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被楚王商起名为“月”的公主,在楚王商的女儿中排名第九,宫中便呼为九公主。小公主刚刚出世,这一夜的历险,成了楚宫中的一桩悬案,便连原来看护她的侍女女桑,也在人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莒姬所居的云梦台虽不算禁卫如何森严,但也不可能是一个侍女就能够把婴儿盗走的。且她身边用的宫女,包括那女桑,均是她陪嫁的心腹侍女,这种陪嫁之人,通常生死与共,纵使另投他主,别人也不会收容,这于当时便是铁律一条。国士可择主而事,但奴仆背主,只有死路一条。
更何况小公主虽然是个婴儿,却毕竟是国君之女,很难想象有什么了不得的生死利害,能令女桑自寻死路背主害主。
更有可能,是有人盗走公主,又害死女桑,嫁祸女桑。只是这女桑自此以后,消失无踪,连尸首也找不到,更勿论其他。
莒姬深惧此事,她唯一能怀疑的就是宫中的阉人内侍,这些不是她娘家陪嫁之奴,亦是有可能内外勾结的。只是一处宫闱台阁,也总要用到几十内侍,这却是无法避免的。她只得借了小公主被盗之事,将云梦台的内侍换了个干净,另求楚王商亲自分拨了一些心腹可信内侍,再向母族求助,阉了莒族原来隶下的数十名奴隶入宫,这才消停。
幸而那小公主似是有神灵庇佑一般,虽在水上飘了几个时辰,着了些风寒惊吓,但有太医用力,乳母精心,调养一段时间后,竟似完全不曾有后患,依旧活泼可爱,长势喜人。
只是向氏自那一夜以后,竟是母女连心,虽然病得欲生欲死,却时时刻刻念着小公主,一日不见,便忧心欲死。莒姬虽然知道她病重,不好让幼儿过了病气,然怜她情痴,还是让乳母每日抱着小公主,远远地让她看一回,好教她放心。
向氏本已因为难产,又逢大喜大怒大寒大暑,自此大病一场,血下不止,险险要一命呜呼。却因为牵挂着女儿,便挣命活着。太医诊过无数这类的产妇之病,这等血崩十有八九,难挨过去。不想向氏看似比谁都虚弱,然生命力却是极强,几番濒死又活过来,过得一年多,竟渐渐越来越好,也不禁称奇。
只是楚王商此时却无暇顾及这些后宫之事,自秦国的细作报来讯息,秦君渠梁驾崩,秦国变乱陡生。
自周平王东迁,数百年来征战不休,大国并吞小国,至此时周武王初封的三千诸侯,已经只剩下十几二十个国家了,最大的便是七个国家,史称战国七雄。
这七雄中,只有北方的燕国,仍是召公之后的姬姓之国;南方的楚国,自立国以来便不太臣服,与周天子屡有磨擦,此后更是自立为王,据大江以南,虽以周天子之威,也无可奈何;山东齐国,虽是当初的封国,但国君却已经不是初封时的姜氏,而是被其臣下田氏所取代,此之谓“田氏代齐”;而地处中央的晋国,却被三家封臣赵氏、魏氏、韩氏所瓜分,此之谓“三家分晋”;而最西边的秦国,原是商朝旧臣之后,素为周室所恶,唯秦朝先人非子为周王牧马甚为用心,因此准其立国。后来周平王东迁,旧都为犬戎所据,平王便顺水推舟将旧都封与秦人,让秦人与犬戎博杀,使其两败俱伤。
秦人与犬戎博杀多年,渐渐扩张,只是却一直被中原诸国视为边鄙野人,历经数代秦君试图或施恩惠、或献媚周王、或武力征伐,以求东进,在列国中取得话语权,却无不铩羽而归,也被中原诸国更加轻视。唯有楚国,因也有同样被列国轻视过的历史,倒与秦国数代结为姻亲,遥相呼应。
至秦君渠梁这一代,却做出了令诸侯为之震惊的事情。他起用了自魏国流浪到秦国的卫公子鞅,进行变法。
变法之事,其实并非自秦国始,这相似的内容,周厉王当年起用荣夷公变法,当年楚国也起用过吴起变法,甚至在商鞅逃离的魏国,在商鞅之前也有过李悝变法。商鞅的变法内容,亦是受吴起与李悝变法影响极深。而这些变法,无不是在王权衰弱、国库财尽的前提下产生,而最终,亦是不约而同地走向变法者身败名裂,人亡政息的结果。
如今列国关心的事便是,秦君渠梁死了,那么被封为商君的变法之臣卫鞅,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而秦国的新法,又会继续下去吗?
