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沙莎
我是格想,总是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游走于这个城市的任何角落。这是个临江的繁华都市,傍晚的时候霓虹闪烁,照亮了整个夜晚的星空。然而我一直想知道,她安眠的时候会是怎样?是不是一如她的名字S那样的蜿蜒暧昧,映透着累累的伤痕。
傍晚的时候,喜欢双手插口袋,沿着江边漫步。江面如一匹粗鄙的被揉搓的泛出苍白的旧牙黄祚麻丝绸,不见波痕地向前划去。潮湿的空气扑涌着,苍涩而甘洌。总是试图很好地隐匿自己的双手,不让手指逃遁出来。我知道,一旦她们清晰地呈现在炽热的阳光下,便会不自觉地踏着这个城市落下的灰尘,在空气里舞蹈。我想我还没有告诉过你,我曾经是个鼓手,在流转交错的鼓点中晃过了疯狂的发狠的青春。然而只是曾经。
有时候我不知道执著究竟是多久,永远到底有多远。看着朔其从遥远的彼岸寄来的信,连同笑容温和的照片,脑子里闪现的却依然是他与鼓相伴的画面和充满爱抚的眼神。如今朔其也已经放弃了鼓手的天职,开始潜心阅读着生活的质朴。
那时候,应该是什么时候呢,我刚搬到芒的那阵子。记得自己常常把它写成茫的,茫然的茫,一如当时的心情。收拾好屋子后外面已是灯火辉煌了,这应该是个喧嚣的城市。于是决定到处走走,顺便去超市买些东西。我是个随欲而安的人,过着颠簸流离的生活,骨子里慵懒的因子却被淡漠的表情掩饰得不露声色。恍然忆起那次告别时小夜和我说过的一句话。她说,格想,你给我的感觉总是忙且茫。我想是的。
小夜的出现,如同朔其,亦是生命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朔其说,有些人注定要相遇。我一直相信,朔其是当之无愧的优秀鼓手,他秉承了鼓特有的灵性,大多时候沉默,然而偶尔简单的言语却相当有洞察力。就如同我们的相识。
我从超市里提着两大包东西出来,又钻进了地下过道。黑色的过道里回声很大,能清晰得听到汽车从上面驶过的声音,潮水般生动。手里的东西突然被撞翻在地上,胳膊生疼,我将另一只手腾出来,抚摸着被撞的胳膊。看清了,是一群穿着宽大衣裤的年轻人,蜂拥着从身边呼啸而过,手里还提着小桶,或夹带着些招贴画样的东西。后面跟着一位臂膀上系着红袖章的老人,气喘吁吁地喊着,臭小子,你们给我站住,一点社会公德都不讲,看你们以后还敢不敢随便往墙上乱贴东西……奔跑的人群中断续地传来对不起。老人见追不上了,索性停了下来,将手里的东西都丢进旁边的垃圾篓就转身走开了。
我走近废纸堆,挑出那些揉成团的东西,稀落的行人投来诧异的目光。摊开来,目光刹那间定住,是关于乐队演出的海报。全黑的背景色,经过电脑特效处理的乐队照片,设计得相当精致,还拥有一个特别的名字,最后的美丽。刚才的那些年轻人应该就是乐队的成员吧,我暗自揣度着,然后我注意到了角落里的那个鼓手,隐忍的眼神,某种似乎已久远的情愫被牵动了。我小心地重复着演出的名字,最后的美丽,是不是意味着这是他们的最后一次演出,然而也是最精彩的呢。我轻轻地抚摸着海报,心里掀起一阵小小的兴奋。我要去看的。
一直以来我都期待自己可以成为一个出色的鼓手,意图把所有的欢愉和懊恼甚至于那些细腻的零碎的感情通过敲击的鼓点宣泄出来。十二岁那年,第一次触摸爵士鼓,然后疯狂地爱上她。小孩子总是把自己的信仰看得很神圣,然而每次的执著都是要付出代价的。我开始把早餐费和零花钱省下来,为的是去大学的礼堂里看一些难得的演出,有时候会踮着脚尖趴在窗口看,也开始逐渐地翘掉一些无关紧要的课。母亲讨厌我这个癖好,她手持皮鞭将我的手臂抽出了累累的伤痕,我看见黑色的夜幕不断地裂出伤口,一向慈祥的父亲也只是在旁边吸烟,叹息。我想他们对我是失望透顶了。
