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小五睁开眼睛的时候,望见菲菲正裸着半个Rx房在穿衣镜前面比划着那件粉红色的绣花褂子,这是她在夏天买的,她总是习惯于在早晨醒来时比划着,但是小五并未看出那件褂子有什么特别之处,倒是衬着菲菲那一颗硕大无比的脑袋,褪色的橘红色宛如大葵花一般,而手臂和Rx房都是如此细小,看起来好像一个没有发育好的少女。
他突兀地问:“你到底为什么要去巴黎?”
菲菲犹豫了一下,终于是说了句完全不搭调的话:“我过了青春期了啊。”
于是小五努力回想着所谓青春期的片断,此刻是秋天了,楼底下的梧桐树在巨大的风里面摇来摆去,整条街道都是灰蒙蒙的,他想起来的却全部都是电影里面的镜头,比如说绿油油的麦子田里面的白衣少年,爬在屋顶上面抽烟的赤膊少年,在厕所里打架的血腥气浓重的少年,耳朵边上都是呼呼的风声,那些男孩子们细胳膊细腿的,书包一直吊到屁股底下,走路的时候晃啊晃的。小五的书包里塞着铁扳手的那段日子也是秋天,那是一只牛仔布的书包,双肩的,细带子能够把肩膀勒得生疼,最辉煌的时候书包里塞着两把小刀,一个铁扳手和成叠成叠卷了边的书本,在翠绿色的跑车上骑得像风一样,边上那些搭着脚手架的高楼呼呼地就过去了,要多苍茫就有多苍茫。小五现在回头想想才知道,他的整个青春期都与1993年的那个傍晚有关系。但是当时所见在之后却再也没有见到,哪怕是在电影里面都不曾看见,这一切都与绿油油的麦田,插进胳膊里面的小刀片,对女孩子的无限遐想全然没有关系,这一切他甚至连菲菲都从来不曾说起过,这一切不可分享也不得分享。
夜间,五楼的小窗帘外面,所有的霓虹灯都在天将暗未暗时打亮了,正对着窗户的是菲菲以为这个城市里面最最美丽和豪华的高楼,形状如同钢铁战士,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却好像是撒上去的巧克力屑,菲菲手里面捧着法语书,用笔在上面勾勾画画。
这座楼小五一直没有爬上去过。
小五的癖好菲菲并不知道,她从来不知道小五的那些在楼道里面度过的黄昏,其实这是没有人知道的。小五穿着阿迪达斯的运动鞋,他穿坏过好多双鞋子,红色的、绿色的蓝色的,他的牛仔裤也已经被踩毛了边,鞋底上面的一小圈裤子几乎要断下来,登登登地踩着楼梯往上跑。1993年爬上的第一幢楼后来成了一幢烂尾楼,裸露在外面的钢筋终于都生了锈,好像刚刚被摧毁的宇宙战士一样,庞大的身体笨拙地停泊着,却也是小五眼中真正的里程碑。自此以后,他爬过家里周围所有建造了一半,将成未成的楼房,那时候农田和小溪连带着整个童年都已经从小五的视线中轻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簇新的散发着涂料味道的楼房,成排成排的米白色,用瓷砖新砌出来的花坛里面,用麻绳捆绑着幼小的树苗,女贞和泡桐。
小一些的时候,他爬上楼顶,拉开裤子的拉链,对着楼底下撒一泡尿,风巨大,冬天里他会把自己冻得分外凛冽。
最初所有未建成的楼都是钢筋水泥地暴露在黄昏里,西晒太阳从没有安装玻璃的窗户洞里照进来,一片暖洋洋,似乎每爬上一层都可以看得见新的光影变化,直冲楼顶,美轮美奂。后来随着小五渐渐地长大,他搬进了一座曾经被自己爬过的楼里面,住在了第九层,楼里已经安装了很老式的电梯,上上下下都很缓慢,总是听得见锁链机械运转的巨大声响,他觉得很好奇,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以这样的一种方式在自己爬过的楼道里面再次行进着,并且这种行进在之后还要持续多年,于是他曾经好奇地盘桓在楼梯口,不停地按着上下键,电梯在他面前停下来,迟疑地打开沉重的门,里面总是空无一人,泛着绿油油的光。小五记得当这幢楼并未建成的时候,这里是一个巨大的直通通的大窟窿,望进去,风盘旋上升,黑暗得叫人心生畏惧,充满了神秘感。
后来所有的楼房都建成,再后来就是持续不断地衰老。直到所有的小树苗都长出可以在风里面摇来摆去的大树冠来。米白色的簇新墙面布满黄褐色的水渍,而电梯的门每每开启都会发出沉重的嘎吱声来,关闭时则是哐当一记。
小五突然之间都长到了27岁,在认识菲菲之前他从未感到青春的流逝。
此刻菲菲从宜家订购的红色大沙发被送来了,她独自一个人把硕大的沙发在窄小的房间里面拖来拖去,试图要寻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怀里面还抱着一只黄颜色的小狮子,这只小狮子跟随了她八年了,软绵绵的散发着菲菲身上的味道,她就抱着小狮子在沙发上面变换着姿势,一个细胳膊的小女人在硕大的沙发里面好像随时都会遁形,此番情景完全可以拍成一组电影镜头,一个青春期将过的小姑娘,在沙发里面奋力地抓狂地寻找着自己的姿势。菲菲说:“你看这样好不好。”她把大沙发搬到房间的中间,宛若一只抛了锚的大船。
菲菲是没有秘密的,她曾经反复地跟小五说起过她的黄金年代,在这样的黄金年代里面她并没有生活在城市里面,而是生活在父母插队落户的城镇里面,那里有巨大的黑色的鸟在头顶低空掠过,冬天的时候家门口的整条河道都已经结了冰,她是班里面惟一一个在冬天还敢穿着凉皮鞋的女生,而且在河道上面奔跑两个小时也不会觉得冷。她跟小五说起这些的时候,总是喋喋不休,整个人陷入了莫名其妙却光芒四射的催眠状态,一旦她发现其实小五并没有在听,或者他没有丝毫的共鸣,就会勃然大怒,继而重新跌入无止境的沉默中去。
似乎如今把他们俩扭在一起的,就是共同对自己的青春记忆所做的对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