;若论奴婢之流,更是无话可说。也唯有黄歇,是她的同龄人,她有什么话,他都会听着,她有什么想法,他都能够知道,她有心情不好的时候,一转头他永远会在她的身后……此时她的行为,虽然不能完全算是欺负弟弟,但这种与弟弟相处的情况,却是一种常态。可是性子偏“正人君子”的黄歇,却是一定不会喜欢这种情况的,一定会说教的。她亦知道对方是好意,所以被他撞见,不免有些心虚。
黄歇皱眉看着芈月一身乱七八糟的样子,道:“你如何又与子戎相争,可是内府之人克扣你们的东西了?”
芈月扑嗤一笑道:“何曾呢,如今内府并不少我们东西,我不过是逗着子戎玩罢了。”
芈戎正值半大孩子嘴馋的时候,莒姬却不肯纵他贪食。她见过太子槐少年时因楚威后溺爱而吃成痴肥的样子,这模样令楚威王大为不悦,押着太子去了军中三年,才减掉一身肥肉,但楚威王亦因此时事,对太子失了几分欢心。
莒姬正是要作出公子戎三年为先王守丧的样子来,以备将来博取宗室朝臣的好感,而早日获得一个较好的封地,又岂肯让他吃得一身痴肥失了体统。
于是芈戎被莒姬禁着,更是嘴馋,被芈月一带,便常去偷猎解馋。芈月一半是自己带坏了弟弟,另一半也怕太放纵了芈戎,在莒姬跟前不好交代,时不时便纵他一回,但也克制着不会让他太放开了吃。
她见黄歇如此,便将此事说了,又道:“子歇哥哥,你来何事?”
黄歇拿出一卷竹简来道:“这《天官冢宰》篇,我带来了,你上次那卷可会背了?”
芈月点头道:“自然。”
黄歇道:“只可惜你们居于离宫,礼乐书数御射这六艺,只能学得书与数,除了书和数,其余的都只能学得皮毛……”
芈月不服道:“谁说的,我射箭百发百中,我骑马也跑得很快,何况我现在已经开始学三礼了……”
黄歇摇头:“你那些不过是皮毛,都算不得正式的六艺。礼不是书,不是会背书了就能了解的,居移气,养移体,只有经历过各种朝贺祭礼,才知道礼是什么。乐更是要用耳朵来听,莒夫人虽然可教你歌舞,但似‘云门、大咸、大韶、大夏、大濩、大武’这六乐,需数百上千人的祭舞,非亲身经历,用竹简是学不到的……”
芈月一扬眉:“母亲前日已经与我说过,先王三年丧期已满,她当为子戎请入泮宫。我们就要离开离宫了。”
黄歇喜道:“如此甚好,夫子亦曾说过,如果先王的血脉不受六艺之教,说出去岂不成了列国的笑柄。令尹亦已经向大王进言,大王已经答应。”
芈月抚掌而笑道:“大善。”
果如莒姬所料,待楚威王三年丧期已满,整个朝堂也进入了新的一轮气象。这时候令尹昭阳便提出先王的数名公子公主守丧之期已满,此时当回到宫闱,或分封或从军或入学,也当有个处置。
楚王槐无可无不可,便挥手应允了。
于是公子芈戎便随了其他公子,赐以数名竖童内侍随从会读,到王族子弟所聚集的泮宫就学,而楚威后知道了楚王的旨意之后,紧接着又下了一个口谕,言公主芈月也当与诸公主一起,搬入高唐台中,就学共居。
莒姬待传旨的侍从去了,握着帛书怔了好一会儿,才冷笑一声。
傅姆女葵担心地道:“夫人,若是公主入了高唐台,岂非……”
莒姬冷笑道:“威后,真是旧时脾气不改,就算是没有好处的事,她也非要让人难受一下。”
女葵道:“夫人必是要随公子一起了?”