楚国君臣,自然也是极关心此事。
此时章华台中,君臣对坐,令尹昭阳先开口道:“细作传讯,秦国已为其先君发丧,谥号为孝公,太子驷灵前继位。”
各国都有宰执冢相之位,为百官首,楚国此位置便称为令尹。昭阳是个年近五十的老军头,他虽是宗族,却也是积战功而至此位,在朝中威望极高,也最得楚王商倚重。
楚王商沉吟:“太子驷昔日便是因为反对商君之变法,因而触怒秦公问罪,他的太傅公子虔受劓刑、公孙贾受黥刑,他自己也被放逐。如今他既已继位为君,依卿等看,秦国的变法,可能续行否?”
昭阳抚须笑道:“不能。”
列国均是此例,秦国又岂能有所改变。
他说完以后,左徒屈原便道:“正是,太子驷方才继位,太傅公子虔就告发商君谋反,那卫鞅就欲潜逃出秦。谁知道逃到边关,欲宿客舍,店家却因为他出示不了身份凭证而不敢收留……”
太子槐奇道:“这是为何?”
屈原解释道:“因为卫鞅立法,为政极苛,出行必须有凭证,若是客舍窝藏有罪之人与降敌同罪,被人揭发就要问腰斩之刑,而且有连坐之法,若一家有罪则其他九家必须揭发,揭发者有赏,若不揭发则十家连坐。因此卫鞅叹息:‘吾作此法而自毙’。”
因为知道今日商议商鞅变法之事,太子槐之前便由太傅先学习了吴起在楚国的变法始终,此时听到商鞅在秦公死后的行为,不禁嗤笑出声:“卫鞅虽学了吴子之法,但在生死当前,智与断实不如吴子矣!”
话未说完,便被楚王商横了一眼,吓得住口。
当年楚悼王任用吴起变法,得罪了楚国原来的世卿,待楚悼王一死,众人群起而射杀吴起,这情景与秦孝公一死秦人要杀商鞅之事也是相仿。只是吴起为人极为酷烈阴毒,他知道众人想杀他时,不但不向外逃,反而逃进楚悼王的灵堂,拿楚悼王的尸体当挡箭牌。这些吴国贵族若是心怀畏惧,他自可保全一命,若是坚持杀他,则皆要背上作贱国君尸体的罪名。果然那些吴国贵族虽然杀了吴起,但那些人皆被继位的楚肃王以罪名问斩。而这一批对变法最是切齿痛恨吴国贵族被杀,大大缓解了废除变法的压力,使得楚国变法虽然人亡政息,但却还是保留了一些变法内容延续。
只是吴起的作法太过阴损,在座的朝臣先祖们多少也因吴起变法损害过家族利益,而且他虽然得以让新君以此罪名杀了一批旧贵族,但他拿国君的尸体当成自己挡箭报仇的工具,也实在是太过无君无上。
因此虽然太子槐说得有理,但不管于君于臣,其实对吴起这个人虽然暗中佩服,面上却是谁也说不得他一句正面评价的。
楚王商不欲此话题继续下去,直接问:“卫鞅下场如何?
