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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阿瓦登想到一个类似的比喻,瓦格纳听了以后满意地打了个响指。

 

  “很不错的比喻,王二,就是如此,真不愧是程序员。”

 

  谈话持续了不知道有多久,杜拉斯看了一眼墙壁上的挂钟,连忙提醒谈兴正浓的四个人时间快到了。说话会不能持续很长时间,旁听者被屏蔽的越久,暴露的危险就越大。

 

  “那么好吧,我们就抓紧最后半个小时来完成今天的活动。”

 

  阿尔特弥斯一边说着,一边将桌子上的空杯子收走。兰斯洛特和瓦格纳也都站起身来,活动一下已经有些酸疼的肩膀和腰,只有杜拉丝坐在位子上没有动。

 

  “活动?还有什么活动?”

 

  阿瓦登奇怪地问道,说话会除了说话还有其他活动?

 

  “唔,对啊,我们还有其他活动。”阿尔特弥斯撩起额前的长发,对他妩媚一笑:“我们还会和对方完全交流。”

 

  “完全交流?”

 

  “就是intercourse”

 

  “………………”阿瓦登一下子变的脸色苍白,呼吸急促起来,仿佛胃里被灌进去零下三十度的寒风,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说话会有说话的自由,也有选择与谁上床的自由。”阿尔特弥斯毫不羞涩地说,“我们互相谈话,然后选择合适的人***,就象我们选择我们喜欢的词汇说话一样。”

 

  兰斯洛特看阿瓦登很窘迫,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慢慢地说:“当然,我们不会强迫任何人,这完全是在自愿的基础上。今天我还要早点回去照顾小孩,你们人数正好合适。”

 

  阿瓦登的脸色涨红,热的仿佛夏季的电脑CPU,他甚至不敢多看阿尔特弥斯一眼。他憧憬过女性很长时间,但如此接近还是第一次。

 

  还要回家去照顾小孩子的兰斯洛特向大家道别后就先行离去了,阿尔特弥斯将房间留给瓦格纳与杜拉丝,然后带着惶恐不安的阿瓦登来到了另外一间房间。这间显然是阿尔特弥斯的卧室,屋子里很简单,但却收拾的十分干净,在床上枕头旁还摆着一个手制的布娃娃,床单和窗帘都是粉红色的。

 

  最初的是由阿尔特弥斯主动开始的,丝毫没心理准备的阿瓦登只是被动地任她摆布。经过了几轮挑逗,阿瓦登才逐渐放开,任由潜藏在自己心内的原始欲望奔流出来,那种期待听到圆润女声的青春憧憬本来只是苦闷生活的意淫,而在今天它加倍实现了。很快这种憧憬与他在现实中被压抑的郁闷合流,转化成了猛烈的冲动,让他一次又一次与阿尔特弥斯融为一体。阿瓦登不知道这种冲动和他想大声说出“FUXKYOU,YOUSONOFBITCH”冲动有什么不同,不过现在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他现在脑子里想的只有尽情地、全无束缚地让自己释放激情,完全没有任何束缚。

 

  强烈的刺激一波波地冲击着兴奋中枢,最终一阵快感浪潮在狂暴洋面扬起头来,达到了一个极高的顶端。阿瓦登在那一瞬间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那种轻盈无比的自由,以及因自由而生的快乐与疲惫。浑身是汗的他喘息着倒在了阿尔特弥斯身上,一阵舒畅的倦意如潮水般淹没了他的身体……

 

  ……当他醒来的时候,发现阿尔特弥斯躺在自己身边,赤裸的身体好象一尊白玉雕像,睡姿恬美静谧。他侧过身子去,慵懒地打了个呵欠,然后阿尔特弥斯睁开了眼睛。

 

  “很舒服,对不对?”她问道。

 

  “是啊……”阿瓦登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顿了顿,犹豫地说道:“你以前和兰斯洛特、瓦格纳他们也……呃,我是说,象刚才那样子过吗?”

