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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银亮的灯光下我和母亲、家华围着饭桌吃晚饭。

 

  “妈妈,我想爸爸了。”家华坐在饭桌前低着眸子说。

 

  “家华,以后不要想他,就当他死了。他心里根本没有这个家。”母亲端着饭碗,声音响亮地说。

 

  不久,母亲的裁缝店重新开业,她捡起从前的生活,每日伴着缝纫机与熨斗度过。

 

  芦湾的集市在贾鲁河与公路的交叉处,呈扇形,开阔的地方垒砌着七八排售卖东西的台子,分为衣市、菜市,角落处留有牲畜市,是买卖家禽与家畜的地方。沿着公路搭建起高高低低的房屋,形成一条短街,有酒店、理发店、寿衣花圈店等。母亲的裁缝店在街尾,门头上挂着红色招牌。店内整整齐齐摆放着缝纫机、桌台与衣架。她除了做些裁剪的活儿,还招收学徒,传授裁剪手艺,但是愿意学习裁剪手艺的人越来越少,她越来越落寞。

 

  母亲好像将对父亲的悲愤转化成对裁剪工作的热爱。人们都说她的裁剪手艺比从前更加纯熟,即便是一块边角料到她手里也能做成一块人见人爱的手帕或小马甲。她大部分时间消耗在店内,便托赵奶奶顺便照看我和家华。

 

  那一年麦子成熟时二傻从郑州回来。布谷鸟在村子上空飞翔,欢快地叫着。他背着一个鼓鼓的编织袋走在村巷里,脚下像是踏着云彩。

 

  我和家华蹲在压井旁观看赵奶奶腌制咸鸡蛋。

 

  赵奶奶将黏土倒进陶罐,撒入几把食盐,舀一瓢井水,拿起木棍慢慢搅拌,一直将水和黏土搅成匀匀实实的稀泥,然后她将一枚枚圆润光滑的鸡蛋轻轻抛进稀泥,逼着它们洗澡。

 

  “赵奶奶,我要试试!”家华说着从瓷碗里拿起一枚鸡蛋,小心翼翼地抛进陶罐。

 

  “这些鸡蛋腌制几天就成咸鸡蛋,煮熟后吃着很鲜美。”赵奶奶笑着说。

 

  秀娟坐在凳子上盯着地面上爬动的蚂蚁。她经常自言自语,忽哭忽笑,还经常光着脚丫在村庄四处寻找二傻。

 

  二傻背着编织袋走到门口,满脸欢笑,高喊道:“妈,我回来啦!”

 

  赵奶奶赶快放下手中的鸡蛋站起来,回头望着他笑得合不拢嘴。

 

  “二傻,你回来就好,这几天我老是想你。”赵奶奶扭头瞅一眼秀娟说,“秀娟,你瞧,二傻回来了!”

 

  秀娟扭头望了一眼二傻,脸上露出傻笑。她迅速站起来向他跑过去,牵着他的手上下打量。

 

  二傻看着比从前消瘦很多,眼眶凹陷,脸膛仿佛被一把尖刀削去一些肉。他脸上的笑容却仍然是那么纯真,那么憨厚。

 

  他打开编织袋,掏出一件花裙子递给秀娟说:“这是给你买的,穿上去一定漂亮。”

 

  “妈,这套衣服是给你买的。”他说着,又掏出一套花色夏衣递给赵奶奶。

 

  “哎,你省点钱吧。咱们集市上卖衣服的多着嘞。我从来不缺衣服穿。瞧,这套衣服看着花哨,二十年前我能穿得出去。现在老了,穿不出去了。”赵奶奶撇着嘴说。

 

  “妈,城里的老太太穿戴很花哨嘞。”

 

  “唉,我真老了,很想抱孙子。”

 

  “家树,家华,你俩接着!”他从袋子里取出一盒夹心饼干向我们扔过来。

 

  “二傻叔叔,我喜欢吃夹心饼干。”家华笑着说。

 

  二傻从水缸舀出一瓢清水向口里灌。他喝起水来像头水牛。

 

  “家里的井水真甜!”他咂了咂嘴说,“城市真大,靠着两条腿那些好玩的地方三天三夜逛不完,不过在城里生活必须有钱,进厕所撒泡尿就得交钱。”

 

  “二傻叔叔,城市有哪些好玩的地方?”家华问道。

 

  “菜市场、大商场、夜市……多得数不清。”

 

  “你还去城里吗?”我问道。

 

  “收麦子后我就走。”

 

  “你把我带走,好吗?”我说。

 

  “那不行,等你长大有力气了再和我一块去,跟着我到工地上搬砖提泥。”

 

  大地像是一个巨大的盘子,盛着金灿灿的麦田。在火辣辣的烈日下,村民们拿起镰刀开始收割麦子。

 

  那一年从外地来了两个男人,他们开着一台收割机。手头宽裕的人家出钱请他们收割麦子。那台收割机犹如一头长着铁齿铜牙的怪兽,发出轰轰隆隆的声响,将一片片麦子吞入肚腹咀嚼,身下排出一股股干干净净的麦粒。

 

  村民们围观着收割机,七嘴八舌地议论。

 

  “有了这个家伙,以后割麦就省力多了。”

 

  “我估计它一天能收割三十多亩麦子。打麦场、石磙、镰刀就没啥用途了。”

 

  “看来以后种田埋头苦干不行,要讲科学。”

 

  二傻摸着收割机笑着说:“今年我家收麦子就用收割机了。”

 