莒姬叹了一口气道:“这也是无可奈何,想要达到目地,便不能不付出代价啊!”
想要让芈戎入学,便不得不要让芈月离开自己,到楚威后的掌控之中度日,莒姬心中暗叹,只能拜托郑袖在宫中的羽翼暗中照顾了。只是高唐台是楚威后的势力范围,莫说郑袖,便是连南后恐怕也无法插手其中。
想到这里,莒姬抬头道:“女葵。”
女葵应声。
莒姬轻叹一声,只有让芈月独自入高唐台,让楚威后觉得自己并不重视这个女儿,才不会对她怀着更深的恶意,何况在绝对的权势之下,她便是跟随芈月入高唐台,只怕未必能够庇护住她,反而会让她遭受更多的委屈,想了想,也只能吩咐女葵道:“我不能随公主入高唐台,所以此后公主一身,便只能系于你了。你便算是死,也要护住她。”
女葵跪地,郑重道:“奴必不负夫人所托,便是死,也要护住公主。”
莒姬长叹一声,叫来了芈月,仔细地将其中经过,告诉了芈月。
芈月听后沉默良久,好一会儿才道:“那么,我此后如何能够再见到母亲,再见到戎弟呢?”
莒姬本忧她过于聪明,恐她不能接受此事,要拿出最大的耐心去说服于她,不曾想见她如此懂事,不由心疼,抱住了她道:“我儿,你自然还能够常常见到我们。泮宫就学,初一十五自会休假,想来你在高唐台学习,也是这般,待到初一十五,你便回来,与我们共聚一日。其他时间,你若是想母亲了,自也可以回来。”花,霏。雪。整,理芈月紧紧地抱住了莒姬,闷闷地道:“母亲,我当日一心想着丧期早日结束,我们便可以走出离宫,回到宫中去。可是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早知道如此,我们不如还继续留在离宫,这样也不必一家分离。”
莒姬轻叹道:“母亲也不想你离开我,可是,母亲却不得不这么做。我们龟缩在这离宫中,把自己缩得小小的,躲在阴影的地方,或可祈求虎狼忘记了我们,忽略了我们,但仍然一生担惊受怕,生怕被看到了自己就会像蝼蚁一样被捻死。但这样的日子,我可以过,你和子戎不能过。”
芈月转头拭泪道:“是,母亲,我明白的。”
莒姬肃容道:“你和子戎,是先王子嗣,是帝王血胤,不就此一生躲在角落里,像庶民一样无声无息,像庶民一样野生野长,诗书礼乐全然没有机会学习,公卿大夫全然没有机会结交。若是这样,将来你们怎么走到人前去,怎么能够获得独立生存的能力?这样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人家不用杀死我们,我们自己就杀死自己了。”
芈月肃然道:“母亲放心,我一定不会让子戎走到阳光底下,堂堂正正,封土受爵,我们会过得越来越好。”
莒姬叹道:“你们是王室子弟,一出生名字就录在宗庙族谱上,你十五及笄,子戎二十岁冠礼的时候,宗庙职责所在,一定会告知宫里的。到时候那个女人也一定会想起我们的存在,而世人却未必知道我们的存在。到时候她只要派几个侍卫,就可以让我们无声无息的消失。所以我才要提早准备,不但要让世人都知道我们的存在,还要在这之前,为你们争取更多安身立命的资本。”她抓住了芈月的手道:“你这一生,以后会遇到许多许多的事。我只告诉你两点,一不要怕,二不要倔。”
芈月点头道:“母亲,我不会怕的。”
莒姬道:“许多人以为躲在阴影里就安全,却不知道鬼魅最喜欢的反而是阴暗处杀人,了无血痕。所以,遇到事情,不要退缩,要堂堂正正地走到阳光下,走到万人瞩目的地方去。这样的话,谁敢伤害,她在阳光下就无所遁形,她就要付出众目睽睽之下的代价。”
芈月点头道:“是,我知道,我们不是蝼蚁,我们是芈姓子孙,楚王血脉!”