母亲每次骂我的时候,我都会躲进自己的房间,然后钻进衣橱,抱紧双膝,听CD里起伏的鼓声。那会让我觉得安然。从来不让自己的眼泪在父母的面前流下来,那意味着我的软弱。你知道的,我一直是无所畏惧的样子,从来就是。我甚至于相信我把眼泪弄丢了。
母亲最终还是下了死命令,那天我因为学校演出回来晚了。她摔碎了手中的杯子,夹杂着满地的裂损的磁带和划碎的CD。你要是再碰那玩意儿,就别再回这个家。
我看着一地的碎片,父母的表情开始变得模糊。我是自私的,不想让自己的肌肤再受任何伤害,所以决然地选择离开。那一整夜我反复地收拾着行李,然后透过门缝看那些细小的碎片,发出扎眼的光芒。父亲连夜为我找好了房子,然后常常会带很多的东西来看我,说母亲想念我。我知道,我和母亲性格极为相像,脾气暴躁,不肯轻易服输。最终还是一个人住了下来,我刚烈的脾性终究只会惹得母亲再次发火,不想再让家人不开心。然而母亲也许并不会知道,她认定了我是个太过于叛逆的孩子,倔强和固执终究会绊住我前进的脚步。可是谁会知道,多年以后我的锋芒毕露也逐渐地被忙碌且茫然的生活洗涤了呢。
我自己的家,也就是后来住的地方,是幢有些日子的阁楼了。有长长的走廊,木制的地板,踩在楼梯上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下脚重了,就会觉得有些摇晃。这给我带来了些别致的乐趣。简单的行李随便收拾了一下,继而是简单的生活。由于学业的繁忙,很少有接触鼓的机会了。Walkman里全是敲击的鼓点,生命的钝重在轮回中流转。买来一些颜料,在靠床的墙上画了一组粗糙的爵士鼓。我们与夜相伴。
出门的时候迎面走来一个穿着白色衣裙的孩子,脸色平静得如一面湖水。我长久地注视着她,看得出来,她在隐忍。同任何一个擦肩而过的人一样,我们没有说话,哪怕是一声简单的问候。我不擅言辞,或者说根本无心去做这些。仅仅是陌路相逢。后来才知道,她就是最右边那家人的女儿。最右边那家,从搬来的那天起,我的睡眠就没有充足过,吵闹的声音震动着这幢斑驳的阁楼。我知道那是在做什么,但事不关己。一切平息下来的时候已是凌晨。
某个夜深,又被折腾醒了。我听见噼哩哐啷的声音一点点的刺入耳膜,然后想起那个夜晚一地的碎片和母亲愤怒的脸。我想出去走走。在走廊的右尽头,我看到了那个盛放在苍白中的女孩,就那么寂静地悬浮在漆黑的夜。门口是所谓的战争的牺牲品,她将它们轻轻地拾起,小心地粘贴,举动间充满着期待。可是最后,最后总是少那么一块,总是留下个缺口,于是希望全然落空。她起身的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有暗红色的花朵在她白色的睡裙上凛冽地绽放,得意地张牙舞爪。
我的心开始隐隐作痛。很想走过去抚过她忧伤的脸,告诉她没事的没事的。可是我已经习惯了大多时候沉默,只能远远地看着她,把那些承载希望的碎片稀里哗啦一倾而光。我想起了自己曾经狠心地冲出家门,带着近乎绝望的神情。
一直到一个晚上,破碎的声音经久不息。一直到我出来,那抹荒芜的苍白也没有出现。鼓点的掩饰下,我依然烦躁不安。终于我还是拖踏着鞋子冲进了她的家,却没有看到她的影子。两个大人依旧吐沫横飞,偌大的房间,一片狼藉。
我穿过客厅,从里屋的大衣橱里领回了泪流满面的她。那一刻,她蜷在角落,无声地哭泣。她的指尖已经划满了伤痕,又是张扬的红色。我把她带回家里,小心地替她包扎好伤口,感受到有轻微的颤抖。
我是格想,你以后可以过来。
她点点头,说,我是小夜,我可以和你住在一起么?
