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希尹指着津门方向问杨应麒为何没有城墙,杨应麒道:“这里背靠大金,面向大海,只要有防备海盗的措施也就够了,要城墙来干什么。”
完颜希尹道:“我一路来见永宁等村镇也无城墙,莫非大辽当初也如此毫不设防么?”
杨应麒笑道:“契丹人统治这里的时候是有城墙的,可是我都让人撤了把石料拿去盖房屋修路。这个半岛虽在大金南端,但三面靠海,说是大金的后方也不为过,四周又没有外敌,要城墙干什么?有片篱笆防盗就够了。再说这里的人生活得还算不错,治安暂时都没什么问题。”
完颜希尹听得暗暗点头。不久便回会宁去了,阿骨打问起南方之事,完颜希尹道:“辽南如今变得极为富庶,只是粮价很高,似乎不大够吃。而且从东京至津门全无屏障,向北之门大开。便连原来契丹人建的城墙也都裁撤了。”
阿骨打问起缘故,完颜希尹以杨应麒所言以对,又讲了管宁学舍之事,说道:“汉人越是富有便越是柔弱,由来有因。我在那朱虚山住了不到三天,便觉全身舒畅,视争霸天下若争粪土,几乎不欲再出山门问世事。听说应麒在那里一住就是半年,整日在学舍里读书校书教书,复州、辰州、开州的官吏都见不着他。”
阿骨打一笑道“很好,很好,这孩子很懂事!我说他别的贡物多多,怎么粮食一粒也没有,原来他们那里粮食也缺。”又道:“不过他是辽南副都统,怎么能如此不作为!”便派了一个使者去责他努力,命他出山理政。
完颜希尹出了皇宫,刚好见到折彦冲,折彦冲向他打听辽南近况,完颜希尹道:“我到的时候,市井也还繁华,就是粮食好像有点缺。”又反过来问国相撒改的病情。
折彦冲道:“他老人家虽在病中,但气色尚佳,现在应该已经大好了。”
两人又聊了几句,这才告别。折彦冲回到西村,刚好看见杨应麒送来的信,打开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
不说折彦冲为何吃惊,先说阿骨打的使者来到津门却找不到杨应麒,连卢克忠也不知七将军的去向。这使者打听到有杨开远代替杨应麒坐镇津门,便来问询。杨开远苦笑道:“我正要拟表启奏呢!”说了缘由,那使者听得骇然,回京复命。
杨应麒究竟干什么去了?原来这天北风起,杨朴就要登船,忽见身边多了一人,那人作书童打扮,但看那脸,不是杨应麒是谁?杨朴大骇,拉了他到一边问他要作什么。
杨应麒道:“跟你去汴京啊。”
杨朴瞪着难以置信的眼睛,要好努力地强忍着才没大叫出来:“汴京!你要和我去汴京?”
“嗯。”
杨朴不悦道:“这么大的事情,之前怎么都不跟我商量?”
杨应麒笑道:“你别生气。其实我也是忽然想起整个使团就你认得我,因此意动,决定到汴京走一趟。”
“可是……可是……”杨朴道:“你要走了,辽南可怎么办?”
杨应麒道:“放心吧。我已经写信请三哥来坐镇,他明天就到。反正眼下又没什么大事,高丽不敢来犯,大辽那边估计忙着请和。就算出了什么变动,辰州有二哥,开州有五哥,鞍坡那边还有狄先生和六哥照应着――能出什么乱子?我又写信给大哥了,他会替我向国主解释的。”
杨朴明知是十分不妥之事,但一时之间却说不出有力的话来,只是道:“海路凶险,而且此去大宋,祸福难测!七将军你若有个什么事情,我如何担待得起!”
杨应麒笑道:“有什么担待不起的!我官比你大,要担待自然也是我担待!至于海路,从这里到登州能有多远?若这点海道也出岔子,那我的运道也未免太差了!”
杨朴又道:“可是七将军你又以什么身份去大宋?汉部七将军?还是辽南副都统?”
杨应麒笑道:“当然不是!你看我这身装扮还不清楚么?”
杨朴听到这里又张大了嘴巴:“难道……你要……”
“没错!”杨应麒道:“从今天开始,我杨庚杨小七就是杨大人的书童!这一路你也别喊我七将军了,就喊我小七。”
“小……小七?”杨朴一脸的哭笑不得,杨应麒却已经爽快地应了出来:“在!”
