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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六 中原攻略 第二三八章 棋盘大变幻

  华元一六七九年冬,第一场大雪过后,山东、两河各个地方的道路都变得难以行走。胡人纵马踏雪往来,其种又比汉人更加耐冷,在天时上正是大利金军的时候。但是很奇怪,金军的进攻反而变得有些迟缓,甚至有些笨拙了。

  当然,这种迟缓和笨拙并不是体现在战场上金兵的动作,而是体现在金兵的战略调动上,而能发现金军这种变化的,也只有刘锜、赵立、王宣、宗颖等少数有战略眼光的将领。

  “他们后方出了什么事情了么?”刘锜很快地想到会不会是金国的高层出现了权力斗争。经过这段时间的磨合,刘锜早已深知汉部的底细,晓得汉部高层在金国有十分深广的人脉,更知道如今山东真正当家作主的人不是王师中,而是陈正汇、赵立。所以他移书赵立,请他打探消息。赵立通过陈正汇向杨应麒报告,一方面是反馈金军在山东战场上的异常,另一方面也是向杨应麒询问会宁是否有变。

  杨应麒收到报告之后也感到纳罕,会宁处处都是汉部的密子,如果发生了什么连远在山东的宗翰宗辅也知道了的大事,津门方面不会一点风声都没收到。眼下金军在山东形势大利的情况下发生异常,其中绝不会没有原因——难道出现问题的不是会宁,而就是发生在宗翰、宗辅军中么?

  “七将军……”杨朴大胆地猜测道:“不会是宗翰或者宗辅病重……甚至死了吧?”

  杨开远和杨应麒听了这句话都是一凛,心想若是金军临战而大帅薨,那确实会造成很严重的影响,不过这对汉部来说未免也太幸运了吧?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杨应麒才发现出现异常的不止山东!而是整个大金的内政外交都在产生变化!

  其实最先发现这种变化的还不是杨应麒,而是曹广弼!

  他以一万不到的兵力坐困太原,南边的银术可具备同时对付他和王彦的力量,北边又有随时会压下来的云中大军,两河群起响应的义军虽然不少,但这些乌合之众造成的声势虽大,真正投入战场时能发挥什么作用就难说了。

  袭取太原成功之后不久,北面便有消息传来:耶律余睹的大军南下了!金军的行动好快!不十日间,耶律余睹的大军便抵达雁门关直逼太原!当然,曹广弼这时还不知道这支打着耶律余睹旗号的大军其实是完颜希尹在暗中操纵。不过无论是完颜希尹还是耶律余睹,都不是当前曹广弼所能轻易对付的。

  这段时间里王彦接二连三地向银术可发动攻击,但银术可不仅稳稳守住,甚至还有余力向太原施压,如果“耶律余睹军”趁势压下,太原就要面临腹背受敌的大危机。种彦崧建议放弃太原,集中兵力突破银术可在辽州方面比较薄弱的防线,回隆德府与王彦会合。

  “再等等。”曹广弼坚持了下来,眼前的局势虽然危险,但他相信那个“人在太原”的消息不会是空穴来风。既然不是空穴来风,那北边就有可能会发生大事!

  果然,“耶律余睹军”到达雁门关以后便没有继续南下逼近太原,探子打探不到云中兵马不继续南下的理由,只知道金军截断了各条道路,设立关卡大肆搜索奸细!

  “难道……真的逃出来了?”曹广弼知道金兵突然开始大规模地搜索“奸细”意味着什么,所以既感惊喜,又感担忧。现在云中府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他也只是猜测,事情究竟是顺利还是不顺利他也没能得到一个确切的消息。但金军的异常已足以让他下定决心在太原坚持下去。

  “得守在这里!”曹广弼想到如果折彦冲脱困,那来太原与他会合将是一个很大的可能,为了这个可能他必须坚持下去。这时附近的义军进入太原会师的已有上万人,曹广弼以忠武军为守城主力,派遣这些义军攻略临近县城,征集粮草,增筑城防!银术可这时也还不知道折彦冲逃跑的消息,但见到北方敌我两军行迹均有异,心中惕然,再次转为保守,相应的,王彦也从银术可的态度中看到进兵良机,上党军势再次士气高昂地准备进攻。一月之间,河东兵势竟发生了三次大转变!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折彦冲!