莒姬叹息道:“其实,我最担心你的,还是怕你天不怕地不怕,遇事不知变通,惹出变故来。我儿,宫中阴私之事甚多,若是旁人给你设下陷阱,你千万不可倔强说理,宁可退步忍让、妥协周全。要知道世间最宝贵的,是你自己的性命,你只消当时不冲动落人口实,让人可以当场杀你,事缓则圆,到得回过气来,自有你我挣扎的余地。”
芈月默默点头,忽问道:“那父王殡天之时,母亲退避三舍,便是如此?”
莒姬点头道:“正是。虽然送你入高唐台,我是迫不得已,但须知这个世界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只要这楚国还是芈姓江山,威后就不可能真的完全一手遮天,如果世人都知道她会伤害你,那么她反而要好好地保护好你,否则的话你们出一点意外,她就水洗不清了。”
芈月看着莒姬反复说着,忽然心里想,其实她也是不确定的吧,不确定自己会走向什么样的命运,唯其不确定,她才会恐慌,所以她才会反复地说,她想说服的并不是芈月,而是她自己。她要让自己相信,送芈月入宫,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可怕,那么危险,楚威后会是有顾忌的,是不敢对芈月真的下杀手的。
可是,真的不会有危险吗?
放鹰台废址,高高的台基上,荒草离离。
屈原一步步向上走去,芈月身着男装,和黄歇跟在他的身后。
三人终于走上了高台,只见一片旧宫殿的断垣残壁。
屈原负手站在苍茫天空下,夕阳落日,秋风萧瑟。
屈原的声音显得遥远而哀伤道:“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芈月知道这是《王风》之诗,说的是平王西迁之后,故都废弃,多年后有周室大夫经过故都,见宗庙公室,尽为黍离,悯宗周之颠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此诗。只是——“夫子,这里是什么地方,您为何吟此诗作?”芈月问。
因芈月即将进入高唐台,从此再不能如往日住在离宫一般,可以自由出入,因此也是乘这些日子有空,屈原便让芈月和黄歇二人,乘宗庙大典时混在人群中观摩礼乐之舞,去了少司命神祠看大祭,又在楚王槐检阅军队之时,悄悄地看军阵。
这日,又带着二人登上这放鹰台。
听芈月此问,屈原便道:“此处是放鹰台,为先灵王所建行宫,昔年灵王之臣,曾在此处放鹰行猎赛马……”
芈月诧异地左右看着,这一片断垣残壁中,实难想象当年这是灵王的高台,问道:“那怎么会变成这样子呢?”
黄歇已经有所领悟道:“是不是因为太子建之乱?”
屈原沉重地点了点头。
芈月迷惑不解地问道:“太子建之乱?”
黄歇望向屈原,见屈原点头,才向屈原行了一礼道:“弟子见识浅薄,有不到之处,请先生指点。”转过头来对芈月解释道:“先平王之时,为太子建娶秦景公之女伯嬴,嬖人费无忌游说平王纳了伯嬴,生下先昭王。平王猜忌太子建心藏怨恨,听信费无忌谗言,认为伍奢和太子建谋反,杀死伍奢全族,伍奢之子伍子胥出逃入吴国,后来伍子胥带着吴人攻入郢都,将平王鞭尸三百,我楚国许多旧宫被毁,这放鹰台也是其中之一吧。夫子,我说得对吗?”
