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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来的信

    太奶奶称呼美国的“邮递员同志”为“洋邮递员同志”。但这个称呼实在太长了一点,我们黄米说不过来,于是自作主张简化成“洋邮”。每天上午邮递员快来的时候,黄米就贴在前门的玻璃上往外看,一看到那辆熟悉的白车车,他就向太奶奶通风报信:“太奶奶,‘洋邮’来了!”

    如果天气允许,祖孙俩就兴奋地打开大门,跑出去迎接“洋邮”。奶奶一般也跟出去,但只跟到门边,让太奶奶和黄米到前台表演,她只做个舞台监督,需要时才出手帮助两国人民沟通。

    送信的洋老头已经认识这两老一小了,会从开着门的邮车里先跟远处的奶奶打个招呼,然后跟近处的祖孙两人拉家常。

    洋邮:Hello,howareyoutoday,Mr.AllanJr.?

    黄米:(腼腆,很小声,像蚊子嗡嗡一样)Good.Andyou,sir?

    洋邮:Prettygood.(转向太奶奶)Andhowareyoutoday,grandma?

    太奶奶:(微笑,点头。点头。微笑。黄米急了,大声提示:“归嫲,说Good!”。太奶奶恍然大悟)哦,古德,古德——

    洋邮:(应声虫一般,点头,微笑)Good.Good——

    太奶奶:(应声虫一般,点头,微笑。)古德,古德

    (两个应声虫一般要“古德”好几个回合才作罢)

    洋邮:Goodbye!

    黄米:Bye-bye——

    太奶奶:古德拜——(自言自语)这个我知道,这句我会说,英语不难嘛——

    “洋邮”受过奶奶的嘱托,所以即便是受到真人的接见了,他也不把信件交给真人,还是放在我家门前的信箱里,让黄米过把邮差瘾。等“洋邮”把车从信箱前开走了,黄米就赶紧跑过去,从信箱里往外掏邮件。

    太奶奶经常会喝住黄米,警告说:“不慌,等太奶奶先看一下里面有没有蛇——”

    奶奶说:“信箱是关着的,怎么会爬蛇进去?”

    “我知道蛇爬不进去,但人可以把蛇放进去,有些害人的人——”

    其实太奶奶不用担这个心,美国人的道德水准还是比较高的,我们这个区也算所谓“高尚住宅区”,应该没人做这么恶劣的事。这里每家的信箱都不上锁,但谁也没听说过丢邮件的事。还有些包裹,如果送来时家里没人,只要是不需要收件人签字的,邮递员也会放在收件人家门前或门洞里。有次我们出去度假,“洋邮”送来一个包裹,放在门洞里好几天,也没有丢失。

    但太奶奶说小心没大错,等她亲自查看了信箱里没蛇没屎没乱七八糟的东西,才肯让黄米伸手进去摸。黄米一样一样掏出来交给太奶奶,越掏越兴奋,大声欢呼:“好多啊!”“太奶奶,还有!”“还有!”

    听那欢呼声,你绝对想不到他掏出来的多半是垃圾邮件,还以为他在挖金子呢。

    邮件全掏出来了,黄米就往屋子里搬运。他总是好大喜功,要全部都由他来搬运,而且要一次搬进去。有时杂七杂八一大堆,他抱不下,一路走,一路噼里啪啦往地上掉,太奶奶跟在后面捡,边捡边说:“你呀,就像驴子拉磨一样,知道不知道驴子拉磨是什么样的?”

    太奶奶的典故一般都讲过若干遍了,黄米早就记住了。他格格笑着嚷道:“驴驴拉粑粑——走路拉路(走一路,拉一路)——”

    小邮差的工作是有一套程序的,要按部就班执行。先是放在早餐桌上进行分拣,他把中文报纸给太奶奶,把八卦杂志给奶奶(那是妈妈订的,但因为妈妈在上班,或者在楼上,就让奶奶近水楼台先得月了),他自己也订得有好几种杂志,他早已搞熟了,知道哪本是他自己的。

    如果碰巧那天这几样都有,家里就呈现一派欣欣向荣的读书景象,老少三代读书忙,形势十分喜人。不过这样和谐的局面只能维持一会,黄米先把自己的杂志翻一遍,选一个他喜欢的页面,然后就露出文盲本色来了,拿着他的杂志,跑到奶奶跟前:“太奶奶,念!”

    奶奶很同情小文盲,赶快放下手中的八卦杂志,来给黄米念故事。太奶奶一般都会抓住机会,对黄米进行“读书有用论”的教育:“宝宝,你看,认得字多好啊!自己就看得懂,不用求别人念。快长大,长大了好读书——”

    黄米订的儿童杂志,大多是双月刊,而艾米订的八卦杂志反倒是周刊,于是有的时候,祖孙三代都只有八卦杂志看。我订了一本Star,都是明星们的吃喝拉撒八卦经,以明星照片为主,十分养眼,祖孙三人都爱看。太奶奶和黄米不懂英语,所以只看“娃娃”(图片),奶奶负责解答太奶奶和黄米的问题。

    经过了这一两年的八卦熏陶,黄米和太奶奶都认识了不少“洋演员”,两人经常发表一点张冠李戴、悲天悯人的评论。太奶奶说:“唉,当个明星也不容易啊!家大业大开销大,这要是哪天没得电影拍了,他们到哪里找钱活命啊?”

