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队离军正在长阵前挖凿沟渠,沟渠通向远方,其中有浅浅的流水。这条长渠不深,却把整个离军军营都围绕了起来。
\"他们在干什么?\"程奎不解。
\"只是水渠,水能够掩盖掉活人身上的气味。所以丧尸这类东西,往往不会越水去攻击活人。\"息衍低声说,\"他们是有准备而来。\"
远方雷烈之花的大旗下,一名黑铠的将领一马当前,在马上遥遥地向着城头行礼,应该是看见了这边的动静。
息衍长叹:\"离国三铁驹……谢玄啊。嬴无翳留下了最棘手的人来对付我们。\"
十一
天启城,太清宫,政和大殿。
内监满头大汗,发疯般地冲上台阶,一头顶翻了意图阻拦他的金吾卫,不顾皇室重臣在场,冲到皇座前的玉阶下。他扑倒在地:\"陛下,殇阳关飞鸽急报!\"
\"白毅又有什么事?又是进京的事情?钦使方到,他还飞鸽?我贵为皇帝,是欠了他的债,他追我还钱么?\"皇帝勃然大怒。他和群臣的早朝被干扰了,这些天他很不喜欢听见白毅这个名字。
\"不是!是尸乱!白毅将军奏闻,日前殇阳关里有异相,尸体复生,杀伤无数军士!离军去而复返,殇阳关告急!\"内监大喊。
\"尸乱?什么尸乱?嬴无翳……那个奸贼怎么去而复返?\"皇帝惊得从坐床上站起。
他忽然发觉自己身处的帝都太危险了,可怕的丧尸和比丧尸更可怕的逆贼重又回到他家的门外。他本以为经过这么些年的屈辱,他终于可以安坐在大殿上当几年太平皇帝。
\"陛下稍安毋躁。尸乱之事,属怪力乱神,不可以轻信。\"太傅谢奇微出列,\"不如召太卜询问。\"
皇帝像是看见了一丝光明,立刻下令:\"召太卜!\"
太卜监在大胤皇室中只是个不大的机构,专门管理怪力乱神的事,也兼管效忠于皇室的秘术师。这些身怀异术的人皇室要用,却也担心他们的力量深不可测,就有了太卜监这样的机构管理压制。从前古伦俄为国师的时候,太卜监一度强大得凌越其他机构之上,内辖无数秘术大师,号称挥手可灭十万大军。不过古伦俄之后,太卜监被一再地削弱,最后只剩下三五十人,只是研究秘术,倒像一个学馆了。
太卜是个年纪极大的老人,眼花耳背,十几年不被皇帝召见,金吾卫到的时候他正喝醉了趴在官衙的井栏上睡觉,被罩上一件礼服便塞进车里急送宫中。直到他站在政和大殿上群臣之中,才明白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畏畏缩缩左顾右盼,脖子伸不直,头也抬不起来。
皇帝看着他的样子,心里便生厌恶:\"你只从实说,尸乱之说,是否可信?\"
太卜略有为难的神色:\"陛下,尸乱是怪力乱神的说法,传出去万民震怖,设立太卜监本来就是为了杜绝这样的事。这么说来,当然是不可信。便是真有,我们有司之人也是要把这消息压下去的。\"
皇帝听得烦闷:\"我没问你万民,也没有问你是不是该压下去不报,我是说这事是否真的会发生!\"
\"若说可能,数十年来典籍没有记载,若说不可能,倒也太过绝对了。\"太卜哈着腰回答。
\"废话!\"皇帝勃然大怒,\"可能,不可能,便是两句话,选一句说便好,不说的,拉下去打!\"
太卜打了个激灵,急忙跪了下去:\"可能的,可能的!\"
\"怎么可能?\"
\"典籍记载,死者复活是不可能,但是令其重新站起来行走倒是有些办法。这些多半都属于魂术,可魂术又不仅仅限于操尸。\"太卜说到熟悉的事情,不禁有几分得意,唾沫横飞,\"操尸人是魂术的一个流派,懂操尸的人多半是些骗子,靠自吹可以起死回生而骗钱。富家死了人,心里哀痛,被这些操尸人骗上门,说可以让亲人复活片刻,跟亲友道别。其实起死回生自古便没有听说,只是操尸之术。术士限亲人远观,找一个搭伙的骗子冒充死者的声音,而后以秘术操纵尸体起来走上几步,远远地看去就像活了过来和亲人道别。其实不过借了一个空空的躯壳,那些道别的话都是骗子自己说的。\"
