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北悲风切切,易河之冰已解,胡寅从山东奔丧归来走的是陆路,过界河时烽火已灭,虽有沙尘连骑,朔语边声,然燕赵辽代之间已尽是汉歌,汉歌云何?
“严风吹霜海草凋,筋干精坚胡马骄。汉家战士三十万,将军兼领霍嫖姚。流星白羽腰间插,剑花秋莲光出匣。天兵照雪下玉关,虏箭如沙射金甲。云龙风虎尽交回,太白入月敌可摧。敌可摧,旄头灭,履胡之肠涉胡血。悬胡青天上,埋胡紫塞傍。胡无人,汉道昌……”
歌声似从山东传来,传唱者也不知是文是武,是汉是胡。萧字旗叛乱的平定似乎也是这个政权内部华夷之争的定调,以往笼罩住半边天的胡氤夷氲消散殆尽,大汉的天空仿佛忽然间变得干净了。
胡寅告假下山东时只是数骑前往,此刻回来却有一大帮的齐鲁士子随之北上。胡安国是寿终正寝,含笑入棺,所以士子们也未过分悲伤,一路都为他们期待已久的事情已经成功感到高兴。
大汉士林中自有一部强硬派,素来认为自古中国强盛如汉武帝、唐太宗,其得志四夷,必并吞扫灭,极其兵力而后已,华夷之间礼义为饰,强弱为实,仁慈之道、君子之事需待凶顽尽灭而后可兴——不但外事如此,内事亦然!而如今,这个时刻仿佛已经到来了。
胡寅回京以后便迅速投入元国民会议的工作当中,四岳殿迅速批准了枢密院关于对军队高层进行调整的方案。
种去病率众反正以后,无条件地接受了中央军的重新整编,剔逆留顺。借着这个机会,汉廷枢密院加强了对各路军队的控制,汉廷中枢对中央军以外各派系军队的控制力达到了空前未有的强度。在这一轮调整中,军方从作战队伍到后勤队伍,甚至牵连到依靠军方势力上位的官吏都有不小的变动!
在过去的这一年里,南宋方面将星陨落,四川宣抚使吴玠薨于军中,年不及五十。赵构诏辍朝二日,赠少师,赙帛千匹,以文臣胡世将代其职。但说到将星之陨,北朝的损失更大!不但元帅阿鲁蛮殉职,大元帅萧铁奴下狱,大汉军方另外一个重要人物——上将军王彦也病逝于任上。
内战平息以后,杨开远即听从枢密院之令解除兵权,回京主持中央军校事务。杨应麒在征得完颜虎、杨开远、欧阳适三人同意后,便以执政身份提议增加种去病与刘锜两位元帅,升徐文、萧骏、李世辅三人为上将军。种去病驻洛阳,刘锜驻长安,徐文驻河内,李世辅驻崇明澳,加上徐州的赵立,内黄的石康,再一次对南朝形成了军事钳制。这次内战虽然让大汉丧失了部分精锐兵力,但也因此大大降低了汉军构成的复杂性,军队纯粹化以后少了许多内部牵制,枢密院的帅令贯彻下来也显得更加流畅。
种去病到达洛阳后马上治兵虎牢,北朝对南朝再次显露出咄咄逼人之势,赵构秦桧担心局势再次失控,紧急召见大汉使者,表示愿意接受杨应麒提出的条款,希望北朝执政也能让汉军将帅有所克制,免得南北再次开战涂炭生灵。汉使在杨应麒的授意下得寸进尺,除了保留上次提出的条款外,还要将共管之地由汴梁一城扩大到整个开封府,并要求赵构附上一道请和表,重述汉君宋臣之礼。消息传出,宋军前线将士哗然,岳飞拒绝附议,以为北朝必定不敢再战,便是再战宋军也未必会输!
赵构秦桧这对活宝君相却不这么看,他们考虑的可不仅仅是汉、宋之间战争的成败,更考虑到战争会引发的连锁反应——在当前的形势下宋军若是战败了固然是糟,就算是战胜了也有可能会让大宋文武中外之格局失衡,对赵构来说这也许比败给杨应麒更加严重——因为赵构认为杨应麒只是要得到一些边角上的好处,并没有立刻想要吞并南宋的野心!何况从长远来说,只要大汉同时拥有燕赵、甘陇、大漠、东北,那汉军就有天然的骑兵优势,宋军要确保河南这样一个平原之地将会越来越困难。
其实汉使在建康虽然咄咄逼人,但在大汉京师,大臣们与代表们却都觉得杨应麒只是在虚张声势,因为大汉内部的问题还没处理完呢!
叛乱平息后第一个遭到清算的是刘萼,真定的案子终于被捅了出来,这桩大案中遭到牵连的官员几近百名,冀西、云中有大批的地方官倒台,刘萼带入中枢的人也大多停职待审。不过对这次清算行动相府早有准备,一大批南派新锐迅速安插到空出来的岗位上去,中枢的礼部、刑部的作风与冀西、云中的吏治很快就大有改变。
接着受到波及的是韩昉,他虽然一直保持着一个比较干净的底子,但由于与刘萼走得太近,加上大部分亲信下僚都被撤换,他在京城的日子便一天比一天难过。韩昉眼见在相府孤立无援便主动请辞。宰相杨朴当即准了他的请辞,另调邓肃进入中枢为副宰相。
不过,真定案的打击面似乎就到此为止,欧阳适最终没被拖下水。刘萼的一些班底本来无论如何要拉他陪葬,若是他们真这么做了,那就算杨应麒方面肯加以回护,欧阳适只怕也难以保全了。幸而韩昉暗中斡旋,劝刘萼等留下一线以图子孙、以谋将来,这才让欧阳适得以顺利度过难关。在这件事情上,欧阳适算是欠了韩昉一个人情。
“可是,四将军的人情还有用么?”在被流放的路途上,刘萼的苦友很怀疑刘萼的决定:“他现在只怕连自身都难保了!”
