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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生活给予每个人的际遇不多,可能一生中仅有寥寥几次,一旦错过最好的时机,我们可能很难掌握自己的命运,很难获取成功。

 

  我想,在世界上我们像是一只风筝,我们要想起飞,必须趁着有风的日子。没风时我们仰望天空,在平静中积蓄力量,默默度过。

 

  父亲几经折腾,没有再次飞起来,均已失败告终,他又折回原点。

 

  那段时间,他将酒厂破损的机器设备当作废品卖掉,又借钱从外地购买几台生产毛巾的机器。他将大门口“神河粮液酒厂”的门牌拆掉,挂上“神河牌毛巾厂”的门牌,幻想着要让无数人每天用神河牌毛巾擦脸擦脚,然而事与愿违,毛巾厂利润低、销路窄,惨淡经营几个月后就倒闭了。

 

  令人惊诧的是他并没有停止折腾。他将厂子临近河堤的围墙推倒,在河滩上围上低矮的栅栏,又搭建几个木棚。他买来一万只鸭苗。毛巾厂摇身一变又变成养鸭场。他幻想着让无数人吃上烤鸭或鸭蛋,然而那年家禽的传染病肆虐,他缺乏养鸭经验,鸭子成活率极低,且价格低廉,一年下去赔得血本无归,还欠了一屁股债。

 

  王守道劝告他说:“福来,你别再折腾了。我看你呀,还是重操旧业,老老实实卖皮鞋吧。记得你最初卖皮鞋赚了不少钱。那是小本买卖,赔钱不会赔太多。皮鞋卖不出去,你留着自己穿,留给子孙后代穿。”

 

  父亲点了点头说:“唉,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想成为一名出色的农民企业家,但是酒厂因为我的玩物丧志而倒闭,当年要是我全心做酒厂,没有那没多坏毛病,估计酒厂至今仍能经营。唉,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近些年我的毛巾厂失败了,养鸭场赔本了。老天爷不想让我成功,我只好认命。”

 

  他垂头丧气地走进母亲的裁缝店。店内冷冷清清,没有顾客,母亲正在缝制一件棉衣。

 

  “孩子他妈,借给我一万块钱。”他进店后直截了当地说。

 

  “孙福来,我欠你钱吗?”母亲绷着脸说。

 

  “咱俩是患难夫妻,这些年磕磕碰碰走过来,却没有离婚,咱们现在还是一家人。我从前干了蠢事,自己知道对不起你。我现在想起从前的事情,就想狠狠扇自己的脸。我知道错了,心里一直悔恨。当年我是一手好牌,被我打得稀巴烂。这次看在咱俩多年夫妻的份儿上你要帮我一把。”

 

  母亲心软下来说:“你借钱干啥?还要办酒厂、毛巾厂、养鸭场,或者去赌博?”

 

  “孩子他妈,我已经不再赌博,也不再找其他女人。我已经想清楚。这次我要捡起自己多年前的生意——卖皮鞋!芦湾、水坡、庄头、韩寺、朱仙镇逢集时我去卖皮鞋。我有钱了,不去四处找亲戚朋友们借钱,不再给你丢脸。”

 

  母亲皱着眉头思虑片刻说:“孙福来,这钱我借给你。你给我写个借条,到明年端午节前还给我,我不要你的利息。”

 

  “那好,我现在就写借条。”

 

  父亲又回到十多年前的状态。天还没亮他就起床骑着电动三轮车拉着七八箱皮鞋去赶集。他在集市上扯着嗓子吆喝:“高档皮鞋,赔本甩卖啦,大家都来看看,快来瞧瞧,千万不要错过!”

