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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 狼烟

    时当正午,耀眼的阳光骤然凝结如冰。

    黑铁箭镞的锋棱,在阳光下映出一片白光,如利刃切入我眼底。

    子澹举弓的一刹,我全身血液已经凝固。

    箭尖与萧綦的咽喉,相距不过五步。

    尾端雪白箭羽,扣在子澹手中,腕上青筋凸绽,弓开如满月,弦紧欲断,一触即发。

    我眼里,突然只看得见刺目的白——子澹的脸色青白,指节泛白,箭锋的冷光仍是白。

    天地间,只剩一片冰冷如死的白,唯有萧綦黑袍金甲的身影,矗立于天地中央。

    萧綦端坐马背,背向而立,我看不见他此刻的神情,只看到那挺直的背影,始终纹丝不动,玄黑滚金的广袖垂落,如岳峙渊停,不见分毫动容。

    “皇上扣稳了”,萧綦的声音低沉,隐有肃杀的笑意,“一念之差,流血的必不只臣下一人。”

    子澹的脸色更加青白。

    如果這一箭射出,萧綦血溅御苑,随之而来的,将是铺天盖地的复仇、杀戮与动荡。

    仇敌的血,或可洗刷一时的辱,为此的代价,却是亲人、爱人、族人,乃至天下苍生都将为此而流血。

    “皇上!”一声微弱的哽咽,惊破眼前肃杀。胡皇后跪下了,跪在子澹马前,朱帛委地,凤冠上珠坠颤颤。

    我亦怔住,从未见过她如此软弱无助的模样,素日落落明朗的年轻皇后,此刻常态尽失,只顾垂首掩泣,极力压抑了喉间的呜咽,却抑不住肩膀的剧烈颤抖。

    眼前剑拔弩张的两个男人,对峙如旧,谁也不曾侧目,亦不看她一眼,任凭一国之母跌跪在尘土中。然而子澹的箭,分明颤了一颤,弓弦依然紧绷,手上的力道却似有所颓弱。

    這个跪倒尘埃,掩面哀求的女子,毕竟是他的妻。

    如果换作我,萧綦又会不会心软动摇?

    我永远无法知道,因为,我不是胡瑶,也永不会跪倒在强敌面前。

    “皇后不必惊惶,皇上与王爷只是比箭罢了。”我疾步而入,俯身搀扶胡瑶。

    右手挽住胡瑶的同时,我将左手按在襟前,抬眸直视子澹。

    他知道我左手按住的地方,正是那柄贴身所藏的短剑。

    ——子澹,你若射出這一箭,我必为他复仇,必以整个皇族之血为祭,包括我自己。

    他凝视我,目光如锥如芒如刺,眸底似有幽光燃烧,焚尽了最后的希望,徒留灰烬。

    萧綦笑了,朝我略侧首,凌厉轮廓逆了阳光,唇角扬起冷峻的弧线。

    “王妃所言甚是,皇上神射,微臣自愧不如。”他长声一笑,翻身下马,傲然以后背迎对子澹的劲弓,头也不回,从容走向礼官。

    礼官跪在一旁,战战兢兢捧了金杯,高举过头顶。

    我扶了胡瑶,将她交与侍女,转向子澹,深深欠身,“请容臣妾为皇上置酒。”

    素手执玉壶,金杯盛甘醴。

    甘冽的酒香扑鼻,我将两只金杯斟满,亲手捧起碧玉托盘。

    子澹的手臂缓缓垂下,弓弛弦颓,杀气已然溃散。

    萧綦举杯迎向子澹,广袖翻飞,神情倨傲,薄唇挑出一丝嘲讽。

    校场旷寂,四下旌旄翻卷,猎猎风声里,只听萧綦朗声道,“吾皇万岁——”