屈原叹道:“商君鞅被秦国新君下令施以车裂之刑,并灭其族。”
楚王商默然,这也是意料中事。
昭阳叹息:“从来人亡政息,秦孝公与卫鞅俱亡,想来秦国变法必不能继续下去。如废新法恢复旧法,又要多少人事变幻,百姓动荡。老子曰:‘治大国若烹小鲜’,秦国地处西北,贫苦粗鄙,再加上国政这般来回折腾,必当衰弱。”
将军景缺道:“臣以为可以趁此之机,在秦楚相交的巴蜀之地进行蚕吞侵蚀,扩张疆域。”
大夫靳尚连忙奉承:“幸而我大楚当初没有任由那吴起变法祸乱,如今秦国生乱,正是我楚国扩张之机。”
昭氏、屈氏、景氏、靳氏等,皆为芈姓分支,楚国虽对周天子不甚臣服,然则在“分封亲戚、以藩屏周”这一点上却是学了十足,如今周天子的姬姓之国皆已零落,但楚国却仍然是由芈姓分支主政朝堂,这亦是楚国以为自豪的事。
昭阳指着地图,分析道:“当今天下大势,周室衰弱,燕国在北,与我相隔甚远且国势不强,可不必考虑。齐王辟疆任用驺衍、淳于髡、田骈、孟轲等人,皆赐列第为上大夫,近年来齐稷下学士又复兴盛,人才济济有数百千人。而韩国国政出自申不害,但申不害已老,不足为惧。魏国虽然势力最大,但自庞涓死后,已是盛极而衰。倒是赵国有转强之势。大王去年灭了越国,尽吞越国之地。如今我楚国在列国之中已经是疆域最广,国势最强。以臣之见,我等当联齐而削弱列国,联秦而牵制三晋,取巴蜀为粮仓,待到时间成熟,便可称霸于天下。”
楚王商点头叹息:“令尹之言正是寡人所想,只是费时甚久,只怕寡人是看不到我大楚称霸于天下,但若寡人择后嗣得人,诸卿之中倒有可以辅佐新君威临天下——”
太子槐听到此言,正中心事,不禁脸色一变,他不敢抬头看楚王商,只暗地里斜看令尹昭阳的表情,想着他会如何表态。
昭阳也不禁看了太子槐一眼,见他神情惶恐,暗叹一声,口中却说道:“大王放心,太子已经成年,必能续我楚国辉煌……”
楚王商看了太子槐一眼,叹了一声,摆了摆手。
他心中明白,如今列强争霸,国与国之间竞争激烈,不进则退。楚国虽然在他的手中实力大增,但太子槐能力远不如他,而曾经抱过期望的霸星,也不过只是一个虚话,这后继无人,便是悬在他心头的一块大石。他生性坚韧,便遇上重大挫折,也不过是一笑置之,唯此事却是耿耿于怀。唯今之计,也只有乘自己在位之时,多加扩张,便是太子槐做个守成之君罢了,待后世子孙有杰出者,再能振兴楚国。
想到此处,将素日对儿子的厌憎之心也弱了几分,听到昭阳也在竭力为太子槐游说,便点了点头道:“寡人也将太子交与令尹,望你好好辅佐于他。”
昭阳连忙应声:“臣遵旨。”
楚国君臣静候着秦国发生变乱,不料过了数月,消息传来,秦国新君虽然杀了商君卫鞅,但却没有如秦国公卿所愿,废止新法,反而借商君的人头,平息了公卿的怒火,这边新法却在依旧推行。
楚王商听闻此讯,长叹一声:“秦君真英雄也。”
此时他正在莒姬房中,莒姬忙问:“大王如何有此叹?”