 

  中午他饿了,就着咸菜啃两个烧饼吃,渴了便喝几口白开水。太阳西下,集市散场时他才收拾东西回去。

 

  他回到家时已经夜色苍茫,天上露出点点星光。

 

  我望了一眼他,只见他的脸膛变得又黑又瘦,胡须茂盛而杂乱。他两手皴裂,一副疲倦而困顿的神色。

 

  母亲腰上系着围裙,她忙着把饭菜端上桌子。在雪亮的灯光下,我们一家人坐在电视机前吃饭。

 

  “爸爸,你真辛苦。”家华说着拿着筷子将一个肉丸子夹起来塞进他嘴里。

 

  “现在习惯了。每天忙忙碌碌,感觉挺好的。”他说。

 

  “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我这次考试,我考了全班第一名。”家华高兴地说。

 

  “家华真棒!”他称赞说。

 

  “家树,你的成绩咋样?”母亲问道。

 

  “马马虎虎,能考及格。”我满不在乎地说。

 

  “你还挺知足的,目标就是考及格吗?你得下一番苦功夫,成绩不好你就回家跟我学习裁缝手艺。”

 

  “我不想当裁缝。”我倔强地说。

 

  “家树,你可不要小瞧裁缝。俗话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裁缝这一行你做好了,可以当服装设计师,让国际名模穿你设计的衣服。”

 

  “哥哥一直想当歌手,抱着吉他唱歌。”家华说。

 

  “唉,家树,你别做白日梦了,弹吉他不能当饭吃,还是要把功课学好,将来考上大学有前途。”母亲说。

 

  “我爱弹吉他,爱唱歌,这并不影响我的功课。”我说。

 

  吃过晚饭之后,父亲坐在门口的凳子上抽烟。我与家华坐在布沙发上看电视,母亲拿着扫帚在屋子里扫地。

 

  “你赶紧回厂子里睡觉吧,明天朱仙镇逢集,你又得早起。”母亲边扫地边对父亲说。

 

  “今儿个我心里高兴,在这里多坐一会儿。”

 

  “妈妈,以后让爸爸在家里睡觉吧,冬天天气冷,再说厂子里潮气重,还养过鸭子,多脏啊,还有很多老鼠。”家华说。

 

  “那个地方大,还清静,他自个儿想抽烟就抽烟,想喝酒就喝酒,没人管束,没人唠叨,没人烦扰,多好啊。”母亲说着望了一眼父亲。

 

  “我真是想不通你俩为啥水火不容。”家华流露出痛心的神情。

 

  母亲听得不耐烦,对家华说:“家华,你去卧室做作业。”

 

  “妈妈,老师布置的作业我已经写完了。”

 

  “当着孩子们的面,我想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孩子他妈,咱俩像是两辆破车,要时时保持距离,不能走得太近,不然的话会发生车祸。我在那里住,每晚睡觉前都吸两根烟——睡前两根烟,赛过活神仙,真是好极了!”父亲说着,嘴里叼着烟起身向外面走去。

 

  皎洁的月色笼罩着村庄,清冷的夜风在村巷里轻轻吹过。

 

  我走进卧室,取下床头的吉他随手弹着。那把吉他是我用积攒几个月的零钱买的。每当我抱着它弹奏就身心愉悦。

 

  我背着吉他穿过村巷。我在街头弹奏,在田野弹奏,在河堤弹奏,在果园弹奏,麻雀、树木、云朵好像是我忠实的听众。我像是走火入魔似的,根本不在乎人们异样的目光。

 

  时光好像是在吉他声中流逝的,每一年像是一首短短的民谣,一曲结束,冬去春来,又开启下一首,掀开下一年。

 

  那一年,二傻的死深深震撼了我,令我终生难忘。

 

  二傻与秀娟结婚一年多后有了一个儿子,他们全家欢天喜地。二傻央请王守道给孩子起名字,说:“王大伯,今儿个老天爷抬举我,赏给我一个儿子,求你给孩子起一个名字吧!”