  这次救援折彦冲的行动,无论是曹广弼还是韩昉事先所做的保密功夫都很足,他们不但要瞒敌人,为了行动的需要甚至连自己人也瞒!韩昉在救出折彦冲之后为了顺利逃跑没有放出消息,而曹广弼也因为搞不清楚云中的状况而十分谨慎,但在雁门关兵马发生异常以后,他知道是时候通知杨应麒了。

  曹广弼派出去的五个密子分别从山路向东间行,他们身上都没有书信,只带了一句口信给杨应麒:“我向太原为困虎,困虎或已脱牢笼!”

  不过在这些密子还没有到达塘沽、山东之前,欧阳适也发现金国出大事了!

  在折彦冲脱逃的消息传到会宁之前,挞懒和欧阳适谈判时是步步进逼。当时山东的局势还对汉部很不利,而且是越拖越不利,所以对于这场谈判挞懒根本就不着急,开出来的条件也越来越苛刻。但是听说折彦冲脱逃以后,连吴乞买也惊震得连续几天睡不着觉!宗干、宗磐等商议后觉得应该赶在折彦冲回到津门之前削弱汉部!所以挞懒对于谈判就变得积极起来,开出来的条件也略有放松,甚至暗示欧阳适:只要交出杨应麒,女真可以扶植他掌控汉部,甚至可以放过山东,以这件大功来增强欧阳适在汉部中的威望。

  挞懒的这个建议让欧阳适怦然心动,但陈显听说以后却一针见血指出此事有异,他道:“事反常理则为妖!四将军,此事不可答应!”

  欧阳适道:“可是他们提出来的几条保障,确实能让我放心。”

  “那才不对劲!”陈显道:“他们为什么要让四将军放心?为什么要这么为四将军考虑?难道还真是为四将军好不成?绝对不是!金人态度忽然大变,其中必是有大事发生!在知道他们内部出了什么大事之前,我们什么事也不能答应!”

  欧阳适道:“但现在山东危急,事情恐怕拖不得啊!”

  陈显道:“不错,山东形势危急,对我们是越来越不利,所以之前挞懒不急,我们着急!可现在他们却反过来变得着急,这里面便大有文章!”

  欧阳适问:“什么文章?”

  “不知道。”陈显道:“但这里面的变故,也许比山东的得失要严重!”

  欧阳适听到这里已经抗住了私欲的诱惑,恢复了理性,说道:“不错,他们既然急了起来,那一定是发生了比攻取山东更严重的事情了!好!他们既然急,那我们便缓,且看他们到底在搞什么花样!”

  不久金人在燕京道大肆搜寻的消息传了出来,虽然燕京官吏没有说在搜什么,但这么大规模的行动不可能不引起汉部的注意。欧阳适广派密子打听消息,不久就听说原来首先大搜“奸细”的地方不是燕京,而是云中府!

  云中府!

  杨应麒和欧阳适这时还不知道折彦冲具体被拘押在什么地方,但折彦冲已经转归宗翰看管的事情他们是知道的。而云中府正是宗翰的大本营!

  “他们到底在搜什么呢?”

  曹广弼的使者还没到达之前,汉部高层人人在想这个问题!根据事情发生的时间判断,会宁、山东的异常很明显和云中、燕京的大搜查有关!

  “七将军,”杨朴道:“他们到底在搜什么人?”

  人?不错,应该是人,而不是物!那他们是在搜谁呢?

  “难道……”陈显激动得胡子都颤了起来。

  “难道……”杨开远闭上了眼睛。

  “难道……”欧阳适张大了嘴巴,愣是没能把下面的话说出来!

  “难道……”杨应麒那难以置信的表情不知是激动得要流泪还是想放声大笑:“难道大哥已经脱困了?”