 

  “是的。”阿尔特弥斯温柔地回答,她半支起胳膊,长发从肩膀披到了胸口。她的大方坦白反而让阿瓦登有些不知所措。屋子里出现了一段时间的沉默,然后阿尔特弥斯忽然开口问道:

 

  “还记得今天杜拉丝讲的那段故事吗?女主角偷偷递给男主角写着“我爱你”的纸条。”

 

  “唔,还记得。”阿瓦登回答,很高兴终于能从那个拙劣的话题摆脱出来了。

 

  “在有关部门的健康互联网络词汇列表里,没有爱这个字呢。在我们这个时代,我爱你也是一个敏感词汇,被屏蔽掉了。”阿尔特弥斯的眼神里似乎是感慨,又象是失落。

 

  “我爱你。”阿瓦登不禁脱口而出,他知道在这间屋子里可以说出任何自己想说的话,不必顾忌。

 

  “谢谢你。”

 

  阿尔特弥斯听到之后只是笑了笑,起身穿上衣服,催促阿瓦登时间差不多了。阿瓦登有些失望,因为她没有预期反应的热烈,仿佛他刚才说的只是有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这时候杜拉丝和瓦格纳已经离开了,屋子里只剩他们两个人。阿尔特弥斯把他送到门口,将旁观者交给他,然后叮嘱他说:“记得在外面绝对不要提及说话会的任何事情或者任何人,我们在说话会以外的地方是完全不认识的。”

 

  “我记住了。”阿瓦登回答,然后转身要走。

 

  “王二。”

 

  阿尔特弥斯忽然叫道,阿瓦登连忙转身,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两片柔软温暖的嘴唇忽然贴到了他的双唇,然后是一个细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谢谢你,我爱你。”

 

  阿瓦登觉得眼睛有些湿润,他戴上旁观者,推开门,重新步入到那一片令人窒息的世界中去,但他此时已与来时的心境大不相同。

 

  此后阿瓦登的精神面貌明显有了改善。他谨慎地享受着这种秘密集会的乐趣,并且乐在其中。每一周或者两周,他们五个人都会在周日秘密地举行说话会的活动,聊天,唱歌或者听杜拉丝讲1984的故事。阿瓦登同阿尔特弥斯又“完全交流”了几次,偶尔他也会跟杜拉丝“交流”。他有了两个身份,一个是现实中和网上的阿瓦登,编号19842015,还有一个是说话会里的王二。他很享受这个名字,觉得这就是自己另外的一个人生。

 

  有一次集会,他们谈到了敏感词汇的问题。阿瓦登记得很早的时候——他对这方面的记忆有点模糊——有关部门给出的是一份敏感词汇列表,由网站的内部管理人员秘密参考使用,他对如何演变成现在的局面大惑不解。那一天瓦格纳带了一瓶葡萄酒,兴致很高,于是索性给他们讲了讲“屏蔽”的进化史,身为网管的他经常可以接触到这些资料。

 

  在最开始美国政府只是单纯地屏蔽掉敏感词汇,但很快他们就发现这样的措施根本没有用处。很多人会采取在词组中夹杂符号或者数字的方式来绕开系统检查;于是有关部门不得不将这些近似敏感词汇也一一屏蔽掉。然而众所周知,数字与符号之间的组合方式是近乎无限的,只要你有想象力,就完全可以组合出一个新的词组而且不失掉他的原意。比如说“politic”这个词,就有“politi/c”、“政polit/ic”、“pol/itic”等近乎无限种表达方式。

 

  当有关部门意识到这个问题时,他们采取了新的策略。既然无法辨识词组,那么就用单词屏蔽。这一举措在一开始是奏效的,违规交谈的人显著减少,但很快人们就发现可以用同音字或者谐音的方式来继续表达自己的危险思想。即使有关部门封掉全部敏感词汇的同音字,也无济于事,思想活跃的美国人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想象力,使用隐喻,借代、类比、引申及其他修辞方法,或者将一个敏感词用数个不敏感的字来代替。人类的思维方式要比电脑开阔许多。电脑屏蔽掉一条路,他们还会有更多的路可以选择。

 

  这一场水面以下的角力看起来似乎是美国大众要取得胜利。这时候,一个具有逆向思维精神的人出现了。他的身份不明。有人说他是有关部门的主管;也有人说他是因过度使用敏感词汇而被捕的危险人士。无论他是谁,总之整个局面被扭转过来。他向有关部门建议,不再告诉大众禁止说什么,而是规定他们只能说什么,用什么方式去说。有关部门很快就心领神会,制订了新的规章制度:取消了敏感词汇列表,取而代之的是互联网络健康语言列表,并把这举措推广到了日常生活中的语言屏蔽系统中去。

 

  这一次,大众终于处于下风。以往他们与有关部门尽情地在网络与现实中捉着迷藏,而现在他们却被有关部门扼住了咽喉。这样一来,有关部门可以有效率地掌握住言论,因为整个语言的框架都被彻底控制了。在有限的空间内,大众几乎是无计可施。

 

  尽管如此,大众还是不屈不挠地将这场战争——或者说游戏——继续下去,他们挑选健康词汇列表中的合法字眼来表达不合法的意思:两个连续的“稳定”意思就是“反对”,“稳定”加“繁荣昌盛”则暗示“屏蔽”。美国政府不得不对这一动向保持着警惕,并日复一日地将更多的词汇从健康词汇列表里删掉,禁止大众使用。

 

  “当然,这场战争会持续下去的。只要世界上还存在着两个不同的字或者词组,那么就可以继续自由交流——你知道莫尔斯电码吧?”

