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肃和陈正汇刚到达流求时一样,一开始对汉部都保持着一种大宋知识分子的矜持与优越感。他在津门作客,与折彦冲、杨开远等相见以朋友之礼,折彦冲既无“礼贤下士”的造作,邓肃也没有高攀权贵的心态,彼此都觉得十分自然。邓肃能吟诗,会击剑,和折彦冲杨应麒都很谈得来。
这日杨应麒与邓肃喝酒闲聊,一开始多谈风月民情,少涉军政要务。后来渐渐地扯到学术上,杨应麒忽然想起李阶来,便对邓肃道:“管宁学舍今年来了个了不起的人物,北国儒生本诩学问不逊中原名家,但自他来到后,才知道什么叫天外有天。”
邓肃问起此人姓名师承,杨应麒将林翼的转述说了,邓肃想了一想笑道:“原来是他!”
杨应麒问道:“邓大哥认识他?”
邓肃道:“此人是元佑君子李深先生之子,十六年前策进士举礼部第一,魁冠南宫!”
杨应麒大喜道:“策进士第一,魁冠南宫,那是状元之才了!这样的人怎么会来津门!”
邓肃叹道:“他虽然考了第一,但因是元佑党人之后,而当时朝廷正大贬元佑党人,所以夺了他功名,逐出京城。此事在太学多年传扬,我们这些后生小子们无不忿忿不平!”
“原来如此!”听到这里杨应麒忍不住想感谢现在在汴梁朝堂尸位素餐的皇帝宰相们!这几年流入汉部的士子与农民,几乎全是赵宋的遗贤与弃民。要是读书人在中原有官做,农民在中原有饭吃,谁会来这边隅之地呢?忽然想起李阶和邓肃是同乡,便问道:“说来李阶先生也是福建人,邓大哥以前可曾交往过?”
邓肃道:“论起师承、年龄,他都比我高了半辈。虽然彼此也算同乡,只是缘浅,未曾会过。”
杨应麒道:“我以往一回到津门,第一时间便去朱虚山。这次因为不愿匆忙去会他,所以才把此事推了又推。难得邓大哥刚好与李阶先生有些渊源,择日不如撞日,不如现在便到管宁学舍瞧瞧,如何?”
邓肃道:“甚好。”
这日清晨下了一场好雪,杨应麒和邓肃骑马踏碎乱银,在朱虚山山门下马,杨应麒详悉朱虚山各处馆舍位置,知道李阶住在立雪楼,也不用侍从跟随,自引邓肃步行来寻。一路上邓肃暗暗品度津门的山川河流、建筑布局,或点头,或摇头。
杨应麒见他点头多,摇头少,笑道:“看来咱们这朱虚山布局还算可以,再多些文气便好。”邓肃笑而不答。
望见立雪楼时,但闻琴声如思,随风而来。两人立足听了一会,杨应麒小声笑道:“李先生想家了。”
邓肃不语。
又听一会,杨应麒赞道:“李先生胸中大有丘壑。”
邓肃亦不语。
再听一节,杨应麒暗暗皱眉,心道:“怎么琴声中有闪烁之意?他心里藏着什么事情么?”
看邓肃时,见他仍不语。
琴声转调,忽而变得激昂,激昂中又暗藏离骚,杨应麒心道:“今年年成不错,复州上下一片太平,怎么他心中却有此调?似有不常之志!”从此开始留心。
邓肃却忽然咳嗽一声,铮的一声,琴弦断了。许久,立雪楼内才有人道:“什么人在外面偷听?”
杨应麒看了邓肃一眼,朗声道:“明州杨廷应麒,南剑邓肃志宏,前来访朱虚先生。”
门内哦了一声:“原来是七将军来了,有失远迎!”门呀的一声,一个人走出来,杨应麒细细看他,见他双眉有飞扬之态,鼻梁隐突曲之节,至人中而归和顺,藏于几缕稀疏短须中,心道:“大宋人物,与辽南的‘土产’果然大大不同!”
三人礼见毕,李阶引入书房,煮酒待客。杨应麒环视了他这间书房,见书籍多,地方小,说道:“管宁学舍的学吏不识大体,太待薄先生了。”
李阶却笑道:“这楼名字起得好,我甚喜欢!至于屋子的大小精粗,却未曾在意。”
浊酒温了,三人把酒赏雪,杨应麒讲些商务算学、航海天文、辽东地理,李阶随口应答,畅如流水,又道:“书楼于商务、天文的资料甚多,但辽东地理的图案卷轴却大都只是存名,我无从着手,甚是可惜。”
杨应麒道:“辽东地理图涉及军务,不敢轻易放在书楼。先生要看时,可让林翼拿存目到我府上去取。”
李阶道:“方便么?”