这句话说得很到位,如今欧阳适的情况的确大大不妙。为了迈过这道槛,欧阳适几乎用尽了他的政治资源!作为总议长,杨应麒无论提出什么动议他几乎都不敢封驳;作为执政之一,他也沦落到跟在杨应麒背后亦步亦趋的地步,几乎都不敢发出反对的声音;在军事上,枢密院整合南洋水师他不敢吭声;在生意上,陈家与欧阳家在南洋香料航路的占有率萎缩到了不到四分之一,香料航路开放给其它家族之后虽然因此而繁荣,汉廷在南洋的税收也因此而倍增,但陈家却由原来的超一流家族,沦落到一流家族偏下,仅能与赵(履民)家、刘(介)比肩,比阿依木思与陈楚(他刚刚得到了香料航路四分之一强的经营权与相关产业)也有所不如,更遑论再登高峰的林家了。
刘萼其实也很怀疑欧阳适还能有什么作用,但他还是忍下了这口气。执政团已经将他们列入不得起用的黑名单,他们也知道自己这一辈子算是完了。不过他们还是希望自己的子孙后代有重新崛起的机会,尽管将宝押在欧阳适这里实在渺茫,但现在他们已经没得选择了。何况韩昉有一句话刘萼心里非常赞同——韩昉曾派人来传话道:“那个人现在是如日方中,可是日中则移,物极必反,除非他造反,否则周公欺主之位,岂能久安?”
正因为信服了韩昉的这句话,刘萼才对欧阳适闭上了嘴。
华元一六九二年秋,真定一案全面尘埃落定以后,终于排到萧字旗叛逆一案了。涉及此案的首脑人物主要是大元帅萧铁奴,新任元帅种去病,以及前同签书枢密院事卢彦伦。拥萧的死硬派武将,有很大一部分已经被种去病反戈时当场杀了,这时有资格接受最高法官裁审的只剩下十数人。
本来,萧铁奴之子萧骏也在被传召待审理的行列之内,但就在萧字旗叛乱被平定的消息传出后不久,萧骏就向中枢告急,说乃蛮部造反,耶律大石与之勾结,企图东犯。当时萧骏还没被授予上将之位,但手里却握有媲美上将蒙兀尔、蒲鲁虎的兵权,除了一帮直属将校外,甚至还有一个只听他一人命令的敢死营!所以在中枢有所反应之前,萧骏就已行使当初折彦冲授予他的临机之权,向耶律大石用兵,驱赶乃蛮一路西进,直迫西辽疆土。
漠北之事远在万里外,但杨应麒等人对萧骏的用意却都心知肚明,不过就算明知如此也没法奈何他,杨开远亦出面为萧骏辩解,说他远在漠北,“必不知乃父之事”,认为叛乱之事萧骏无须受责。杨应麒为安抚种去病以及萧铁奴旧部,也依势而追加萧骏上将军衔,以示大汉朝廷公私分明。
不过,对于萧字旗其他从犯的审理却也没有因为萧骏而过分耽搁。因此事干系太大,涉案的主犯又是大汉的大元帅,折彦冲临危授命的七执政之一,所以案件的审理地点不设在最高法院,而设在四岳殿,主审者是李阶,胡寅左,郭浩右,在京元国民代表都得以观审,自卢彦伦以下由李阶裁断量刑,萧铁奴在审理之后却需经其他四位执政以及元国民常务代表会议都通过后才能定罪。
审判一开始进行得十分顺利,因为肯先随萧铁奴造反、后又不懂得随种去病立功的,几乎全是唯力是尚的武夫,这些人冲锋陷阵那是勇不可当,但落到刀笔书生手里,那还不是圆扁任捏、长短任搓!
直到当卢彦伦站上了被告席,主审官才感受到了压力。这个主犯中唯一也是地位最高的文人十分明白自己的处境,在整个审理过程中一语不发,不过一项项的物证与一个个的人证呈堂作供之后,似乎不需要卢彦伦承认也能将他定罪了。直到李阶最后问他是否认罪,卢彦伦才开了口道:“我还可以说话么?”
“你当然可以说话。不过证据确凿,你想否认也没用了!”
“我为什么要否认!”卢彦伦冷笑起来:“你们说的事情,什么逃出京师,什么协从起兵,什么为萧字旗主理后勤,没错,我都做过!其实我为萧字旗做的,又何止这些!”
四岳殿上登时发出哦、哦、呃、呃的声音来,李阶等众人稍稍安静下来以后,这才问卢彦伦:“那么你认罪了?”
“罪?我有什么罪!”卢彦伦声音一高,指着杨应麒叫道:“有罪的在那边!在皇后身边!杨应麒!他才有罪!是他囚禁了主上,是他谋害了太子,是他欺瞒了皇后!有罪的不是我,不是萧大元帅!是他!我们是忠臣!他才是奸臣!”
全场登时哗然,代表们或看着卢彦伦要瞧他如何辩驳,或望向杨应麒要瞧他作何反应,同时还不忘留意完颜虎的神色,却见完颜虎低眉不语,杨应麒却若无其事。
郭浩道:“卢彦伦!事到临头,你还要狡辩!”
“狡辩?”卢彦伦叫道:“什么狡辩!”