皇帝听得完全不得要领,怒从心头起,手颤抖着指向台阶下:\"谁为我踢他一脚!\"
群臣愕然。还是太傅谢奇微反应更快,上去一脚不轻不重地踢在太仆肩头,踢得他打了个滚,却并未受伤。
谢奇微呵斥道:\"选要紧的说!\"
太卜不敢再放肆,急忙点头:\"总之并非不可能的事,只不过数千人上万人的尸乱,我朝典籍中还从未记载。一般操尸人操纵的尸体,不过是个傀儡,要说用来杀人,实在匪夷所思。\"
\"那殇阳关中的事情,便不可能了?\"皇帝再问。他从心里厌恶这样的消息,这种邪异的事发生在帝都门户的关隘内,有种末日将临的感觉。
\"倒也未必,臣听说云州的尸蛊之术,是可以大规模操纵尸人的。\"
\"尸蛊?\"皇帝听了这个名字,心里一阵恶寒。
\"就是以尸体和虫子所炼的一种蛊毒,释放到尸体中可以令其行动如生人。尸蛊虽然难得,不过总是可以积累的东西,所以若是有足够的蛊毒,操纵大批的尸人并非不可能。\"
\"我在宫中却未听说这样的异事。\"皇帝心里慌乱,强压着自己坐了下来,还是束手无策。
\"陛下是圣天子,从蔷薇皇帝以下,皇家从小的教育便不提怪力乱神之事,以免影响陛下的正气。\"太卜小心地说。
\"那……是有人故意操纵这些尸人和勤王之师敌对?\"
太卜摇头:\"操纵尸体奇难无比。其实尸乱的原理,不过是人死不久,其实身体还未彻底死去,精神还有残留,便是一个可以活动的躯壳,只是精神溃散,魂灵失所。尸乱的本质,不过是有人以各种办法刺激了尸体,使它重新开始活动。尸体并无意识,也很难统帅和操控,若是真要操纵这么多尸人,便要数千名魂术大师同时施术。这样的人,一朝一代也难得一两个。臣想,这些尸人还是没有受控制的,只不过死者临死前总有对于活人的怨毒,这些尸人已经没有神智,却会凭着一点残留的意识攻击生人而已……\"
\"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说那么多干什么?你们太卜监不是本应该压制这类消息,免生谣言的么?你却在大殿之上,唾沫横飞,侃侃而谈。我看你是老糊涂了!\"皇帝再也无法忍受,放声大喝。
\"这臣刚才已经说了……是陛下让我解释的啊……\"太卜茫然。
一声轻笑打破了大殿里沉重的气氛,笑声来自皇座旁的纱幕后。谢奇微立刻整肃礼服,转向纱幕躬身候命,其余臣子没有他见机快,也各有眼色,一齐转向纱幕。原本面对皇帝的臣子阵列忽地偏了一个角度。
皇帝却没有注意到,反而略有喜色:\"长公主此时能笑,想必是又有什么可以教我的了。\"
\"陛下,太卜年事已高,何必动怒呢?而且,虽说他言语啰唆,不过事情也说得很清楚了。\"长公主笑道,\"我觉得当务之急,是保护帝都的安全。联军遭遇尸乱,无论是毒是蛊,都是极危险的东西。此时嬴无翳又挥军回来,尸乱的事情无疑跟他有关。我们此刻更不能让白毅进京,他的军队难保不沾染蛊毒一类的东西,若把帝都变做了鬼城,谁能负这个责?\"
她此刻声音转而严厉,在纱幕后顾盼,谢奇微也觉得身上微微一寒。皇帝却微微点头。
\"不如重赏白毅,许诺封他国公之位,令其死守殇阳关。而皇帝再派一支军队,在殇阳关后列阵防御。\"她顿了顿,\"这防御,一则是防嬴无翳击破殇阳关打进来,二则,也是防白毅。\"
\"长公主所言极有道理!\"谢奇微恍然大悟,\"白毅若是觉得死守无望,带着残军强行撤退,就把尸蛊也带到帝都来了!\"