屈原点头道:“事情的经过大致如此,不过有些内情,你们未必清楚。当日平王杀伍奢,并不仅仅为了对付太子建,而是自晋国权力落入大族之后,我大楚历代君王,都对权臣十分猜忌。平王虽然父纳子媳礼法有亏,但伍氏、伯氏等久掌兵权,早在君王铲除之列,只是没想到吴国虎视眈眈,收纳了伍奢之子伍子胥、伯郤宛之子伯嚭等人引路,以致于楚国蒙难,郢都遭劫,生灵涂炭……”
这些年来,屈原与弟子们讲诗礼之学,也同时讲着楚国的历史,但更多的是讲楚国先人开创基业之艰难,武王、文王、庄王、威王这些明君圣主数百年来如何在周天子以及北国列国的围剿打压下艰难崛起、智慧周旋、浴血百战的事情。
这楚国历史十分不光彩的一段,芈月却是不曾听过的,便问道:“那后来呢,吴国人占着郢都,是被谁打败的呢?”
屈原道:“伍子胥昔年在楚国时有个好友申包胥,两人相交莫逆。伍子胥出逃的时候,是申包胥送他走的。伍子胥对申包胥说,父仇不共戴天,我必灭楚。申包胥却对他说,你若灭楚,我必兴楚。伍子胥带着吴人将郢都摧为白地,申包胥直奔秦国,在秦庭号哭七天七夜,终于打动了秦哀公出兵救楚,终将吴国驱出楚地,保住了楚国。”
芈月失望地道:“原来还不是靠自己的力量,还是要让秦国帮忙啊。”
黄歇劝慰道:“列国之间合纵连横,不管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国家都不能单打独斗,能够利用国与国的争斗,使自己得利和强盛,才是最重要的。”
屈原叹息道:“这是我们楚国历史上最大的灾难之一,所以我要你们来这里好好看着,以史为鉴,避免将来的祸乱。”
黄歇踢了踢地上的碎石道:“这伍子胥真可恶,我将来一定要做申包胥那样的救国名臣。”
芈月却低着头沉思着,黄歇推了推他。
芈月抬头道:“怎么了?”
黄歇道:“你在想什么?”
芈月看了屈原一眼,有些犹豫。
屈原道:“公主,你想说什么只管说吧。”
芈月脱口而出道:“伍家权势过大,那也是因为伍家凭才能和战功,在沙场浴血,为楚国作出贡献后得到的。大王自己若是文治武功上失去了权力,只能倚仗公族为他效力,那便没有办法把握住权力。若王者不能凭着才德服人,却只是以借故生事而以权术铲除功臣,岂不令人心寒。伍家有仇,伍子胥岂能不报。大丈夫在世,当快意恩仇,先是君不君,才会臣不臣,申包胥固然可敬,可也没有谁说伍子胥报仇错了啊。这个世界有申包胥,自然也有伍子胥,否则君王为所欲为而没有警示,天地的法则不就乱了吗?”
屈原看着芈月,有些震惊,似乎想重新认识她一样。芈月低下了头,有些懊恼自己说错了话。可是,这样的话,在她心底压抑了很久,让她疑惑愤怒,让她不吐不快。
但看到屈原的神情,芈月没来由地心底一沉,她虽然畅所欲言了,但是,夫子他却一定会很失望吧。想到这里,她高昂的头还是低了下去,怯怯地道:“夫子,我说错话了吗?”
屈原心情沉重地拍了拍她的肩头:“不,你没有说错话。”
见芈月低头不语,屈原忽然心中升起一个念头来,又问:“公主,若一座宫殿之中,年久失修,栋梁俱朽,当如何?”
芈月抬头,不解地道:“那便要换啊!”
屈原长叹:“只是若将栋梁俱换,恐更换栋梁之时,宫殿不能支撑而倒塌。”
芈月笑了:“夫子,若是不换,宫殿也会倒塌啊!”
屈原抚须点头:“说得是啊。”
芈月忽然轻叹:“只是那些栋梁用了这么久,忽然换掉了,栋梁一定会不开心的。”
屈原看着芈月:“你听懂了?”
芈月却问道:“夫子,伍奢家族便是要被换掉的栋梁吗?”