我说好。
在这之后的夜里,我们常常坐在冰冷的台阶上。小夜无声地流泪。我把头侧靠在臂弯里,告诉她不要害怕不要害怕,梦魇而已,只是梦魇。她于是拼命的点头一言不发。
最终小夜的父母还是劳燕分飞了。那天她拿出了家里剩下的所有的碗碟,统统倒进了楼道的垃圾堆。空旷的家再也没有那些声音的震荡。夜的父母都搬出去了各自生活。
那天,小夜靠在我画的爵士鼓上,取下我的耳塞,对我说了一句话。她说,格想,你是不会离开我的。我一直记得小夜说的这句话。她用的是陈述句,而不是问句。她说,格想,你不会离开我的。说的时候眼睛直直地望着我,发出琥珀色的光芒,是一种从未有过的透彻。我的眼前一阵昏眩,于是不说话。我知道自己漂泊不定,所以不会轻易去承诺,但是也无法回绝小夜。这样一个孩子,脆弱且缺乏保护的孩子,虽然她一直不承认。
我把她叫做孩子。孩子,孩子,孩子。然后在十五岁到来的时候,背上了行囊,没有留下任何可以怀念的东西,连和夜的告别都没有。随时离开,在她刚刚睡去的凌晨。我不知道,夜醒来会怎样,会不会在我粗糙的鼓面留下手指的印痕。我们都是迫切渴望离开的人,去一个安静的地方休息、养伤。或者在荒凉中奔跑,停不下来。只是,小夜无法像我这样如此决绝。
离开小夜所去的城市就是芒。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没有和小夜联系,我希望她能够学会独立,勇敢地去面对一些事情。
我长久地凝视着这张海报。有人轻轻地拍着我的肩膀。你喜欢鼓,对么?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我转过身,打量着这个男孩子,似乎在那里见过。想起来了,那个角落里的鼓手,熟悉的眼神。
哦?
你的手指。
我看见我的手指在腿上有节奏地拍打着,指间布满厚重的茧。我知道,鼓给我留下来太深的烙印。所以每一个姿势都可能暗示着我是喜欢鼓的。我笑。
欢迎你到时候来热热身。
一定。你的朋友呢?
他们回工作室了。我们一起走走吧。
然后和朔其的联系开始频繁起来。去了他们的工作室也就是演出的地方,偏僻,缺少繁华与便利的站点,只开通一部公交车,间隔是7分半。人潮稀落的东14路公车站,陈旧如路边的灰尘。那是一个市区边缘的旧仓库改装成的酒吧,叫ring,里面是很有特色的装潢,低调的风格。我不知道名字究竟是春天还是泉水的意思,总之是很光鲜的样子。朔其说这是他和朋友花了很多时间和精力设计的,以为可以持续很久,把这仓皇的青春和理想不悔地摇过。然而后来被通知这里已经被放在城市的下一个改造规划项目中了,最少两个月,最多一年。所以朔其他们计划着做一场精彩的最后演出,拼命地想要证明些什么。既而等待消失。
我终于在废弃的仓库后面看见了朔其的鼓。沉寂在那里,如同角落里的朔其。我的心里涌过一阵欣喜,已经多久多久没有碰了。她就是暗夜,朔其自豪地告诉我。我看着朔其,他看鼓的眼神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深深爱恋,我隐约地觉察出朔其与鼓之间存在着极其深刻的故事。
喏。朔其把鼓槌递给我。朔其的确具备着鼓手天生的敏感。
我轻轻地抚过鼓面,手掌附着柔软的灰尘,鼓面有细细的刀纹,刻有:暗夜的离去,盛夏。我暗自想这应该是为纪念一些事情的吧。接着敲了一曲简单但是欢快的鼓点,那是我第一次接触鼓听到的也是我最初喜欢上的声音。
朔其做了一个鼓励的手势。他说,你看到鼓时露出的是和薇桑一样的幸福的神情,我第一次为她演奏的就是这段鼓点。