胡寅道:“陛下因伤需要静养,这件事情皇后在四岳殿交代过了,大家也都已经谅解,与杨执政并无关系,你不必妄图东拉西扯为自己洗脱罪名。”
“哈——”卢彦伦笑了起来,道:“好!囚禁主上这一条,是他做得高明!虽然实际情况如何我们并不知道!但是太子呢?你们问问他,太子在哪里!”
胡寅道:“太子出走,执政确有照顾不力之嫌。但你们也不能因为这个原因而起兵叛乱!”
“出走?出走?”卢彦伦哈哈大笑,笑了足足有一刻钟,这才叫道:“皇后!皇后啊!难道你真的相信太子是自己出走的么?说什么扬帆出海,说什么要去东大陆——这样的鬼话有谁会信!就算太子真的要出走,就算太子要留下书信,为什么不留给皇后?难道皇后不是太子的亲生母亲么?就算是由于皇后乃是长辈,太子不好启齿,那为什么不留给公主?公主难道不是太子的胞妹么?结果皇后也没有收到书信,公主也没有收到书信,偏偏是一个和太子八杆子打不着的林舆——我们杨执政的私生子收到了书信!大家想想,这合理吗?假的!假的!这封书信的字迹就算伪造得再像!也肯定是假的!”
他的话还没说完,全场已经耸动起来。实际上对于太子出走一事,众元国民代表至今没有释疑,此时再次被提起,加上卢彦伦这一番分析正中要害,整个事件便疑云倍增,甚至就连完颜虎也有些犹豫起来,竟摸了摸藏在怀中的那封信,只是不好当场拿出来看而已。她望向了杨应麒,却见杨应麒依然冷着脸,没有一丝表情。
卢彦伦嘴角忽然泛起了一丝微笑,似乎在嘲笑杨应麒做错了事情!若杨应麒以非常手段将自己直接处决了,那何必有今日的尴尬?
四岳殿鼎沸的人声在李阶的惊堂木连响下渐渐平息,胡寅道:“卢彦伦,你所说的太子一事,涉及的是另外一个已有定论的事件,你不必多作纠缠。总之,不管出于什么样的理由,按照大汉的法律,大元帅萧铁奴在没有经过枢密同意、没有得到虎符签押的情况下就对京师用兵,这已经是叛乱!你私自出京入陕,不但没有劝阻萧铁奴元帅,反而推波助澜,那便是罪加一等!”
“罪?我没罪!”卢彦伦叫道:“没错,大元帅起兵,是没经过中枢同意,但自古京畿出现重大危难,诸侯从权行事,起兵勤王,此乃千古定制!这又有什么错了?”
胡寅道:“京师何曾有难?若是有,也是你等作乱所致!”
卢彦伦哈哈大笑道:“作乱?作乱?我们什么时候作乱了?不见萧大元帅大旗指处,河东望风归附么?大家为什么会归附?因为道理站在我们这一边!那些阻拦我们的人,全都是被杨应麒收买了的无耻之徒!至于说京师之难……嘿!皇帝陛下被囚禁中,监国太子生死未卜——难道这还不是中枢有难?难道真要等王莽之变大起才算危难么?那就什么也来不及了!可笑!可笑!萧大元帅一片赤胆忠心!却别你们说成叛乱!”他指着台下所有人道:“还有你们!你们全都害怕这杨应麒,全都在怕他!你们全都被他控制了!他怎么说你们就怎么做!什么元国民代表——狗屁!不过是姓杨的手里的木偶、傀儡而已!国家依靠你们这帮人若是不乱,那就是天瞎了眼!”
但是卢彦伦这次的长篇大论却没有达到他预期的效果,甚至没有像之前那样引发大家的窃窃私语,四岳殿中竟然鸦雀无声,因为杨应麒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起来了。所有人都提着心吊着胆,要看杨应麒如何发作。
不过杨应麒却没有说话,甚至连神色也依旧平静得犹如古井之水,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他要做什么!他背着手,眼睛没有落在任何一个人脸上,但又似乎落在所有人脸上,让看得见他那双眼睛的人都觉得他是在看着自己!代表们忽然不敢说话了,四岳殿中,竟是静得可怕。
卢彦伦仿佛也感受到了杨应麒的压力,但他仍然在挣扎着——不是身体在挣扎,而是精神在挣扎,挣扎着大叫:“看看!看看!你们看看!好威风啊!好威风啊!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可你将士林的口都堵住了!好威风!好威风啊!你们看看!这样一个操莽,还老摆出一副周公诸葛的样子!可是大家不妨问问他,成王在哪里啊?后主在哪里啊!”
郭浩喝道:“住口!”
卢彦伦听见郭浩这句话失声笑了出来,指着郭浩道:“看看!大家看看!走狗长的什么样子,大家看清楚了!”
郭浩一听脸上犹如涂了一层狗血,就在这时李阶又敲响了惊堂木,他的修养这时已经登堂入室,毫不理会卢彦伦的谩骂,便依照程序,有条不紊道:“卢彦伦,刚才你提出来的那些都没有证据证实,更无法帮你洗脱罪名。你还有其它证据为自己辩驳么?”
卢彦伦大笑道:“证据?证据?哈哈!什么证据!反正你是听杨应麒的,你就判好了!反正不管你怎么判,都将是大汉青史上最大的冤案!最大的笑话!”
李阶点了点头,便裁定卢彦伦有罪,正要量刑时,杨应麒忽然开口了,叫道:“等等!”