这几年相处下来,两人的情谊已经颇不寻常,杨朴知道杨应麒行事虽然出人意表,但往往另有深意,也许这次的胡闹也是他“深谋远虑”也未可知。怀着这样的心情,杨朴终于不再反对,带着杨应麒上船。船上竟然又有另外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等着,杨朴微感脸熟,似乎在哪里见过,只听杨应麒在身边道:“这是大人你的迷途小书童,叫林翼。呵呵,我是识途的高级大书童小七。”
杨朴无奈地笑了笑,既然杨应麒都已经预谋妥当,他又能如何?
这次护送杨朴的,除了随行文员以外,另有曹广弼精选的十八精锐,领头的是一个叫徐文的汉子,能使五十斤大刀。这人原本是在山东半岛贩卖私盐的游民,登州开港以后坐走私船浪荡到辽口,拉帮结派,颇扰地方治安。曹广弼亲自出马,将他折服。徐文在曹广弼军中不到半年,不但武艺日进,而且颇涉兵法。这次曹广弼考虑到他出身大宋境内的游氓,熟悉大宋事务,便派他来干这件大事。徐文见曹广弼对自己如此信任也十分感激,决心尽力相报。
徐文生长于海边,因此颇懂水性,不过这次海路护送杨朴的另有其人,却是欧阳适旗下的高药师。杨朴上船后,高药师照例要来参见。徐文不认得杨应麒,高药师却认得。杨应麒不愿太多人知道这件事情,此时连曹广弼、欧阳适也被蒙在鼓里,何况这高药师,因此一见到他便转身假装去收拾东西。
杨朴知道杨应麒心意,问了些必要事务之后便将高药师打发了。
海船扬帆,一路顺风。杨应麒以前只是坐着欧阳适的座船在沿海打转,这次亲自坐上汉部船厂造出来的车舰出海,因船走得稳,便把“辽南海船督造使”欧阳泷很是赞赏了一番,对林翼道:“我们汉部的车船如何?”
林翼道:“类似的这种车船在江南的河道曾见过,但做成海船却是第一次。不过大海航行还是得看风浪,船橹也罢,车桨也罢,都只是起辅助作用而已。”
杨应麒听到这话忽而出神,林翼问道:“七将……七哥,你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我只是忽然想起梦中的一种船,就是逆风也能日行千里,可惜这辈子怕是坐不上了。”
大宋重和元年初秋。
高药师得了清阳港方面的照会,让海船在登州州城附近靠岸。大宋使团的海船也在后面。
两船靠岸以后,码头自有人飞马去禀告登州知州王师中。两船人马下船相见,马政见杨朴背后多了两个少年,一个十七八岁,一个十五六岁,却都没有见过,便问端的。
杨朴整了整喉音,说道:“这两个都是我的书童。这个大的叫杨庚,小名就叫小七。这个小的叫阿翼。”
马政奇道:“怎么之前都没见过?”
杨应麒躬身行礼,说道:“敝主人嫌我们学问不称,送我们上管宁学舍读书去了,日前才下山听候差遣。”
马政哦了一声,问他们在管宁学舍读的都是什么书,杨应麒说自己读了半本诗经,林翼则说自己读了半本论语,马政听了夸奖道:“不错不错!要是大金人人都能像你们这样读书知礼,天下便太平多了。”说着便考了他们一些诗经论语的题目,林翼对答如流,杨应麒却得想一想才出口。马政听得高兴,对杨朴道:“杨大人,你这两个书童可聪明得紧,特别是这个阿翼,不到十六岁便有这样的心力见识,难得得紧。”
杨朴口中应付,心中暗暗好笑,心道:“七将军回答得迟疑,多半是在想如何回答才符合他一个‘书童’的身份!”
两拨人正在说笑,已见王师中出来迎接,将他们接进城去设宴款待。高药师虽然来过登州,但他十分知趣,闭口不提那个榷场的事情。
赵良嗣和马政才离开了几个月,登州城比之前已颇为不同,那自然是因为这个区域的经济活力被清阳港带动起来的缘故。不过赵良嗣马政此刻也无暇顾及登州的这些看似细微的变化,只是打听朝中动向。
王师中对马政道:“朝廷除了派人来人追问使团归否,也没听说有其它大事。不过其中一位使者,马大人凑巧却也认得。”
马政问是哪位大人,屏风后转出一个青年官员来,望马政扑地便拜,马政揉了揉眼睛,惊喜交集:“扩儿,怎么是你!”