后来,我在乐队的相册里见到了个叫做薇桑的女孩子。朔其告诉我,那是孤儿院一个面容清瘦的女孩,之所以取名为薇桑是希望她会像蔷薇和桑树一样美丽和坚强。这个被抛弃的孩子,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朔其是因为学校的一次爱心活动认识薇桑的。演出刚一结束,她就跑过去问朔其,鼓是有生命的吗。朔其在她的手心里写下“暗夜”两个字,告诉她,每只鼓都拥有自己的生命,而自己的那只鼓叫做“暗夜”。年轻的朔其对着更加年轻的薇桑无法心硬起来。他答应她,总有一天带她去看他的鼓的,尽管那时候他只是学校里的一个小小鼓手。
从那以后,朔其不再轻视自己手下的鼓了,因为它是有生命的。后来,朔其真的成为了一名鼓手,也尽自己的能力攒下了买鼓的第一笔费用,他要和薇桑一起去挑选名为暗夜的鼓,要让薇桑亲手敲击生命的鼓点。好让薇桑明白,世界上还有许多人疼爱薇桑,比如自己。那个时候,朔其不间断地去探望薇桑已经两年。每次都在她的手心里写“暗夜”两个字,“暗夜”是薇桑和朔其共同的愿望。
朔其15岁的盛夏,阳光甜美,薇桑的笑容包含了黑夜的明亮。她洋溢着一脸微笑陪同朔其的乐队去乐器行挑选“暗夜”。ring角落里的鼓就是“暗夜”。他们带“暗夜”回去的路上薇桑一直微笑着,她的手中小心翼翼地捧着自己的愿望。谁都没有注意途中一只鼓槌调皮地滑落。但是薇桑看见了,她不声不响跑回去捡那只调皮的鼓槌,甜美的阳光照着美丽清瘦的薇桑。她弯腰的那一刻,一辆陈旧的蓝色卡车迅速驶来。那个叫薇桑的小女孩,手里握着崭新的鼓槌,脸上笑容依存。或许是她生命里的裂痕太多,所以上帝在她实现自己的愿望后,接回了她。送往医院的路上,十岁的薇桑停止了呼吸。她漆黑如夜的瞳孔凋落光芒之前做了这样一个手势:手指交错,在胸前环绕一圈。停止。
之后的三年,朔其都沉浸在深切的自责中,不能回头。他以“暗夜”为赎罪的工具,为薇桑和自己耿耿于怀。
听完朔其的讲述,我满心的温柔不堪一击。我看着眼前这个隐忍的鼓手,手中是那只用生命挽救回的鼓槌。那一夜,我始终没有勇气再拿起沉重的鼓槌,尽管一直以来我都是那样的无所畏惧。我坐在空荡的酒吧里沉默,朔其为我塞上wallman,里面是《QUEEN》流转的鼓点,那四个背负伤痕一脸顽强的人。
此后,我一旦坐在鼓的旁边,薇桑的样子就会浮现在我的面前,漆黑的瞳孔随着节奏微微地闪烁其约,笑靥如一朵美丽的藏红花。她稚嫩的声音回荡在耳边,鼓是有生命的吗,鼓是有生命的吗。请原谅我,亲爱的薇桑,我不再是鼓手了,那个可以全心投入地诠释生命的鼓手。
一个月后,我给小夜打了电话。你来这里,芒。小夜没有问我当初悄然离开的原因,从电话里她的语气听来,应该是成熟了不少。然后每个周末她都会过来与我短聚。
早上5点,到这里的首班车。路上要颠簸两个小时。
7点整。我端着一杯白开水去不远的车站等小夜,大多缺乏安全感的人都会晕车的。我记得以前乘车的时候总是要买几包口香糖,避免晕车,后来竟慢慢地习惯了漫长的颠簸。我靠在进站口的路边的电线杆上,那些椅子上基本被脚印占据着。音像店放着不同的流行音乐。百无聊赖的时候依然用闲着的那只手在腿上轻轻地敲打着拍子,习惯不是那么容易变更的。朔其说,他第一次见到我,亦是如此,姿势落寞,神情淡然,眼神流离不羁。
半个小时或者晚些,小夜会出现。从车上跳下来,冲到路边就吐了。稀里哗啦。
我把清水递过去。没事吧。
小夜接过咕噜了几口,在嘴里打了个转又吐了出来。然后扔掉杯子一脸倔强地对我说,没事了。
我闭了闭眼。嘴角轻轻上扬了一下。
你走不走,真的没有事了。小夜显然是不希望我小瞧她。
于是我们例行公事般的去一家老字号早餐铺喝早茶,吃糯米烧卖。小夜特别喜欢吃糯米的东西,粘粘的感觉很亲切。我们边吃边讨论着去那里,总是希望很好地利用每一个周末,在其他的时间里我们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小夜的功课。我的奔走。