    黄米则叫:“太奶奶,‘猪儿摸’——”

    这“猪儿摸”不是别人,就是当年扮演《外星人》(E.T)里那个小姑娘的DrewBarrymore。奶奶告诉过他女演员的名字,但他把人家的名和姓搞颠倒了,变成了“贝尔-猪儿摸”。

    不管这世界上还剩几个用纸笔写信的人,我们的太奶奶肯定是其中的一个,而且很可能是最积极主动自觉的一个。太奶奶年轻时给父母写信,后来给儿女写信,然后给孙子写信,现在则是给重孙写信了。

    太奶奶以前在国内寄信,一定要到邮局去或单位去才行,现在我们住的地方,每家门口都立着一个信箱,是小区统一搞的,外型像个小人儿,还戴着个蓝帽子。信箱上面有个小小的塑料红旗,平时躺下睡觉,但如果你有信要寄出去,就把贴好了邮票的信放在邮箱里,把小红旗竖起来,“洋邮递员同志”就会从你信箱把信取走,带回邮局去。

    太奶奶还从来没有这么舒适地寄过信,这下信兴大发,不时地给这个那个寄点东西,明信片啊,报纸剪辑啊,照片啊,风景图片啊,都寄,寄给加拿大的亲戚朋友,也寄给国内的亲戚朋友。

    把信放进信箱的任务当然是黄米包揽了,他特别喜欢这活,很有成就感,所以他见到太奶奶写信,就很自觉地不打扰太奶奶,只不时地跑来检查一下:“太奶奶,写写完(写没写完)?”

    等到太奶奶写完了,他就帮忙把信装进信封,再把信封口封起来。太奶奶为此专门买了那种不需要用嘴舔的信封,只需要揭掉信封口上那个保护胶水的纸条就行。黄米每次都要亲自揭掉那个小纸条,把信封口封上,如果不幸奶奶忘了这事,自己把那张纸条揭了,那就只好浪费一个信封了,因为黄米是铁定要亲自干这活的,不然就会像遭受了金融危机打击一样情绪低落。

    信封好了,小邮差亲自跑到外面去寄,他打开信箱,把信放进去,把小红旗竖起来,再把信箱关上,然后像刚埋了个炸弹一样从邮箱旁弹开,很紧张地跑进屋子里来。

    “洋邮”来的时候,只要有信寄走,几祖孙反而不出门去迎接“洋邮”了,而是躲在门后观察,看着那个洋老头从信箱里拿出太奶奶要寄走的信,把当天的邮件放进信箱,再把小红旗放倒,几祖孙一拥而出,嘴里高兴地嚷着:“拿走了,拿走了,他把信拿走了!”常常把洋老头吓一跳,大概以为自己中了埋伏。

    黄米不仅负责收信送信,还负责家庭内部的邮件传递。太奶奶收到亲戚朋友的信,常常是自己先看完,然后不管相干不相干,都让家里其他人传阅,太奶奶吩咐黄米:“去,把信拿去给你奶奶/爷爷/妈妈/爸爸看!”

    黄米得令,迅即拿了信,送给下一位读者,并站在那里,“立”等可取。那位读者赶紧读了,交还给黄米,像传递革命火炬一般,庄严地说:“去,拿去给你XX看!”

    小邮差就这么一站一站地往下传,直到把革命火种传送到每个人手中,一路上会得到若干个丰硕无比的“谢谢”,太奶奶说:“今晚不用做饭了,就吃宝宝赚的谢谢就行了。”

    小邮差非常认真负责,有一个人没看信就觉得失职,不停地问:“奶奶看看(奶奶看没看)?爷爷看看?”如果你对他说还有谁没看,他一溜烟地跑去送信。

    有一次,艾米的某个老情人给她寄来一张贺卡,不是明信片,而是信封装着的那种。太奶奶认出那是艾米的名字,就没拆开,直接给了黄米:“去,拿给你妈妈看——”

    黄米把信交给妈妈,仍然站在旁边,做“立等可取”状。艾米一心急着看老情人的滚烫字句,三把两把撕开信封,就看了起来,没注意儿子还等在旁边。她看完了,把卡和信封都往床头柜上一扔,才抬头看见儿子还等在那里呢。只见儿子一个箭步抢上去,拿起卡就往信封里塞。艾米开始还没摸着头脑,以为儿子在学装信。那该死的卡太大,可怜我们儿子装了刻把钟才把卡装进信封,还把信封扯破了。

    小邮差把卡装进信封,拿着就往门边跑,艾米这才发现不对头,大声问:“喂,憨包包,你把我的信拿到哪里去?”

    “太奶奶看——”

    艾米忍不住笑起来:“小邮差,你搞错了,这是给妈妈的信,不用给太奶奶看——”

    小邮差困惑不解:“太奶奶——没看——”

    妈妈解释了一大串,儿子还是舍不得把信还给妈妈,而且越解释,儿子拉出来反驳的人越多:“奶奶没看”“爸爸没看”“爷爷没看”“妹妹没看”“Steven(老鼠)没看”。

    妈妈说不清了,生怕再说下去,儿子要把对门的Joe也扯出来了,只好说:“好吧,好吧,你拿去给太奶奶他们看吧——”

    小邮差仿佛得了皇家邮政部长的恩准,高兴极了,撒腿就跑,喜颠颠地把信拿到楼下交给大家传阅。太奶奶和奶奶他们都只作状看了一下,爸爸可是严肃认真从头到尾细读了好几遍的,连字里行间都没放过,还特意带着小邮差到楼上妈妈那里现场阅读表演,声明说:“是儿子叫我看,我才看的——”

    艾米拿小邮差没办法,只好苦笑。

    老爸把小邮差举得高高的,在妈妈面前搞阅兵式,威慑妈妈:“嗨,爸爸养儿子得计了(起作用了)!儿子,以后看到你妈妈老情人来的信,第一个拿来给爸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