\"还不仅如此。\"长公主笑笑,\"我们还需要一支军队,北上当阳谷防御华烨。白毅此时在殇阳关危在旦夕,早想跨越王域的华烨便有了最好的借口。华烨年轻时候可是个屠夫,本性凶戾,现在说是在修行,谁能相信?没有陛下的恩准,绝不能允他跨越!\"
\"可……\"皇帝一摊手,面有难色,\"我们哪里有这样的大军,可以防御华烨的风虎和白毅的山阵?这两者可是东陆数一数二的强兵劲旅!\"
长公主起身下拜:\"臣是女流,然而从先帝喜皇帝在世时已经受命重整皇室的军队。目前我们不但有羽林天军两万人,而且守卫帝都的金吾卫也有两万之数。这两支军队,训练有素,忠心陛下,退可以自保,进可以威震诸侯。臣请陛下旨意,不以臣女流见弃,愿领羽林天军和金吾卫出征!\"
\"羽林天军和金吾卫能有这样的成就?\"皇帝惊喜,\"可是长公主尊贵之极,亲自出征……只怕……\"
\"不敢说是东陆无敌,保卫帝都绝无问题!\"长公主跪拜,\"臣再请,代陛下征伐!\"
\"好!好!\"皇帝退了几步,像是累得筋疲力尽那样瘫在皇座上,却带着如释重负的神情,\"调兵的军符我差内监送到公主府邸,羽林天军金吾卫,皆听公主军令。赐剑甲战车,代我征伐。\"
他沉默了一会儿,冲着纱幕低声道:\"姐姐,若没有你,我这皇帝,只怕当得要累死。当初你非说只有我能坐这个位置,我是上了你的当。早知是这样的日子,我便做一个写诗作画的亲王,比这好了百倍。\"
\"总会好的……就快好了……\"长公主低声安慰,声音轻柔。
此刻,越州的九原城,两千雷骑正扛着战旗进城。
这是嬴无翳入城的仪式,两千面红旗,在轻风里如两千高帆,遮天蔽日,远远望去,整个世界都被这片红色遮住了一半。嬴无翳快马回国,一路上绕过所有障碍,临近九原的时候写了一封信,要求臣子为他准备入城的两千面红旗,本来依附于墨离县侯的臣子们都拿到了这封信的副本。
嬴无翳驻马等候了半日便带队缓缓去向九原,很快他就遇到了第一拨带着红旗迎来的臣子。见到嬴无翳的一刻,这些臣子不由自主地跪下叩拜,有的泣不成声。嬴无翳并不和他们说什么,淡淡地挥手,令雷骑取了红旗,继续前进。每前进几里,他就会遇到一拨臣子带着红旗在路边跪迎,可一路上他一句话不说,他的雷骑拿到了越来越多的红旗,最后整支军队变成了一片红色波涛。
距离九原城还剩三里的时候,斥侯来报,说墨离县侯南窜了。嬴无翳脸上这才露出一丝笑来。
九原地处南方山林之中,一年倒有小半年被大雾笼罩着,嬴无翳军队所到之处,看见周围雾里隐隐约约有民众跪迎。嬴无翳过长庆坊、德隆坊、静山大道,没有直接回宫,却拐上了雪晴湖边的阔道。离国并不下雪,这片湖原来被称作青文沼,多年前改了这个名字。
越接近那个地方,嬴无翳就走得越慢,最后他拉住了战马,看着湖边氤氲的水汽,水汽深处一栋简约的小楼隐隐露出檐角。他似乎踌躇了片刻。
\"阿玉儿,你把这个给她。\"他把怀里的玉公主放到了地上,又从腰间取出一个青色织锦囊递给女儿。
\"父亲不去看她么?\"
\"不去了。里面是天启名家的曲谱,你交给她练习。\"嬴无翳神色漠然。
阿玉儿点了点头,自己翻身上了武士牵上的白马,引着一队雷骑军离开了大队,沿河岸向远处的小楼奔驰而去。
\"阿玉儿!\"嬴无翳忽然又喊住了女儿。
玉公主勒马回望,只听见嬴无翳喊道:\"跟她说,若是练好了,我也许去听听。\"
\"是!\"阿玉儿高声应着,远去了。
嬴无翳笑笑:\"这个女儿,怕是在心里笑我了。\"
他的大军缓缓而动,一名雷骑斥侯从后面带马上来和嬴无翳并行:\"王爷,刚才接到了快报,谢玄军团在殇阳关下布阵,张博军团也已经到位。殇阳关内乱了。\"
