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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食以来的第三天下午,比尼沿着通往隐蔽所的乡间宁静小径一瘸一拐、缓慢小心地走着,不时地朝周围张望。天空中三颗太阳放射出光芒,星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可是世界却在那三天里发生了无法挽回的变化,比尼也是这样。
这是这位年轻的天文学家恢复理智的第一天,他不清楚自己在前两天干了些什么。那段时间是模糊一片,伴随着奥纳斯的升起与落下,还有其它几颗太阳不时从天空中掠过。要是有人告诉他,这是灾难以来的第四天,第五天或是第六天,比尼也不会有异议。他的背部酸疼,左腿满是伤痕,脸上是血迹斑斑的抓伤。虽然他身体各个部位散发出来的疼痛有所减轻,但他还是全身疼痛。
发生了什么事?他到过什么地方?
他记起了天文台里的搏斗,他宁愿把它忘掉。一群嚎啕尖叫的发疯市民撞坏了门——一小撮身穿长袍的教徒夹杂其间——但大部分人还是普通老百姓,他们头脑简单、善良,偶尔也会感到烦闷,但一生都在维护文明,做着简单、善良、甚至枯燥的事情。眼下,一眨眼功夫,文明停止了运转,愉悦的百姓变成了狂怒的野兽。
他们倾涌而入的那一刻是多么的可怕啊:砸碎刚记录下日食的摄影机,破坏了刚摄录下来的宝贵数据,划破天文台屋顶上太阳镜的管道,将电脑终极板高高举过他们的头顶,然后猛摔在地板上——
阿瑟像半神半人一样站起来,命令他们离开!象一个人命令海潮调转头一样,一切都无济于事。
比尼记起他曾恳求阿瑟和他一块逃跑,那时还有逃脱的机会。"放开我,年轻人!"阿瑟咆哮着,看上去甚至不认识他,"先生,别拉着我!"接着比尼意识到,他应该早看出来,阿瑟已经精神失常,他神志里仍然正常的小部分是渴望死亡。阿瑟完全丧失了生存的欲望——这意味着他将进入日食后那可怕的野蛮世界,那将是最大的悲剧。比尼想:这是阿瑟生存意志的丧失,是这位伟大的天文学家在面临文明遭受却难时无望地让步。
然后——逃离天文台,那是比尼能够较确切记起的最后一件事。离开时,他回头看了一下天文台的主要房间,发现阿瑟正消失在暴徒之中。接着他转过身,飞快地穿过侧门,从太平梯爬下来后进入了室后停车场——
这里,星星威严庄重地等待着他。
带着他后来意识到的极度的无知,或者是近平傲慢的自信,比尼完完全全地低估了星星的威力。他们在天文台里出现的那一时刻,他如此专注于自己的工作以致于没有感受到它们的威力。他仅仅注意到它们的出现是一件异平寻常的事情,决定有空时,对它们作仔细观察,然后便继续干自己的事情。可是当他走出天文台,来到外面这无情的天穹下,才知道星星已用它全部的威力将他打垮。
看着星星,他被吓得目瞪口呆。数千颗星星无情的寒光直射在他身上,将他打翻,双膝趴在地上。他沿地爬行,恐怖得窒息,喘着粗气。他双手发抖,心急速地跳动,汗水顺着他发烫的脸直往下淌。科学家的某些本能激励他将脸转向天空那巨大的光亮,以便能够观察、分析和记录星星的情况。可是仅仅一两秒钟后眼泪就蒙住了他的眼睛。
他能记起的就那么多:挣扎着去看星星,失败和挫折。
那之后,一切都是黑暗而朦胧的。他猜想有一两天是在森林里游荡。远处传来的声音,咯咯的大笑声,刺耳的不整齐的唱歌声。地平线上大火噼噼啪啪的燃烧声,到处都是苦涩的烟味。脆下去将脸伸进小溪,用凉爽的急流冲洗面颊。一群小动物包围着他——不是野物,比尼后来断定,仅是一些逃出来的家庭爱畜——向他嚎叫着,好像要把他撕裂似的。
从葡萄藤上摘浆果,爬上一颗树去剥下鲜嫩金色的果子,掉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经过数小时疼痛以后,才能复精神,继续朝前走。
突然,树林里黑暗的最深处一阵激烈的博斗——拳打、肘戳、疯狂的脚踢,然后扔石头,野兽般的尖叫声,一个男人的脸紧贴着他的脸,红似火焰的双眼,激烈的摔打,两人不断地翻滚着——伸手去抓一块大岩石,一用劲将石头抓翻下来
数小时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一阵高烧似的发昏。
然后在第三天早上,他终于记起了他是谁,发生了些什么。想起了他的同事雷斯塔,记起了他曾经答应干完天文台的工作后,到隐蔽所她那里去。
隐蔽所——现在又在何处呢?