屈原长叹一声:“你说得对,栋梁是会不开心的,甚至是会制造倒塌的。变法之事,殊为不易啊!也许,有些事,我是应该再想一想了。”
他这三年,自然不是只与小儿们教习诗礼,最重要的还是在遵从着威王的遗命,与新王积极设法推行改革新政。只是旧族们抵制力量甚大,所以耗尽心血,却总是举步维艰。
而芈月的这番话,却似是一针见血,戳中楚国君权旁落的要害。君王若无威望,则必当权力失落,而权力失落只能够靠君王自己的成就而夺回,否则的话,也不过是换了一个权臣罢了。而权臣失位,亦会有疯狂的报复,以前他只认为变法是“理所应当”,而如今,这份“理所应当”之间,又多了几分不确定性。
当晚,令尹府。
屈原和令尹昭阳对坐。
昭阳年纪又似老了许多,但他从军甚久,生活习惯上一直保持着军人的风姿,仍然上腰板笔直,声如洪钟。
昭阳拿着一瓣橘子乐呵呵吃着道:“屈子,来尝尝,这是南边刚送到的橘子,这让我想起你写的《橘颂》来了……”说着拍打着膝盖轻声吟哦道:“‘青黄杂糅,文章烂兮。精色内白,类任道兮。’橘子此物,先酸后甜,内有实而外有华,堪比君子之德!”
屈原微笑道:“老令尹夸奖了。”
昭阳摆摆手道:“哎,我老了,将来的楚国,还是要倚仗屈子你的。”
此时屈原的职位为左徒,在楚国历来的官职安排上,这是为将来接掌令尹之职的一个台阶。这样的任命,自然也是得到了昭阳的许可。
身为楚国的令尹,多年来与六国周旋的政治经历,让昭阳很明白,如今列国征战越来越是激烈,在这种压力下,任何国家想要得到保全,就必须要让军权越来越集中,才能够与他国集中全力打一场大战,否则的话,两军阵前,各公族怀着私心,只顾保全实力,那战争的失败就是必不可免的了。
可是作为公族的代表,他心中隐隐又不希望让王权得到更大的扩张,这王权一旦扩张,则必然会压缩公族的存在,君王的权欲一旦膨胀,还有他们这些臣工说话的地方吗?
所以这些年来,他一直周旋在公族和君王之间,维持着楚国在军事上的强势,但同样又阻止变法的推进。
然而,他毕竟老了。
人老了以后,有些想法就会不一样了。他渐渐会感觉,自己心中做为楚国令尹的部份,多过了他作为昭氏族长的部份。
这么多年列国的变法,虽然最后更多是半途而废,但多少也是进行到半途过了,所以也对列国的制度起到了改变。其实从他的前任开始,就曾经对他说过,总有一天,这种改变会冲垮原来的制度,但是是什么时候,却是谁也不知道。
当秦国任用商鞅进行变法的时候,列国都在全神贯注地关切着,当秦孝公身死,商鞅被以谋反之罪车裂的时候,列国似乎都松了一口气,可是最终,商鞅虽死,秦国的商君之法不废,这于列国不能不是一份沉甸甸的逼迫。
昭阳终于坐不住了,他与先王、与新王取得了默契,让屈原任左徒,视为下一任的令尹候选人,悄然推动此事。
既然变法一定会来,甚至会在很快的时间到来,那么与其是在自己身死之后,昭氏家族在朝堂上没有足够份量的人压住阵脚而被当成变法必被献祭的牺牲品之一,还不如在自己任职其间,与王室一起推动变法,与王室一起收获变法的成果,而他昭阳也会在有生之年,成为帮助变法的那个贤人而赢得后世赞美。
因此,在他的默许下,新王和屈原,在一步步地推动着变法的进行。
而今晚,他有些话想找屈原说说,而屈原也有些事要找他说说。
一只橘子,打开了今天的话题。
屈原谦和地道:“老令尹说笑了,您是楚国的柱石,德高望重。大王继位几年,多亏您内外护持,国家族务都尽心尽力。大楚今日之盛况,老令尹居功至高,如今要保先王基业不失甚至再进一步,这变法新政的推行,还需老令尹坐镇才是。”