杨应麒见这青年身形健硕,面貌和马政有几分想象,心道:“他们多半是父子。”
果然听那青年官员马扩扶着马政叫父亲大人,述说了几句家人思念的话。马政听得神伤,过了一阵回过神来道:“看我!大金使者在此却顾念着家事,真是令人汗颜!”向赵良嗣、杨朴告了罪,又问儿子朝廷派他来所为何事。
马扩道:“朝廷见父亲大人此次出海久久不回,枢密院心焦,连派了几拨使者闻讯都没有得个实信,便派孩儿前来。若此番再见不到赵大人和父亲登岸,则命孩儿以寻亲名义前往大金。”
因为有外人在,王师中和马扩都不好就问此次出使的详情。马扩又道朝廷连番催赶之意,王师中也不敢久留他们,第二日便送他们上路。
旧例,外国使者入境,引导者常常带着他们曲折漫行,不让外族窥破中原道路远近,尤其大辽使者入宋时,大宋负责接待的官员都要领着他们大兜圈子,在河北绕一两个月才到汴梁。但这次自道君皇帝、童贯以下无不心急,一味求快,连祖宗法度也不理会,全挑最近的路走!从登州出发,一路经过莱州、潍州、青州、淄州、齐州、兖州、济州,过广定军、兴仁府,便来到京畿路开封府地界。
大宋被蔡京乱政扰了十几年,民力早疲。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所经都会市集,其人口之繁庶均非辽南可比,混同江流域更是望尘莫及。往往不出数十里,便是一座名城,无数古胜。杨应麒一路游玩,若不是马扩催得急,真想在每个名城都住上十天半月。
使团到齐州时已有宦官来赐宴,赵良嗣马政奉命飞马先走一步,马扩等继续陪同。
来到开封府后,景象又是不同,杨朴以为津门的繁荣已是足以自夸了,但来到这里才发现自己简直就是一个没进过城的乡巴佬!林翼福闽,然而泉州纵然有吞吐四海的豪富,却哪里有汴京会通天下、涵盖古今的文物风流?
不过对眼前景象触动最深的,却还是杨应麒。他一踏足这片土地,便觉一阵闲逸雅淡的暖风熏了过来,那是一杯千年沉淀的醇酒,那是一片百年太平的气象,那是一卷令人心碎的清明上河图。
望着这副似曾于画上相识的景象,杨应麒的眼泪忽然扑扑而下,杨朴大惊,忙问他怎么了。
杨应麒挥手道:“没……没事。我只是心里难受。”
马扩虽是武举出身,但也是个文武双全的人物,比别人都多了一个心眼,见杨朴和杨应麒对答的情景心道:“这杨小七来历只怕没那么简单!看这一路来他的谈吐,还有这杨朴对他的态度,绝不是一个普通的书童!”但究竟哪里不妥他一时却还看不出来。
杨朴甫进京,便有开封府判官前来犒劳,又有台省官将他们迎到都亭驿,赐金花、银灌器、锦衾被褥。一切均按接待辽使之例,而赏赐往往又更为丰厚。
台省官对杨朴道:“圣天子对贵使甚为盼切,不日便会接见。期间若有什么需要,对驿舍吏员说一声就好。”
杨朴是北国士子,应对如礼,不失方寸。林翼耐住了性子,眼睛则忍不住东溜西转。杨应麒却有些失常,眼神十分恍惚。
晚间台省官设宴,桌上奇珍之精美昂贵难以尽言,仅一例蛤蜊,一筷下去就是一千钱。此外南海琼枝,东陵嫩蕊,螺鱼虾蚌,山珍海物错阵杂列,不能尽识。杨应麒和林翼站在杨朴旁边服侍,林翼是出身海商大豪,看着那满桌的食物也连吞口水。杨朴见杨应麒站在身边自己便坐不安稳,便让他们也坐下来吃。
主宴的台省官见了心中冷笑:“蛮夷就是蛮夷,到底不知礼数!”
第三日杨朴朝见时,又蒙赐金涂银冠、皂罗毡冠、衣鞋若干,银器二百两,彩帛二百匹。徐文蒙赐冠、服等减一等,银器一百两,财帛二百匹,鞍鞯骏马一匹。杨应麒和林翼也各得锦袄、衣服、银器若干,算是发了一笔小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