比尼的头脑已经恢复,现在已能回想起学校教职人员修建的隐蔽所是在校园与萨罗城之间,在有连绵起伏的平原以及绿草茵茵的空旷乡间地带。物理系的粒子加速器就放在那里,那是一个大的地下室,几年前,当他们在萨罗高地修建了新的研究中心后,才将它放弃。把这个具有回音效果的钢筋混凝土房间收拾出来,供几百人短期使用并不困难。由于放加速器的地方为安全起见,一直被锁着,不让人轻易入内,所以,将此地用来防备那些被日食逼疯的市民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但是,要找到隐蔽所,比尼必须首先得弄清梦自己所处的位置。他已经在麻木状态下,漫无目的地徘徊了至少有两天,或许有更长的时间了。他会有可能出现在任何一个地方。
清晨时刻,几乎出于偶然,他发现了一条走出森林的路,出乎意料地走进了一个设计整洁的住宅区。里面空无一人,处于恐怖而产生的混乱之中,街上挤满了小汽车,由于车主不能再驾驶而将它们丢弃。在路上,不时地遇到被苍蝇包围的尸体。没有任何迹象表现,这里还有人活着。
早上很长一段时间,他沿着一条公路步履艰难地行走,路两旁排列着被火烧焦而被废弃的住宅,一个熟悉的路标也识别不出来。正午,当特雷和帕特鲁升上天空的时候,他通过开着的房门走进了一幢房子,吃了些他所能找到的还没有腐烂的食物。厨房的水龙头里没有水,但是他在地下室里找到了一瓶贮藏起来的水,他尽情地喝了个够,再用剩下的水洗了一下身上。
之后他继续沿着蜿延的路走到了一处位于小山顶上的宽敞而宏伟的住宅死胡同区,其间的每间房屋已被烧成了一副骨架。山顶部的房屋除了装饰着粉红和兰色瓷砖的露台以外,什么也不剩了。无疑,它曾经很漂亮,只是现在,它那光亮的表面上布满的黑色瓦烁将它破坏罢了。他用尽力气,登上露台,朝山外的狭谷望去。
空气凝固了。天上没有飞机,地上没有车辆的声音,四面八方都是出奇的寂静。
突然比尼认出了他所处的位置,一切都迎刃而解啦。
在他左面的远处,大学依稀可见,一幢幢漂亮的砖房,很多已带上烟熏的黑色条纹,另一些好像完全被损坏了。大学后边远处的海角上是天文台。比尼迅速地看了它一眼,然后将目光转开,在这样的距离,他不可能看清那里所发生的一切,他为此而感到高兴。
他右边远处是沐浴在金色阳光下闪闪发光的萨罗城,在他的眼里它似乎显得完美无损。但他知道如果他有望远镜的话,他肯定会看见被砸碎的窗户,倒塌的建筑,仍然闪亮的余火,袅袅升起的缕缕烟雾,夜幕降临时发生的大火灾所带来的所有伤痕。
在他下面的城市和校园之间,是他神志昏迷时,一直在里面漫无目的地闲逛的森林。隐蔽所可能就在森林的远处那一头,一两天前他也许已从它入口几百码处通过,一切都无从知晓。
他不愿再次穿过森林,无疑,森林里仍然满是疯子,凶手,逃跑的狂畜,以及所有会惹麻烦的事物。从他所处的山顶这个有利的地理位置上,他能够看见一条路对直通过森林,以及通往这条路的街道格局。他叮嘱自己,沿着铺设好的路线走,就会平安无事。
他这么做了,的确平安无事。当他穿过森林里的公路,然后转向他知道的那条通往隐蔽所的乡间小路时,奥纳斯仍然在天空。下午时分他来到了外门,比尼知道,一旦走过这道门,就没有别的选择,就得沿着一条长长的没有铺设的路走,进入第二道门,然后绕过几间外室,最后来到低于楼面的隐蔽所入口处。
外入口是很高的金属栅栏似的大门,他到达的时候,门正开着。那是一个出乎意料的不祥之兆,难道暴徒也涌向了这儿吗?