四岳殿数百人一起屏住了呼吸,连卢彦伦也停止了谩骂,要看杨应麒如何对付自己,不想杨应麒却是为他辩护,说道:“卢彦伦图谋不轨,身为下野大臣拥边将犯京师,这固然是罪无可恕。不过在叛乱期间,他曾多方限制萧字旗武将以武犯民,对保全河东元气也算是尽了一点有良心的官员应有的责任。在此我特以枢密使的身份向法官求情,希望量刑之时这一点能予以斟酌。”
李阶尚未回应,元国民代表们却已面面相觑,卢彦伦也为之一怔,随即摇头狂笑道:“来了!来了!伪善来了!杨执政!我不需要你帮我求情!因为我知道你在沽名钓誉!现在你已经控制了四岳殿!控制了法院!你想怎么捏我就怎么捏我!可是……”他转向众代表叫道:“可是你们!你们听好了!我接下来要告诉你们的是即将发生的事情!我们的杨执政已经铲除了军方所有反对他的势力!朝廷上的要害部门全部都掌控在南派的手里!他现在就在等着!等着大家把折氏给忘了!到时候他如果要做王莽,那就是直接黄袍加身!如果拉不下这个面子,要做曹操,那他就会给他的儿子铺路!”
卢彦伦说到这里连完颜虎都变了颜色,李阶惊堂木连响,却没法打断卢彦伦高亢得有些疯狂的笑声。
众人再看杨应麒时,却见他已经坐下了,脸上还是一点表情也没有。
最后杨开远终于站了起来,走上两步,卢彦伦注意到了他的举动才停了下来。杨开远走到栏杆边,拍了拍栏杆对卢彦伦道:“卢大人,太子的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也许你比杨执政还清楚!萧大元帅是不是叛乱,你心里也比谁都明白!所谓诸侯从权行事的行为,那只能是外患入侵、大军围城,中枢失灵时才可以容忍。但萧铁奴起兵之时,中枢这边四岳殿、皇宫、枢密、相府无一不全,京畿内外交通无阻,在这等情况下他萧铁奴竟然还要起兵,那不是叛乱是什么?若连这也不是叛乱,以后边疆将帅谁都能用这个借口带兵进京了!卢大人,你是否定罪,该定何罪,自有大法官来判,服不服在你自己,至于这些扰乱人心的话,你就少说两句吧!没用的!”
欧阳适在房间里暴走。不是因为明天萧铁奴的审判,而是因为刚才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的事情!
他刚刚从枢密院回来,杨应麒跟他说,由于太子暂时失踪,阿鲁蛮战死,萧铁奴待罪,七执政只剩下四个,若再遇到什么变故,中枢凑不齐四个执政将无法行使君权,那样大汉的决策层将瘫掉一环。为了预防出现这种情况,杨应麒建议召开元国民会议,讨论一下增加两位执政的事情,又建议在折允武失踪期间,太子的执政权由公主折雅琪暂摄。
当时杨应麒还没有说完,欧阳适就已经极度郁闷,这等大事,本该是杨应麒过四岳殿来与他商量才对,现在却是叫他欧阳适到枢密院去,那感觉,就像自己被使唤着一般。而且杨应麒开出来的执政候选名单,更是让欧阳适感到胸口都要炸开来了!
候选名单上有四个名字,两文两武。文的是杨朴、陈正汇,武的是刘锜、种去病。论资历论功勋,这四个人也算是当下大汉文臣武将中的佼佼者,可是欧阳适见到这四个名字之后胸中却犹如被一团火给堵住了无法宣泄!
“杨陈刘种……”欧阳适觉得,这四个人无论是谁上来,都等如将这两个执政名额控制在杨应麒自己手里!“雅琪一个女孩子,有什么主意!大嫂又什么都听他的!若再加上这两个人,他以后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
还有一个欧阳适不敢去碰却又偏偏不断地冒上心头的念头:“到了那时,老七还需要我么?”想到这里欧阳适忍不住冷汗直流。
忽然之间他有一种冲动:赶紧收拾东西,到塘沽坐船出海,逃得远远的!这个想法冒出来以后,欧阳适忽然想到了折允武:“他当时是不是也这么想呢?”
陈奉山和欧阳济在门外求见,他们也看到了欧阳适的郁闷,但这一次欧阳适没有见他们也没有和他们说发生了什么事,他觉得这两个过气的老头实在帮不了自己什么了。
欧阳总议长在房间里呆坐到半夜,睡又睡不着,整个人憋屈得慌,便换上了一身便服,从后门偷偷出府溜达。京师有一处不夜之所在叫长乐坊,格局模仿汴梁之大相国寺,京中不眠之徒多往那里去。欧阳适也知道长乐坊的位置,只是近来烦忧太多,已经很久没去了,这时便服夜行,不带一个从人,心里堆满了事,脚下便自然而然地朝长乐坊走去。秋夜的风渐渐冷了,欧阳适穿得不多,冷风刮得他有些痛快,但到了长乐坊时人却冻得有些僵了,便寻了个二三流的酒肆,叫了一碗热酒驱寒。
“喂——你说太子是不是真让执政给害了?”
欧阳适一听这话不由自主地转过头去,旁边那桌的两个穷酸书生看见欧阳适那异样的眼光便都住了嘴,其中一个瞪了另外一个一眼小声道:“你疯了!说这话!”便匆匆付了钱,拉着他的同伴走了。
“看来民间的谣传很多啊……”欧阳适喃喃自语,似乎想到了什么,却又捕捉不到一个实在的思绪。他喝了两碗酒便出门,不朝最堂皇的酒楼去,却漫无目的地朝最低贱的小巷走,无论是多么繁华的都会,无论是多么强盛的时代,都一定会有最阴暗最破落的所在,大汉的京师也不例外。欧阳适穿得不多,但衣服的质料却是上乘,正走着,黑暗中窜出两条黑影来将他暴打一顿,边打边骂,威胁他交出所有财物然后便扬长而去。
欧阳适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抹了口角的鲜血,喃喃道:“这就是我们大汉的京城?这就是一手打造的京城?这就是苍天之下的首善之区?”他的衣服在打斗中破了,脏了,脸上沾了灰土,看起来倒有几分像流浪者,也因为这样,他再往黑暗处走去也没人来抢劫他了。走出了这条暗巷,对面就是京师最大的酒楼之一“春江花月阁”了,在小巷的边缘,欧阳适一脚踏着光明一脚踏着黑暗,心道:“我只要脚一缩,往这穷巷子里一躲,天下谁找得到我?以后我就不用再去受老七的鸟气了!”