  华元一六七九年的最后半个月里,汉部与金国都发生了大规模的兵力调动。

  杨应麒接连签发了五道调兵备战令:第一道命令是给津门驻军,要这两万足以和金军主力硬撼的精兵随时准备进入山东支援;第二道命令是给塘沽的两万守军,命他们随时准备进击燕京以牵宗辅之势;第三道命令是给辽口驻军,命他们随时准备截断辽西走廊;第四道是给流求驻军,命他们严密监视大宋的行动;第五道是给阿鲁蛮,命他相机行动准备直取会宁!

  与此同时,宗翰则开始收缩陕西方面的兵力,命娄室分兵向太原开进,从中山、燕京相州调出一万五千人进入平定州、邢州,又从山东调兵进入磁州、相州,从三个方向围堵太原和上党,银术可则在其中相机而动,曹广弼出现破绽则击曹,王彦后退则击王——从这个布局可以看出宗翰是在怀疑折彦冲很可能已经逃入太原和曹广弼会合,所以才会不顾一切要把太原的出路堵死,然后再围而歼之。当然,另外一个很可能接应到折彦冲的地方——萧铁奴所在的云内,则由完颜希尹率领云中府驻军严密监视,挞懒甚至还调遣了中京道的兵马向丰州进发。

  金军这样的安排不但是一次战术调整,更是一次战略调整!之前金军放着萧铁奴和曹广弼未灭也要先对付山东军势,遵循的是先全局后局部、先心腹后手足的战略思想。

  应该说这种战略思想也有它的道理,因为萧铁奴猾如泥鳅,所在的草原又正能发挥他来去如风的作战风格,而曹广弼硬如铁石,所在的上党不但地势利于防守而且物资颇为充足,所以这两处兵力虽较弱,但宗翰要想彻底枚平他们也需要不短的时间。如果他先对付萧、曹,那山东军势和南宋政权就会得到休养生息的时间,等赵构和山东军势一稳定下来,金军再想彻底击垮他们就难了,如果金军打不下山东、江南,那天下将可能呈现大陆南北割据、东海汉部独秀的三分格局,这是金军不愿意看到的,也不符合宗翰“中外一统”的初衷。

  所以,金人最终选择了先宋后汉,先除心腹之患、后除手足之疾的战略。在这个战略推行的前期阶段,金军确实也取得了相当可观的战果,无论是汉部还是大宋都已被逼到了进退两难的地步。

  但是,折彦冲“意外”的脱逃却把这一切全扭转了过来!

  这两年金军的力量之所以能压倒抗金势力,其中一个最重要的前提就是汉部的主力部队一直游离在中原战场之外!在汉部主力还没有参战的情况下,金军打山东时便已感到颇为吃力,如果杨开远率领汉部大军正式登陆山东,或者阿鲁蛮以骑兵袭击金军的后方,那整个北国的战争格局将完全颠倒过来!

  对宋战争过份轻易的胜利让许多金军将领产生了“不败者”的自豪,这种自豪虽有提高士气的作用,但同时也蒙蔽了他们的眼睛!折彦冲的脱逃就像一盆冷水当头淋下,金人再回头时忽然发现,再次面对汉部的他们已经处处都是破绽:会宁方面的兵力,能单独抵挡住汉部的主力么?燕京方面的驻军,抗得住汉部主力的围攻么?山东方面的军力,能够在汉部加入的情况下继续取得胜利么?

  金军仍然很强,但他们的精华部队却已经分得太散!这时就是想再次集聚起来也很难实现了!因为要把派往各地的兵力重新集中到一个地方就意味着对这些占领地区的放弃!河套的兵力一撤,萧铁奴和西夏就会进入;陕西的兵力一撤,大宋西兵就会反攻;河东的兵力一撤,曹广弼就会进犯云中;山东的兵力一撤,刘、赵、王等人就会乘机规复整个中原!

  如果这个时候,金国的首脑人物能够以壮士断臂的决心将东路军、西路军和会宁一系的兵力集中起来,那也许还可以与汉部一战,可是宗翰抛得下陕西、河东么?要回守东北的话,宗辅抛得下燕京、河北么?要集中于燕京的话,吴乞买总不能放弃会宁老家吧?