 

  瓦格纳说到这里,拿起茶杯一饮而尽,满意地打了一个嗝。

 

  “可是,这场战争的代价就是语言的失落。表达能力会越来越贫乏,越来越淡而无味,人们会越来越倾向于沉默,这对有关部门反而是好事。”兰斯洛特摆出一副忧虑的表情,有节奏地用指关节敲击着桌面,“这样一来,岂不就等于是大众的自由意识将语言推向死亡的边缘?真讽刺啊。按照这个趋势,有关部门是不会败的,他们会笑到最后。”

 

  “不,不,笑这种情感他们是不会了解的。”瓦格纳淡淡地回答。

 

  “我倒是觉得,美国是一直处于恐惧的情感之中呢,生怕人们掌握了太多的词汇,表达出太多的思想,变的难以掌握。”阿尔特弥斯说完摆出一副她在上班期间冷若冰霜的呆板脸孔,学着僵硬的腔调喊了一句:“营造健康的网络环境,美国万岁!”

 

  杜拉丝、兰斯洛特与瓦格纳都哈哈大笑,唯一没笑的是王二(阿瓦登)。他对于兰斯洛特刚才的那句话始终耿耿于怀:大众与有关部门的对抗,其最终结局就是语言的消亡。那么他们现在这个小小的说话会,也只不过是在一列开向悬崖的列车里关上窗帘,享受坠毁前最后的宁静罢了。

 

  不过他没有说出口,因为这太煞风景了。阿瓦登不希望破坏说话会的气氛,这对他很重要。

 

  从说话会回到家里,阿瓦登躺在行军床上,双手枕着脑袋,陷入了沉思。自从加入说话会以后,他变的比以前更容易陷入思考。有时候他想的是这个社会、这个互联网络或者这座城市中存在的荒谬性;有时候他想的是自己的生活;还有时候他想的是阿尔特弥斯。他不知道是不是在一个压抑的世界里,人的情感会变的格外强烈,他现在陷入对阿尔特弥斯的迷恋无法自拔。阿瓦登一直很羡慕杜拉丝讲的《1984》里面的温斯顿,他和朱利亚有一间两个人独处的小屋,一个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小世界。

 

  他在与阿尔特弥斯“完全交流”的时候曾经吐露过自己的心声,阿尔特弥斯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表示两个人的关系无法再比说话会更近一步——维持现在的状态就已经是个人行为的极限,有关部门可不会一直打瞌睡。“我们只能把感情生活压缩在每周一次的说话会活动里,这已经很奢侈了。”她对他说,同时温柔地抚摩他的胸膛。“只有在说话会里,我们才是阿尔特弥斯和王二。而在其他时间里,你是19842015,而我是19387465。”

 

  对此,阿瓦登只能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确实他不该奢求更多。

 

  除了感情,发生变化的还有互联网络。自从加入说话会以后,阿瓦登逐渐发现互联网表面下潜藏的一些东西。正如瓦格纳在一次活动的时候指出,普罗大众与有关部门的战争从未结束,总会有思想和言论从严厉管制的缝隙中流泻出来。阿瓦登发现,在完全公式化的EMAIL与网络论坛中其实隐藏着不少耐人寻味的细节,就好象那个title一样,存在着各式各样的密码与隐藏寓意。这些东西出自不同人的手里,样式和破译方式都不同,阿瓦登不知道那些密码背后隐藏的是怎样的内容。不过有一点可以确知的是,说话会并不是唯一的一个地下集会,瓦格纳说的对,始终还是有人在试图用“健康”词汇表达“不健康”思想。

 

  讽刺的是,给阿瓦登感触最深的,是有关部门的管制。以往他只是模糊地感觉到自己被绑缚起来,现在他能清晰地看清这种束缚与压抑的脉络,以及加诸在自己身上的各种手段。在小小说话会中享受到的自在让他更加深刻地感受到在宽阔现实中的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