 

  “咱们芦湾很久以前有个风俗,人们认为让陌生人为孩子起名字可以驱走邪祟,孩子这辈子会走好运,因此孩子呱呱坠地后,家人抱着孩子在马路上让路人起名字。幸运的话遇到有学问、明事理的人,会给孩子起个好名字;遇到那些暴脾气、冷心肠的人,随口给孩子起个名字,‘狗生’‘鳖蛋’‘鳖孙’‘丑妞’这些难听的名字就随了孩子一辈子。哎,这些是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咱们不提了。看着一代新人来到世界上,我真的很高兴。二傻,我想这孩子就叫‘小聪’吧,‘聪’是聪明的‘聪’字——人家喊你‘二傻’,你儿子叫‘小聪’。你这一代人傻,下一代人聪明。”王守道笑容满面,滔滔不绝地说。

 

  “这个名字好。”二傻高兴得合不拢嘴。

 

  孩子出生十多天后,二傻就慌里慌张返城,在建筑工地继续打工。

 

  一转眼,小聪已经两岁多。他长得虎头虎脑,红扑扑的脸蛋,两只眼睛犹如两盏明灯,十分讨人喜爱。

 

  那天赵奶奶吃过晚饭领着秀娟与小聪来我家串门。

 

  家华坐在凳子上用彩纸叠着一只纸飞机,说:“小聪,我给你叠一只纸飞机,你坐着它去城市找爸爸。”

 

  “好,我想爸爸啦。”小聪稚声嫩气地说。

 

  “小聪,你爸爸叫啥名字?你记住了吗?”母亲望着他说。

 

  “我爸爸叫二傻。”他脱口而出。

 

  “小聪真聪明!”家华说,“你妈妈叫啥名字?”

 

  “秀娟。”他声音响亮地说。

 

  秀娟呆呆地望着儿子,眼睛里充满爱意。

 

  “小聪,你要是迷路了,警察问你是哪里人,你咋回答呢?”我问道。

 

  他小手挠了一下脑袋,扬起眉毛,目光闪闪地说:“我对警察叔叔说我家住在芦湾村。我爸爸叫二傻,我妈妈叫秀娟,让警察叔叔把我送回家。”

 

  我们都夸赞他机智聪明。家华将纸飞机递给他。他拿着纸飞机在屋子里投来掷去。

 

  纸飞机在银亮的光线下悠悠飘飞,向着墙角飞去。

 

  “我坐飞机了,我坐飞机去找爸爸啦!”他追着纸飞机喊着。

 

  “小聪,你别乱跑,安静一些!”赵奶奶轻声喊道。

 

  秀娟紧跟着小聪,担心小聪绊倒摔在地上。

 

  “二傻和秀娟再要一个女儿,就儿女双全了。”母亲说。

 

  “唉,我也想抱了孙子再抱孙女。二傻一年到头大部分时间在城里打工,在家的日子扳着指头能数得过来。”赵奶奶说。

 

  屋子外面的一轮满月悬浮在夜空,播撒下一道道皎洁而寒冽的银光。

 

  那天,天蒙蒙亮时薛长顺的老婆拍打着赵奶奶家的铁门,咚咚的声音打破村庄的宁静,搅碎了睡梦。

 

  赵奶奶急匆匆穿上衣服去开门,她一脸惊讶地问:“长顺媳妇,咋啦?”

 

  薛长顺的老婆面如土色,惊恐至极,急切地说:“长顺给家里打电话说工地刚开工,脚手架突然坍塌,二傻从高空坠下来被压在下面……”

 

  赵奶奶如同被雷击一般,浑身颤抖,追问道:“送二傻去医院了吗?”

 

  “长顺说给医院打电话了……二傻伤得很严重,没有了呼吸。”

 

  一阵恐怖的飓风袭击村庄,天空好像猛然崩塌,阴森森的空气压迫下来。

 

  赵奶奶感到头晕目眩,眼泪像瀑布似的从眼眶奔涌而出。她用衣袖抹掉眼泪,勉强镇静片刻说:“唉,人有旦夕祸福,我得赶紧进城。”

 

  她匆匆忙忙喊上王守道与我的父亲,将秀娟与小聪托给我的母亲照看。他们三人乘坐票车到开封,然后转车至郑州。

 

