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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的口吃让母亲十分犯愁,她四处求医,希望把我的病治好。我跟着她去了很多地方治疗,也吃了很多乱七八糟的药。

 

  有一天母亲带我到尉氏县城的一所医院去,此刻想来应该是东关医院。记得那天我与她坐在票车上晃晃悠悠到了县城。街道两侧摆满货摊,水果摊上的瓜果洋溢着香味,服装摊上的衣服炫耀着色彩,小吃摊上的芝麻烧饼绽露笑脸。我左顾右盼,母亲一只手紧紧拉着我,用力拖着我走。

 

  “我们先去医院,办完事我给你买一些吃的东西。”她说。

 

  阳光将母亲牵着我的身影投射在柏油路面上,看上去像是一艘挂着风帆的船。

 

  我们来到医院,母亲与一名穿着白大褂的中年男医生简单说了几句话。医生打量着我说:“你跟着我念——四四方方一座城,城里住着十万兵!”他念完片刻,见我仍然哑默不语,又高声重复一遍。

 

  母亲在旁边望着我催促说:“家树,快跟着医生念!”

 

  “四……四……四方——方……一……”每个词语好像是被黏黏的粘胶粘在我的喉咙上,需要我逐个用力揭开。

 

  医生皱皱眉头,让我仰起脸、张大嘴巴。他一只手摸着我的头,另一只手掂起一把手电筒打开,射出一束强光,在我的口腔内照来照去,像是电影中的警察拿着手电筒在黑暗的山洞中搜寻藏匿的逃犯。

 

  “大夫,我儿子舌头发育不良吗?”母亲问道。

 

  “这孩子的舌头发育基本正常,没啥毛病,”医生审视着我说,“他的口吃可能是遗传病,你们家人还有谁口吃吗?”

 

  “呃,遗传病?”母亲有些惊讶,若有所思地说,“听老人说孩子的爷爷口吃,六七岁才开口说话,长大后说话磕磕巴巴的,不过他很早已经去世。”

 

  “噢,这孩子的口吃应该是家族遗传病。”医生断言说。

 

  “哦,有好的治疗方法吗?”母亲望着医生说,脸上浮出忧郁的神色。

 

  有的祖先将一件珍宝或者一处宅地遗留给后代,让后代坐享其成。我爷爷倒好,竟然将口吃遗传给我!我突然觉得自己是一个有病的孩子,而且这种疾病好像十分讨人厌恶,仿佛整个世界在疏远我。

 

  “治疗口吃,关键是要孩子自我治疗。这第一啊,要让孩子克服心理障碍。孩子要敢说,做家长的千万不要因为他说得不好责骂他,更不要吓唬他。第二是孩子自个儿平时要注意矫正。既然说话结巴,就慢慢说,逐字逐句说。第三嘛,是要让孩子做辅助练习——练习伸缩舌头。”医生说着示范一下动作。他伸出自己又红又湿的舌头,缓缓缩进去。“像我这样,每天至少一千下,要努力坚持下去。”

 

  我跟着他吐了一下舌头,心想这医生真可恶,让我每天反反复复伸缩舌头,我的舌头不是弹簧!

 

  我与母亲离开医院后,她在街市上给我买来一串香蕉。我们回到家时家华正光着脚丫坐在布沙发上看电视。家华比我小一两岁,胖嘟嘟的脸蛋,白嫩的皮肤,清澈透亮的眸子。她扎着一双短辫子,平时像是一只聒噪而活跃的小麻雀,搅动家里热闹的气氛。

 

  “家华,给你……香蕉。”我把香蕉递给家华。

 

  “哥哥真好!”家华从布沙发上跳下来,和我一起吃起香蕉。

 

  不久,母亲把我从布沙发上拉下来,逼着我对着落地镜伸缩舌头。她坐在木椅子上紧盯着我,嘴里数着数字。我觉得她数得很慢,每个数字像是橡皮筋似的被故意拉长,在空中飘来荡去。

 

  当她数到八百多的时候,我的舌头几乎麻痹。我从镜子里看到她仍然一脸严肃认真的神情,她正在毫不懈怠地“监视”我。

 

  我俯身瞅了一眼小黄狗,它长着浅褐色的毛,耷拉着耳朵,正伏卧在我脚下喘着粗气。它竟然伸着长长的舌头,仿佛是在模仿我的举动!

 

  “妈、妈,我太……累了,让……小狗替我——伸舌头吧。”

 

  “胡说,让小狗替你伸舌头,小狗也不口吃!”