后来干脆也给小夜买了一张公车月票,可以随便逛逛。上车,下车,随心所欲没有约束,是我们喜欢的状态。我知道小夜不大喜欢喧嚣的地方的,于是带她频繁地往来于东14路车站,就是那个几近荒芜的地方。
每一辆过往的公车都会停下来向我们招手。小夜就会认真地对他们说,我们等的是下一班车。司机微笑着离开,好像我们是真的在等下一班车。
公车上的气流总是浑浊的,车身晃晃荡荡。小夜总是不停地和我说话,一些琐碎的和她不相干的事情,我有些厌倦。我知道,她是想极力掩饰些什么。我也知道,面具被揭开后是一种撕心的裂痛。所以大多时候,我选择沉默,眼睛平视着前方。小夜继续不厌其烦地诉说。
终于有那么一次,我按捺不住喊了出来:够了。小夜的表情突然黯淡下来,之前我是没有用这样粗暴的语气和她讲过话的。于是小夜低下头去不再说话。我看到她把walkman的声音调到最大,故意别过脸去。她想寻找自己的安稳。
我不干涉。然后我们一直保持着缄默。傍晚的城市依然喧哗。
下了车穿行马路的时候,夜突然怔住在路中央,死盯着迎面而来的刺眼的车灯。
那一瞬间我想到了朔其,专注而沉默的眼神。想到了女孩薇桑,漆黑明亮的眼瞳。过去的点点滴滴使我无法安然。但是我相信朔其可以,因为他是生命的鼓手。所以他的每一次演出,我都不会落下。坐在角落里安静地看着他,聆听着鼓点,竭力去感受他内心承载的巨大伤痛。而朔其,这么多年来,执著地诠释着鼓的生命,敲击给天空中的亡灵听,祭奠着那个永远停留在十岁的孩子,亲爱的薇桑。
汽车刺耳的喇叭声。我一把拉过小夜,她摔倒在水泥地上。一脸无辜地看着我,怎么了。
小夜,请你千万记住,永远别在夜晚看车灯,直到你能丢掉所有伤痛的回忆。
入冬的那个周末朔其给我发来短消息,咱们有场演出,来不来看。我走进房间,拔下小夜的耳塞,我们去看场演唱秀,是我一个朋友的。小夜点点头。
依然是东14路车站。这次我们决定走过去。本来就是一条荒僻的公路,天冷的时候人稀少。我们顺着中央白色的分界线在时光里漫步。夜在右边,耳朵依然听着walkman,我在左边,眼睛依然直视前方,中间隔着一条白色的线。我们惯有的姿势。冬天的风缱绻无比地在头顶身旁一层层围绕然后扩散开来,于是寒冷浸入每一丝的空气,又仿佛,早已隐匿。天空苍白而茫远,厚实地撑起这里所有的空旷。
我的思绪繁杂。记得朔其的理想是可以在一条偏僻的公路中央以一名鼓手的身份出现,灼热的阳光下,饱满苍盛的绿色中,伴着飘落的尘土,敲打他心爱的鼓,铿锵反复,声声击击,荡漾开去。这样的环境,多像多像。
格想,你说喜欢过一样东西可能无声无息地忘记吗?夜突然侧过脸问。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可是不想回答。于是飞奔到公路的边缘,踩着突起的边沿,张开双臂走平衡木。
夜,和空气拥抱,我们会不会飞翔。
格想,看,我们是马路上的天使。夜也跑到另一边。张开双臂。走平衡木。这是我们固执坚持着的一个游戏。群岚暗淡,夜碎裂在阳光里的笑容,无可名状,恍若梦幻。
很快就到了旧仓库改造成的ring。进去的时候朔其正抚摸着暗夜,灯光有些暗,不容易看清彼此的脸。可是朔其立马发现我们了,走过来笑着说,来了。我指指小夜,我的朋友,带她来暖暖身子,一会就要回去了。小夜对我耳语,我喜欢这个鼓手所以我不喜欢这个演唱秀。外面等你。
十分钟后我们离开了ring。我们,我,小夜,朔其。
我问朔其,你跑出来了,暗夜怎么办?放心,已经收好了,在后院。朔其似乎早有准备。小夜于是问暗夜是谁?朔其告诉她暗夜是他的鼓,还是那种自豪,绽放着罕有的明媚笑容。