昭阳呵呵一笑道:“屈子才华远胜老夫,老夫如今年岁已高,只待归老,大王倚重屈子,新政一事屈子尽管施为,我是没有意见的。但……”
屈原坐正了身子,拱手道:“老令尹但请教训,平自当恭听。”
屈原字平,他在昭阳面前,自是以此谦称。熟悉昭阳的人会知道,他前面的话只是一个开场,只有在这一声“但……”之后,才是正题。
昭阳笑呵呵地摆手道:“不打紧的,不必如此认真,就当是一个老年人的过份啰嗦,你就随便听听也罢。”
屈原颔首,神情依旧有些严肃。
昭阳见此,倒没忙着说话,却是倒了一盏水给屈原,道:“屈子,先喝杯水吧。”
屈原接过陶盏,一口饮下。
昭阳却把玩着自己手中的陶盏,里面的水随着他的手势流转,好一会儿,昭阳才道:“我们楚国的贤者老子曾有云:‘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屈子,你觉得此言如何?”
屈原抿了抿嘴,虽然刚饮了一盏水,但仍然感觉有些口干。他虽然年纪已经不轻,但在这种老政客眼中,他在政治上仍然稚嫩如一个新手。
昭阳叹了一口气,道:“屈子,你是个做事的人,这点我佩服你。你若是为人下属,作人辅佐,这份认真是难得的品质。但是若要成为令尹,成为平衡朝堂的衡器,就不够了。”
屈原拱手道:“还请老令尹指教。”
昭阳叹道:“治大国,若烹小鲜。最重要的是什么,是火候,是平衡。你要做成一件事,就不能单打独斗,而是要说服别人和你站在一起。你要切切记得,立足朝堂最重要的不是做事,而是做人,多交朋友,少结冤家,让利不争,与人为善。若能够得到大多数朝臣的支持,那么你不管做什么都容易成功,反之,则会处处失败。”
屈原默然,知道近日来他推新变法,拿了几个贪腐无能、败坏国政的公族子弟试法,必是有人告到了昭阳面前,脑海中忽然升起芈月说的“被换掉的栋梁一定会不开心的”之言,心中暗叹,只换几个无关大局的人,便是这般,异日变法当真推行到权臣能员的头上来,只怕更是不堪设想。他口中却对昭阳道:“若是朝臣贪腐无能,败坏国家呢,难道也要坐视不管吗?”
昭阳的手指着他,点了几下又放下,叹息道:“屈子、屈子,我要怎么说你才能够明白呢?如今朝堂上,一半重臣都是出自屈昭景三家,剩下的那些,还有一半依旧是出我芈姓分支,其余非芈姓之臣,不过十之二三。这国就是家,家就是国,变法,是国事,更是芈姓的家事啊……”
屈原忽然道:“那大王呢,大王的存在又算得了什么?”
昭阳见他倔强,无奈地道:“事缓则圆啊,慢慢来,没有什么事,是可以一蹴而就的。”
屈原本是跪坐,此时却长身跪直,道:“我欲往北方五国出使,请令尹允准。”
昭阳惊诧地道:“你这是何意?”
屈原道:“与其坐而论道,不如起而行之。令尹有今日片言决政的气势,乃令尹平生沙场浴血而得。大王若不曾在文治武功上获得功绩威望,而推行变法,只怕处处为人所制。我欲出使五国,为大王达成合纵之功,如此,大王挟此威望,便能更好地推行变法,令尹以为如何?”
昭阳似不曾认识屈原一般,将他重新上下打量一番,才叹道:“屈子既有此忠心,老夫佩服。你去吧,朝中自有我在,纵不能进一步推行变法,却也不会让变法倒退。”
屈原拱手,一揖到底道:“多谢令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