    左右山呼万岁之声如潮水涌起,湮没了铁弓坠地的声响。

    铺天盖地的称颂声里,子澹孤独地端坐马背,高高在上,而又摇摇欲坠。

    次日,太医称皇上龙体欠安,需宁神静养。

    内廷宣旨,皇上即日移驾京郊兰池行苑,着豫章王总理朝政。

    事已至此,再无可挽回。

    我知道,子澹這一去,只怕要久居兰池,归期难料了。

    满朝文武乃至市井都在流传皇上失德的流言,説皇上当众失仪,行事暴虐,竟欲射杀功臣,摧折国之栋梁……还有更多不堪的流言,我已不愿再听。

    萧綦终于有了最好的理由,将子澹幽禁。

    我不明白子澹在想什么,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触怒萧綦。

    费尽了心思,只求保他平安,他却偏偏往剑锋上撞来。

    还能怎样呢,倾我之力,所能做的,只能是打点好兰池宫里里外外,让他在那里的日子不至太难过;另一面,护着胡瑶的周全,让他的孩子平安降世。

    由于我的阻拦,胡皇后没有随驾前往兰池,得以留在宫里。

    从校场回宫之后,她便发热病倒,神智昏乱,病情日渐加重。

    一连数日都未听説她有好转的迹像,我心忧她们母子安危,再顾不得太医的劝阻,执意入宫探视。

    鸾帐低垂,茜色轻纱下,胡瑶静静卧在那里,苍白面孔透出病态的嫣红,眉峰紧蹙,薄唇半咬,似睡梦中犹在挣扎。

    我伸手去探她的额头,却被徐姑姑拦住,“王妃身子贵重,太医叮嘱过,不宜接近病人。”

    説话声似乎惊动了胡瑶,我还未答话,却见她身子一颤,眼眸半睁,直直望定我,吐出两个含混的字来。我离她最近,听得依稀清楚,分明就是叫的“王爷”!

    這一声,惊得我心头剧震,半晌才敛定心绪,遣出所有人,只剩了我与胡瑶,留在空寂的中宫寝殿。

    “阿瑶,你想见谁,告诉我。”我伸手握住她的手,只觉她掌心触手滚烫。

    胡瑶似醒非醒,眼里几许迷离,几许凄楚,喃喃道,“王爷,求您放过皇上,放过這孩子……阿瑶再不会违逆您,阿瑶知错了……”

    她哀哀呓语,攥住我的手,用力握紧,像抓住溺水时唯一的救命稻草,

    我退后一步,陡然失去依凭,跌坐到床沿,仿佛溺进一潭冰水,却连挣扎也不能。

    胡瑶,竟也是萧綦布下的棋子,竟也是一心效忠萧綦的人!我千挑万选,原以为她年少率真,就算出身胡家也应没有危害子澹之心……眼前恍惚掠过校场上的一幕,子澹夺弓、掷弓、开弓,以及那愤恨欲狂的眼神。回想他与胡瑶种种反常异态,骤然从心底里渗出寒意,不敢再想下去。

    子澹,他必然已知道了真相。

    当他发现枕边人只是一枚棋子,当他以为這棋子是我亲自挑选,亲手安插……我不敢想象,那会是怎样的绝望和愤恨?

    怎样的激愤欲狂,才会让子澹在校场上不顾后果,愤而开弓?

    他恨萧綦,恨我,恨胡瑶,恨每一个欺他之人……假若还有解释的机会,我还能请求他的原谅么?

    我颓然掩面,欲哭已无泪。

    這熟悉的大殿,囚禁了姑姑一生,如今又在胡瑶身上,重现一场宿命的悲哀。

    迈过殿门,我茫然前行,并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迈动,仿佛被某个方向召唤,径直朝那里走去。

    “王妃,您要去哪里?”徐姑姑追上来,惴惴探问。

    我怔怔站定,半响,方记起来,這是去往皇帝寝宫的方向。

    只是,那处宫殿早已空空荡荡,没有了我想探望的那个人。

    良夜静好,明纱宫灯下,我凝望萧綦专注于奏疏的身影,几番想唤他,复又隐忍,终化作无声叹息。

    即便问了他,又能如何。他骗我一次又一次,我何尝不是瞒他一次又一次。彼此都明了于心,彼此也都不肯让步。既然如此,那又何必説破,只要我们还能相互原谅,就让這样的日子继续下去。這一次,我总算学会了沉默。

    那一天,从校场回王府,是他一路抱着我回来的。一踏上鸾车,我所有的勇气和镇定都被后怕击溃。当时那只箭,离他的咽喉,不过五步远。冷汗到這一刻,才湿透我重重衣衫。一切的安好,只因为他在這里。如果失去他,我的生命,也将随之沉入黑暗。

    在他与子澹之间,我清楚知道两种感情的轻重不同——他若杀了子澹,我会痛不欲生;而子澹若杀他,我却会以命相搏。

    再过些时候,就到母亲的忌日了。

    算起来,哥哥早已到了突厥,该是回程的时候了,却迟迟没有消息传回。

    萧綦总是劝慰我説,此去北疆路途遥远,有些耽搁也是平常事。可是他眉宇间分明也有几许隐忧,我明白他的忧虑,正如他知道我的不安——恰逢北疆大吏更替之时,突厥向来反复无常,就算哥哥路上耽搁了行程,也不该断绝音信。