走到一条大街尽头的时候,我停下来逗路边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她的母亲很欣慰的样子。我蹲了下来,问小女孩的名字和年龄。小夜连同朔其站在一边,双手插在口袋里,歪着头,微笑地看着。那个女孩子有漂亮的眉眼,白皙的皮肤,明亮的笑容,甜蜜的天真,像个可爱的被呵护的天使。我忽而想起了薇桑。于是取下钥匙扣上的KETTY猫,对小女孩说你亲姐姐一口,姐姐就把这个猫咪送给你。小女孩眨眨眼睛,撅起小嘴为难地看着身边的母亲。年轻的母亲依然欣慰地盯着她不给任何指示。小女孩便把小嘴轻轻地贴在我的脸上,迅速离开。我把奖品放进她的手心,包住,说愿你一世安康。小女孩似乎并不懂,眯着眼睛对我灿烂地笑。她的母亲却说,谢谢。
然后朔其回酒吧,我送小夜回家。我告诉小夜,朔其是个善良的人,以后我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的。小夜坚定地说相信。
城市的规划随着夏季的到来也进行到东14路公车站的附近。我和小夜去看了那场名为最后的美丽的演唱秀,果然极为精彩,酒吧里人潮汹涌,大家脸上都有着哀伤的表情,即使是早有准备。然后道路被封锁。立着一块“修建期间,禁止通行”的牌子。两个月来发生的事情全部呈现一派模糊的景象,我,小夜,朔其,我们都预料不出各自的未来将向哪一条路发展。大家都走一步算一步,这样的日子还能留多远。
我在芒的生活也即将结束。跟小夜和朔其商量去趟青岛,那是我长久热爱着的城市,因为有清新的空气,辽阔的大海和自由的海鸥。我们一帆风顺地坐了几个小时的火车到达那个盛容着大海的北方城市。阳光强烈的夏季吸引了各个地方的人们,可是我只是想在她去S城之前听听海潮冲向沙滩的第一次哀鸣,或者云朵掠过纯蓝天空第一眼眉梢,风穿越城市的第一次缭绕。所有的一切都如我们星球的蓝色孤独,夜夜歌唱。夜夜歌唱。歌唱一朵碎裂玫瑰散发的清香和微笑的眉眼,歌唱我们一直荒凉的奔跑。
烈日的灼烧,一点点地侵入我们的简短生活。小夜始终一个人,站在沙滩上,站在海水里,站在阳光下,站在人群中。我想她听的应该是《QUEEN》的唱片,那些惨烈的旋律。我亲爱的小夜,什么时候你才能遗忘自己的伤痕。
我和朔其并肩坐在深夜的海边,微微地风带来醒咸的海水的味道。大海是个秘密,隐匿着更多蓝色忧伤。我告诉朔其自己的过往以及和小夜的相识,并拜托他以后照顾好小夜。朔其说,格想,你真的是个太过于隐匿感情的人。
小夜突然安静地走过来,我把walkman递给她,听吧,看看你能听到什么。小夜于是靠坐在我的旁边,风从耳边轻轻地穿过。小夜的神情有几份陶醉,尽管眉头微皱。她摘小耳机,说,格想,你听清大海她唱什么了吗?
我告诉小夜,我记录下我们在海边的身影姿势发出的声音,可是它们伴着大海的歌唱沉积成为空穴来风。大海的歌唱,没有人听得懂她唱什么。可是你听见最前面的一段了吗?那是水滴汇入大海的声音,可以清晰地听见水文的回音。他们回应着大海的歌唱。
大海唱她美丽蓝色散发的清香和裂痕,那些细小的水文不间断地做出回答。朔其轻声道。
小夜抱着双腿,静静地听海的歌唱。水滴一点一滴地汇成大海,可是越来越多的忧伤聚集成孤独忧郁的蓝色。那么快乐的方向究竟被挽留在哪里,还能不能找得到,还有多少人听得清大海的歌唱。
回去的路上,朔其沉沉地靠在窗口边,一言不发。我们面对未知的离别,无路可退。
照片冲洗出来后发现很特别的一张,小夜蹲在沙滩上,被小海蟹夹到手指,放在嘴里吮吸的样子。那么安定,整个画面剩下蓝的天蓝的海。我不知道这些被定格的时光,能够挽留多久。
几个朋友要为我饯行。去赴饭局的时候,朔其陪着小夜。他们去了那条承载朔其梦想的空旷公路,我不清楚他们具体谈了些什么,料想应该是一场势均力敌的精彩对话。他们也许会因此改变些什么。