没有遭暴徒破坏的迹象,除了大门开着外,一切依旧。沿着那条没有铺设的路,他迷惑地继续往里走。
至少内门是关着的。
"我是比尼25。"他对着门说道,出示了他的大学身份号码。过了一会儿,接着数分钟又过去啦,没有一点动静。头顶上扫描器绿色的眼孔好像功能完好——他看见它的头在左右滑动——但是,也许是控制它的电脑已经失灵,或者完全被砸碎了。他等着,又等了一些时刻。"我是比尼25。"他终于又说道,再次出示了他的号码,"我有权走进这里。"然后他想起了仅仅是名字及号码是不够的,还必须念口令。
可是口令是什么呢?惊恐剧烈地触动着他的灵魂。他努力想,怎么也想不起。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来这儿的路,然后却被自己的愚蠢而挡在门外,这是多么的荒唐啊!
口令——口令——
好像与灾难有关?是的。"日食?"不,不是日食。他绞尽仍然疼痛的大脑脑汁。"卡尔盖什第2"?好像也不对。"多维姆"?"奥纳斯"?"星星"?
嗯,有点接近啦。
然后想起来啦。
"是日暮。"他得意洋洋地说。
仍然毫无动静,至少很长一段时间是这样。
可是接下来,好像是一千年以后,大门才打开让他进去。
他绕过外屋,来到了建立在地面45度角处的隐蔽所的椭园形的金属门前。这儿有另一个绿色猫眼打量着他,他是否得重新再一次证明自己的身份呢?很明显他这样做了。"我是比尼25。"他说道,准备着再一次长时间的等待。
可是大门却立即朝后退去,他朝里面的隐蔽所那钢筋水泥地板的阳台望去。
雷斯塔71正在不到10码远处等着他。
"比尼,"她叫着向他奔跑过来,"哦,比尼,比尼——"
早在一年半以前他们便首先成为了同事,从那以后他们从来没有分开过18小时,而现在他们却被分开了数日。他将她那苗条的身材拉向自己,紧紧地拥抱着她,很久才松开。
接着他意识到他们仍然站在隐蔽所空旷的门道里。"我们是否能够进去将门锁上?"他问道,"要是我被跟踪了怎么办?但愿我没有,但是——"
"没关系。这儿没有别的人。"
"什么?"
"昨天奥纳斯升上来,他们都走啦,"她说道,"他们要我也离开,可是我却说我要等你,我就等啦。"他带着不解的神情,目瞪口呆地凝视着她。
此时他看见了她那张瘦削并有些歪曲的脸显得是多么的疲备和憔悴,她那曾经有光泽的头发蓬乱地披散着,没有化妆的脸显得苍白,她的双眼红肿,看上去苍老了5-10岁。
"雷斯塔,出现日食以来已有多久了?"
"这是第三天。"
"第三天。这与我估计的差不多。"他的声音发生奇怪的回响。目光透过她,朝无人的隐蔽所看去,空空的地下室一直长长地延伸出去,头顶上的灯泡将室内照得通明。目所能及的地方没有人影,他完全没有意料到这一点,原计划是让每个人藏在这里直到安全为止。他纳闷地问题:"他们都到哪里去了呢?"
"阿姆甘多。"雷斯塔说。
"阿姆甘多国家公园?可它离这里有几百英哩远呢!仅仅藏上两天的时间,便出来朝横跨国家一半儿路程的地方赶去,他们发疯了吗?雷斯塔,你知道那里发生什么事了吗?"
阿姆甘多公园是一个自然保护区,在南部很远的地方。那里常有野兽游历,自然野生植物受到特别保护。还是小孩的时候,比尼和他父亲曾经去过一次,那里几乎是纯野生地,只有极少数的远足者到过那里。
她说:"他们认为到那里去较安全。"
"较安全?"
"有消息传给每位神志健全的人说,所有想参加社会重建工作的人应到阿姆甘多集合。很明显,那里汇集了成千上万的人,他们从四面八方而来,多数来自其它大学,还有些来自政府的人员。"
"好,所有的教授和政客都踏进了公园。其它的一切都被毁啦,干吗不把我们所拥有的最后一片完好的领地也毁掉呢?"