杨应麒笑道:“不但辽东地理图,就是汉部的政务秘策,先生也可来闻问。”
李阶道:“七将军何以如此厚待?”
杨应麒道:“不是厚待,而是应该。我汉部光明正大,一些事情只是不欲外人知晓,却不必瞒部内君子。”
李阶哦了一声,眼神似有变化。杨应麒又问道:“先生远在福建,怎么知道津门的?”
李阶沉吟半晌,不愿撒谎,终于道:“是从朋友处辗转得知。”
杨应麒这时已经对大流求起了戒心,他心窍九转,灵机一动,试探地问道:“福建近海,先生可是从东海听来的消息?”
李阶眉头颤了颤,还未回答,杨应麒又追问了一句:“先生认得陈正汇么?”
李阶手中酒杯一晃,邓肃笑道:“李先生衣衫太淡薄了,北国天气冷,不似福建,可要小心防寒才好。”
其实复州一带地近海边,开发之后不似会宁苦寒,甚宜人居。立雪楼又有取暖用的壁炉,屋内并不太冷,但杨应麒也不说破,跟着邓肃的话头劝道:“先生为管宁学舍师生众望所归,当保重身体才好。”
李阶略一沉吟,知道以杨应麒的才智,若未曾注意到自己便罢,既然已经留心,那就再瞒不过了,干脆自己揭破,说道:“谢七将军关心了。不过刚才李阶失态,并非因为寒冷,而是着实吃了一惊。七将军既然猜到,那我也不隐瞒了。不错,我认得正汇!以师承论,我是他的师兄;以亲缘论,他是我的表弟!”
杨应麒大感意外,没想到他居然自己道破来历!
邓肃看看杨应麒,再看看李阶,陈正汇在大宋做的事情他听说过,却不知陈正汇和汉部有什么牵连,一时不知如何插口。
李阶目视杨应麒,要看他如何反应,杨应麒却没有过激的神色,只是颔首道:“汉部在会宁时,我常恐胡风过盛,以至于胡化而不自知。如今却好了,津门有李阶先生,流求有陈正汇先生,论学为政,均沾中原正气!甚好,甚好!”
李阶问道:“七将军怎么知道我与正汇有联系?”
“猜的。”杨应麒看了邓肃一眼,说道:“志宏兄还不知道陈先生也在汉部做事吧?”呵呵一笑,把陈正汇也在汉部一事简略一提,跟着道:“这一年想来是我星芒黯淡,竟然将许多本该细心留意的事情都忽略了!当初从四哥那里听说陈先生在流求助理政务一事之后,我竟然也未上心,真是可叹可笑!”
邓肃笑而不语。
三人又谈论了些不紧要的人情事态,至傍晚方才告辞。李阶送到门口,邓肃忽道:“这朱虚山我甚是喜欢。却不知还有没有空闲的房子容我在此小住读书。”
杨应麒脸露欢容,道:“志宏兄若不嫌弃,我马上安排。”
邓肃没多少行装,说搬就搬,第二日便在杨应麒的安排下入住管宁学舍。邓肃搬走以后,杨应麒静下心来,喃喃道:“大宋敏锐一点的士人,已经开始向我们反渗透了啊!如果说流求的陈正汇是碰巧入局,那李阶先生来津门就绝非偶然!至于邓肃大哥,他的来到应该不是刻意安排的,不过见过李阶以后,事情仿佛就有了变化……这些人,这些事,这些变化,我到底该如何应对才是?”
杨应麒在纸上写下“陈正汇”、“李阶”、“邓肃”、“福建”等字样,心中忽而烦恼起来:“好像还有一个环节我忽略了……到底是什么事情呢?陈正汇……流求……福建……李阶……福建……流求……啊!林家!”
――――――这个春节,林翎没有回泉州。
数年前,林氏宗族本来对一个十八岁不到的年轻人接掌家族大权不无腹诽,但如今林翎在家族中的地位却已经稳如泰山!因为自从林翎北上津门以后,林家的生意竟然在短短两年中便翻了几翻。不但南洋的商路维持得很好,更在津门和流求开辟了一个全新的天地!虽然林家来得比欧阳家、黄家都晚,但这个家族却后来居上,不仅在北珠、茶马贸易中占有一席之地,更掌控着津门到流求航线的主导权!
如今,这个年轻人已经成为东海商圈中炙手可热的大人物,就连刘介、赵履民这些汉部的老伙伴都十分钦佩林翎的能耐:当谁也见不到杨应麒的时候,林翎能见到;从来不愿和商人们来往的二将军曹广弼家中,也曾出现林翎的身影;面对那个商人们一见就吓得脚软的血手将军萧铁奴,林翎竟敢从容开他的玩笑!