八月底,打理行装,离开芒去往S城,也就是现在生活的城市。
那天穿了一件黑色T恤,沉浸在黑色里的我,依然是无所畏惧的样子。T恤惟一特别的地方是在靠近锁骨的地方绣着一朵小而刺眼的白色玫瑰,苍白安静。就因为这样一朵白色的玫瑰,这件看似很普通的黑色T恤才住进了我的衣橱。
朔其朝我做了个手势。意思是保重。
在离开鼓的时候,鼓手都是沉默内敛的,他们所有的激情都迸发在自己心爱的鼓身上。朔其更是如此。相处的日子长了,彼此之间有了很多默契的手势。
和小夜告别。把自己照顾好,我走了。如此简单,如此简单的话语而已。
格想,你给我的印象总是忙且茫。小夜摘下耳塞说。
我突然地难过起来。走过去,抱住了小夜,好好照顾自己,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相信我们,我,朔其,和你自己。
小夜晶莹的眼泪滚落下来,黑色的T恤被浸出朵朵淡淡的泪迹,掩盖了那朵苍白的光芒。
小夜乌黑的头发散落开来,像缎子一样轻轻闪烁着淡淡的光泽,拂过了我漠然安静的脸。
朔其踱至身边,是时间了。车要开了。我放开小夜,说,一切靠你自己。如果真的走不过去,就给我打电话。还有,你可以来芒找朔其的。小夜点点头。
我贴着车窗,在缓缓开动的火车上,看着小夜和朔其的身影一点点的,一点点的模糊。
在S城市迅速地投入了繁忙的学习生活中。朔其会经常给我发短消息,有时候深夜在电话里聊天,谈谈彼此的近况。知道朔其带小夜去了薇桑生前的孤儿院。
朔其说。小夜给那些孩子分发大白兔奶糖,那些孩子露出满足的笑容。她自己也纯真得像个孩子一样,只是我总觉得她还是放不下什么,我还不忍心告诉她关于薇桑的故事。还有,他和小夜准备过几天来S城看我。
我开始准备房间,然而当天朔其发短信说小夜有事不能来。凌晨又接到朔其的电话。格想,你快来。语气急促得容不得半点迟缓,我预感小夜是出事了。赶紧买了车票,但最早的班次也是在12点左右,大概下午可以到达小夜的城市。
是朔其给我开的门,一脸忧愁,指指房间里的壁橱。我冲过去,用力拉开壁橱,黑暗迅速释放。我口吻严厉的说道,小夜,你多大了?还在玩这种游戏,你忘了你是怎么答应我的。我不过离开一个月,究竟发生了什么?朔其辩解到,格想,她不能说话。小夜转过头去,我看到了她泪眼模糊的脸,感觉自己态度是恶劣了些。于是蹲下来,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对不起,小夜,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如果你不说,谁会知道?或者,你认为你应该独自承担。那么现在,要么你从里面走出来,要么你永远把自己锁住。但是,今后你便无法在任何人的面前抬高姿态。
小夜把脸放在我的肩膀上,失声痛哭,格想。我只是想离开。
可是你不觉得累吗?小夜,没有人逼你的。你太不相信你自己了。还记得那年夏天的碎片是吗?我知道其实你一直放不下,那些下坠的碎片落进了你的心里,开花,结果。小夜,把自己放出来吧,既然你能看清楚朔其的底线,为什么看不到自己的海市蜃楼呢?我们每一个人并不能完完全全地靠自己的力量走完全程,总有一座小屋让你停下来喝茶,看风景。小夜,现实一点吧。你把自己劈成这个样子,事情也是走它来时的路,无从改变。你早都知道这一天的,现实的沉重远不如此,你是个明白人,可是为什么总是放不下。
格想,我真的都很了解,但我真的做不到。
小夜,无论如何,我和朔其都不会离开你。你要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人爱你,我们需要你。小夜,走出来吧。你这样地锁住自己,快乐吗?真的安全吗?