  一想到这个问题,金国最麻烦也最严重的难题出现了——这几年不断的胜利并没有增强女真内部的团结,反而让金国国内的派系彼此之间越走越远。尽管折彦冲的脱逃让金国各派系都产生了被汉部各个击破的危机感,但积重难返的规律仍然让女真内部很难恢复到阿骨打时代的团结。

  天下争衡之时,最难得的就是“得势”,大势一旦形成,处于劣势的一方纵然智绝无所用其谋,纵然勇绝无所用其胆,纵然强绝无所用其力!

  一子之易,整个中原的棋局都已变得面目全非!折彦冲脱逃前宗翰等还在想着怎么“全胜”这个最高目标,但听到这个消息后所有人都在想着如何“自保”这个最低目标了!

  可是金人想保住这个最低目标只是他们一厢情愿的意愿,杨应麒根本就没打算给他们这个机会!小麒麟的剑还没有出鞘,因为他在等待折彦冲回到汉部的那一刹那!

  中原局势的这种变化让山东方面所承受的压力大为减缓,如今仍然压在登州军、汴梁军头上的就只剩下宗辅的主力和宗翰的一部,这两支兵力显然没法全面压制刘锜、赵立和王宣,虽然时当冬日,但刘、赵、王三人都是面对金兵打出勇气的悍将了,所以竟然踏雪进逼,成功地在一六七九年最后的半个月里收复了京东东路。

  宋室政权虽然也和金人打了好些年的交道了,但对金国情况的把握仍然较弱,眼见金国出现异状一时还想不透其中的原因。这倒也不能完全怪责其无能,因为宋室廷臣没能像汉部首脑那样做出迅速准确的判断,主要还是情报不足所致。这时候江南大大小小的武将叛乱和农民起义多如牛毛,赵构还需要集中精力来料理后方、树立权威,加上由于搞不清楚状况,所以赵构对这件事情的反应十分谨慎,只是命前锋大将进驻徐州,密切关注中原的情报。

  在山东、江南因为金兵兵力转移舒缓了危机的同时,分居太原、上党的忠武军却面临着有史以来最严峻的考验!王彦方面还好些,毕竟忠武军在上党经营已久,上党的地势又险要,只要防御得法,便是二十万大军同时拥上围攻,短期内也未必能下。但身处太原的曹广弼就难受了!

  这时的太原,已经不是被金兵打破之前的太原,纵然金军有心将这座城市作为控制河东的重要据点,但那些残垣断壁也不是一两年内可以修复的。何况曹广弼进入太原日子甚短,新近来归的军民人心未附,加上战略物资十分有限,因此曹广弼虽然号称善守,却也自知打不赢这场死仗!宗翰调兵的速度迅疾而隐秘,等到曹广弼发现东北、东南、西南三路大军齐聚的时候,各条道路都已经被堵死,他再想放弃太原、突破银术可回上党也已不可能了。

  “曹统制,怎么办?”种彦崧问。

  “没办法了。死守吧!”曹广弼叹道:“杀得一个,算一个!”

  少部分将领听了后颇露惧色,但大部分却激昂起来,纷纷叫道:“不错!杀一个够本!杀两个有赚!”

  曹广弼看了种彦崧一眼道:“我本答应过种少保要好好照顾你的,没想到……”

  种彦崧一听愠道:“军人战死沙场,有什么好后悔的!何况我们这次是和金人打!曹统制这样说,是打算侮辱彦崧么?”

  曹广弼嘿了一声道:“不错!军人战死沙场,没什么大不了的!”

  种彦崧道:“上次太原城破之时我便已深深后悔,悔恨自己没能冲进来与守城的兵将同面大难!这次若是战死在这里,也算是了了未成的心愿!”

  曹广弼抚了抚城墙道:“死?嘿!金兵的大军如今还没合围,只要我们抱怀必死之心,或许便死不了!自古善攻者有生有死,善守者有生无死!”

  李成道:“但我们也没法永远守下去。”

  “不必永远!”曹广弼道:“只要守到我大哥现身,我们便得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