  三天后赵奶奶抱着二傻的骨灰盒回来了。她形容枯槁,眼球上布满血丝,头上增添很多白发。

 

  秀娟好像滋生一些悲伤的意识,她抚摸着骨灰盒哭哭笑笑。

 

  小聪不懂得生死,不懂得人世间还有烦恼与悲伤。他在屋子里叠着纸飞机。他想坐着纸飞机去城市找爸爸。

 

  阳光白花花的照着村庄,树叶在风中哗哗的呻吟。我想到二傻从前从城市回来总是满脸微笑,而现在他以一个冷冰冰的骨灰盒的形式摆放在我们面前,我难以接受冷酷的现实,眼前的一切好像是虚妄荒诞的场景。

 

  我多么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梦醒之后天亮了,二傻还会高高兴兴地回来。

 

  二傻被埋葬到村北头的乱葬岗上,与大傻的坟为邻。

 

  按照芦湾丧葬习俗,逝者去世后的第七天亲人们要到坟前祭奠,称之为“头七”。据说那天逝者的灵魂将重返人间,与亲人相见,然后堕入六道轮回,开始投胎转世。

 

  那天清晨,我和赵奶奶一起带着小聪到乱葬岗去。

 

  碧绿的麦田犹如一片浩瀚的绿海,远处的地平线显得犀利而纤弱。

 

  我们穿过麦田来到乱葬岗,只见大大小小的土坟被杂草覆盖,几只鸟雀在杂草间跳跃鸣叫。

 

  那些死去的人埋葬在泥土中,他们的血肉与骨骼仿佛化成一丛丛渺小、美丽的麦苗,与大地融化为一体,在阳光与雨露下默默生长,焕发出生命的力量。

 

  一棵小杨树下隆起一座新坟,前面留着一堆灰烬——那是二傻的坟。它的旁边有一个小坟堆,上面长满杂草——那是大傻的坟。

 

  “二傻,我们来看你了。”赵奶奶泪如泉涌,她将祭品摆放在二傻坟前。

 

  “爸爸,我想你了,以后我会经常来看你的。”小聪细声嫩气地说。

 

  “二傻,你在地下安心休息。我会照顾好秀娟,也会将小聪拉扯大。我要活一百岁,看着小聪长大成家。”赵奶奶嘴唇翕动,哽咽地说。她将泪脸转向大傻的坟说,“大傻,你在地下要照顾好二傻。你兄弟俩都要暗暗地保护小聪,让他平平安安、健健康康长大。”

 

  小聪望到麦田飞舞着一只白色蝴蝶,就奔跑着追逐,喊着:“蝴蝶,蝴蝶,我要捉住你!”

 

  不久,秀娟的父亲开着拖拉机来到芦湾准备将秀娟与小聪接走。

 

  “二傻撒手走了,秀娟疯疯傻傻,她生活难以自理。我想把她和孩子接走,我养活他们。你年老了,又要照顾他们,多辛苦啊。”秀娟的父亲说。

 

  “亲家,你还是让秀娟与小聪留下吧。我身体好着嘞,腿脚灵活,做饭、种地、洗衣服都没有问题。我相信我能活一百岁,看到小聪成家立业。你要是将秀娟和孩子接走,家里空空荡荡的,我真是没法子活了。和他们在一起,我再苦再累也高兴。”赵奶奶说着,眼泪汪汪。

 

  “唉,我是担心你太累。”

 

  “亲家,你放心,我只要有一口气就要照顾好他们。家里有人在,生活就有盼头。这日子再苦再累,也要啃,也要往肚子里咽。小聪一天天长大,我的盼头就越来越大。”

 

  “那好,以后我常来帮忙,咱们一起渡过难关。”

 

  人拥有强大的心脏才能承受命运的打击,拥有健康的体魄才能抵御暴风雪。我们要学会坚强,保持健康,才能不被生活打败。

 

  此刻想来,赵奶奶两次遭遇丧子之痛,她却没有向生活妥协,没有示弱,她是生活的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