不过他终究还是走了出来,欧阳适已经不是当年的欧阳适了,眼下的他只能适应高朋满座的生活,哪怕在这种生活中需要进行无穷无尽的钩心斗角!他朝春江花月阁走去,他忘了此刻兜里没钱,更忘了此刻他的形象绝不是大汉四将军、总议长、欧阳执政的形象,所以一脚还没踏进门去就被人轰了出来。
欧阳适大怒:“你们这帮狗才!睁大你们的狗眼!看看本议长是谁!”
旁边的人一听这话都笑起来了,其中一个跳出来道:“老子是老麒麟,专拿总议长开刷!”说着就带人冲过来将欧阳适撂倒踩在脚下,朝他脸上吐口水,踢他的脸,踢他的肚子,踢他所有露出来招踢的地方。欧阳适缩成一团,忽然想起少年时的日子来,在进入死谷之前,他不也曾经有过这样的生活么?场景还是那个场景,可是人却已经由少年变成了中年。
“喂!别闹了!有贵客出来了!”
打手门听到招呼赶紧拖着欧阳适闪在一边,过了一会,一个绝色名妓送了一个满身锦绣、喝得醉醺醺的年轻人出来,春江花月阁的掌柜、招待拥前簇后,如护帝王,那年轻人抬脚要上车,早有一个招待匍匐车前要做人肉踏脚石,年轻人却没踩上去,笑了笑,摇了摇头,脚下踏上车沿,一用力,直接上了车,眼看车门将要关上,忽然不知哪里传来一声呼喝:“林舆!”
年轻人呆了呆,撑住了即将关上的车门,问:“谁叫我?”便见角落处一帮打手按住了一个人不让说话,他心中起疑,让掌柜的将那人带过来,灯火下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叫道:“四……四……四……四伯,你怎么在这里?”
此言一出,全场大惊,先前踢打侮辱过欧阳适的打手们哗的一声,逃跑了一半,跪下了一半,春江花月阁的老板、掌柜和已经站在门口的名妓虽然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却也察觉事情不对,一个两个也跟着跪下。
林舆跳下车扶住了欧阳适,指着那些打手问:“四伯,是这些人冒犯了你么?”
不但那些打手,连老板和掌柜也瑟瑟发抖起来,那个名妓想求情,但却不敢开口,只是用眼睛不断地向林舆示意。欧阳适沉着脸,刷的拔出了林舆腰间的佩剑,吓得林舆叫道:“四伯!不可!”
欧阳适却不管,走到了那帮俯首顿地的打手面前,举起剑来。这时众人都已经从林舆的几次叫唤中猜到这个流浪汉一般的男人很可能就是传说中那个睚眦必报的总议长欧阳适,春江花月阁的老板也猜到自己的下人无意间闯了大祸,虽然欧阳适为什么穿成这样他不明白,不过民间关于上位者喜欢玩微服出巡的传说实在太多了,总议长若喜欢这玩意也不奇怪。当时的情况是如此的混乱,以至于跪在地上的人都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临头大祸!
“四伯!”林舆扑了上来,拥住了他,叫道:“有什么事,回头我派人处理,你不能在这里杀人!”却被欧阳适推开了。
林舆暗暗叫苦,要在上去拦,却见欧阳适长剑落下,击在地上骂道:“他奶奶的!刚才谁踢我额头的?”
一开始没人说话,过了一会一个打手颤抖着上前道:“是……是我……”
欧阳适冲了过去,对着他的额头就是一脚,跟着又问谁踢他后背,谁吐他口水,一一都还了个清楚,然后才对跳上了林舆的座车,叫道:“走吧!”
林舆要上车,那老板却抓住了他的脚哭道:“林当家,林当家……你……求求你……”他没说什么,林舆却明白对方是希望自己能求情。欧阳适是什么身份!现在也许不好动手杀他们,但回头说一句话能让整个春江花月阁灰飞烟灭,林舆虽然见欧阳适气呼呼的,但这位四伯素来不如其他几位伯父威严,便凑上前去劝道:“四伯,今晚的事情……”
欧阳适扫了地上那些人一眼,道:“没事了。”
林舆大喜道:“就这样算了?”
“嗯。”欧阳适道:“走吧。”
林舆大喜,安慰了春江花月阁的老板、掌柜们几句,便跳上了车。车马渐行渐远,匍匐在地上的人犹在梦中。
车上林舆问欧阳适今晚怎么会穿成这样出来,欧阳适却不回答,只是发呆。林舆又问是否回欧阳适府上去,欧阳适想了想道:“不……我想找个人说话。”
林舆笑着拍拍自己的胸膛道:“那找我吧,到我家去,或者……我带四伯去找个好玩的地方。”
欧阳适嘿的一笑,摇了摇头道:“我想……我想找个……嗯,找个能说话的人。”
林舆道:“我不能么?”
“你啊……你是小孩子!”
如果是三四年前,林舆多半会翘起嘴来抗议,但现在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所以也不怕人家说他小孩子,微微一笑道:“那我送你去我老子那里去,怎么样?”