 

  母亲见我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露出心疼的表情,但她并没有放松对我的“监视”。

 

  “哥哥,妈妈说小狗不口吃——妈妈的意思是说我们不口吃的人是小狗。”家华发出咯咯的笑声,像口琴的声音一样清脆悦耳。

 

  “家华,你越来越刁钻古怪,竟然挑起我的字眼儿来了。你真是个鬼机灵!”母亲说着,目光轻轻掠了一下家华,又将脸庞转向我说,“家树,你先喝口水,然后继续锻炼。”

 

  我如蒙大赦,跳到沙发上一边喝着水,一边看着电视里的动画片。

 

  父亲回家后一屁股歪坐在椅子上,只见他两颊酡红,目光迷离,在椅子上高高翘起二郎腿,嘴里叼着烟卷,像是一个大烟囱似的喷云吐雾。灰腾腾的烟雾在房间四处弥漫,好像哪件家具着火了。

 

  “爸爸又吸烟了。大烟鬼,快熏死我啦!”家华捂着鼻子叫嚷。

 

  “孙福来,你去外面抽烟,别熏着孩子!”母亲高声说,“我今儿个带着家树到医院看了医生。医生说要让孩子敢说话,不能责骂。打今儿个起,不准你再骂孩子,更不准吓唬他!”

 

  父亲满脸困意,将烟头擩在玻璃烟缸里。他用鼻孔哼了一声说:“唉,我小的时候伶牙俐齿,差一点儿去当相声演员。家树一点儿不像我,不仅长得尖嘴猴腮,还胆小如鼠,最可恨的是他严重口吃,简直是个废物,这哪儿像是我的儿子!这是老天爷在惩罚我么?”

 

  很多父母总是希望子女能够复制他的相貌与气质,成为他生命的另一个载体,去践行他的远大规划与理想,然而生命蓬勃生长,梦想自由翱翔,我们最终会成为千姿百态、形神各异的个体。子女不是父母的影子,而是一个全新的生命与全新的自我。

 

  “孙福来,家树没有你说得那么槽糕。你从不好好陪他,不关心他,更不会观察他。你要多发现孩子的优点。”母亲满脸愠色,声音激昂。“你说他不像你,难道他不是你的儿子吗?”

 

  “唉,黄鼠狼下崽子,一代不如一代了。”父亲摇着头说,脸上布满无奈与失望的神情。

 

  “孙福来,谁是黄鼠狼,谁是崽子!”母亲怒气冲天。

 

  “呃,我没说谁,我喝醉了,在胡说八道。”父亲意识到自己言语不妥。

 

  “孙福来,幸亏家树不像你,像你一样吃喝嫖赌,五毒俱全,那孩子这辈子彻底完蛋了。在芦湾,谁不知道你年轻时劣迹斑斑!”母亲回头看到我和家华正在倾听,她立刻缄口不语。

 

  母亲的话捅到父亲的痛点,他气得额头上青筋暴起,圆瞪着眼睛说:“唉,孩子他妈,我有那么坏吗?好男不跟女斗,我找人打牌去。”

 

  他和母亲吵架,他往往是默默认输的一方。此刻想来,可能是他看似粗暴的皮囊下包裹着一颗绅士般的心,或者说母亲在他人生的低谷嫁给他,他始终对她心怀感念,万事退让。

 

  父亲说完摔门而走,哐当一声,引起屋内一阵震动。随后面包车的发动机嗡嗡响起,车灯的光线透过玻璃窗折射在屋内雪白的墙壁上。车轮碾着地面上的枯叶,发出沙沙啦啦的声响。光线在墙壁上慢慢消退,车声渐远渐弱,屋内变得异常寂静。

 

  “爸爸走了,他今晚应该不回家了。”家华伤心地说。

 

  “他走了我们清静。你俩赶紧睡觉吧!”母亲怒气未消。

 

  我猜想父亲又去县城找那一帮狐朋狗友搓麻将去了。他爱赌成瘾,而且十赌九输。据说沾上赌博,自己赢钱总是贪得无厌,难以收手;自己输钱又想拼命赢回,押上身家性命也要一搏,最终陷入骑虎难下的境地。

 

  母亲因此与父亲多次吵架,甚至大打出手。他不仅没有戒赌,反而愈赌愈烈。时间久了,他们之间的嫌隙越裂越大,好像裂成一道峡谷。

 

  有一次我在酒厂不经意间听到双喜低声对酿酒师傅说父亲在县城与人搓麻将,几场下去输光钱包里所有的钱。酿酒师傅听后咂了一下嘴说:“哎呦,孙福来嗜赌如命,他迟早要倾家荡产的。”