格想,我不知道怎么做。
朔其递过来一张照片,是青岛的那张。他说,你看你都知道吮吸自己的伤口,为什么不能做到不去碰它呢?一切都会结束的,没有什么大不了。让时间带走它们吧,别再抓在手里死死不放。你这样用力地抓住它们,总有一天它们会死在你的手里。
小夜努力做出一个微笑。格想,我想吃饭。
我突然哭了,这是我第一次在小夜面前哭。我说,小夜,我们带你走。我们带你走。
我在小夜母亲举行婚礼的那天带她去了S城,下车的时候天空滴着细雨。我转身对一直跟在后面默不作声的小夜说,你可以在这里停留下去也可以回头,一切由你自己决定。你有三天的时间考虑。
小夜钻进人群,等一等再说。等一等,等一等。
朔其买很便宜的船票。我们从江的这边飘向那边,站在船头伸出手接触泛白的浪花。
回到住所时已经是深夜,朔其毫无怨言地跟着我们穿街走巷。小夜坐在阳台上看S城的霓虹闪烁,风从身边越过。我说,冰箱里有吃的东西,饿了自己去拿。小夜在听着walkman。
第二天中午小夜告诉我她已经买好回程的车票。我笑着说,懂得离开是你的本分,可是你要记得,我一直在这里。怀念是一回事,胡思乱想又是一回事。分清楚它们的界限。我在S城等你。
小夜转过身子,拎起行李,我走了,格想。
我说,好的,回去好好睡一觉,一路顺风。收拾房间的时候在书桌上发现小夜留的一张字条:如果有一天所有的人都离我而去,你还会不会站在那里等我。我想对小夜说,如果有一天你离所有的人而去,我还会站在这里等你。
时光恍惚着晃过一个又一个日出和日落,筛检着一件又一件刻骨铭心的过往,或者继续翻腾,或者沉淀。另一个春季到来的时候,ring已经不复存在。朔其告诉我他要去日本了。我看看日历,立即起程赶往小夜的学校,然后拉着小夜又匆匆奔向芒。
朔其要去日本了,芒的最后一班航班。他昨天给我发的消息,我今天下午才看到。他两个月前在孤儿院里受了伤,右手手臂骨折,至于怎么受的伤,我也不知道。我一路向小夜解释着。
两个小时后,到达机场。灯火通明的机场,极少的乘客待在环境幽雅的候机室。透过宽大的落地玻璃,我们看见了低着头的朔其,手上还缠着白色的绷带,便匆匆跑至他身边。
朔其抬起头来,你们还是赶来了。
朔其,什么时候做的这个决定。我问。
一个星期之前。他安定地回答。
为什么。
不为什么,只是我离开的时间到了。打个比方,比如小夜的放手。
可是你确定你能够像小夜那么决绝地放手。
格想,已经过去5年了,我终于走出来了。小夜说得对,我内疚了很长一段时间,仅仅是在耿耿于怀罢了。既然小夜可以微笑着放手,我也可以卸下鼓手的天职,看长街落日,草长萤飞。我编织的骗局不攻自破,薇桑的灵魂不属于这个世界,这不是我们的错。只可惜,上帝太早带走了她。
你走了,暗夜怎么办。小夜突然发问。
朔其低下头,又抬起来,说,我把她送给孤儿院的小孩子了。我想,暗夜是喜欢那个场所的,而我已经不是个鼓手了。两个月前在孤儿院,一个5岁大的孩子从2楼摔下来,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接,伤到了右手臂。现在,我的手对鼓槌节奏感已然消亡,鼓不再是我灵魂的承载点,暗夜她也不再束缚我的灵魂。至于薇桑远走的那个盛夏,事实上在多年前就应该遗忘。朔其说到这里,表情是如此的释然。然后又拍了拍小夜的肩膀,说了些什么。
大厅里飞往日本班次的通告再次回荡。我和小夜并肩站着,目送朔其的背影逐渐隐藏。朔其消失的最后片刻,忽然转身对着我们,做了一个手势,在胸前环绕一圈。而后,再转身。继而同时光一道远离。
走出大厅,听到头顶掠过巨大的轰响,天空星辰忽明忽暗,闪烁不定。我低下头默默对自己说,停留在心底的那些碎片,请你们离开吧,离开吧。然后陪着小夜继续游走于芒的大街小巷,走我们曾经走过的路。给她讲述了女孩薇桑的故事,并将朔其委托于我的那只被薇桑挽救回的鼓槌交给了她。小夜接过的时候,什么也没说,眼角闪动着泪花。
以后的日子里,我们回到各自的轨道,继续轮回的生活。聚散离开,聚散离开。
十三岁的我,看着掌心复杂的生命线,缠绕如麻,万劫不复,背负着累累的伤痛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
十四岁的小夜,悬浮在寂静的夜空,捧着虔诚的信念坠落一堆碎片,脸上是一种几近深渊的绝望。
十五岁的朔其,沉浸在深深的自责中不能回头,以“暗夜”为赎罪的工具,敲击生命的鼓点。
而十岁那年远走的薇桑,是个出生起就无法开口说话的女孩,她听不见汽车的示警。
手指交错,在胸前环绕一圈。这个手语的意思是: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