欧阳适脸色一沉,摇头道:“不去!我现在和他说不来话。”跟着屈指数数道:“老大狂了,老二死了,老五也死了,老六……唉,见不到……”数一个人,眨一下眼睛,眨一下眼睛,落一滴泪水,终于道:“送我去见你三伯吧。”
马车进了大汉中央军校,林舆也不多说话,也不多停留,将欧阳适送到杨开远面前之后就托故告辞了。杨开远听说欧阳适破晓来访已经一奇,再看看欧阳适满身污泥、半脸青肿更是骇然,慌忙问出了什么事情。欧阳适道:“没什么,我让几个小混混给打了。”
杨开远失笑道:“咱们大汉的元帅,大汉的总议长,大汉的四将军,大汉的执政,居然让几个小混混给打了?”但看看欧阳适的样子知道他没心情开玩笑,就将他接了进去,拿了些药水亲自替他涂抹,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欧阳适道:“今天老七把我叫去,说要召开元国民会议,在允武失踪期间把他的执政权交给雅琪暂摄,又要增两个执政,补老五、老六的缺!”
杨开远拿着药水的手抖了抖,随即恢复平静,说道:“老七这么做,也不是没道理。”
欧阳适冷笑道:“不是没道理……你知道他要增补的执政是谁么?”
杨开远问:“谁?”
欧阳适伸出指头数道:“刘锜、种彦崧、杨朴、陈正汇,从这四个人里挑!”
杨开远沉吟半晌,说道:“论资历、功勋,他们也还够得上。”
欧阳适斜眼看了他半晌,冷笑道:“这么说来你也赞同了?”
杨开远将药水放下了,在欧阳适对面坐下,兄弟两人沉默了好久,杨开远才道:“之前的七执政,除了两个是老大的妻、儿之外,就是我们兄弟五人。若这次再增补,无论是这四个人中的哪两个,都意味着咱们这核心政权是要对天下人开放,这……”
“这叫收买人心!”欧阳适冷笑道:“他是要告诉那些文士、武人:只要乖乖按他杨应麒的意思办事,就有机会进入中枢!”
“嗯,你要这么想也可以。”杨开远道:“不过让文人有机会成为执政,那就是使天下士林归心,是给他们一个盼头,让他们好好办事;让武人有机会成为执政,那就是让他们的野心有个合法进取的渠道,既能让中枢有懂兵事的人,又能减少地方上产生军阀的可能。这都是好事啊。”
欧阳适嘴角抽动,说道:“老三!你果然也是帮老七的!不愧都姓杨!”推开他的手就要离开。
杨开远赶紧扯住他道:“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欧阳适冷笑道:“我担心什么?我担心进来两个新人之后,我们就会完全被老七架空了!”
杨开远道:“不会吧。”
“不会?”欧阳适冷笑起来:“你也不想想,增补两个执政的议案既是老七提出来的,将来这两人进来后还不是唯老七马首是瞻?这两个人再加上老七自己——老七就把三个执政的名额捏在手里了!等雅琪成了执政,老七再安排她和林舆成亲,那时候就有四个执政名额被他捏在手里了!到了那时,这大汉的事情就变成他一个人说了算!就算咱们俩联合起来反对他也没用了!”
杨开远沉思半晌,叹道:“你说的,也有些道理。不过……不过我总觉得事情应该不至于会那么坏。现在大汉刚刚结束内战,人心未安,总得有个强硬的人出来才行。我也看得出老七现在是在大抓集权,可他这集权也不全是集向他自己,同时也是集向中枢啊。现在中外生疑,若是权力太散很容易乱的。”
“可他要是乱来怎么办!”欧阳适叫道:“你是不用担心了……可是……可是我……”欧阳适忽然激动起来,竟在杨开远面前说出了平常不会说的话来:“可是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拿我开刀啊!”顿了顿又道:“再说,如果他拿我开刀,那也指不定他哪天会对你动手!”
“这……”杨开远道:“应该不会吧……”
“不会!”欧阳适冷笑道:“怎么不会!就说建都、借款还有最近我一时贪心干的这件蠢事——我现在回头想想,这整个儿就是一个圈套!布置在那里等着我跳进去呢!是!我承认我是贪心了些!可他也不该利用我的贪心这样对付我啊!可笑当初我也觉得老七不会对我怎么样……可是你看看!你看看!结果呢!老二老五就不用说了,如今老大完了——都不知道老大的事情和他有没有关系!老六也完了!他为什么会完?因为种去病!这颗棋子就布置得更远了!我说老三!你怎么知道老七没在你身边安排棋子?你怎么知道老七就没对付你的打算?”
杨开远的脸色变得很不自然起来,却仍摇头道:“我跟老七没冲突,所以……”
“没冲突!可万一有冲突呢!”欧阳适道:“万一哪天他真的猪油蒙了心要当皇帝,你是赞成?还是不赞成?若是你不赞成,那你们不就有冲突了么?哼哼!你看着吧!这次两个新增补的执政一上来,他的威风肯定会更加不一样了!再等林舆和雅琪成了亲,那时他就更了不得了!最好是他再让林舆进元国民会议,然后把我弄下去,再让林舆来坐我的位置!那个时候,这大汉的执政就由他们姓杨的去分了!”说到这里嘿了一声,冷笑道:“我差点忘了,你也是姓杨的!”说着挣脱了杨开远出门就走。
杨开远赶紧把他拉了回来,关上了门,叫道:“你不要冲动!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
“回旋!怎么回旋!”欧阳适道:“现在我被他捏了把柄,不敢跟他抬杠!那些大大小小的代表个个都见风使舵,我不敢反对他,谁还敢反对他!这两个新执政是补定了!等这两个新执政上来,我估计也就差不多玩完了!”