楚王商道:“历代变法,无不是人亡政息。不想秦国新君有如此气量,我本以为秦国自此变因为新旧两法动荡,如今看起来,秦国只怕会成为我楚国的大患。”
莒姬侍侯楚王商多年,能做得一朵解语花,自然也不是木头人。闻言笑道:“秦君纵有能力,然则秦国多年穷鄙,又与魏国结仇,便终其一世,恐怕也无法成为我楚国之患吧。大王放心,我楚国人才倍出,何惧秦国。”
楚王商稍解心事,莒姬又百般奉承,不觉在这云梦台消磨了不少时光。更兼又有九公主聪明可爱,莒姬见楚王商心烦之事,便引他逗弄婴儿,虽然幼童无知,却能解颐。一来二去,便得了楚王商的宠爱。
楚王商子女繁多,也只有头两三个孩子出世时,得他一些关爱,孩子生得多了,便也不在意了。太子槐虽然因嫡长而立为储君,然而小时候便不算太聪明,越长大更觉越觉得不肖自己,他一生征伐,灭国无数,对楚国的将来更是有着辉煌的蓝图,雄心勃勃地想了百年规划,纵自己这一生寿数未及完成,也当要使后来者大展宏图。然这样宏伟的蓝图,一想要落在太子槐的身上,便觉得实不堪胜任。然而诸子中,虽有比太子聪明能干些的,却依旧与自己想差甚远,还不到能够为了这个庶子去改换太子位置的份量。
楚王商因唐昧之预言,又有少司命神像之事,便对这小公主格外关照些,他年轻时不以儿女为意,此时人过中年,征伐日少,闲来逗弄小小女儿,竟有了一丝慈父之情,兼之小公主虽然话还说得不甚清楚,却正是幼儿最为讨喜之时,便是铁石肝胆的男儿,也不禁软了心肠。
转眼就是九公主两岁,已经是能吃能喝,能走能跑,连学说话也比寻常孩子更伶牙俐齿些。
这日楚王商下朝到莒姬处,莒姬忙服侍他换了常服,自己下去令人备了他所喜的膳食,燃了他所喜的香料,自己捧了一盏柘汁上来,却见楚王商立于廊下,正看着庭前出神。
莒姬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是前面回廊处,向氏举着一只鼗鼓,在逗弄着小公主。小公主跌跌撞撞地跑着,向氏一身嫩绿的宫装在前面慢慢地退着,她身形窈窕,如同初生的春草一样温柔悦目,声音低低的,似春雨润物,无声而沁人。
莒姬见楚王商看得怔住,心中不免微有酸意,转念一想,便走到楚王商身后,指着向氏微笑道:“大王可还认得向氏妹妹?”
楚王商:“向氏?”
莒姬提醒道:“大王不记得了,她就是九公主的生母啊!”
楚王商啊了一声,他于向氏实是印象不深,初见时如同胆怯的小鼠,畏缩不已,转眼即忘。及后来听说她怀孕,特意去看望了她几次,不是吐得昏天黑地脸色黄腊,便是满脸红光大腹便便,那一夜去救小公主,又是月光之下,对她的印象倒是一袭白衣,一头散乱的长发。乃至今日,才真正看到了向氏的真面目,看到了向氏在无人处那种幽静开放的美来。
莒姬柔声道:“向妹妹将养了这些日子,身子已经恢复了,大王要不要今日召她服侍?”
楚王商没有回答。
莒姬心中明白,微微一笑。
这一夜,向氏得幸。
自此,向氏屡有得幸,又五月,向氏诊出怀孕。
莒姬听到这个消息时,已经是无力叹息了。或许这就是人的运气吧,她这一系的人中,她自己是最得盛宠,却始终怀不上孩子。她身边有四个随嫁的媵女,她也设法令她们都服侍过楚王商,然则兜来转去,终究还是向氏一再有孕。
木屐的声音走过院中的石板地,走到台阶前停下,侍女蹲下为贵人脱去木屐,刬袜轻轻步上台阶,在桐木走廊上摩擦发出轻微的沙沙之声,却有一种音韵之美,仿佛轻抚琴弦未弹。然而忽来一顿乱鼓,却冲散了这种琴韵之美。
九公主芈月活力充沛,如同一匹小马驹似的,踩着乱鼓的节奏冲上来,扑入莒姬的怀中:“母亲,母亲,我阿娘怎么了?”