  “二傻,你去城里挣了不少钱吧,看你扬眉吐气的。”

 

  “在建筑工地干一个月,比一亩地的收成要多。”二傻咧着嘴笑着说。

 

  “二傻,听你这么一说,我也想去城市找点儿事情做。我想在城郊找一块地,种些蔬菜,卖菜过活。”

 

  那是二傻临走的前夕,空气中弥漫着一丝丝麦香。

 

  薛大攀约他到集市上的小饭馆喝酒。酒桌上摆着一盘油炸花生米,一盘卤猪头肉与一盘皮蛋拌黄瓜。

 

  “老板,来两瓶神河粮液!”薛大攀高声说,“二傻,今晚咱俩要喝醉,不醉不回。”

 

  “神河粮液酒厂已经倒闭,没有这种酒了。”饭馆的老板站在柜台前说。他是来芦湾做生意的外地人,头发微秃,长着一张圆胖脸,像是剥掉壳儿的煮鸡蛋。

 

  “哎,那就随便拿两瓶白酒。”

 

  “好嘞,给你们拿两瓶二锅头。”老板说。

 

  “拿两个大一点的玻璃酒杯!”薛大攀高喊道。

 

  “大攀,我记得你从前不喝酒。”二傻说。

 

  “二傻,我这些日子爱上喝酒,每顿饭至少喝两杯酒。喝醉后轻飘飘、晕乎乎的,啥事儿都不用去想,倒在床上呼呼大睡,像死猪一样,这种感觉真好。”

 

  “大攀,你咋啦?”

 

  “兄弟,一言难尽啊。”薛大攀拍着二傻的肩膀说,“我给你倒酒,你要多喝几杯。”

 

  “来,咱俩干杯!”

 

  “干杯!”

 

  他们喝了几杯酒后开始划拳。

 

  两人在酒桌前比划手势,喊着“哥俩好啊!”“五魁首啊”“六六顺啊!”“八匹马啊!”他们一杯接一杯喝着,喝得脸热耳红。

 

  饭馆的老板担心他们喝醉后不省人事,没人结账,走到他们跟前说:“两位兄弟,你俩少喝点儿酒,多吃菜。要不给你俩每人下一碗羊肉烩面?”

 

  “下!多放些羊肉。”薛大攀说。

 

  “好嘞。”

 

  老板向厨房喊道:“伙计,做两碗烩面,多放些羊肉。”

 

  只见厨师站在铁锅前利利索索地将面片扯成又长又窄的薄条,如同一条条白丝带。铁锅中煮着羊骨与羊肉,汤汁煮得白白亮亮,如滚烫的牛奶似的,弥漫出一股股浓香。

 

  “大攀,看得出来你心里不舒坦。”二傻说。

 

  “唉,二傻,我有两个梦想。一个梦想是开一家电影院,我在芦湾开了一个电影院,可是只开业一段时间倒闭了。我的另一个梦想你知道吗?”薛大攀用带着醉意的眼睛瞅着二傻。

 

  “呃……是变成猪,每天吃过饭就睡觉,没有烦心事。”

 

  “不,我的另一个梦想是娶郑敏当老婆。”薛大攀说着端起酒杯咽下一口酒,满脸怅惘的神情。

 

  “她是马庄村老郑的大妞,很早以前我见过她。”

 

  “嗯,她在咱们芦湾小学当老师。”

 

  “哦,我听马宝财说了,她跟福来大哥好了……”

 

  “嗯,用时髦儿的话说,她是孙福来的情人。从前我却毫不知情。我真是瞎了眼,喜欢上她了,苦苦追求她好多年,换来的全是眼泪。”薛大攀说着,眼睛里闪出泪光。

 

  他又端起酒杯咽下一口酒,仿佛酒水能够稀释他的悲伤。

 

  “哦,大攀,你别伤心。你将来准会开一个大型电影院,还会娶一个漂漂亮亮的媳妇儿的。”

 

  “我相信未来。”薛大攀说着伸出左手。他的左手大拇指的地方分岔,多出一根畸形手指。“老天爷偏爱我,多给了我一根手指。我相信我的命运会很好的。我觉得老天爷偏爱我!”

 

  厨师把做好的两碗烩面端上来,上面撒着几片香菜,冒着热气与浓香。

 

  “二傻,明儿个……我打算跟你去郑州找一份工作。”

 

  “你不当电工和电影放映员了吗?”

 

  “不当了。从前我放电影时,大街上塞满人,很风光。现在嘛,只剩下寥寥几个人看,大多是老人和孩子。真是时代变了,现在人们都进城打工,另外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电视机,看露天电影的人越来越少。”

 

  “城里建筑工地缺工人,你去了就有活儿干。”

 

  “我不去建筑工地,我要去电影院找份工作。在电影院当保洁或者当售票员我都心甘情愿。”

 

  夜越来越深,饭馆内只剩下他们两个顾客。老板坐在柜台前不停地打着哈欠。

 

  “大攀,我喝醉了,要走了。”二傻醉醺醺地站起来说,“老板,结账!”

 

  “这……这饭我请,你……靠、靠边儿站。明儿个咱们就进城去。”薛大攀语无伦次。

 

  幽暗的夜色紧紧裹着村庄与田野,天上缀满繁星,犹如密密麻麻的宝石在夜空中闪光。

 

  公路上偶然驶过几辆拉沙土、拉煤炭的卡车。一束车灯的亮光摇摇晃晃扫过夜色。薛大攀和二傻跌跌撞撞走在回家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