杨开远按住了他道:“你喝了酒?是不是?静一静行不行!我跟你说!老七现在这样做,或许真有私心,但从公事来说,也是好的。不过你刚才说的也不无道理,我们得防一防。”
欧阳适听到他最后那句话才静了下来,说道:“怎么防?”
杨开远想了想,说道:“老七提出来的这件事情,我觉得对大汉是有好处的,既然如此,我们就不该为了反对而反对。我们大可顺水推舟,却又暗控桨楫。”
欧阳适问怎么暗控桨楫,杨开远道:“我琢磨着,这次虽是说要从四个人里面挑,但最后应该是一文一武,文的,杨朴的可能性大一些,武的,则应该是刘锜。你若是担心老七乱来,大可从这两个人身上下手。”
欧阳适皱了皱眉头,说道:“这两人都跟老七走得近,要拉拢他,只怕……只怕不行。”
“你错了!”杨开远道:“这些跟老七走得比较近的人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心里都有所坚持,都有所为有所不为。如果老七能秉公办事,那么这些人会和我一样,支持老七到底,但要是老七有一天倒行逆施,这些人未必会跟着老七一条路走到黑!”
欧阳适呆了呆,杨开远继续道:“刘锜和杨朴那边我会去打底。至于你……嗯,你试试找一下陈正汇。”
欧阳适奇道:“陈正汇?你不是说会是杨朴么?为什么要找陈正汇?”
“杨朴和陈正汇,是老七笼络南北两派士子的枢纽。”杨开远道:“我觉得这次应该是杨朴入选,但如果执政再有补增或者更易,那陈正汇迟早都会进来。因为杨朴是资历较老,但陈正汇代表的是南派的士子,他的后劲在将来会越来越大!而且以陈正汇的地位,如果他和我们达成共识,那老七再要倒行逆施也有可能会面临要人没人要钱没钱的局面。”
欧阳适低头沉思,终于摇头道:“不可能的!陈正汇一定会帮老七的!至少在我和老七之间他会选老七!你别忘了!当初他就是从我身边跳到老七那里去的!”
杨开远问道:“他为什么从你身边跳过去?是你当初对他不好?”
欧阳适哼了一声道:“我当初哪里对他不好了!”
“这就是了。”杨开远道:“陈正汇之所以偏向老七,也不见得是因为老七对他好。既然当初他可以从你身边跳到老七那里去,那今天也可以为了同样的理由重新倒向你!”
“同样理由?”
“嗯。”杨开远道:“同样的理由。不过要让他有理由倒向你的话,可能需要你自己有所转变。”
华元一六九二年,秋,北朝对萧铁奴的审判开始了。林舆虽然也是元国民会议的代表,但对这些事情向来提不起兴趣,不过这一次他却早早地就来到了四岳殿,哪怕他昨晚因为欧阳适的事情根本就没有睡觉。
林舆这样做,不是因为今天要审判的人是大汉开国以来的第一“叛乱者”,而是因为这个即将接受审判的人是他的六伯。和欧阳适一样,尽管与杨应麒立场各异,但萧铁奴平时对林舆也很不错。
当闭着眼睛的萧铁奴被抬上受审席时候,林舆感到一阵难过。萧铁奴为什么是被抬进来的?不是因为他残废了或者病得没法走路了,仅仅因为他不愿意动,所以属吏只好准备了一副担架将他抬了进来。
“这就是我的六伯?萧骏的父亲?纵横天下的旷世枭雄?”
在林舆的眼睛里,受审席上的男人显得很衰弱,这具躯体似乎和传说中那个百战人杰没有什么联系。
元国民代表们鱼贯而入,所有人进殿以后第一眼肯定是往受审席上望去。看了一眼之后,有的人幸灾乐祸,有的人兔死狐悲,有的人面无表情好像事情与他一点关系也没有,还有的的人一脸的正义似乎准备以批判萧铁奴来证明自己的清高与忠诚。
执政席位上,四位执政也都到了,杨应麒还是那副平静的神色,杨开远显得有些疲惫,欧阳适半边脸青肿了但眼睛里却充满了精神劲,完颜虎则一直低着头似乎不忍去看见萧铁奴此刻的处境。林舆甚至注意到了陪伴在完颜虎身边的折雅琪,刚好折雅琪也朝他这边望过来,两人目光一接,随即各自移开。
“开审!”
在法官的主持下,对这位叛乱元帅的审理便开始有条不紊地进行。但和卢彦伦的高谈阔论不同,无论法官和要求发言的代表们问什么,萧铁奴都一言不发,那双从一进来就紧闭着的眼睛配上那张已经完全僵化了的脸皮,让林舆甚至怀疑六伯其实已经死了!
萧铁奴身份太过特殊,法官和他的助手们为此做了充分的准备,力图保证整个过程没有一点瑕疵,甚至为种种突发事件——比如萧铁奴的反抗、诡辩、鼓噪都做好了应对的准备。但是整个审判却顺利得让他们感到难受,萧铁奴没有反抗,没有诡辩,没有鼓噪——他根本就不理法官们!不理上面的几个执政,更不理下面的元国民代表!整个会议就像是一场和萧铁奴没有关系的表演,而萧铁奴这个“观众”却因为觉得没趣而睡着了。
“萧元帅,你认罪么?”