莒姬俯下身,把这小胖妞抱起来,拈了拈,似乎又沉了些,这边笑道:“孺子,又去寻你阿娘玩耍了吗?”
小胖妞分得很清楚,莒姬是母亲,向氏是阿娘,母亲是负责撒娇耍赖讨要东西用的人,阿娘是会跟在她身后默默的拾玩具追着她跑的人。只是这些日子,这个素来跟在她身后跑的阿娘,却不再跟在她身后跑了,连她去找她玩,也要被傅姆女葵拉开,像是这个阿娘变成了玉一般易碎,碰都碰不得似的。她不解了,她委屈了,但是还好,她还有一个万能的母亲,可以解决她两岁的人生中能遇上的所有事情。
莒姬已经明白她的意思,笑道:“我儿,你阿娘肚子里有小娃娃了,不能再与你作耍了。”
芈月诧异地问:“阿娘肚子里有小娃娃?那小娃娃是如何进去的呢?”
莒姬一时语塞,天底下所有小孩,似乎都会有这种令大人回答不出来的问题。芈月的傅姆女葵却已经追了上来,接过小公主快言快语地回答:“小娃娃是少司命赐给你阿娘的,小公主当年也是少司命放进你阿娘的肚子里的?”
芈月好奇地看看莒姬的肚子,又摸上女葵的肚子,神情有些敬畏地道:“母亲肚子里也有小娃娃吗,你的肚子里呢?”
莒姬脸一红,心头却泛上一层苦意。她自己多年不孕,这份盼子之心,却是比谁都强烈,无奈司命弄人,只得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女葵也羞红了脸,只得解释道:“没有,你阿娘肚子鼓起来,那才是有了小娃娃,我们肚子平平的,自然是没有。”
芈月拍拍自己鼓鼓的小肚皮:“那我肚子也鼓鼓的啊!”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总有永远问不完的为什么,女葵应付起她来却是驾轻就熟:“你自家还是小娃娃,如何能生小娃娃,自然是大人才会生小娃娃。”
芈月恍悟:“哦,那父王的肚子这么大,一定有好多小娃娃……”
女葵吓得忙掩住了小公主的口,沉下了脸来轻轻吓唬她:“不要胡吣,小娃娃是妇人才会出生来的,大王是男子汉,不一样的。”
莒姬却扑哧一笑:“说得很是,你父王肚子里的确有许多小娃娃,却是要旁人替他生出来的……”
女葵嗔道:“公主尚小,夫人如何与她说这种疯话。”
莒姬也自悔失言,抱过了芈月,与她指点庭中的花木:“此为薜荔、此为荼蘼……”不一会儿便将这孩子的心神分散了,兴致勃勃地指挥着女葵给她摘了一串荼蘼花。
一行人进了向氏房中,此时向氏虽然只是居于莒姬宫中侧室,虽然莒姬重视,但终究不能与在椒室中的诸般奢华相比,但向氏却是神情安详,她带着一丝慵懒被侍女轻轻扶起来,向莒姬敛袖。尚未行下礼来,莒姬忙扶住她让免礼,又让她与己对坐,只有小公主躲在莒姬身后,好奇地伸出脑袋来张望着。
这一胎终究与上次不同,既没有星象也没有异兆,更没有周围这等有形无形的压力。向氏这一胎便坐得十分安心,见女儿躲在莒姬身后,便招了招手笑道:“孺子,如何今日这般胆小,倒躲在你母亲身后?”
芈月怯怯地道:“母亲说阿娘有了小娃娃,不能再与我作耍了。”
向氏笑了:“阿娘虽然有了小娃娃,但你只消不胡撞乱顶,只轻轻地倚着阿娘,便无事。”
芈月瞪大了眼睛:“当真?”