"那并不重要,比尼,重要的是阿姆甘多公园掌握在神志健全的人手中,它是普遍疯狂状态中文明的一片净土。他们知道我们,在通讯装置出故障之前,叫我们去加入他们。我们举手表决,结果赞同走是2比1。"
"2比1。"比尼不高兴地说,"你们这些人连星星也没有看见,却设法逃走,真是混蛋!想像一下,离开隐蔽所慢腾腾地走上三百里——或许是五百——从正在发生的混乱中通过。干吗不等上一个月或者六个月什么的?你们有足够的食物和水在这里能维持1年的时间。"
"我们出是这么说的,"雷斯塔回答道,"可是他们告诉我们和阿姆甘多公园的人们,我们得现在就去。如果我们再等上几周的话,外面那些游动着的疯子会在地方军阀的怂恿下,携手联合起来组成武装部队,到我们出来的时候,就得想法对付他们。还说,如果我们等上几周之久的话,火焰派信徒或许会已经建立了新的镇压性政府,有它自己的警察和军队,我们一走出隐蔽所就会被他们截获的。阿姆甘多的人们说,必须马上走,否则就后悔不及了。与其同武装军队进行抗衡,不如与那些游散的,神志不清的人群进行搏斗,因此,我们便决定离开。”
"都走啦,除你以外。"
"我想等你。"
他握住她的手说:"你怎么知道我会来呢?"
"你说过你会的,一旦你给日食拍完照。你总是恪守自己的诺言,比尼。"
"是的。"比尼淡淡地说。发现隐蔽所是空的使他很震惊,他还没有从这一震惊中回过神来。他原希望来这里休息,医治那满是伤痕的身体,恢复被星星毁坏的头脑。可现在该做些什么呢,两人在这空旷的钢筋水泥地窖里安居乐业吗?或者设法赶往阿姆甘多?离开隐蔽所的决定有点疯狂,比尼想,假设让每个人都到阿姆甘多集合是符合道理的话,那么,也许趁现在乡间还处于混乱马上动身,总比等着新的政治团体(火焰派信徒或地方强盗)在旅途上对他们进行夹击要好得多。可是他却更想在原地找到他的朋友和熟悉的人,和他们呆上一段时间,让自己从前几日的震惊中恢复过来。他声音沉闷地问:"你真的知道外面在发生些什么吗,雷斯塔?"
"通讯装置出故障以前,我一直靠它得到信息。整座城市几乎完全被大火烧毁了,大学也遭到了严重的破坏——那全是真的,是不是?"
比尼点点头。"据我所知,的确是这样。当一群乌合之众冲进天文台去捣蛋的时候,我逃了出来。我断定阿瑟已被杀害,所有的设备都遭到了破坏——我们拍摄的全部日食资料也都毁了——"
"哦,比尼,我太难过啦。"
"我设法从后面逃出来,可我刚到外面,群星就使我惊呆啦。雷斯塔,你无法想像它的样子,我真是太高兴啦,你无法想像。接连两三天我真有些神志不清啦,在森林里转游。没有约束,人人各自为法。我或许在斗殴中杀死了某个人。人们的家畜在乱跑——群星一定使它们也发疯啦——而且它们很可怕。"
"比尼,比尼——"
"所有的房屋都被烧毁。今天早上我从森林南边的小山丘上附近的地带——奥纳斯角,是这样叫的吗?——走过。被毁坏的现象,简直让人难以相信,看不到一个活着的生灵。到处都是破车,满街满巷的尸体,一片虚废中的房屋——我的上帝啊,雷斯塔,那是一个怎样疯狂的夜晚啊!而且疯狂仍然在持续。"
"你说得对,"她说道,"让人毛骨悚然,但还没有―――"
"发疯?我可是疯了。从星星呈现的那一刻起,直到我今天醒来,然后,一切终于才开始在我的头脑里有了一个头绪。但是对大多数其它的人来说,情况比我更糟,尤其是那些没有一点思想准备的人,那迷惑不解观着天空的人——太阳一旦消逝,星星出现闪烁。正如你叔叔谢林所说,人们会出现一系列的反应,从短期的精神错乱到完全永久性的精神失常。"
雷斯塔平静地说:"日食期间谢林和你同在天文台,是吗?"
"是的。"
"那后来呢?"
"我就不知道啦。我忙于观察日食的拍摄工作,一点也不知道他怎样啦。当暴徒破门而入时,他似乎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雷斯塔带着淡淡的微笑说:"也许是趁着混乱溜走啦,叔叔就是那样个人——有时遇到麻烦时手脚很快。但愿他不会有什么三长两短。"
"雷斯塔,整个世界已发生了不幸。阿瑟的想法或许是对的:最好是听之任之。这样,你就不必去与世界范围的精神失常及混乱进行抗争。"
"你不该那样说,比尼。"
"是的,是的,我不该。"他走到她身后,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肩膀。朝前俯下身子,将鼻子轻轻地触擦着她的耳朵。"雷斯塔,我们该干点什么呢?"
"我想我能猜到。"她说道。
不顾所发生的一切,他笑道:"我是指以后。"
"那就以后再说吧。"她对他说道。 |