似乎终于听见了一句值得他回应的话,萧铁奴睁开了眼睛,看了李阶一眼,随即又阖上了眼皮。
法官似乎有些不忿了,台下也有元国民代表激动起来,要求上台痛斥这个叛乱者,要骂醒他,要骂痛他。也有许多人窃窃私语,不知是在佩服萧铁奴的镇定,还是在可怜他的下场。
然而不管代表们做出什么样的举动,发出什么样的言论,萧铁奴依然一动不动,既没有表现出恐惧与悔改,也没有表现出故意的不合作。在萧铁奴的沉默中,林舆忽然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块木头——在萧铁奴心中,也许四岳殿中所有人都是木头。
“萧元帅,你认罪么?”
李阶又重复了一句,还是没有得到回应,于是他只好按照程序,宣判了萧铁奴的罪名,然后萧铁奴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再次被抬了下去。
执政席上,完颜虎、杨应麒、杨开远和欧阳适都站了起来,目视萧铁奴的远去。不管萧铁奴做了什么,这个男人总归是他们的亲人。但是他们也知道,萧铁奴这一去,双方也许就再也见不着了。
代表们也纷纷起立,要看这个绝世的大元帅最后一眼——毕竟是发动叛乱的大元帅啊!毕竟是发动叛乱的开国元勋啊!毕竟是发动叛乱的绝世名将啊!大多数的时代,这样的人是见都见不着的。错过了这次,以后也许就看不到了啊!
看萧铁奴被抬进来,看萧铁奴被审判,再看萧铁奴被抬出去,这一切就像一个节目一般。可惜的是萧铁奴不肯配合,才让这个本该精彩非常的节目显得冗长而沉闷。现在这个节目终于要结束了。
“六……六……”
担架经过林舆跟前时,林舆轻轻地呼唤了一句。这并不是一句有意义的话,只是当近距离看到萧铁奴时林舆情不自禁的冲动。可是一直没有什么反应的萧铁奴忽然动了起来——他仿佛在嘈杂的声音中听到了林舆的呼唤!
“停下!”
萧铁奴忽然喝了一声,就像他仍然是大元帅般下令。抬着他的属吏也真的就停下了,动也不敢动。萧铁奴睁开了眼睛,看见了和他只隔着一条栏杆的林舆。
“六伯……”林舆是想叫的,可不知为什么这两个字到了喉头却忽然出不来。
萧铁奴盯着他,既像在看一个兄弟,又像在看一个仇人——林舆从没见过萧铁奴这么看着他!他有种奇异的感觉,他觉得萧铁奴眼睛里的自己不是自己,他觉得萧铁奴仿佛是在看着另外一个人。
对于萧铁奴的担架忽然停下,法官席上,执政席上,代表席上,所有人都有些紧张起来。李阶在想萧铁奴是不是准备为自己辩护了?完颜虎想萧铁奴是不是准备发怒了?而更多的人则想这下可能有热闹看了。毕竟,萧铁奴虽然是一个极度危险的人物,可是他现在手下没兵没将,那就像被拔了牙齿关在牢笼中的老虎,越凶猛就越有乐子看。
杨开远忽然感到一丝恶心,不是为别人,而是为自己,他觉得作为兄弟他不该让萧铁奴受到这样的作践!可是作为国之重臣、大汉执政,他似乎又必须维护着这个国家的法度,必须让这个叛乱的元帅接受最严厉最残酷的惩罚以儆效尤!
“当初我为什么不直接挥师南下,来一个痛快呢!”
其实杨开远知道就算给他一个再来一次的机会他也不会这么做,但这时却忍不住有些后悔,因为他也觉得像萧铁奴这样的人没死在战场实在是一种遗憾。
四岳殿在经过一番数百人的嘈嘈窃语之后静了下来,这段时间里萧铁奴一直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盯着林舆,不知过了多久,才挣扎着起身,指着林舆似乎要说话,跟着又忽然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林舆脱口问道。他问萧铁奴这句话时,那语气既不像子侄在询问伯父,也不像代表在询问罪犯,而像是某个人在通过林舆的口问出了这句话来。林舆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用这种语气问出这种话来。
“老七……”萧铁奴摸着胸膛喘息着,眼睛依然盯着林舆:“没想到……我会输给你两次!”
林舆忽然明白过来了,在萧铁奴眼中自己根本就不是林舆,而是杨应麒!他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错觉?是他眼花了么?还是……林舆忽然涌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可惜……没第三次较量的机会了……”
萧铁奴说完了这句话便从担架上滚了下来,身子一挺,再也不动了。在那一瞬间林舆的脑海陷入了某种混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竟然跳过栏杆扑在萧铁奴身上,叫道:“六哥!”
然而萧铁奴却已经不动了,他的脸上没有李阶期盼的悔改,而仅仅带着惋惜,带着不服!李阶期盼萧铁奴这头狼会认罪,那是做梦!他承认的,仅仅是他输了!在萧铁奴的世界里,只有胜败生死,没有对错是非!
华元一六九二年,大汉元帅萧铁奴以旧病发作,在四岳殿中逝世。
同年,南方的岳飞以众人指证,坐尝自言己与太祖以三十岁除节度使,为指斥乘舆,情理切害,论罪当斩!阆州观察使、御前前军统制权副都统制张宪,坐收飞、云书,谋以襄阳叛,当绞;飞长子左武大夫、忠州防御使、提举醴泉观云,坐与宪书,称“可与得心腹兵官商议”,为传报朝廷机密事,当追一官,罚金。诏飞赐死,命领殿前都指挥使职事杨沂中莅其刑,诛宪、云于都市。参议官、直秘阁于鹏,除名,送万安军,右朝散郎孙革,送浔州,并编管。岳飞家属流于岭南。
岳家军星散,萧字旗幻灭。
时萧铁奴四十六岁,岳飞三十九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