莒姬也笑着点点头,从身后拉出芈月,向氏伸出手来,芈月便跑到向氏身边,敬畏地看着她的肚子,像是很想伸手摸一摸,却又不敢动手。
向氏笑了,握着芈月的手轻轻平放到自己的小腹上,芈月等了半天,却只觉得掌心热乎乎地,却没有摸到什么,不禁问:“阿娘,小娃娃呢?”
向氏笑了:“他还小呢,须得再过几个月,才能够摸到。”
芈月抬头,好奇地:“阿娘会生个弟弟,还是生个妹妹?”这却是她无意中听到宫人讨论,才有此问。
莒姬心头一动,常道小儿灵性足,能见着大人见不着的东西,便笑问:“我儿,你倒说说看,你阿娘肚子里的是弟弟,还是妹妹?”
芈月此时正是半懂不懂的时候,便问:“弟弟是什么,妹妹又是什么?”
莒姬失笑:“妹妹就是与你一般的女娃娃,与我、与你阿娘一样的。弟弟——便是与你父王一样的……”
芈月低头想了一想,众人看她一个小娃娃一脸认真沉思的样子,倒也好玩,不禁笑了。
却不想她虽然尚小,宫女侍婢们在她面前便无所顾忌,常见差不多的宫婢们私下争抢,心中便忖若是一样的,必要与她抢夺,便斩钉截铁地道:“弟弟!”
众人诧异,都笑了:“好,若是生了弟弟出来,便要赏你吃饴糖。”
或许是幼儿的口中有灵,又过了数月,向氏果然生下一子,楚王商大喜,取名为戎。
莒姬看着襁褓中的男婴,喜极而泣。
她是个极聪明的女子,入宫这些年来,盛宠不衰。然而后宫女子,不过是倚着君王的爱宠而立身,然色衰则爱驰,则无立身之所,所以无不求着得宠之时,能够生下一个儿子来,这才是终身的倚仗。此时乃有媵从制度,一嫁数媵,若是主嫁之妇无子,媵从之子便为其名下之子。她自己虽生不出孩子来,但她的媵从有子,自然也算得她的儿子。
想当日向氏怀孕,虽然有天象异兆,而她惊喜之余也有些惶然,她只是想要一个能够安身立命的儿子,却从未想过直接站到王后的对立面去。然而为了自保,不得不小心为上,但生出一个小公主来,她虽然失望,却也松了一口气。
盼了两年,她终于又盼得了这一个儿子,眼见楚王商年岁日增,她有了这个儿子,将来自然是老有所依。
一晃数年过去,这个叫做戎的男孩子,在成长过程中却并未显示过人的天份,便在楚王商诸子同样的年纪中,也不过是中上水平。
王后本是甚为关心这个男婴的成长,那个向氏初次怀孕而有星象生异,而又这么快再生一子,实是令人记挂,直至见这男孩并不为楚王商所特别重视,才放下了一半心来。
然则与他一母同胞的阿姊公主月,却显示出比弟弟更过人的天赋来。因为得了楚王商的喜欢,她从小就能够跟着楚王商到处乱跑,为了出行方便,莒姬便把她打扮成一个男孩子,而她自己也喜欢这样的打扮,若向氏为她换了女孩子的衣衫,她反而不高兴要闹腾。
如此时光易过,小公主到了六七岁上,比一般的男孩子更加淘气,自习了弓马以后,那御园之中的珍禽异兽都遭了殃,或被拨毛,或被射伤,乃至于园中禽兽闻到小公主的笑声,便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混闹成一团。
此时春季到来,百花盛开。楚国地处南方,花草虽然繁盛,但水气潮湿、易生虫蚊,这便是王宫也是无法禁绝的。所以贵人们多爱焚香,驱虫蚁散浊气,宁神安息皆可。
莒姬便与向氏商议,叫了掌香的香人来制一些香。
香人连忙赶来,又将原来的存香展示:“夫人、春季到了,可制蘅芜香、蕙香、兰香等,奴这里还有去年秋天制的桂香、还有一些是从南郡来的鸡舌香、苏合香等……”
向氏指了指旁边的几种:“那是什么?”