 

  “我劝过他,他说‘大赌伤身,小赌怡情。我这是小赌,输几千块钱,只是娱乐。’他这一场小赌,抵得过我们大半年的工钱。”双喜喁喁细语。

 

  我听后在内心发誓长大后绝不赌博,不做父亲那样的人。我将偷听到的话几乎原封不动向母亲泄露,心想母亲手握证据,父亲将会再次屈服。

 

  母亲怒气冲天,和父亲大吵大闹。她摔碎了桌子的酒瓶,掀翻饭桌,屋内狼藉一片。父亲满不在乎,蹲在门口默默抽着烟。

 

  “孙福来,你以后要是还赌博,就不要再进家门了!”母亲厉声说。

 

  “这是我的家,我出入自由。”父亲回头嚷着。

 

  双喜与酿酒师傅惴惴不安,担心因为背后议论父亲而遭受刁难。他们的担心是多余的,到了晚上父亲邀请他们去芦湾集市上的小饭馆吃饭,三个人喝酒划拳,喝得酩酊大醉。

 

  从此以后,酒厂的叔叔、伯伯们把我当成小间谍。两个人正在悄悄谈话,见我来了戛然而止,生怕我会将他们的谈话向母亲转述,再次搅起一场家庭风波。

 

  记得那时候有个小伙伴模仿我口吃竟然弄假成真,他突然之间口吃了,一时难以改正。他的父母焦急而愤恨,把我当作罪魁祸首,跑到我家吵吵嚷嚷理论。

 

  母亲义正辞严地说:“咱们村子的薛大攀会放电影,你家孩子不学;二傻经常助人为乐,你家孩子也不学——他好人好事不学,偏偏学家树口吃,是你们管教不严!”

 

  他们无言以对,气怏怏地走了。他们把那孩子送到邻村很长一段时间才调教过来。他们四处散布关于我的谣言,例如我的口吃是一种传染病,我具有暴力倾向,我是魔鬼转世等,企图让全村的孩子远离我,孤立我。

 

  母亲每天督促我矫正口吃,让我反复伸缩舌头,疗效却不如人意。

 

  一天她从集市上一名江湖老中医那里求得一个偏方。她把茴香、桂皮、花椒等乱七八糟的东西放在石臼捣碎,把它们掺合在一起放在煤炉上用砂锅炖煮,好像是在煮一锅大杂烩,一股刺鼻的气味在空气中氤氲。

 

  那碗药水煮好后母亲端到我面前说:“家树,喝了这碗药就不口吃了。”

 

  我瞥了一眼,只见它又浓又黑,呛鼻难闻,像是大粪似的。我皱紧眉头,怎么能喝下去呢!

 

  母亲哄我说她在这碗药水里放进去很多白糖。它看着难看,嗅着难闻,却像汽水似的清甜爽口。我根本不相信她的话,慌忙捂着鼻子躲闪。

 

  她见我难以哄骗,就横起眉头,把药碗放在桌子上揎拳捋袖,继而一只手紧拽着我,猛然把我摁倒在地上。她的左膝盖抵着我的一只手臂,右膝盖顶着我的肚皮,左手掰开我的嘴巴,右手端起药碗向我的嘴巴里倒灌。粘稠的药水顺着我的嘴巴向下流淌、飞溅。我躺在地上两腿翻腾挣扎,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哭喊声。

 

  “唉,我还以为你家在杀猪嘞,原来是在喂家树药水。”赵奶奶听到我的哭喊声急忙赶过来。

 

  “让他试试偏方,但愿这次管用。”母亲说。

 

  可是这种偏方对我毫不奏效,枉费母亲的一片苦心,也害得我又噎又呛,咳嗽不止,满身狼藉。

 

  从那天起,每当我在饭桌上吃炒菜吃到茴香或花椒的时候,心脏不由得狂跳不止,生怕母亲再会把它们捣碎后放进砂锅煮成药水,然后逼着我喝下去。

 

  医生看不好我的口吃,偏方也不管用,母亲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神仙。

 

  赵奶奶说观音菩萨居住在遥远的南海普陀山,却时时站在天上俯视人间众生的所作所为。将观音菩萨的神像供奉在家中可以保佑诸事顺遂,于是母亲在卖瓷器的货摊上请来一尊观音菩萨像供在堂屋的桌子上。她常常在它面前毕恭毕敬地烧香磕头,喃喃祈求。

 

  在繁杂喧嚣的大千世界中我的声音过于微弱渺茫,观音菩萨好像根本听不到我口吃的声音,更眷顾不到我。我便一直是一个口吃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