嬴无翳点了点头:\"雷碧城的陷阱,终于开始奏效了。\"
\"王爷,属下职位低微,不过有些担心,冒死进言。谢玄将军一万赤旅,还带着伤,若是皇室增援白毅,我们能否挡得住?若是白毅向着帝都撤退,和皇室合兵呢?\"
嬴无翳瞥了他一眼:\"你倒是有些想法,把名字写个字条给我,我看看是否提拔你。对你的问题,我也可以答复。神术是什么东西?是人无法理解的。普天之下,谁不畏惧自己不能控制的力量。皇室的猪狗们,会允许一支被尸蛊困扰的诸侯军进京么?\"
斥侯恍然。
\"而且,白毅这个人不会讨皇室的喜欢的,\"嬴无翳冷笑,\"因为他太强!\"
隔湖忽然有箫声破空而来,嬴无翳微微一震,回头眺望。箫声清越孤寒,无处依凭,仿佛雪花飞空大地苍茫,一枝孤竹横在雪野尽头。
\"原来她知道我回来了。\"嬴无翳低声道。
\"谢玄将军和张博将军的军团均有战报来,王爷还要听么?\"斥侯问。
\"不听了,夫人在吹箫。这个时候,不要拿那些丧尸一类的恶心东西来烦我。\"嬴无翳举起手,\"三军止息!\"
两千雷烈之花的红旗在垂柳堤岸上卷动,仿佛一阵翻天的红浪。
\"王爷,有命令要传达么?\"传令官不知究竟,带马上来问讯。
\"听箫。\"嬴无翳面无表情。
于是翻天红浪下绝对的安静,如同生铁铸造的强悍武士们簇拥着威严的霸主。他静静地带马听箫,冰冷的眼眸中有一丝淡淡的笑意。霸气雄心皆在这里稍作驻留,乱世英雄们的脚步被箫声牵扯,下午的阳关穿过湖上的层层水汽。
此刻东陆七千里河山的风云变幻都短暂地凝固了。
虎之战
\"年轻人,你想死啊?这是第三次了,断了三次的骨头还想长好,可不容易。\"医官在姬野的胳膊上缠上绷带,他刚刚解开包扎看完了姬野的伤势。
\"你废话那么多干什么?\"姬野痛得咬牙,瞪着眼睛,\"告诉我能不能长好不就可以了?\"
医官鼻子里重重了出了一口气:\"能长得八八九九,你算是身体极好的,运气也好,遇上我的接骨之术。不过难免留下旧伤,你伤好以后每年冬天下雪的天气必然觉得从肩膀以下半边身体酸痛。年轻人不知道惜命,老来有你的苦吃!\"
姬野愣了一下,冷冷地说道:\"我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老来,哪有那么多事好怕的?\"
\"也有道理。\"医官点了点头,\"养着吧。\"
他起身出去了,兵舍里只剩下姬野仰面躺在土炕上,一动不动。医官看见他再次挣裂伤口,发了狠心,在绷带里缠了夹板,将姬野的肩膀死死地固定住,这次姬野就是自己想动也难了。
姬野扭过头,看见叶瑾正坐在靠窗口的地方织补战衣,阳光从窗户里面透下来,照在她的侧脸上,她的一边耳朵上挂了一只白玉石的耳坠,另一边的大概是丢失了,就一直那么空着。姬野没什么可做,就这么发呆,看着那枚白玉耳坠随着叶瑾的动作振摆。
\"是母亲留给我的,还有一只被父亲收藏。\"过了一会儿,叶瑾说。她知道姬野在看她。
\"嗯。\"姬野应了一声。
两个人又开始了一轮沉默。
又过了一会儿,叶瑾抬起头来看了姬野一眼。她人坐在中午的阳光中,皮肤被照得仿佛透明,眼瞳却还是漆黑的,极幽深。
\"长官为什么看我?\"叶瑾问。
\"无聊吧。\"姬野随口说。
\"我们的眼睛倒是很像,小时候父亲也说,黑瞳的人不多呢。\"叶瑾又低头下去缝补,\"长官不是为了这个救我的吧?\"
\"不是,\"姬野道,\"我是军人,那时候冲出去是应该的。他们说你是原来殇阳关车骑都护叶正舒的女儿?\"
\"是。\"叶瑾点点头。
\"云中叶氏,很有名的大姓,却要来做婢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