香人道:“此为丁香,此为龟甲香,此为麝香,此为燕香……”
莒姬点点头,留了几盒旧香,又令制几种新香,正说着却见永巷令带着两个小侍童进来给莒姬行礼。
莒姬诧异地看着两个小侍童问道:“这两个小竖是做什么的?”
永巷令解释道:“因九公主说不要侍女服侍,要换两个能陪她一起玩的小竖,大王叫臣送几个小竖进来。”
莒姬嗔道:“又要胡闹了,哪有女儿家整天象男儿一般上蹿下跳的,侍女还不够,又用起小竖来。”又问叫什么名字。
永巷令便道,这两名竖童原是依着甲乙丙丁起名,一个叫竖甲,另一个叫竖丁。因小公主嫌名字不好,故改了叫骅骝和绿耳。
莒姬知道这是用穆天子的八骏之名而起,便皱眉道:“小竖不拘叫个甲乙丙丁就罢了,何必起这等古灵精怪的名字!”
永巷令不敢答话,只得陪笑:“若夫人不喜,奴才这便令他们改回来。”
莒姬挥挥手:“罢了,给她送去吧。”
见永巷令出去了,向氏有些不安地道:“阿姊。”
莒姬知向氏素来胆小,便问了声:“怎么了?”
向氏嗫嚅道:“论理,我原不该说,只是公主她……”
莒姬知向氏一向胆小,自知这一儿一女都是属于莒姬管束,从不敢有什么异议,如今见她这副神情,便有些诧异:“你想说什么?”
向氏犹豫半天才道:“我觉得,公主毕竟是女儿家,她如今已经七岁了,再过得几年也要议亲了,女儿家该教的东西也应该教教她了,不能老象个男儿似的……”
莒姬扑哧一声笑了:“我道什么事,原来是这个。”见向氏神情惶恐,不在乎地摆了摆手道:“这世间的规矩,原就不是为了贵人而设。月若得大王宠爱,她便是再放纵十倍,又有谁敢难为于她。若是不得人抬举的,便是再规矩又能如何?你啊,你不懂!这世间人要老实,便被规矩压着一辈子,人若是聪明能干的,便可以踩着规矩,制订规矩。月这一辈子,你无须担心,只有过得比你我更好。”
向氏嗫嚅了半晌,她心中轻叹,一个人的性情又岂是天生胆小怯弱,终究不过是被身份被规矩压成了最适合于她这个位置的样子。只是这话,她却说不出,只是自己默默藏在心里头罢了。
莒姬倒朝她招笑道:“你过来,我有件事同你说。”
向氏忙上前在莒姬耳边俯身,只得莒姬轻声道:“大王前日说,戎都启蒙学习了,因月素日作男装打扮,不如让她和戎一起学习。”
向氏喜道:“如此甚好。”
莒姬又低声道:“大王有意想让左徒屈原为公孙横的夫子,想让戎与月一起就学。”
公孙横便是太子槐的嫡长子,比公子戎大了一岁,楚王商自知太子天性难驯,便有心让屈原来教导公孙横,以期为楚国将来培育明君。左徒此职,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楚国许多重臣接任令尹一职前,都曾任过左徒。以左徒来教导公孙和诸公子,便是以未来宰相来教导未来储君。
向氏喜道:“屈子是我楚国第一才子,又是芈姓宗亲,若他能够为子戎的夫子,那真是太好了。”
莒姬却叹了一声:“只可惜,戎的性子,不及他姊姊。素日若是有月在场还好些,仅若只有他一个人见了大王,连声音都不敢高声。”
向氏叹道:“这也没办法,从太子开始,宫中诸公子谁见了大王不是吓得战战兢兢。”
莒姬也笑了:“可偏生就是月不惧大王,大王偏也就喜欢她这副模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