如今,林家在津门和流求的产业已经占据他们整个家族财富的一半以上,这并不是由于他们在泉州的财富萎缩了,而是因为他们在汉部辖地的生意增长得实在太快了!所以这一年林翎留在津门过年,不但商人们不以为异,就连林氏家族也觉得十分正常,认为这是生意上的需要。
杨应麒到达林府的时候,林翎正督促家族的计师清算帐目,听说七将军来访十分奇怪,两人内堂相见,林翎摒退了下人,问道:“出什么大事了么?”
杨应麒道:“不出什么大事就不能来了?”
林翎笑道:“这是什么话!不过我正忙着呢,想来你这会子也不闲。”
“还好。”杨应麒道:“你的身体将养得怎么样了?”
“没什么事情了……”林翎见杨应麒沉吟着,奇道:“你说话办事从来直接,今天怎么有些吞吞吐吐?”
“这次我来……”杨应麒道:“是要问你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杨应麒道:“陈正汇的来历,你知道不?”
林翎一怔,眉毛垂了下来。
“你知道?”
许久,林翎才嗯了一声。
“什么时候知道的?”
“去年。”
“去年什么时候?”
林翎冷笑一声道:“你在审犯人么?”
杨应麒道:“我问得急,是因为这件事情关系重大,你应该清楚的!”
林翎犹豫了一下,说道:“去年冬季,我北上之前。”
杨应麒变色道:“这么说我们在东京的时候,你已经知道了?”
“是!”
杨应麒愠道:“既然如此,你当时为何不跟我说?”
林翎淡淡道:“去年冬天,我们在东京干什么来着?”
杨应麒愣了一下,说道:“饮酒赏雪,下棋聊天。”
林翎又问:“这是公事,还是私事?”
杨应麒道:“私事。”
林翎又问:“陈正汇的事情,是公事?私事?”
杨应麒呆了一下,说道:“公事。”
“这便是了!”林翎道:“公是公,私是私!在私交上你我相得甚欢,但在家国大事上,我做什么事情自有我的道理!我从来没有要求你给我们家族开后门,而你把那些生意交给我们家族来做,也并非因为什么交情!我说的没错吧?”
杨应麒叹了一口气道:“没错。”
林翎又道:“陈正汇的事情,我自有不想说的理由。再说以汉部布置之密,这种事情就算我不说,七将军迟早也会知道的,不是么?”
杨应麒默然。林翎道:“既然这样,我为何要在饮酒赏雪、下棋聊天的时候拿陈正汇的事情来扫兴?”
杨应麒一时竟无语以对。林翎道:“如果你今天是为这事来,那么我能说的就这样多了。年关了,今天我还有许多帐目没结呢。”
杨应麒不悦道:“你这是下逐客令了?”
林翎道:“要你是以七将军的身份来过问我们家族的生意,那我再忙也得推掉来陪你……七将军?”
杨应麒哼了一声拂袖而起,出门时候刚好遇到林翼进来,林翼见他满脸怒色,诧异地叫了声“七哥”,杨应麒却不顾而去。
林翼进来问林翎道:“阿大,出了什么事情了?”
“没什么。”林翎道:“你回来做甚?”
林翼道:“李阶先生让我送一封信来给你。”
林翎奇道:“给我?”打开一看,信中又有一信,却是写给陈正汇的。林翎心中明了,却挡住了不让林翼看见,对弟弟道:“你去回李先生,就说我一定把他这封‘家书’送到。”
林翼答应了,又问杨应麒的事情,林翎道:“这事和你没关系,你打听来干什么!回管宁学舍去吧,好好读书,除夕夜记得回来吃年夜饭便好。父亲不在这里,我们只好一起遥望南方嘱他老人家多福多寿。”
林翼满腹的疑惑,却不敢问。
不说林翼回朱虚山,却说杨应麒怒气冲冲奔出林府后,路上遇到萧铁奴,两人见面都是一怔,杨应麒道:“你怎么在这里?”
萧铁奴道:“我刚从辽口来,找大哥商量些事情。”
杨应麒心想他见完了曹广弼来见折彦冲,多半是谈论伐辽之事,当时正在大街上,便不多问。萧铁奴见他满脸烦躁,笑道:“你怎么像是在真生气?难得难得!出了什么事情了?”
杨应麒叹道:“我……唉,有些人的心思,我怎么也搞不懂!”
萧铁奴眼睛一亮,笑吟吟正想问什么,忽然街边窜出一个密子来,朝杨应麒萧铁奴微微鞠躬,奉上一个小纸团便转身消失了。杨应麒打开一看,却是一封加急文书,扫了一眼,脸色微变,萧铁奴见他脸色有异,问道:“出什么大事了么?”
杨应麒把鸽书好好折起,收入怀中,低声说道:“真是多事之秋!大金的萧何,似乎病危了。”
“大金的萧何?”萧铁奴眼睛眯了一下:“国相撒改?”
“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