    北疆到京城的讯息,已经断绝了半月,道政司回报説山道毁塌,一时阻断南北交通。

    可此事依然显得不同寻常,即便萧綦再不肯在我面前提及政事,我依然从他的繁忙与焦灼中,察觉到一丝不祥的征兆。

    這几日,我总是莫名的烦躁,夜不能寐,食不知味。

    女人的直觉总是惊人的准确,尤其,在遇到祸事的时候。

    数日之后,一场震动朝野的大祸,从北疆传来。

    龙骧将军唐竞反了,突厥借机起事,已经杀进关内。

    烽烟起,边城乱。

    唐竞野心勃勃,自负功高,疑忌之心极重,不甘屈身于胡宋之下,对萧綦早有怨怼。

    此番被削夺兵权,终于激起反志。

    六月初九。

    唐竞斩杀新任北疆镇抚使,拘禁副帅,在军中散步流言,称豫章王疑忌功臣,裁夺兵权,为取悦门阀亲贵,打压寒族武人。唯恐旧部反抗,将行杀戮之事。

    一时间,军中流言四起,人心惶惶。

    效忠萧綦的部属旧将,有不肯听信谣言者,或被拘禁,或被夺职。

    参将曹连昌极力抗辨,被斩杀帐前,血溅辕门。

    是夜,唐竞率领五万叛军,在营中起事,趁夜袭掠,直扑宁朔。

    不肯随之反叛的将士,大半被剿杀,其余被迫叛降。

    天明之际,南突厥斛律王的狼旗突然出现在远方。

    十万突厥骑兵,如沙暴一般呼啸而来,卷起黄沙滚滚。

    唐竞叛军与突厥人会合于城下,强攻城门,与宁朔守军恶战两昼夜。

    杀到次日五更时分,城下已是血流成河,尸堆如山,驻守宁朔的定北将军牟连、副将谢小禾拼死力战,一面燃起,遣人飞马急报,向朝廷告急。

    第三日正午,北突厥大军杀至,咄罗王亲率二十五万铁骑,千里横越大漠,扬言踏平中原,一雪前耻。

    四十万虎狼之师,几乎将整座宁朔湮没在血海尸山之中。

    初抵突厥的江夏王与和靖长公主,被斛律王挟为人质,押赴阵前。

    北疆十二部族随之一同反叛。

    六月十五,宁朔城破。

    定北将军牟连战死,牟将军夫人曹氏披甲上阵,战死城头。

    突厥人入城戮掠纵火,席掠财物,百姓稍有反抗即遭屠杀。

    昔日繁华的边塞重镇,一夜之间沦为修罗屠场。

    副将谢小禾拼死救出牟家幼女,浴血杀出重围,连夜南奔。

    北境工防本由萧綦一手建立,自唐竞接手驻防以来,早已对各处机关布防了如指掌。唐竞其人,素有“腹蛇”之名,行军诡谲迅疾,堪称一代枭将,论谋略手段,在军中罕逢敌手。

    此番变起肘腋之间,叛军来势迅猛,更挟南北突厥之势,锐不可挡。

    临近各州郡仓促应战,几无还手之力。

    守将皆不是唐竞之敌,屯驻的兵力也远不及叛军与突厥。

    宁朔一破,犹如凶残的狼群撕破了围栏,北疆各郡骤然被践踏在铁蹄之下。

    短短十数日,已经连失四郡。

    突厥人的马蹄再度踏入了中原大地。

    消息传来,如晴空霹雳,天下皆惊。

    朝堂之上,谢小禾将军含悲恨诉,句句泣血。

    满朝文武莫不悲慨,牟将军的妻舅,侍郎曹云当廷伏地大恸,以至昏厥,谢小禾等一众武将誓死请战。

    牟连,当日与我在宁朔并肩抗敌的年轻将军,以及他坚毅贞静的夫人,竟這样与我永诀。

    我无从知道,面对满朝文武,面对泣血含恨的部属,甚至面对那年仅七岁的牟家幼女——那一刻,威震天下的摄政王、大将军、我的夫君,他是怎样的心情。

    十年相随的亲信旧部,一朝反叛,引狼入室,疆土沦陷,大祸秧及苍生。

    半生征战换来的安宁,就此毁于一旦。

    谁最痛,谁最恨,谁最悔。

    這一刻,全天下都在看着一个人——豫章王萧綦。

    這个名字,在太平时的魔,亦是乱世里的神。

    殿堂之上,三道诏令颁下,一日之间传遍京城,震动天下。

    其一,追封牟将军为威烈侯,曹氏为贞烈夫人,收牟氏幼女为豫章王义女;

    其二,战死于宁朔的诸将士,均进爵三等,厚赐家人重金;

    其三,豫章王奉旨平叛,三日后亲征北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